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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淨墨

          少有地方的月色像淨墨這般不明朗,夜夜皆如朔日,環著淨墨的山把月亮擋在境外,只有半夜勉強可以看見,就像連月亮都棄絕了此城。雖無月影,月光不止息地流入,卻時不時被雲朵遮擋,一陣一陣,竟如燐火,詭異得嚇人。縱然舉杯不成三,淨墨的人喝酒之少也是外界難以想像。小酌的閒情於此地是一種奢侈,原因卻不為外人所知。  

        當姜崴步伐踏進淨墨時,卻不曾知道這些,他只曉得淨墨這個名字的來由對他來說特別親切──他的祖父姜玉在此封筆,為了紀念此事,故以淨墨為名,小城原本的名字反而罕為人知。姜玉最後的作品以淨墨的竹林為背景,當時整座京城頗為書中七位俠客傾倒,畢竟那時俠義已經是少有人提及的信仰,人們表面一笑置之,而心裡的憧憬卻隨著說書人手中的竹板亂響一陣。

        後方竹影搖曳,姜崴抓緊了布包,要知道他從來就不是膽大的人,特別怕黑,連睡覺都不肯熄去燈火,趁夜趕路著實不得已。又是一陣風吹,隱約有摩擦聲,姜崴心一驚,停下腳步,卻已經慢了,他感覺有人用傢伙抵住他的脊背:「你是誰?」

        刻意壓低的聲音,有幾分像獸,姜崴想起母親告訴過他的山鬼傳說,不禁感到周身冰涼,遲遲不敢說出自己的姓名。對方似乎有些不耐,他感覺有銳鋒輕輕擦過頸後,但他也感覺到耳際淺淺的呼吸,總也不像鬼。他眼一閉,終於定了心:「我姓姜,單名一個崴字。」

        「怎麼寫?」

        「上頭帶個山的崴。」

        「沒有人告訴你不要在夜裡上街?」

        「如果淨墨有宵禁的規矩,還請原諒,夜間趕路,實在出於無奈。」他感覺頸後沒有了壓力,卻不敢貿然轉身,倒是來者落在他眼前,似乎是一個空翻,他的手還在身側微微展開保持平衡。對方以布纏面,他手裡的提燈只能使他辨識出對方那一對寒冽的眼睛,中原人盡為黑目,卻從沒有一雙能達到那對眼睛裡的闃暗,卻在光線照入時,現出一抹詭異的幽藍。

        「淨墨不歡迎來客。」

        「我沒有別處可去。」姜崴再度抓緊手中的布包,聲音因為日夜兼程的疲累顯得有些嘶啞:「除了京城,我只知道這裡。」

        「你運氣不好。」

        姜崴頓時感到氣結,突然他轉念說道:「聽說淨墨有盜匪出沒?」對方沒有答話,姜崴卻像受到了某種鼓勵一樣:「我想,我對這個是有點辦法。」

        鏡裡映出一身黑衣,對鏡的人將纏在頭上的黑布除下,露出端秀的臉龐,五官並不十分特出,卻是英氣颯爽。他||她將挽在腦後的長髮放下,髮絲有些糾結,她皺著眉伸手卻被另一隻手擋下,那隻手拿了把桃木梳,給那頭黑色的絲縷細細梳理。

        「你不會相信我今晚遇到什麼的,姊姊。」

        「說說看。」身後的女子一張淨素的面孔,幾乎是過眼就回想不起任何特徵。姊妹倆看不出相似之處,惟有那雙深黯無光的眼睛一式一樣。

        「從京城來了個年輕人,你猜他是幹什麼的?」

        「總不會是賣書的。」女子停下梳頭的動作道:「書只要進了淨墨,字都會給消去的。」

        少女噗哧一笑,那英挺的面貌添上了幾許稚氣。她搖了搖頭:「我倒情願他是賣書的,但他不是。他製火銃,說是跟西方傳教士學了幾手,但沒人信他,一次膛炸後就被趕出了京城。」

        女子拉了把椅子在旁邊坐下,手撐著頭,露出思慮的表情:「卻是沒有問罪麼?」

        少女蹙了蹙眉:「他發天誓說絕無謊言。」

        「那他怎會來到此地?」

        「他說淨墨有盜匪的話,能用火銃去敵。我當他是胡說八道,警告了幾句,但他實在纏人,我只得送他到客棧,要他天明就離開。」

        「實在奇怪。」

        「姊姊,我也覺得奇怪,這樣低劣的謊言。就算被逐出了京城,也不需特意來到這裡||關於淨墨的流言,京城想必不會少才是。」

        女子凜了凜:「那我不得不質疑你放他走欠缺考慮。」

        「不,他絕非練武之人,對我們的計畫也不會有什麼影響。」

        「何以見得?」

        少女微微勾起唇角:「他嚇得渾身觳觫||我不過是拿指甲抵在他的後頸。」

        中午時分,姜崴隨意找了家小店坐下來,叫了一碗湯麵。他正待動箸時,對座響起一個好聽的聲音:「其他桌都滿了,能和先生併桌麼?」輕輕一句,卻是千迴百轉。

        他抬起頭,只見一個相貌平凡的女子,不稱那絕妙嗓音。他伸手示意女子坐下,在湯麵氤氳的熱氣裡,他見那女子帶著笑看自己,耳際發熱,但隨後又覺得有點不對勁,那目光看似溫和,卻兼有凌厲,或說宛似棉裡藏針,扎得他渾身不自在。

        「您就是姜崴吧?」

        他愣愣地看那女子,黑到了極致的一雙眼,與昨日暗夜裡的一瞥異常相似,他瞇眼想瞧個仔細,好似只要這般,就可以看清那眼裡模糊的藍影。

        「淨墨這裡近期將有變故,先生是來客,妾身不願看到先生捲入,勸先生速離淨墨。」

        「不可能。」

        話一出口,兩人都怔住了,為那話裡的不假思索,清晰到近乎我行我素,而那與姜崴的形象落差甚大,他抿了抿唇,思考著答話,一時靜默。

        女子嘆了口氣:「先生如此堅持,我想您必是有任務在身,但是||」她的神色突然一變,隨即迅速起身離去。

        姜崴泛起了一絲不滿的情緒,先是搭訕又是警告,令人摸不著頭緒。此時店小二又端來了一碗湯麵,姜崴愣了會,很快地告訴他對座已經離席了。豈料店小二似乎吃定了他,不願白煮一碗麵,堅持要姜崴吃下。姜崴只得摸摸鼻子認了,所剩不多的旅費若這樣耗上幾回,也會所剩無幾的。姜崴吃起第二碗麵時,卻不斷回想著那雙黑中帶藍的眼睛。

       

        「這不可能,哪有人的眼睛是這種顏色?」

        「小崴,你沒到過京城外的地方,怎麼能說祖父騙人呢?」

        「人不可能有這種顏色的眼睛,就像人不可能會飛。」

       

        他信了,兩年前就信了,他看著天空,瞇細了眼睛。他曉得事不宜遲,卻又不禁停下步伐,感嘆此地的天空藍得如此純淨,就跟祖父筆下的湛藍等同。

        又是夜晚降臨,一片闃靜。

        「私酒是查得越來越緊了。」少女的手伸向黑布時被另一雙手壓下了,女子的深邃眼裡讀不出情緒,卻隱隱帶有危險的意味:「今晚讓我來吧。」

        「姊姊,我不──」

        「第二天,嗯?」

        少女紅了臉,屬於姊妹兩人的私語。她囁嚅著:「是有些不舒服。」

        「我給你熬了紅糖薑湯,趁熱喝下,早點睡吧。」裹著手套的手拂過少女的髮際,那是操刀使劍甚或放毒都毫不猶豫的手,但是此刻的動作卻如此輕巧,充滿愛憐。便是一個旋身,女子隱去了己身氣息,甚至比少女還要熟練幾分,正待她身影消失於視野之際,少女輕輕地喚了一聲,女子幾已躍上屋瓦,仍然沒有錯過那極柔極緩的一句擔憂,她們每夜與艱險搏鬥,卻總能為那一語「保重」全身而退。

        幾下躍動,她突然瞥見人影,連忙一勾腿吊在屋簷下,她站立在顛倒的星空裡,淨墨的月亮含蓄,反倒是星子皎皎勝月光,她身體晃動的時候,那些閃亮的星星似乎要旋轉著連成一片。持續地,她耳裡聽見騷動||這些小傢伙們今晚可真不安分。是出事了?抑或僅是調皮││如果是後者,她可不想輕饒。她又聽了一陣,判斷方位後,打定了主意,輕身赴往。

        那已經是靠近山腰,水源之處。淨墨就一條河,這座城是依著水長起來的,像蘆草一般韌,一般賤。這些小傢伙跟她一樣見不得光,她聽著牠們的叫聲,眼裡泛起一絲淡淡的溫柔,沒有人聽得見牠們,除了她和妹妹||那銳利的尖音不曾被夜風吞噬,繚繞城郊,在曠野間傳得很遠很遠。

        她走向水的源頭,她以為會有一場戰鬥,或者只是一聲怨嘆,為著那錯誤的示警,但卻有她不曾想過的可能性在此夜裡現影,像是一道墨線橫著切過她逃避著遊走著卻也面對著的人生,往後是一條,往前是一通,這一刻鐘卻是棋盤上不再有的楚河漢界。她不曾是操於他人之手的卒子,往前沒有,往後也不會,她寧可自行跳出棋盤摔個粉碎,但是在這一瞬,這雙眼相對的一瞬,她突然明白她自然不可能收所有棋譜於胸臆,現在的她只能拚命向前。

        「你是誰?你抓著的是誰?」前句是明知故問,後句是不假思索,矛盾混合了在她的語句中,迴轉著,猶疑著,這憤慨又驚訝的疑問順著水流向著淨墨,蒼藍與漆黑交錯的夜在她的眼中倒影又倒影,他看著那雙他初見便傾倒的眼睛。

        「你相信人會飛嗎?」姜崴問,身後一對紙糊的翅翼,微微透著夜色,他手裡抓著另一人的衣袖,那樣悽惶地緊握,不像是逮著了追蹤已久的對象,倒似捉住了救命的稻草。他似乎驚訝於他自身的動作,但抬起頭那一瞬間,他的眼光不再發散,直接注入她質疑的眼睛,就好像那是遙遠時光裡一個持著竹板的說書人,說起了淨墨竹林裡從未存在的七俠客,說者寄入蒿里,被說者卻永恆持續。

        「你抓著的是誰?」她放棄了挑釁,柔軟了音調半分。他卻固執地,用那麼乾淨,彷彿不曾變過的嗓音:「你相信人會飛嗎?」

        「我信你,你就告訴我?」

        他看著她,卻像是她才是被質問的那一個,然後他很輕地笑了起來。

        「你說你帶這東西埋伏,然後乘著飛下來逮著他?」

        「這東西叫滑翔翼。」姜崴的臉上帶點像委屈又似憤恨的表情,很淡很柔地,如同孩童在鬧脾氣。

        她不理他,只是用爪子的尖端||她手套上的特殊設計,看起來同獸爪沒兩樣,也許更尖更利些,她每夜細細地磨礪──指向身旁倒著的人:「要不是我立時迷昏他,他要放倒你逃走太容易了。」

        「他不會的。」

        「你可能忘了,我可沒忘。」她諷刺地軋出幾聲破碎的笑,狺狺的低音:「你才告訴我你阻止他朝河裡投毒,然後你又告訴我他不會害你,淨墨全死了也不差你一個外地的。」

        「他不會的。」姜崴方才那令她驚異的游刃有餘已不復見,緊握著殘存的一方城池與她對局,她兵臨城下,他一籌莫展,只是一遍遍頑固地走著相同的路子,在九個方格裡掙扎著王不見王:「我見過他跟祖父說話的,我認得他,跟蹤他來到淨墨的。」

        「這就是你的『任務在身』?」

        姜崴無法掩藏他的怔愣,卻有一個更為清晰的想法瞬間成形||是壓下了,因為那一剎那她以爪末逼向地上的那人,姜崴那本來要吐出的言語硬生生抽了回去,他想攔,但他知道即使自己伸手也無法阻止血濺四方,也許漫長的歲月裡會少些罪惡感||但沒有,她並無取那人性命的意思,那眼裡流動的不是殺意,而是透明透亮的了解,就像她從被綑著的那人身上讀到了他所讀不到的文字,但至少那眼神他識得,他記得祖父總是這樣平靜地看著他。

        「爺爺,你把女俠寫得那樣強真不合理!她的力氣並不大,怎麼能夠打贏整夥山賊?」

        「小崴,不要看輕女人。你知道為什麼上天把生育孩子的任務交給女人麼?因為只有她們能承擔有兩顆心臟,並且其中一顆不在自己身上。」

        「你醒了。」那不是問句,而是單純的描述。她的嗓音在低沉之餘不帶太多情緒,但姜崴卻在腦海裡私自替那句子補上色彩,是憐憫,他真這樣想,那是一種了解過後的憐憫。「你本不該那麼早醒的。」

        「我齒裡藏了解藥。」那人輕輕帶過,然後一個微笑:「姑娘,你何必壞了我好事。讓他們在睡夢中離去難道不是一件功德?事成之後,我也不會獨活。」

        「所以你真的||」姜崴忍不住插嘴,卻被一瞥堵住。他深吸了幾口氣,呼吸聲幾乎蓋過他越來越狂亂的心跳。

        「我知道。但是你不能私自替他們做決定。」

        「那誰又能幫他們?官府麼?」那微笑漸顯淒涼:「朝廷早已放棄了這裡,默許外族前來占領。他們顧忌此地統治集團的勢力,但不會太久,他們已經等了十二年,新的族長打穩了腳跟,很快就要收下這邊了。與其被占領被奴役,為何不選在這裡還和平的時刻死去?」

        「我知道。」她說,不加半分解釋。他看著她,半晌,他眼裡有了答案。他淡然地說:「你的繩結打得真好。」

        「父親教我的。你也不差,我看你已經解了七八成,尋常武人通常要花上兩個時辰。」

        「你發現了。」他說:「能替我解開麼?」

        她手伸去,姜崴只是看著,沒有阻止,這件事他已經無法插手。她本可直接割斷繩索,但她沒有,她慢慢地解繩結,那人專心看著她的動作。待繩結解開,他活動了一下手腕。「我也算學了一手。」他平靜地,又說了一次:「你的繩結打得真好。」

        然後是快速的動作,他持針刺去,向他自己的咽喉。那速度雖快,卻不是她難以阻止的瞬即,但她只是看著,這件事她已經無法插手。姜崴訝然:「你怎麼能……?」不知向誰,卻只有一人能給他回答。

        她回頭望著他:「我沒殺他。」

        「你沒救他。」

        她嘆口氣,然後輕聲道:「你怎麼這樣笨。以他能力,本不該會被你抓住的,你是能阻止他投毒,但抓住他就出乎你的本事。這還不夠清楚麼?他想被阻止。我又能攔他自殺麼?他想被阻止,但我們都不殺他,他不自殺要怎麼阻止他自己?他不想看見淨墨被毀,就同你我。」

        「你本不必對我解釋的。」姜崴突然道:「不必的。」

        她眼裡極柔的情緒:「你為淨墨這麼多。」

        姜崴神情複雜,但她沒看見,她已轉身向黑夜,姜崴對著她的背影喊,就像擔憂來不及,那麼匆忙的語句,那種與往事重疊的背影,他不願回想在他記憶裡浮現的第一抹溫柔,不願想起白髮老人在他頭頂細細的摩娑,他只是堅持他出於情感單純的問候,他還不至於滿盤皆輸:「你的名字?」

        「晚煙。」她的答覆轉瞬為風。

        姊妹倆一道躺在床上,膝蓋相抵,手相牽。各自在思緒裡,她們良久沒說話。是妹妹在燭影搖曳前開口,姊姊起身換了條燈芯。自比為煙的女子回頭看她妹妹,躺在床上一個微蹙著眉的少女,從來也不相信故事。

        「我是說,你還記得我們剛到這裡的時候麼?」

        「我怎麼會忘記呢?」她坐在床緣,小傢伙今晚很安靜,她們兩人都知道。她靜靜地說:「這裡倒真是『老死不相往來』。」

        「我沒辦法原諒他們。」沒有哀傷,憤怒更為顯明,她握著妹妹的手,她要怎樣消去那滿腔火?她沒有辦法,因為她自己也燃燒著。她想起父親倒地前那一瞥,視線被恐懼模糊了,年幼的她沒對上最後的眼神,那裡頭有多少憎恨?有幾分擔憂?她覺得自己真想知道,卻是如此慶幸沒能看見,她深深厭惡這樣的自己。

        她還待在那個傍晚,妹妹卻開始岔了話題,兩人的手還是牽著,她突然有種不捨的感覺,不知從何而來。驀然想起在那一條水邊立著的身影,她的話噎在喉嚨裡,她不曾有什麼瞞著妹妹,但此時此刻她真想獨自擁有這個秘密。妹妹看著她的眼睛,她的身影映在一片湛藍中:「明晚行動?」

        她再次頷首。突然,妹妹伸手向懷裡取出玉珮交給她,她不肯收,妹妹卻執意塞進她手裡。她握著溫潤的玉佩,帶有另一人體溫的玉珮:「為什麼?」

        「我們都曉得,其實你聽得比較清楚。」

        這是真的,但在這種時刻,妹妹知不知道有多麼不祥?她有些生氣。兩人相視許久,她讓步了。她低下頭收玉珮於懷中,淺淺地對妹妹一笑。妹妹突然伸手抱緊她,她吃了一驚。

        「我們要一起回去。」低低的呢喃,綿長悠久地在她耳邊迴盪,交雜著小傢伙慣常的小型騷動。她曉得,已經是破曉。

        陳鐵站在前廊,看著庭院的梔子有氣無力。夏末的薰風混雜太多秋意,彼此糾纏牽扯不清,乍寒還暖,最是令人焦躁。他在這裡還不叫淨墨時就在這兒生根發芽,從小就沒有爹娘,養父喝醉了就給他一腳,那時派系複雜,盜匪竄來竄去高速活動,用雞犬不寧反而顯得不貼切||那時有幾戶買得起雞仔?只有官府嘴上流油,夜夜笙歌。那日也是夏尾秋頭,幾個小混混進了他家的破門,奪下養父的刀子捅往它主人的心口,那些小鬼不比他大多少,腿腳不愛用力,按下地很快提起,他還記得他在桌下看著那幾雙不怎麼筆直的光棍踮著的步伐,聽著他們翻箱倒櫃掏空米缸,他從背後接近,手腳那樣輕巧又利索──養父常叫他老鼠──他刀鋒咬穿他們的心臟,溫溫的血流了滿手,隨後他伴著那幾具屍體睡下。他在睡夢中考慮妥當,揀了揀那幾個新手盜匪的裝備做起了這無本的勾當。

        他混在幫派裡,卻有他自己的規矩。他專挑土財主和官府下手,跟居民發展出一種微妙的關係。他性子靜,不搶功,首領交代他辦幾樣事,他就像養父的腳踢向他時那樣順服。所以當他──嚴格說起來是「篡位」時──是那樣彷若神話。幾番廝殺,他有著算計人鼠之間的頭腦,淨墨很快就剩他們一夥,官府不敢對他們動手,也不向上呈報,何必呢?這樣一個貧瘠邊塞的地方,他們早在前幾年就把老嬤嬤牙縫裡的醃菜渣都刮出來了。朝廷的號令在這邊名存實亡,陳氏集團統治這個月亮也不愛光顧的山城。

        十二年前,一個男人揹著書筐來到這裡。他是此地罕見的京城人,對老一輩來說,簡直像地底鑽出來的人似的。他記得他有著同他名字一般,同玉一般溫潤含蓄的眼睛。他說,這裡的竹林真好。這山城很久都沒有睜開眼睛看看圍繞自己的是什麼了,它早就忘記自己碧綠得連月兒都不敢添太多光弄巧成拙,還誤信玉兔不賞光。他說,這裡的人真好,我不信匪徒會是這個樣。他們如夢初醒,好像在那一刻才想起自己血液裡竄流的情意。

        他在這座山城寫下了他最後一部作品。在他離去那天,他送他到最遠的牆,他喊他姜玉,他問他願不願意留下來,留在這個為了他改名的山城。他記得姜玉微笑著搖頭說自己已經離家太久,他記得他說他會讓這邊的故事流傳下去。你們都是俠,他記得他的笑,當一隻蝙蝠停在他的肩膀。姜玉後來被人誣陷,死在獄中,消息傳到淨墨的那天,他們都佩了黑布在衣袖,從來沒有一個人相信他們如此好,就算那不全為真。故事終究是故事,太多書生腦海裡的美化在其中。但他不能忘記,他們都不能忘記,給書筐壓得有點駝的男人抬起頭,竹葉勾在他耳邊,他瞇細了眼──哪,這裡好安靜。

        你那邊安靜麼?陳鐵的耳裡陣陣喧鬧,一名手下跑來喊他,說是有人來襲,他知道這天從不會太遠,時時都是掛在樹梢的雪,一點碰觸就會滑落地面。他只是在清晰的第一眼震驚,他知道那個潛伏在夜裡鬼樣的巡守,所有的人舉起慣用手,燈火通明了夜裡最亮的一片影子,他沒想到是這樣單薄如葉般立在屋瓦上的身形,那樣低沉好似從過去傳向現在的暮鐘:「你殺人,別在我的城。」

        屋瓦上那緩緩的一揚手,似乎要將千里的風都招了來的從容,在場的他們聽不見暗處倚牆者吹奏手上的短笛呼喚整座山潛伏的鬼靈,看不見奏笛者頭向後一靠低低呢喃「小傢伙,快些飛」,他們只看見鋪天蓋地的黑色翅翼,那樣雜亂又劃一的襲擊。他們抱頭,他們叫喊,他們被夾在紛亂蝙蝠裡準確的銀針刺中倒地,針上塗了麻藥,直至天亮他們也別想起身。屋瓦上的手揚了又揚,銀針給火光擦過是飛濺的殘宿,倒成一片的人是不情願的星座。

        陳鐵有技在身,只是劍身出鞘就逼下了那些飛行的身影。召來牠們的使者微偏過臉,不願去數那些碎裂的翅膀有幾對她曾取過名。一個躍下的身影,腕上的爪直逼至陳鐵面前,沒有言語的前戲,他們順勢交鋒。

       

        爪刃鋒芒閃動,陳鐵長劍削去,金屬相撞之聲不顯清脆反而沉鬱如古鐘,也就是在這一瞬,他看見身前黑衣人一分為二,殘影交錯在他周身驟舞如狂草。「分身術!」陳鐵不禁喊出聲來。不甚高明的武功名稱往往出奇,大法神功之流如過江之鯽,反倒是出奇的武功名稱往往不甚高明,分身術該是其中典例。寒光流動於步履,無間容髮的招式間竟不失優雅。陳鐵武功雖在黑衣人之上,終是雙拳難敵四掌,應付得頗為吃力。他忽想起既然名為分身,其中必是一假一真,然而交鋒之快使他遲遲無法下判斷。一式飛爪襲來,他破裂的衣袖已在風中飄搖,他咬咬牙,決定這一劍送出就賭那二分之一的機率。他一定神,螺旋劍法斜刺而出,扎入了黑衣人的身軀,血肉的實感讓他心下一喜,正待放鬆之際,卻有另一劍穿胸而出,他口裡濺出血來,卻是驚訝大過痛苦。

        便是轉頭送去的迴光,他的最後一眼是那樣不攙和雜質純粹的好奇。他對上那雙笑著的眼,眼神裡漾動藍色的光輝,他突然理解分身術是怎麼一回事,如此簡單,如此容易,他對她眼裡藏不住淡淡的哀傷嘴角上揚,你到底不是鬼,怎能隱去一切情緒。他用他的生命破解了分身術,他是該滿足了,就算他沒留下任何足跡也無所謂,但他確實留下了一些什麼。已經很久了,自姜玉死訊傳來,他們似乎喪失了彼此提振的能力。淨墨的居民不再互相交談了解,就好像這樣就不會再回想起他們失去了怎麼樣的曾經。他想起他在行刑前握著老李的手道歉,淨墨不能有酒,我們必須清醒,除了嚴刑峻法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方法能讓大家都戒掉。老李看著他,那雙深深陷在眼窩裡的眼:我是不是原諒你無所謂,因為它不會原諒你的。

        山鬼不會饒恕我,我知道。我只是沒想到山鬼居然是兩個姑娘。陳鐵對自己說,這樣就好,到頭來,我不曉得自己究竟堅持住什麼。他又隱隱地聽見那個柔軟得不似人言的嗓音||這裡好安靜。

        淨墨,就是靜默。

        姜崴看著她揹著妹妹走來,那樣輕巧的腳步,像是怕吵醒背上沉睡的女孩。

        「晚煙。」他喚她,以她所希望的名字喚她。在黎明浸透衣袖之前,他們還有些許時間決定走向何方。她真正的容顏暴露在空氣中,他所沒看過的樣貌,與她背上的女孩一模一樣。只是那雙眼睛他不會錯認,他分得出兩雙眼睛裡不同的情緒,他知道她們不是同一人。

        「瑞麗除下臉上極薄的一張人皮面具。」

        他讀到這句時推開椅子站起來,情緒激動得不能自已。他想喚祖父,他想知道為什麼非得這樣收場,但那句叫喚沒有出口,因為他驀然想起,祖父已經不在。

        「你居然第一眼就看出來了?真夠不容易的。」她伸出手,遲疑了一下,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沒答話,卻伸手將她背上的身體打橫抱起。她不能阻止他,她太累了,她也不能阻止她的眼淚流下來,她實在太累了。他們靜靜地走著,姜崴問她:「你要將她葬在哪裡呢?」

        「月亮的正下方。」她說:「我是聆族的人,族裡的傳說是葬在那邊就能直接回到天上。」

        她順著他疑惑的眼神繼續說:「聆族向來居無定所,賣藝維生,主要是馴獸和雜耍。我們之中有些人的聽覺似乎跟常人不太一樣,我們倆能聽見蝙蝠的叫聲||我聽得比較清楚。雙胞胎在聆族視作不祥,事實上我們也一出生就剋死了母親。父親捨不得我們被處死,所以帶著我們來到這附近躲藏,但是卻被這邊的盜匪襲擊。」

        「所以你們在夜間巡邏是為了||」

        「對,我們想漸步消滅此地的盜匪,但是我們始終無法做到。我們最後的決定是我們傾全力,殺掉盜匪頭子。但是淨墨這裡的情況不同他處,是陳氏集團維持著淨墨不至於全盤崩解。我們殺害的難道不是淨墨的命根?你那天在水邊也聽到,紅族就是因為這樣有所顧忌。現在陳鐵一死,朝廷又早已棄守這裡,群龍無首之際,他們就能長驅直入。」

        「你既然知道……」話哽在喉嚨裡,他又能責怪她嗎?責怪她想為父親報仇?他深吸了口氣,他知道這時他能做什麼:「晚煙,你願意留下麼?」

        「什麼?」她急忙說:「這裡很快就要被紅族收下了,京城人,你趁你還能走時離去吧。」

        他搖了搖頭,卸下背上的火銃:「我帶它來,是有原因的。我從傳教士學了一手,但我還給它加上了膛線,它可以幫助子彈高速旋轉增加破壞性。我必須說,我手中握的是沒有人足以抗衡的強大兵器。」

        她睜大了眼睛,然後她無力地笑笑:「你還發了天誓說你沒說謊,記得麼?」

        「我不信那套。天並沒有救我爺爺。」姜崴的眼神平靜,與他的話成極大反差:「我最恨的不是陷害他的人,不是沒有在危急時刻援救的朋友,而是官府輕易陷無辜人民於死地。我帶著火銃來,是為了說服淨墨投向紅族,我有這套技術,紅族不會把我們視作奴隸,而是不可多得的工匠。而且你知道麼?紅族的聖物是老鷹。」

        「滑翔翼。」她恍然大悟。

        「淨墨之所以走到今天無子可下,就是官府一開始把一切搜刮殆盡。我不信淨墨人不恨這一切。所以,晚煙,留下吧。」他近乎懇求的語氣。

        她很慢地搖了搖頭。「我不能。我殺了陳鐵就逃離,絲毫不管淨墨被紅族統治會是怎樣的下場,我有什麼立場面對淨墨的居民?」她從懷裡取出玉珮,也許是在剛剛的打鬥中,它已斷成了兩截。他凝視那塊蝙蝠形狀的玉珮,它看上去頗有一段年歲。她將其中一半交給他,姜崴說:「我不能收。」

        「收下吧。」她輕聲道:「你曉得,我與妹妹的心情都一樣。」

        他愣住,停下了腳步,望著她認真的臉龐。已經接近山線了,他得快些回去,在事情傳遍淨墨前。他沒能帶著她上路。「就此道別吧。」她看著他略帶猶豫的眼睛,將妹妹重新揹到背上,然後是極柔極輕的一句,在他的耳際繚繞終生:「姜崴──」

        他定一定神,已經看不見她的蹤影。

        她已經翻過山頭,月光撞上山壁後順著竄下竹林,好一個銀瀾四起。她在林裡穿梭,她得盡快找到月亮的方位。忽然一片懸壁的平台,她走去,定睛遠眺,波浪濺去,在光華匯聚之所,那是她未曾擁有的故鄉。

        這夜是個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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