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中)

那人死也不肯回身,「別怪我直說,你問得太也無聊。你再問一句,我便沒法子在這待下去了,我要走了。明早你自己起行。」

「好,我不問。」四肢軀體突然都不是自己的了,要做甚麼,自己都管不著。他一步竄前,縱到了那人身後,將他五指都抓在手裡,便對著他後頸急匆匆地說話。聽見自己嗓音都變得認不出了,即便是第一次對那女孩開口求歡,也沒這樣慌。

「你若想了,我讓你試,你拿我來試!」

那人後頸肌膚將自己呵出的熱氣擋回,卻已混雜了那人身上氣息,這糾纏來得意外,自己整個身子瞬間燙了起來。原來都是真的。他原知自己往日的玩笑似幻疑真,對那點朦朧情懷甚是釋然,卻不知道一切比自己想的還要真。

那人當下摔脫了他手,又向前踏出兩步,卻未曾離去,反而轉回身來,極是嚴肅認真地盯住了他,像是他臉上有甚麼值得探究的秘奧。

他也仰起了臉,任對方探究。「你說的,我隨隨便便,誰都能找我。我一點不在意。」二人身高相若,這一仰臉,便要低下眼睛去瞧那人。在那人看來,竟有些沒來由的傲氣。

那人叫道:「我沒說!是你自己說的,你把我的話聽岔了。」

「聽不聽岔,全無所謂。」他平生的遊戲心性本已極強,這刻神智衝動,說話更是肆無忌憚:「我知自己比女人差多了,你如願意將就──」

那人喝道:「住口!」

他聽話住口。那人有些過意不去,又盯了他大半天,才道:「你……你是認真?」

他垂下眼來,言不由衷,語調卻裝得堅決異常,「從前我不記得,往後我不知道,現下是認真。」

那人點了點頭,思量片刻,說道:「不,我辦不到。」

虧那人身當此境還能一本正經,彷彿二人在說的是甚麼公事一樣,可明明是自己在求他垂青,這情景荒謬無倫,他忍不住大笑出聲。笑了一會兒,見那人瞪著自己,臉倒比自己還紅,他憋住了笑,說:「明天這趟出行不大對頭,說不定我這次回不來了,死無對證,你不必有所顧慮。」

那人臉上登時也現出了聽見荒謬之事的神情,「你發甚麼瘋,我又不是為了擔心事情敗露……」

那人說到「事情」二字時,心中不知勾畫的是甚麼景況,面容窘迫無比,像是想朝大樹一頭撞死。他帶著笑,欣賞那模樣。卻見那人又斥責:「……再說,誰准你出行的時候這麼胡說犯忌的?」

「我要是在意禁忌,也不會要你拿我──」

那人又喝一聲:「住口!」於是他又住口了。

二人聽著清脆爆裂的柴火響聲,地上火焰被風吹斜了,便映不清二人沒入夜色中的臉。他忽想,可惜此夜無星無月,沒能讓他將那人的反應一一看個明白、記得深刻。

那人鎮定了心神,長長嘆了口氣,誠懇地說:「總之,此事我無以為報。」

我真服了你,這等事也能講得如此正氣凜然。他搖頭道:「都跟你說不管從前、沒有往後了,一個晚上而已,跟回報有何相干。」

那人不去答他,自顧自地續道:「今晚咱們這些言語,我一般不對他人說起。這我也發誓了。」

他怔了一怔,點點頭。那人道:「我知道你常常心裡悶,卻不清楚是甚麼教你煩。我想你多半是心煩得狠了,一時……一時想不開,我決不   告訴旁人。」

……這怎麼能叫想不開呢,該說是想開了才是。他既甜又苦地微笑,緩緩坐了下來。

那人遲疑了好一會兒,想要走開歇息,又不願令他難堪,畢竟沒移步,跟他隔著火堆坐下了。

經過方才一鬧,他只覺那人每一個輕微的舉動總牽動自己心念。說到底,他不很明白究竟要那人對自己做甚麼,他識得女人滋味都有兩年了,然而那人若真回應他,他卻不知下一步該當如何。

二人都找不到話說,那人撿起火堆外一根樹枝撥火,心中顯是不能徹底冷靜,竟將火星濺到了他手背上。

他手一縮,目光卻仍停在那人的手腕,這手腕被兵刃操練得剛直瘦硬,看似與那人的書生氣不符,實則正寫照了那人的硬氣。那人平時極為謹慎,這時悶頭撥火,竟沒覺出   火星四濺。

也正是這對手腕手指,替上司定下測繪山川的大計,籌畫出互聯傳信的創舉;可同樣一雙手,一進廚房便笨拙起來,做出來的菜餚怎麼也不如自己。他又想笑了,那人素知自己愛笑的脾氣,原本無妨,只是也知這刻實在不適合發笑,要是把那人氣跑了,這漫天遍野的黑暗,便得自己承受了。

死都不怕,哪裡會怕黑,然而人生道上的黑,他卻希望借來那人一襲白衣,將之驅走。

他有幾句話想說,又出不了口:我對你提了那樣的請求,再要你待我如常,怕是不可能了。你將我當成甚麼都好,別走就行。再說,我真不知這趟能不能活著回來見你。

良久良久,那人終於又找到了幾句話打破僵局,卻正答了他心中反來覆去難以開言的念頭:「人在少年,難免有些糊塗事。你方才……對我……對我說過甚麼,我都忘了。往後我……我仍然像平素一樣待你無異,請你放心。」

你也才大我一歲,說出話來倒像是大我十歲。他心裡鬆了些,眼睛卻溜向那人言語之間的雙唇。一院子幾十個臭男人,自己從沒留意過哪個人長了怎麼樣一副嘴唇,但這人雙唇比之自己略豐,沒事就繃得死緊,唇上血色比自己多些,還有些微紋路,他卻記得清清楚楚。

不早了,你也安睡罷。那人添旺了火,在火堆另一側背朝他臥下了。

雙唇下方,是有點尖卻並不單薄的下顎,與腕骨一樣剛硬;沿著下顎一路往耳旁過去,是濃密的髮際;再過去……再過去,是自己方才貼著說話的頸子。

再有不到一個更次便要天亮,這正是大地最陰暗的時刻。他遙望西南方,自己天亮後要去的方向,望不見半點前途。只有火光下那人的身影才是清晰可親。

他看著他寬厚的肩背。那人總是想得太多,就連睡覺的背影看上去也有些沉鬱。野地露宿,那人並未解開髮髻,這一晚就是打算這樣側臥不動了。火堆之後,那人一動不動,冷不防悶聲悶氣地來了一句:「你早點歇,明日要啟程的是你不是我啊。」

你也知道我還醒著。這句叮嚀說得與平常無異,然則你是真不怪我了。他胸口一陣奇暖,又望著那人髮髻旁無意間散下的幾綹深黑長髮,其中一綹搭在那穿著白衣的膀子上,襯得端方又不失柔圓的肩膊更為鮮明。

他傾過身子,抬起手指。自己並不常練大件兵刃,手指不似那人骨節粗大,可惜這時看不見他收在身前的雙手,方才卻曾經紮紮實實地抓過在手裡。

他模糊地想,能不能讓我順著這縷頭髮,畫一畫這肩膊呢,就畫這一筆。

左手食指便這樣憑空勾勒,最後恍惚地凝在了半空。手背剛剛被火星濺上了,他們這種人視生死若等閒,一點火星哪裡會留下太長的痛楚,平時就算是被火燒著了,也只當是沐浴熱水太燙。然而這是那人撥火時濺出的火星子呀,那人全出於無心,而毫末之微的灼熱,轟一聲從他手背燒進了心裡,又燒遍了胸膛和肚腹。

聽那人的呼吸,他知道他仍未入睡。同宿已慣,知道那人熟睡時呼吸清淺悠長。此時聽上去也裝得挺像,不過,他就是聽得出真假。

自己在十六歲生辰時裝醉傾吐的一番話湧上心來。這沒天沒地的黑暗彷彿一世逃不了的景況,困得他一身都乾涸了。只有那人,他任性地想,只有那人能是一場及時雨。那身白衣對他來說,是三伏天將盡之時,第一道沁涼的秋霜。

繞過火堆,他向那彷如覆著秋霜的肩膊伸出手去。一根手指搭住了,那人沒動。再一根手指,那人還是不動。以那人之敏銳,豈能察覺不出。

──不管從前、沒有往後,一個晚上而已。

他縮回了手。之前燒飯用膳,摘去了前三指的鋼套,剩餘的並沒摘下。他以極剛的拳掌行走江湖,指尖慣戴鋼套,此時卻用不著。他抿著嘴將餘下的鋼環摘了,像在下甚麼決心。頓了頓,又朝那水墨般相互映帶的黑髮白衣伸出手。

你別怨我啊,白衣之下那對臂膀,看上去就是個棲息的好地方,我從不知安心棲息是甚麼滋味,明日一去還不知死活呢,且讓我在那兒歇上一刻。

想起坐在灶下瞧著那人搬菜斬雞的情景,他驀地明白,自己要的,正是一個安居的所在。而那人專心致志烹飪時,總令他瞧著感到無邊安詳。他總奚落那人手藝,於是本已內向的那人更不喜歡在他面前下廚。自己恰好相反,下廚與行刺殺人是一般地俐落花巧,就愛表現給那人看。

「儘管如此,」他望著自己的指尖再度一寸一寸接近那臂膀,心裡對那人悄訴,「你可不知你下廚時那溫柔樣兒多難得,多有趣。」

突然之間,那人分毫不差地一把捉住了他怯生生還未落下的手,翻過身來,手卻不放開。

──我知道你常常心裡悶,你一時……一時想不開,我決不   告訴旁人。我發誓了。

他當場怔住。以他的素性跳脫,這樣的呆滯可說生平少有。那人彷彿也被自己的舉動弄懵了,又不知該做甚麼,拽了一下他的手,又定住了不動。倆人直勾勾地互相瞪了一會兒,倒是他先不好意思,別過目光。

那人又使力拽了一下。他聽著陣陣雜亂呼吸,分不清這聲息是出於那人還是自己。接著那人無措地將手鬆開了,急促呼吸並沒平復。

我不讓你放手。身軀突然又自己作主了,他心中一片空白,從火堆之畔撲了過去。讓我留在你身邊,或留在你身下,怎麼都行。你沒嘗過這事的滋味,我也只知跟女人是怎麼回事,這都不要緊,你想對姑娘做又還沒做過的,大可在我身上試。

無論如何,讓我在你臂膀裡把這刻黑暗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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