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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鐵與玉

          陳鐵躲在樹間悄悄看著那個年輕的書生,細長的眼睛和色澤略淡的頭髮,連稜角都顯得溫雅,如同花樹初生的枝枒。書生轉過身來,幾乎正對著他,他屏著氣息,他聽見唧唧的蟬聲。他一步一步走向書生,盯著對方直瞧,沒有伸手搶走他的書筐,也沒踹倒他檢查他懷中是否藏著銀包。

          書生看起來有些尷尬,但隨即微微一笑,瞇起了眼。

          「哪,這裡好安靜。」他說起話來顯示出不只一點的傻氣:「我叫姜玉。」

          他向陳鐵伸出手,手心朝上,那是友好的表示。

如果那是你所希望的,那就斷然不可能如此進行。

如果你能夠理解我在說什麼,這就是這套劍法所要求的全部。

女人俯身看著比她稍微年輕些的男人,男人有著凌亂的頭髮和幾乎是綠色的眼睛,女人不懷疑男人的混血來自遠洋地區。男人即使在沙漠中生活過一段時日,仍然有種詭異的──他們之中有些人會更直白地用怪物來稱呼──蒼白膚色,事實上這讓體格精實的男人顯得相當不健康,而且只要有一點點,極度微小的情緒,對他人無傷大雅的憤怒、傷悲和激情都會讓男人臉上泛過一陣又一陣令人尷尬的紅潮。

男人看起來啞口無言,但他仍然壓抑住地問了:「我想問你怎麼稱呼?」

女人微笑起來,滿意地看著男人無法克制自己的臉紅,但他顯然知道的,因為他嘗試撓抓自己的臉頰,像是要把那粉紅色澤壓下來。女人拍拍他的手,他茫然地看著女人。天真,這是女人對他的印象,也許也是唯一能擁有的印象。

「叫我老師,你喜歡的話,叫我的名字,長風。」

「我不會那樣做,」男人攥起拳,隨即意識到這個動作多麼不友好而放了下來:「太親密了。」

「不,你不明白,當你不喜歡時,你就必須那樣做。」繞口令似的,長風一邊說著一邊把垂落的髮絲撥到耳後:「而你喜歡的事物,就努力不持續在那件事物上。」

男人皺起了眉頭,長風耐心等候,終於男人像是明瞭又像是放棄似的說:「我叫白龍。」

「龍?那真有趣。」

「我倒寧可你不覺得──」白龍歪著頭說:「不對,不管怎麼說,我現在想反駁你時就不要反駁你,所以我只能說,唔,這很有趣,沒錯。」長風幾乎掩飾不住自己的笑意,只能緩緩地點頭:「不錯,你多多練習會做得很好的。」

「跟你說的那套劍法,」白龍苦惱地說:「啊,我不好直接問對嗎?」長風慢慢地說:「哎,我倒是沒料到你會立即投入這樣的練習裡,讓我微微感覺到有些奇怪,好像我強行把你丟入這樣境地似的,但我們都同意沒有多少時間,所以呢,你這樣的反應完全是合理,甚至是令人滿意的。」

白龍曖昧不清地點點頭又搖搖頭,長風只能再度開展另一段論述:「你馬上開展練習是很好的選擇,對於像你這樣沒有基礎的人,學這套逆反劍法反而會進展得比其他熟知劍術基礎的人更為快速,畢竟你沒有任何成見,你只憑著本能,也就是你一旦明瞭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就能很好地掌握。」長風補充:「對於像你這樣一個門外漢來說,這個建議實在聰明得過分了。」

白龍看著她,她停下來,奇怪地回望他,那雙翡翠般的眼睛透明得如同最清澈的湖水,她幾乎可以看到自己的倒影。她感覺到自己對白龍年齡的最初估算顯然是錯誤的,他的體格精實,嗓音沙啞,但那涉世未深的眼神,顯然不可能是翻滾於世上三十年後還能保有的。

「你到底多大?」

「下個月就滿十八了。」他牽扯出一個有點勉強的微笑:「長風,你以為我更大一些吧?」他的表情顯示出這個問句是刻意的,但長風倒是挺熱心地追著這個疑問的句尾:「當然,我不覺得你小於二十五,三十是個更有力量的數字,就劍法而言,幾乎可以說是重生的意思了。」

「如果年齡有影響,那遠比我想像的情景要複雜,不真是我討厭這個,只是我們以前沒有說過這個,呃。」也許是問句引來了他所不預期的反應,他改用一種傾訴的方式說明,但是卻使得他嘴上的話語停在一個更不恰當的簡短感嘆,一個字的簡短感嘆,嚴格意義上甚至不能算是結尾。這殘碎的話並沒有困擾到長風,她不是語文教師,她教說話,說有力量的話,而那些話語的正確性反為次要。

「我沒有要求你感激的意思。」

姜玉仰頭望著陳鐵,眼裡寫滿了困惑,他雙手疊放在身前像是折著一封信,比常人略淡些的瞳仁,在陽光下反射出一種奇妙的金褐色。姜玉沉默了許久,陳鐵將那只桃丟回給他。

「這只是,禮物。」姜玉沉靜的語調說,陳鐵搖搖頭:「我不懂。」姜玉嘆氣,咬了口桃子,沒有再回話。陳鐵懶洋洋地蹲在小湖邊,待在姜玉身邊讓他覺得安全,他是少數沒有見到陳鐵就大聲叫罵的人,所以他壓根不想管他的來歷,就只是想閒閒散散地待在他身邊,消磨家務之外的時光。

長風的腳尖幾乎像是在旋轉,要不是她面前燒著的那只大鍋,她像是在跳外邦的迴旋舞,白色的長裙飛揚著,在空中畫出像是水面一圈又一圈漣漪的潔白殘影,她輕輕地哼著歌,腰上繫著的兩串小鈴鐺叮鈴叮鈴地和著她的歌。

誰能告訴我,一條路什麼時候成為一雙?

曾經相連得如同融合,卻分離得如此之遠。

誰能告訴我,為何一條路變成了兩條路,

一在最遠最遠的水邊,一在最高最高的山巔?

孿生的兄弟啊,同胞的姊妹啊,

為什麼你們離去,在水邊,在山巔?

我們曾經並肩的時間那麼久長,

分離的時間短暫得不值一提,

卻改變了所有我全擁有的,我僅擁有的。

如果你們聽到風裡些微的低語,

那是我託風帶去的口信,

請你們對著風,告訴我歸期。

「這一定不是一首情歌,這絕對不是偽裝成給家人,其實是給情人的歌。」白龍的臉頰有些抽動,他很努力地扭曲自己的表情,似乎想要表現出嘲諷,顯然不太成功,因為他一臉吃到不新鮮食物的奇怪表情,長風忍不住笑了起來,想要完全違反自己心緒的白龍每次都能逗樂她。

「這當然是情歌,」她溫柔地說:「我也認識寫歌的人,我就跟她說,這實在是太明顯了,但她不聽,從來就不聽,我一開始笑她傻,直到我發現她唱給誰聽,我才知道傻的人是我。」明亮的微笑點亮了她的臉龐,她的嘴角微勾,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期許,她的語氣那樣輕快又那樣甜美,像是初春草原上一夕之間就能開滿的黃色花朵:「她多麼希望他聽出來啊,但是他不懂,從來就不懂,她一開始氣惱他的傻,直到她發現他從來就不是偶然走到她唱歌的那座高高的山崗,她才知道她就跟我嘲笑她的一樣傻。他等她向他開口,因為他的害羞是那樣傻氣,簡直是踏遍世界也找不到的珍稀產物。」

「噢,我能想到許多比這更美更好的愛情故事。」白龍僵硬的表情沒有絲毫改善,他想了很久才又開口:「你煮著的絕對是我們的晚餐,絕對不會是其他東西。」

「哎,它理所當然是別的什麼東西,我保證,你的晚餐絕對不會是亮綠色或深紫色。」長風輕快至極地說,又朝沸騰的鍋裡揚手灑進一扇白色粉末,鍋裡的內容物顏色更深了,這次接近暗紅色,並且滾沸的聲音變得暗沉緩慢,暗示它越煮越濃稠了。

白龍幾不可見地翻了翻白眼,他用一種努力抑制的音調說:「我一點都不好奇這是什麼東西。」

「你當然好奇。」長風咯咯地笑:「這裡面煮著蠑螈的尾巴、山羊的骨頭、白狼的毛髮、鱘魚的眼睛,還有各式各樣的草藥。你好奇這帖藥的功用嗎?」

「一點也不好奇。」白龍緩緩地說,他的手無意識地壓著自己的喉頭,他想避免自己衝動之下說了什麼傻話,長風靠近他,身上有種好聞的,好像水果酒一般的氣味。真奇怪,白龍心想,她煮著味道這樣詭異的湯藥,自己身上卻一點也沒沾染到,她伸來的手聞上去仍然是那種內斂而郁馥的美好味道。

叮鈴叮鈴。

叮鈴叮鈴。

白龍只能聽到這樣的聲音,他閉上眼睛,輕輕地問:「不是毒藥對嗎?」

「不,你這次猜錯了,這是治癒傷痛的藥。」她的腳步稍微遠去,猶豫了一下,她明朗的聲音染上了一些憂鬱和傷感:「非常、非常有效,但那是非常、非常令人傷痛的有效方式。」

白龍又睜開了眼睛,他們對望著,空氣彷彿凝滯,塵埃飛舞在窗外透進的那一小片陽光之中,她修長的手指滑過自己黑色的、上面縫著幾個小型金屬勾環的腰帶,也擦過了那兩串鈴鐺,只有她能將生活的全部,武器和玩具相鄰比排,只有她不覺得娛樂和工作在幾寸之間並不適宜,她向後梳攏的頭髮稍稍有點垂落,她輕輕地把髮絲向後拂去。然後她開口,聲音那樣悠遠,好像從世界之末傳來,好像傳過了海洋和草原,越過了森林和峭壁,他不禁懷疑,她平常那樣輕柔地說話,是為了掩蓋她單是嗓音就能透露出來的太多秘密。她緩緩地說:「這是能消除記憶的藥。」

「不像孟婆湯。」他心想,原來如此,她的聲音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

「在生前,這個,不是好主意。」她慢慢地說:「但有時候不得不做,當那些記憶讓人彷彿像死了一樣的時候,不得不做,因為我不能看著她為了誓言而活著,卻活得像個已死之人。」她看著他疑問的表情,幽幽地笑了:「這是一種說法,我不會偷偷給她喝的││這是她曾向我提起過的祈願,她說她好希望回到一切開始之前,我會告訴她一切關於這帖藥的,我會敦促她做出自己不會後悔的決定。」

「回到過去和忘掉一切是很相似的。」

「是的,當然它們是不同的,對她來說,她回到一切開始之前,但她周圍的人還是待在一切已經發生了的世界,所以只剩下唯一的問題,那就是她在乎跟周遭人待在不同世界嗎?只要她能給出答案,她就會很清楚不會讓自己後悔的決定是什麼。」

他點點頭,沒有問那個女性代詞所指為誰,只是刻意用一種懷疑的語調說:「我相信絕對不是如此。」

「當然,」她平靜地又攪了一下鍋中的混合物,然後用已經褪去了神性的柔婉嗓音再補了一句:「當然。」

「你睡著了。」姜玉凝望著他:「鐵。」

陳鐵感到煩心,姜玉為什麼總是用那麼透明清澈的眼睛盯著他,簡直要在他身上燒出兩個洞似的,姜玉的表情永遠只有微笑和困惑,無趣得像是一個傀儡。倒不是說他刻意想趕姜玉走,但姜玉卻打定主意像個影子似的跟著他,只要他一跑來這附近,姜玉就會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邊。不像傀儡了,他心想,然後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打了個哆嗦,像是鬼魂。姜玉的心裡鐵定料到他會閃過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他也不排斥讓姜玉知道就是了,他伸手抓住了姜玉的手腕,大聲地說:「你簡直像鬼。」

困惑,然後,微笑。

無趣至極,真是無趣至極。

「如果我真是鬼,你會怎麼做?」

「還能希望我做什麼呢?」

「比方說,如果沒有人看得見我,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呢?」

陳鐵嗤之以鼻,他狀似不屑地說:「你做人,是個瘦弱的人,你做鬼,八成,不,絕對也是個瘦弱的鬼,這麼像是竹竿似的,哎,你連自己都管不定了。」

「那不是真的。」微笑,然後,困惑。

真是夠了。

「你真令人討厭。」

「或許,」姜玉又開始微笑:「你不會相信有多少人這樣認為。」

「真是個瘋子。」

姜玉仍是一臉不置可否,但是那雙琥珀般的奇怪眼睛轉動著,盯在陳鐵的腳上:「你還好嗎?」

「胡說什麼?」陳鐵說:「你又在胡話。」

「你的腳還好嗎?」

「跌傷了。」他咕噥,看到姜玉的表情之後忍不住要咆哮:「好的,是我父親打的總可以吧?」

「為什麼?」

陳鐵簡直想揍他,但發現自己只是陰沉地說:「因為我是個壞胚子。」

「那不是真的。」

「你又知道了?」

姜玉沉默了一下:「如果可以,你這兩天盡量待在他身邊。」

「我又需要你指導我怎麼做了?」

姜玉搖搖頭,然後臉上的微笑不知為何看起來有些悲哀。陳鐵覺得有些待不住了,他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草屑,轉身離開。

白龍感到周圍的氣流在他握上長風遞給他的那柄劍時已經變得不一樣,他感覺到氣流隨著他轉,越轉越快,然後又開始逐漸緩慢,像是燉煮一帖藥,開始變得濃稠,幾乎讓他站不住。

「相當不錯的情況。」長風小聲地說:「我很樂觀。」

白龍點點頭,他可以感覺到劍柄和他的手心彼此扣合,他幾乎聽得到共鳴,來自身體深處的聲音與這金屬共鳴,這柄劍不是普通的劍,他想,他覺得這柄劍光耀的表面反射出的絕對不只是他的臉龐,他那因為專注和使勁而又有些發紅的臉龐,而是某些更深邃的事物。他有種怪異的想法,這柄劍讀得到他最深沉的哀求和渴盼,而且這柄劍也樂於實踐,願意幫助他實現他這些乞求,但是有條件的,他清楚感覺到這柄劍在和他對話,金屬撞擊聲沉鬱迴響,你可以幫助我什麼?你可以回報我什麼?

他,白龍,能夠給這柄劍什麼?

他感覺自己站在峭壁之上,四周狂野的風暴席捲而過,但他聽不見風嘯聲,只有劍在低鳴,彷彿是急速的、具破壞性的水流沖在他身上,將他洗刷殆盡,他所有的關節都在呼喊疼痛,這種冰冷的氣力,跟他所熟悉的另一種火焰般的力量恰好相反,但是又如此神似,在這種摧毀的時刻,他聽到自己的心跳非常沉重,他努力睜開眼睛,那風暴分裂為清晰的兩股旋轉,他瞇著眼又睜開眼,他看清楚了,那是兩隻龍,兩隻倨傲的、原始的、充滿力量的龍,一隻是渾身漆黑的,一隻是全身乳白的。但那不可能是普通的黑色,那能叫做黑色嗎?那深沉的,將周圍一切都吸納進入的無望,比較像是精神上的,而不是能夠留在眼睛裡的影子。那也不可能是平凡的白色,那能稱為白色嗎?那高貴的,將周圍一切都推回原處的不可親近的驕傲,比較像是屬於靈魂的,而不是肉眼可以逼視的絕對光亮。

當兩隻龍轉向他時,他突然了解自己為何可以如此靠近祂們,為何祂們沒有摧毀他,為何他不擔心自己疑問的目光會褻瀆這樣純粹深刻的力量。那隻白龍有著一對漆黑的眼睛,正如那隻黑龍擁有一雙白色的瞳眸,祂們自願放棄自己純正的所謂完美,祂們不再是完全的,祂們不再是堅不可摧。祂們不擔心有任何褻瀆,因為祂們已經破壞了自身。他不確定祂們為何要如此選擇,但是,他忍不住想著,就像讚美一個普通的女孩或男子,而不是這樣神性的、在他面前如此巨大的存在,他只能低聲地讚嘆著,真美麗,非常、非常地美麗。

這樣夠了嗎?他詢問劍,這就是你想看的嗎?

不,他聽見劍清晰地對他說,比我所希望的還要多。

謝謝,他聽到自己的靈魂回應著,他不擔心自己是否有什麼不夠妥當的地方了,一切都是這麼自然,一切都是這樣水到渠成,他感覺到深深的滿足充盈了他的胸腔,那把桀敖不馴的劍如今與他的手指幾乎相連,與他的靈魂幾乎扣合,他想哭,為了他之前生命所未能眼見,為了他以往對自己能聽取和碰觸的範疇如此無知。那一瞬間,他彷彿活過了十世,然後又再度轉生。

然後風暴戛然而止。

幾乎跟開始時一樣突然。

他又站在長風面前了,長風深深地看進他的眼睛,他極為艱難地遞出那把劍,驚訝於長風修長的手指極其自然地撫過劍鋒而未損。他笑了,他居然曾經以為長風不能再讓他訝異。長風把劍掛在牆上,轉過身再次面對他,他沒有追問,她也沒有開口,他們就只是背靠背坐下,室內只存留他們靜靜的呼吸,直到黎明將近,她才輕輕地說了一句。

她說:「我喚白龍為香格里拉。」

「鐵。」

「不,別叫我的名字。」

停頓。「前幾天你並不排斥的。」

「不,我不喜歡你這樣叫。」

「那你希望我怎麼叫你呢?」

「別靠近我。」

姜玉偏著頭微笑:「那不是真的。」

陳鐵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居然附和了:「對,那不是真的。」

姜玉又展現他那可笑的困惑表情時,陳鐵曉得方才他為何回話了:他想看到姜玉露出其他表情,所以他稍稍偏離劇本演出了,可惜沒達到目的。不過他咬住了下唇,他簡直要驚訝自己還會有想要什麼東西的感覺。而且,那種希求居然只是為了一下子橫眉豎目或一個小小的皺眉。

姜玉還在拋一只桃子,他想阻止姜玉把水果那樣丟著玩,卻又缺乏理由。

「我養父死了。」

「真令人遺憾。」

「你早知道,之前。」陳鐵說:「你跟我說要陪著他。」

「是的。」

陳鐵大膽地假設了:「你看得到一些,還沒發生過的事?」

「是了,但很模糊。在發生前我不能十分肯定。」

「你知道我殺了殺我養父的人。」

「我知道。」

「這是很詭異的能力。」

「鐵。」姜玉問:「接下來,你怎麼辦?」

停頓。「我還有別的地方可去嗎?」

「我們可以一起走。」

「不,我不會走。」

「是嗎?」

「你為什麼會來這邊?」

「香格里拉。」

「什麼?」

「你相信世外桃源的事嗎?」

「我是說,你相信是在這邊?」

「我一直都相信。」

「你到底還看到什麼?」

「很多。」

「比方說?」

「我會死在獄中,被朋友陷害。哎,陷害我的好像不能稱做朋友。你會活得比我長,你會看到我的後代。」

「哎。」

「你不相信。」

「我希望這不是真的。」

微笑。「很好,我也這樣希望。」

「所以,你為什麼會來這邊?你想要找││」

「香格里拉。」

「對,香格里拉。」

「對,也不對。我知道我要找的東西在這裡。」

「是什麼?」

「我還不能十分確定。我曾以為是香格里拉,但現在我不能肯定了。」

「是啊,總是這樣。你總是這樣說。」

停頓。「鐵。我總是能帶你走,我要你知道。」

「我想我告訴過你我知道了。」

微笑。「很好。」

「你難道希望黑龍有名字?」

長風伸了個懶腰,然後嗅了嗅鍋裡新製的混合物,這次是漂亮的淡黃色,卻散發出一種燒焦蛋黃的氣味。白龍可沒有興致問那是什麼,長風總會告訴他的,所以在這刻鐘裡他倒是情願保留這點無知。長風今天穿著深藍色的衣裳,身上的味道比較偏向茉莉花,靠近的時候不很濃烈。

「白龍的名字嘛,我也不確定祂情不情願不是嗎?」她柔緩卻又明朗地笑,細細的髮絲鬆鬆地束在身後,只有個別的離群者留在她的額上和頰邊,讓她看上去更加年輕些。白龍努力克制自己不要關注於她的長相,不要誤以為她的話裡有那最微小的一語雙關。

她將鍋子離火,那藥居然一下子就冷卻了,必定不是因為屋裡冷,而是那藥本身的特性,白龍再怎麼愚鈍,看著長風一個日子挨著一個日子地燉煮藥劑,他算是有了點微不足道的心得。他協助長風搬出一些陶罐,然後皺眉,他有點摸不清自己是否應當如此為之,他當然不可能熱愛搬陶罐,也不會突然覺得那淡黃色的湯藥有一絲一毫讓人愉悅的成分,但是他喜歡幫長風的忙。這樣算嗎?他不禁問自己。

「我不懷疑你每分每秒都在跟自己的喜好做鬥爭,每分每秒都在抵禦思想的襲擊,但是我可以告訴你,現在我需要有人幫我分這劑湯藥,我不接受屋子裡的活物有任何藉口不去做,這樣應該夠清楚了。」她假裝皺眉,但是眼睛在笑。令人驚嘆,他想,然後又煩躁自己的內心活動實在活躍到令人疲憊。

白龍迅速地走到大鍋邊,把陶罐一字排開,他注意到陶罐上那些精美的花鳥曲紋,像是在飛翔又像是在奔馳,像是在萌發又像是在絢爛地勃發,像是含苞待放的春景又像是鬱鬱蒼蒼的夏日,如同這世間的鮮活優美都凝縮其間。他忍不住短暫地停手,為了更加仔細地注視那絕美的線條。

「很美吧?」

「不是你畫的?」

「這次確實不是。」長風微笑:「是我祖母,或是我祖母認識的什麼人。」她輕快地問:「我們可以分湯藥了嗎,白龍?」

「當然不。」白龍很快地回嘴,然後把一根長木柄勺子遞給長風。長風聳聳肩說:「真不壞的反應,謝了。」她熟練地將勺子往鍋子的中央戳去,順時針攪了三圈又逆時針攪了三圈,然後快速而準確地將湯藥舀進陶罐裡,一勺兩勺三勺,每只陶罐都如法炮製,一共十二只陶罐立馬填滿了湯藥。她迅速地將陶罐一一封口,用圓形的陶蓋和蠟,甚至阻止了白龍插手。她撫摸那些涼去了的陶罐說道:「最後,必須在滿月時將它們搬到戶外,曬上三個時辰最好的月光,這帖藥才會起效。」

「說到月光,大夥絕對都會用上『曬』的。」白龍用上他最不像挖苦的語氣,淡淡輕輕地說。這倒是成功地讓長風笑得更開懷:「噢,你看到的時候一定也會同意我的。」

白龍揚起一邊眉表達疑問,隨即後悔自己不該那樣做。長風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長風確實嬌小,但白龍幾乎不比她高上多少。她有一種感覺,這男孩似乎用長高的勁頭交換了別的事物,而這寶貴交換的殘影就留在那雙不同尋常的翠綠眼睛裡。

「我所知道的,見過那對龍的只有你和我還活著。」

「真是好消息。」白龍很快地說。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們都是壽終正寢。只是他們這些人之間,隔著好幾個世代。」

「不錯的解釋。」

「這不真是什麼可愛的讚美不是嗎?」

「我不會『隨你怎麼說』。」

「我想我不該把你逼得太緊。」長風朗聲笑起來:「這真的太有趣了。」

「不好,你最好越晚告訴我這件事越好。」

「我不懷疑你每分每秒都在跟自己的喜好做鬥爭,每分每秒都在抵禦思想的襲擊。」她又說了一遍,在不同的語境下,他模糊地想,長風很快地繼續了她自己的小型演說:「我只是在想要是祂們願意見你,也許你可以不用那麼緊張,我是指,你正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這不意味著我必須更謹慎。」白龍聳聳肩,然後他用漠然的語氣補了一句:「知道這點並不特別令人高興。我也不好奇為什麼你沒有給黑龍起個名字?」

長風笑了起來:「你實在是過分謹慎了,不是說我不欣賞,也不是說我沒這麼做過,但還是令人印象深刻。我給白龍起了名,我不懷疑祂知道,祂也沒表示不滿意,但我沒有資格給黑龍起名,甚至是私底下隨便喊的也不行。」白龍靠著牆緩緩地接口:「我懷疑你喊的就是白龍的真名,那感覺實在完全不合。」

長風沒有糾纏在這個結上,她比較圓滑地說:「是的,我不特別懷疑。我找不出黑龍有可能的稱呼,不過我不指望自己能找到。傳這把劍給我的人說過,只有面見過死亡的人才有辦法喚起那黑龍的名字。」

「只有面見過死亡的人。」白龍重複了一遍,希望這很牢靠地表達了他的意思:「多麼聰明。」

長風的臉頰略略泛紅,她看上去有些不滿,她沉重地說:「噢,我不會責怪你剛剛的話是多麼無禮,你是那麼容易就假定,所有面見過死亡本身的人都不會留在現世了是嗎?」她有些悲哀地笑笑:「當然你沒有那樣說,也許你已經見過足量的死亡,但是你所見到的遠遠不是死亡本身,所以你叫不出那隻黑龍的名字,我也叫不出,但是拿這個開玩笑無疑是不只一點點的輕率。你會意外,現世所存有的人遠比你想像中來得多。」

「我絲毫不懷疑這個。」白龍想知道自己要怎麼做才不會聽起來像個混帳,這無疑有些困難,他握緊了雙拳,長風怎麼可能理解他曾經看過什麼呢?但是他突然無法順暢地呼吸,長風知道,他艱難地回憶,長風在他第一次現身在她面前時絲毫不意外,就好像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他為什麼會坐在那裡,用一種混合了絕望和忿恨的眼神回望她,又在她徹底乾淨的氣息中平靜下來。

他只是這麼突然地回憶起,他跟長風經歷過這麼多隱密的盛開。這麼多關於精神、靈魂和死亡的世界,而他們很多時候並不那樣互相了解,並不多過僅僅相處兩個月的,熟人。他慢慢咬住了最後兩個音節,不向自己承認這有多麼自欺欺人,在他不斷用否定構成的生活裡,仍有一些短暫卻又鮮明,好像他一伸出手就能觸及的奇蹟。

他苦澀地說:「我不感謝你跟我討論了那對龍。」他停頓,試圖從自己的話語中抹去更多傷痛的感情:「我不想知道滿月是什麼時候。」她一挑眉,他以為她會失去控制地對他咆哮,但他又再一次完完全全地錯了,沒有比他之前的任何一次錯誤更值得諒解或更令人難堪,她甚至沒有費心嘲笑他對曆法或月相的純然無知,她只是溫和地說:「再三天。」然後就轉身走出屋外,她身上仍帶著茉莉花香,她束成一股的頭髮仍規矩地伏在她細瘦的背影上,但他只能想著她是去哪裡採摘植物了來轉移焦點,然後他收拾起屋內時才終於遲鈍地想到,這是第一次長風沒有在熬煮完畢後立刻告訴他這帖藥的用處。

「我從來就不理解,我也不想理解。」待陳鐵拋出這句敘述後,姜玉只是給他一個他早已慣習卻還是能激起他最不適宜憤怒的微笑,他聳起一邊肩膀又放下,他知道要怎麼樣有效激怒這個男──好吧,不只是這樣,他知道很多事,真的很多很多事。陳鐵沒有放過他表情最細緻的一點變化,他不依不饒地追問:「怎麼?你今天不像是個混帳。」姜玉繼續往前走,他思考著關於大笑的動作是否能有效改善他們之間的對話。他跟這山城裡的這人那人都談得足夠多,他比自己願意承認還多地讚美和喜愛這個地方,他確定他想在這邊完成他最後一本作品。

「很好。」陳鐵咕噥:「你可以決定何時無視我了。」姜玉又笑了一下,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紀,陳鐵簡直像個孩子。當陳鐵舉起手來放在旁邊一棵樹上時,他忍不住皺起了眉,對那不完全完整的衣袖間透露出來的訊息部甚滿意:「你的手臂怎麼了?」

陳鐵似乎畏縮了一下,有些僵硬,但他仍然很快地說:「這可不關你的事。」姜玉還是露出他一貫溫柔到有點太過的困惑表情,然後出人意表地迅速靠近,在陳鐵還來不及回擊的時候將他的衣袖往上扯,陳鐵微微倒吸了一口氣,然後為此保持沉默。「如果你真想做什麼事,最好保證自己能表現出最無害的樣子,我就是這樣活下來的。」他的嘴角還是微勾,但語氣透出了責難:「你這手臂是怎麼回事?」

陳鐵扭過頭去,他不真的那麼想跟人談論他手臂背面那些有深有淺的刀傷,還有明顯是火烙上的紋飾,於是他撒了一個也許是他人生裡最差勁透頂的謊言:「刺青。」而姜玉幾乎沒在笑,事實上,姜玉看起來很生氣。陳鐵打起精神開口:「你談論我父親的死或是我殺人用的可不是這種語氣,該死的,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測驗罷了。」

「如果他們需要測試你才能決定,那我不確定他們足夠高明。」姜玉的語氣冰冷又憤怒:「而且這件事跟其他的不一樣,發生的那些其他事情。」他不恰當地停頓,為了結束這團混亂的囈語,並重新開始一個他能夠掌握的句子:「那不會讓你痛。」就算是對陳鐵來說,這句話也太過了,他瞇起了眼睛,開始算計起來,這是他一向熟知的,而且他也很樂於展示他只要僅僅數個步驟就能放倒站在他眼前的這個男人,陳鐵故作輕鬆地探問:「當然啦,假裝我沒有心肝這點不是非常容易的嗎?」

姜玉的站姿十分輕鬆,甚至有種不知是否刻意為之的潦草。陳鐵抽出插在後腰的短刀朝他跳過去,姜玉側移了半步,仍然顯得半心半意,但是他的眼神倒是鎖緊了陳鐵,他看起來完全識破了假動作,陳鐵放棄了同時用拳頭招呼過去的念頭,他閃身,往旁邊的幾棵樹各踢了一腳,嘩啦啦,那樹葉雨下得多麼俐落,姜玉看得有些入迷,又是在完全不恰當的時刻,但他倒是躲開了藏在葉片裡的刀片。「你可不是完全不習武的。」

「幾乎不。」姜玉回答,讚嘆這隱去氣息的能力,他轉過身避開可能的一次並不舒服的接觸:「我只是看得比較遠。」他聽見不合時宜的悶笑:「讓我看看有多遠。」姜玉收回步伐,然後他定睛,然後猛然往樹上竄,他預見了腳底那片堅實土地的崩塌,驀然想起了對方曾經提過的蔑稱,那小小的囓齒類動物。真是精準,他嘆道。

白龍想要知道這樣的沉默會持續多久,長風凝視著月亮的樣子非比尋常,她像是在虔敬地祈禱,而她看起來從來就不像是會去這樣做的人。她婉拒了他的幫忙,把那一個個漂亮的陶罐羅列在月光下。然後在三個時辰最好的月光裡,她開始講她曾經治癒過,和未來那些她打算治癒的人。

「其他人總是覺得,擁有這些超乎尋常的能力是多麼幸福,然後他們應該獻出他們的幸福,拯救他人於不幸,不論他們是否願意。」她低垂目光,只有她會將這些能力視為詛咒,這些徘徊於現世與神界之間游離的靈光,這些曖昧朦朧卻足以使人向未知前進那麼一小步的力量,這個世間只有這樣一個女人,固執到令人不敢置信地把它們視為不祥,而且有人為此感激她。

「這帖藥,讓人不再看見未來。」她呼出長長一口氣,然後露出了微笑。白龍看著她將頭髮向後撥,在月光下,她看起來像在發光。白龍問道:「我們能看到的那些,不算嗎?」長風的眼睛不看他,凝視著遠方的某一點,她沒有糾正他的語句使用,終於,她想,他知道那對龍不再在意。她極其溫柔地對目瞪口呆的他說:「當然不算,因為,你沒看到那對龍多麼美麗嗎?」

「這就是你最後的作品?」

「不真的是,比較好的部分留在這篇,但我不想付印。」姜玉拿起一疊手稿晃了晃,平穩地說:「只有兩個人,女的叫長風,男的叫白龍。」

陳鐵搖搖頭說:「怪名字。他們最後有在一起嗎?」

「有。」

陳鐵敷衍地點點頭,算是認可了,然後姜玉開始念起自己的手稿。

長風轉過身來,她的微笑仍然那樣疏朗,一點緊張的成分都沒有。也許,白龍靜靜地想,她想讓我安心。

那把劍又遞到他手上,他接過,然後屏氣凝神。他感覺到了,那把劍在清晰的金屬聲底下幽靜而詭祕的伏流,他抓住劍柄,閉上眼睛,他在對著那把劍說,我知道你在那裡。

是嗎?

那是冷硬卻不令人感到厭惡的問句,他微微一笑,他知道這是他們僅會擁有的交談,一個默許。他拔出劍來,長風讓他為自己的假設求證:相互纏繞的雙龍,那不是一把劍,而是兩把。

畢竟,一把劍怎麼容得下兩位神靈?

但是,那兩位神靈是如此不可分離。

所以,一把陽劍和一把陰劍彼此緊扣,直到──

長風從那柄光燦耀眼的劍中拔出了一把漆黑無光的劍,長風一點驚訝的神情都沒有,他知道祂在那裡,一直都在。

「只有面見過死亡的人才能拔出這把劍。」

「我一直都看得到。」白龍低語:「我看得到死亡在人出生時就在他們身上,兩股力量交纏著,生的力量和死的力量。」

「我以為是不死者,或是,死後復甦的人。」

「我知道。」白龍憂傷地微笑,他將劍刺向自己,沒入胸膛的劍,卻沒有造成任何損傷。那把劍就這樣乾脆地消融了。長風看著這一切,淡淡地說:「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當然,這是逆反劍法的意義所在,不是嗎?我透過傷害自己殺傷他人,透過救助他人保護自己。只要哪天我停止,反噬的力量就會將我帶離這個世界。」

「但不代表沒有別的地方。」

「不代表沒有別的地方。」他呢喃著:「當然。」

「這兩把劍會在那裡相會。」長風執起陽劍。

長風的迂迴讓白龍笑出了聲,他對長風說:「我知道黑龍的名字了,是艾里希安。」

「考量你來的地方,這不令我驚訝。」

白龍閃過腦海的念頭是,做為道別,他們兩個所說的話都太差勁了。

陳鐵閉著眼,聽著姜玉刻意壓低的呼吸聲由遠而近,溫溫軟軟的氣息拂過他的耳際,繫在胸前的衣帶幾乎擦到他的臉頰,有點癢,但他沒作聲,然後極為輕柔的、他一生僅有的一個吻留在了他的唇上。直到姜玉的腳步聲遠去,他都沒有睜開眼睛。

他們在他們僅剩的生命之中,除了夢裡,不再相見。

他送他到最遠的牆。他走在前,替他揹一整筐的手稿,他很難想像他要怎樣回到京城。已經看不見背後的煙塵,他停下步伐,轉頭看姜玉那似笑非笑的面龐,他以為姜玉會哭,會有點害羞或退避,但姜玉沒有,那雙清亮的眼睛毫不迴避,不像掩藏著什麼祕密。姜玉知道他知道嗎?姜玉等著他回答嗎?他握緊拳,訝異自己的聲音有點破碎:「玉──姜玉。」

姜玉的笑更深了:「你終於叫我的名字。」

陳鐵像第一次見面那樣緊盯著他,但他的手很自動地把竹筐交付給姜玉。有些詭秘的念頭或許值得實踐,如果伸手拉住姜玉,把手嵌進他的背部,咬他個遍體鱗傷,弄瞎那雙把他逼瘋的眼睛||

「鐵。」姜玉頓了頓,在他耳邊低聲說:「別哭。」

姜玉面對著他,很慢地向後退,然後轉身,一步一步地離開他。

在其中一個夢裡,他仍侷促:「我甚至不能確定我能不能這樣做。」

「至少我可以。」

她吻了他,在世界崩毀之前。在醒來之前。

陳鐵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地站著。

下雨了嗎?一定是下雨了啊,他想。

他怎麼可能連跟姜玉最後的約定都做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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