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02

【02】

「學長?喂,學長、學長!李恩典!」

「嗯?喔,你叫我?」李恩典從自己的沉思中猛然醒來,他站在窗前搔了搔頭,但眉頭仍深鎖著,似乎正被什麼事情困擾著。「有什麼事?」下意識地看向窗外,才發現不知何時雨早已停了。

「拜託,」慕雲翹著二郎腿,做了一個誇張的手勢,「難道你剛剛一直沒在聽我說話?」

事務所又回復原本的寂靜和清寒。席格羽已離開了,只留下委託和疑問給這兩位私家偵探。離去前,她的表情又回到進門前的漠然,彷彿想用優雅的外表武裝起自己般,只朝兩人微微點頭示意,接著頭也不回地走下階梯。但兩人早已瞧見了她那張面具下的真實表情,還有她的無助。

「慕雲,你對這事情有什麼看法?」李恩典閉上眼睛,席格羽穿著那襲黑衣的形象又重新浮現在他的記憶中。

「這很難說。」慕雲想了一下,道:「事情聽起來很單純,但正因為看似單純才更顯得有些蹊蹺,否則以席格羽的精明怎麼可能會解決不了?雖然說,也不能排除她愛夫心切而自亂手腳的可能性。」

「我也是這麼想,不過至少有件事情我很肯定──」

「什麼事?」

「席格羽沒有說謊。從她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來,她確實很關心馮涼結,我對這點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

「我也這麼認為,不過我是從另一個角度著眼的。」

「什麼角度?」

「說謊對她沒有任何好處。」慕雲笑笑,整個身子癱在沙發上,露出十分愜意的表情,「對她那種人來說,沒好處的事情是決計不會幹的。這點我可至少有九成的把握呢!」

李恩典擺出一個「真拿你沒辦法」的神情,問他道:「那什麼時候開工?看起來你已經胸有成竹了,是吧?」

「明天就可以開始了,今晚有我想看的連續劇。」慕雲隨口答道:「反正從席格羽那邊下手應該是不會有什麼發現,我大概會先從馮涼結那邊找線索吧,先去他的書房找看看席格羽提到的那些書籍,還有他的學校,跟他的田野調查內容,以及那幾天的行程。」

「怎麼事情從你嘴巴中說出來,就彷彿變得簡單許多?」李恩典苦笑,「明明就都還是一頭霧水……」

「這表示你找了個好員工嘛,學長。」慕雲拍了拍他的肩,討好道:「這就該叫做慧眼識英雄吧?」

「是是是,」李恩典沒好氣道:「還不快吩咐工作下去!」

「喳!」慕雲俏皮地應了聲,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後在背後摸索了一陣,在深處的暗櫃壓下幾個按鈕,聽到一聲「咖」後,勾起一抹微笑,從裡面掏出一支長得很像手機的機器,按了幾下,把剛在腦中組織好的工作規劃透過特殊頻道傳送給各地的調查員:

P1、P2、P3……P7,找出全國叫「馮涼結」的人的身家資料,還有交友網絡,記住,全部的資料我都要。

資料由P1統一彙整後,明早給我。

Q1、Q2,我要三台性能最好、電力最持久的竊聽器,不要超過一片水晶指甲的大小。

R1、R2、R3、R4,保持跟蹤席格羽,隨時把她的狀況回報給我。

「好啦,開工囉、開工囉。」慕雲把訊息傳送出去後,打了個響指。「接下來就等資料送到,明天換我親自出馬。」

李恩典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似是想到了什麼事,皺了皺眉頭,又問他:「欸,慕雲。」

「什麼事?」

「你到底是怎麼查到席格羽資料的?我可記得我們沒有眼線在席家裡面呀,你到底用的是什麼方法?」

「嘿嘿,」慕雲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這是商業機密。我如果把我的密技都說出來,到時候被你解僱了怎麼辦?」

李恩典拿他沒辦法,嘆了一口氣。

「先別說我解僱你了,我還比較怕有天這間事務所會被你掏空,被你整個吃乾抹盡。事實上,我認為這個可能性還比較高……」

調查員的手腳很快,慕雲剛看完連續劇,拿著面紙擦拭眼淚時,已發現有一個牛皮紙袋放在事務所外的信箱中。

他一邊抱怨起「動作這麼快,連聽片尾曲的時間都不給我」,一邊很快地打開了牛皮紙袋,只見裡面是一疊滿滿的A4書面資料,還有三片如水晶指甲大小般的竊聽器,若不仔細看,還真沒辦法發現那是竊聽器,旁邊一張小卡片上寫著附註:太陽能發電,白天充電五小時,即可運行約二十天。

自從刑法新增妨害秘密罪條文後,雖說限制了不少國內徵信業的跟監行動,但由於違反電信法、妨害秘密罪未列入績效評比,許多警員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加上有些警局與徵信業者多少有些合作關係,只要注意一點,不要讓這些事情浮上檯面,令警局顏面無光就好。

這年頭科技進展得還真快。慕雲讚嘆一聲後,先將竊聽器放在陽台上,再細看了那疊調查資料:

馮涼結,36歲,考古人類學系博士,目前是人類學系的專任助理教授,專長是文化人類學以及田野研究方法。

其博士論文題目為「文化建構與認同:新喬治亞群島Ponalana人之割禮儀式與內涵」,並曾因此飄洋遠赴至新喬治亞群島,在當地生活了兩年。拿到博士學位後,認識席格羽沒多久,便旋即與她步入禮堂。

任教的課程有人類學概論、研究方法,還有一堂名為「宗教與民俗學」的通識課,評價都不差,但或許是因為不太會與學生互動的緣故,從沒選上優良教師過,在學校BBS的課程版上最多也只拿過3.5分(滿分5分)而已。

同事對他的看法多半是:「很認真。」「是一個全心投入研究的好學者,但做事似乎沒什麼訣竅。」「是個好人,卻不討人喜歡。」

學生對他的評價則是:「雖然人不錯,但課很重。」「有時候實在聽不懂他課堂的教學內容,只好跟別人借筆記來抄,沒想到最後分數考出來比那些每天都去上課的還高。」

資料上顯示的如席格羽所說,在失蹤前夕,他曾經帶著幾個助教,還有整個班上的學生去東部海岸田野調查過。那是門研究方法的實習課,縱然他的專長並非考古學,但系上老師就他一個最年輕,資歷也最淺,因此他也只能接下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慕雲彈了彈眼前的資料,露出困惑的表情,馮涼結的背景看起來還真沒什麼問題,活脫脫一個生活單純的助理教授罷了,交友圈不是同班同學,就是同校同學,由於升等的壓力,平常沒事就是在進行自己的研究,或是找尋可以當作往後研究的主題。

看起來沒什麼不良嗜好,或者金錢上的糾紛,更與情殺、仇殺一類的事情扯不上關係。

正因為馮涼結是這麼一個不太起眼的人,所以在他失蹤後,沒引起什麼太大的騷動,警方的搜查行動也只維持了兩個禮拜而已。最誇張的是,系主任在過了三個星期後才發現馮涼結消失了。據說,那時剛好是文學院的院務會議,院長拿著一份名單向系主任問道:「呃,人類學系好像有位老師沒來?」系主任睡眼惺忪,接過那份名單,搔了搔頭道:「這……院長說得沒錯,我也總覺得好像少了什麼人,可是,到底少的是誰呢?」

「還真糟糕,」慕雲將那疊資料放在桌上,自言自語,「竟然就這麼被忽視了,那可是一個人類學博士呢!」不過他沒看出什麼異常的地方,看起來馮涼結那陣子都還挺正常的,應該是出田野調查時遇上了什麼事?

或者,是因為升等的壓力太大了,所以累積到了田野調查當天才爆發出來?

他想著,又翻了翻那堆資料,沒發現什麼可以著手的異常地方,或許明天得先去人類系打探一下消息,然後再轉去席格羽那邊晃晃。

人類系啊……還真是有好一陣子沒去那種地方過了……

慕雲笑笑,哲學系的系館剛好就在人類系系館附近而已,所以他以前跟人類系的同學感情也還不錯,畢竟兩系同屬人文、社會類的研究領域。

隔天,慕雲起得很早,特地將馮涼結的那堆資料重新又整理了一次,濃縮成幾張小卡放進口袋。這是他的老習慣了,慕雲總覺得要先掌握好背景資料,去現場才能問出更犀利、一針見血的問題,他永遠都還記得自己在第一次接案子時,曾經被人反問的尷尬場景。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問這麼深入?」那人如此問道,語氣不善。

旁邊的路人聽到這話,也用懷疑的眼神看向他。慢慢地,慕雲的身邊圍繞越來越多想問個究竟的人。

那時的他只能啞口無言,愣在原地,後來尷尬地趁亂逃之夭夭。

對於自己不熟悉的人或事物,人都是有戒心的。他在那刻忽然頓悟了這個道理。如果要放鬆他們的戒心,就要努力讓自己的氣味像是他們所熟悉的那樣,如此一來,人們就會很容易拉開那道在心中橫著的拒馬。

從那次開始,他就養成了這個好習慣。調查前先作好完善的準備必然是有利無弊的,他想,這次當然也不例外。慕雲甚至把馮涼結的那篇博士論文看了好幾次,將一些基礎的人類學概念印在腦海。

他正努力在讓自己看起來與人類學的氣味相容。

慕雲扭了扭脖子,還好自己本就是那所學校的校友,否則事前功課可還不只這些呢。

他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收拾好行裝,出門前傳了封簡訊給席格羽,跟她說自己晚上會過去一趟,接著買了一份起司蛋餅拿進車裡吃。一路上看到的行人都踩著匆忙的腳步,噠噠,噠噠,噠噠,腳步聲與口中吹著的口哨聲交織在一起,簡直就像跟他之前聽過的那首歌──末光篤的《Allegro   Cantabile》(如歌的快板)一樣,只是少了幾分輕快,卻增添了幾分緊湊、壓抑的壓力。

或許因為現在正是上班時間吧?

口哨聲中,白雲似乎飄得特別悠揚,車後揚起的飛塵稍縱即逝,窗外兩排道路的人行樹以飛快的腳步遠離。

不一下,他就從學校的停車場走出來了。沒想到才畢業沒幾年,停車場上的籃球場早已改建為網球場了,走上一樓時,一堆上體育課的大學生們正練習擊著發球,他朝他們笑了笑,兀自走開。

今天是個徹底的大晴天。

他順著地圖走到了人類系館,很自然地進去裡面,系館白天通常不設防的,根本不用顧慮太多。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反而惹人懷疑。挑了間大二生所在的教室進入。根據資料所說,馮涼結帶去田野調查的學生多半是大二生。

他走到一群正在聊天的學生背後,拉開椅子坐下。

「咦?你是誰?」旁邊的一個男生笑笑,「從來都沒看過你耶,旁聽的?」

「不,」慕雲也朝他露出笑容,「其實……我是輔系生啦,但從來沒上過課就是了。」他一說完,周遭的學生們都會心大笑。

「現在課上到哪了?」他問,然後那群學生們又哄笑起來。

「也太混了吧!」

「還好這個教授不點名,不然你穩被當掉。」

「哪,你自己看。下星期剛好是research   week,就算想裝認真,也別下星期傻呼呼地來呀。」裡面一個笑容特別燦爛的馬尾女生把課程大綱拿給他,在上面指了指。「目前我們已經教到過程學派的概念了,這星期大概就會總結掉這一章。需要筆記嗎?」

其他學生又笑了笑,轉身去做自己的事。

「哦,已經教到Binford的新考古學了?喔,是,當然需要筆記!」慕雲用力地點了點頭,在心中暗笑。這女生看來是個切入點。

「是說,你是什麼系的?怎麼會來修人類學輔系?」

「哲學呀,還不就怕出來找不到工作……」慕雲假意嘆了口氣。

「我能理解,因為我以前就是中文系的,後來轉到人類系來。」那女生吐了吐舌頭,模樣非常可愛。「至少領域差不多,出來工作卻好找得多。」

此時教授已經步入教室,兩人很有默契地不再對談,拿出筆記專心抄下教授對過程學派的評論,記下幾個過程學派的貢獻,諸如驗證假設與善用科技性的研究方法等。

慕雲抄得很是認真,筆記上面的隻字片語都寫得一清二楚,字跡漂亮。

忽然間,筆記本上多了張紙條,慕雲看了看四周,才發現是那個馬尾女生遞來的,上面寫著:「你還真認真,嘻,還需要借筆記嗎?」

慕雲迅速地回她:「非常需要。是說現在不裝認真,被當掉怎麼辦?」

女孩又寫道:「下課談?」

「就下課談,感謝。」

女孩勾起一個迷人的微笑,比了比手勢要他專心上課。

慕雲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大學時代般。

或許是注意到了這位陌生的新學生,教授在課堂上時不時就點了慕雲起來回答問題,在聽到他的答案後,又肯定地點頭道:「這位同學回答得不錯。」下課後,他還把慕雲叫到講桌前面去,語重心長地拍拍他的肩道:「聽說你是輔系的?要不,乾脆轉成雙主修好了?」說得慕雲是哭笑不得。

下課時教室一片喧嘩,教授對慕雲講完話後,早已提著公事包匆匆趕去另一間教室,只剩他一人面對著講桌。

「同學,」忽然有人從背後拍了拍慕雲的肩,接著道:「要不要乾脆從輔系轉成雙主修呀?」慕雲回過頭去,朝那人露出苦笑。馬尾女孩正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朝他揮了揮手上的筆記,道:「哪,筆記給你!」

「妳聽到剛剛教授說的話了?少糗我了。」慕雲向她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聳聳肩。「希望他不要因此記住我的臉,不然以後蹺課可就難了。」

「你還打算蹺課啊?」馬尾女孩不懷好意地笑著,把筆記拿給他。

不覺間,周遭已經沒有人了,教室空蕩蕩的,剛剛喧囂的氣氛已然消散。慕雲做了個投降的手勢,接過那本筆記本後道:「妳吃了嗎?為了感謝妳借我筆記,我請妳吃個中餐如何?」

女孩點了點頭,像是非常開心。

慕雲發現自己唇邊也不自覺漾開了微笑。

這世上有一種人,無論他做的是什麼事情,你總是能感覺到他散發出的那種感染力,還有他發自內心的真誠,光是看到這種人微笑,你就會覺得無論做什麼都是值得的。或許眼前的女孩就屬於這種人吧,慕雲在心中暗想。

她天生就是那種很容易博得別人好感的人,即使不是為了工作,慕雲也很樂意請這位女孩吃中餐,那會是種享受。然而,在看到她點頭的那一剎那,慕雲又興起了一股莫名的罪惡感,甚至還見到了奇怪的幻象,白茫茫的一瓣雪花在眼前一閃而過,緊接著,那情景卻又完全消失在空氣中。真奇怪,是幻覺吧……他略為皺眉,搖了搖頭,努力把這些雜亂的思緒排出腦外。

想著,慕雲與那女孩一路走在撒下大片陽光的街道上,兩旁立著一排排大葉欖仁與小葉欖仁樹,細密的枝條叢生,一片片枇杷形樹葉與卵狀葉交疊,被陽光照得光影幻變,看起來極具層次之美感。

只見柏油路上一台台雙載的腳踏車,迅即而過,帶起了一陣微風,那些學生臉上的表情充滿著活力。

慕雲突然想到,自從進入事務所後,自己彷彿很久沒有仔細看看身邊的景物了,只是匆匆掠過而已。自己這樣也算是好好活著嗎?緊接著,他又想到席格羽的話,不由想到一句名言:「未知生,焉知死?」

千古以來,詩人騷客們一直歌頌著死與生,但人在死亡之後,到底會面臨到什麼樣的景況──是天堂,還是地獄,或者,是一片虛無的寂靜,悄然無聲的暗黑深淵,什麼也沒有,什麼也留不下?若真是如此,人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充其量,不過也只是走在一條無法回頭的道路而已。

一條許多人前仆後繼地走著的單行道,早是死,遲,也是死。

那麼,我們是為何而生,又是為何而死?

據說當新生的嬰兒呱呱墜地時,首先學到的就是哭。

一聲宏亮的哭啼。

為何哭?

是因為悲傷,因為恍惚間意識到自己的生命沒有任何價值嗎?

「怎麼了,你剛剛好像說了什麼話。」馬尾女孩問道,眨了眨眼,將慕雲從沉思中拉回現實。

「沒有,只是忽然有些感觸。妳想吃什麼,摩斯,或者漢堡王?還是說,你想到後門那邊的店吃?」

「名字?」女孩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

「呃?」

「名字?」女孩放慢速度又說了一次。

「妳要名字?」慕雲搔搔頭,道:「妳應該去吃過吧?後門那些店的名字我倒記不得幾個。」

「真笨,我是在問你的名字啦!」女孩沒好氣道:「總不好一直用你呀我的形容吧。我叫蘇靈,你咧?」

「哦、喔喔,我叫慕雲。」

「那你的姓是什麼?」女孩緊盯著他看。

「沒什麼姓氏,叫我慕雲就好。」

「嗯?真是個奇怪的名字,所以你姓慕?我知道有人姓慕容,卻從來沒聽說有人姓慕。」

慕雲攤了攤手,做個無可奈何狀。

蘇靈這時才笑了笑,「好吧,我不逼你了。慕雲,我們去吃漢堡王怎樣?比較近,我等下下午還有課,怕趕不回去系館。」

「當然,其實我等下也要回人類系館,有些事要辦,可能還需要問問妳呢。」

兩人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交談,一邊擠進滿是人潮的漢堡王中。這家漢堡王由於獲得學校的許可,坐落在商學院旁的大學餐廳內,平日總是這樣川流熙攘,慕雲與蘇靈早習慣了,見怪不怪,只是站在一旁等著。過了良久,好不容易才看到有一桌學生吃飽喝完,兩人立刻搶先一步佔下那個四人位。

不知是不是受到店裡的氣氛影響,不到二十分鐘,兩人便把眼前的中餐一掃而空,慕雲看著眼前的蘇靈,嘖嘖稱奇,沒想到她這樣嬌小的身材竟然能夠塞進那麼大量的食物,而且還是在二十分鐘內就解決了!

蘇靈拿著面紙擦拭嘴角,抬頭看到慕雲正望著她,問道:「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嗎?」

「沒有,沒什麼。」

蘇靈忽然將臉挨近慕雲,雙眼盯著他的表情,懷疑道:「你是不是那種因為怕麻煩,所以就隨口帶過、總是不直接回答問題的人?雖然口裡說著沒什麼,但其實只是不想解釋罷了。我猜得對嗎?」

Bingo!完全命中!慕雲在心中喊著,但開口後卻變成:「不,確實是因為真的沒有什麼。」說著,還搖了搖頭加強可信度。

蘇靈又用帶有疑心的眼神看了他一下後,臉又移回到原本的位置,才說:「對了,你剛剛說你有事要回系館辦,是什麼事?」

「我都差點忘了,」慕雲喝了口飲料,「妳……知道妳們系上有個馮涼結教授嗎?」

蘇靈的表情忽然變得有點奇怪,像是沒想到會在他口中聽到這個名字,欲語又止,沉默了好些時間,才又道:「我……知道這位教授,他是我們考古田野實習課的老師,你找他有什麼……事情?」那副吞吞吐吐的模樣跟剛剛的她完全不同,恍若兩人。

看到她的表情後,慕雲暗忖找她聊天果然是正確的選擇。而且蘇靈還是相當健談的那種類型,應該不用費太多心思就能得到線索。

「哦,其實是因為……我修了他另一堂文化人類學的課,但我也是一樣一直沒去上課,又忽然覺得自己對那堂課沒興趣,想申請停修,所以需要找他本人簽名;但他辦公室沒人接電話,也沒回信,想說等下直接去他辦公室看看。」慕雲這段話說得非常自然,無懈可擊。

「你也修了那堂課?」蘇靈訝道,接著口氣又轉為原本的踟躕,「我想,你等下不用去,也不用申請停修,那堂課應該是不會繼續上了。」

慕雲露出驚訝的表情,朝她問道:「為什麼?」

蘇靈猶豫著,遲遲沒有開口。

「妳有難言之隱嗎?這是不能討論的事?」慕雲問。

「好吧。」蘇靈嘆了口氣,「雖然系上不希望我們聲張,但反正你遲早會知道,我跟不跟你說都沒關係的。其實……馮老師前陣子就失蹤了……」

「失蹤?」

「對,失蹤。事實上,從前一陣子就有些異狀了,只是沒人把那當一回事。馮老師平常是個非常認真的人,從沒上課遲到過,然而這樣的人卻一連兩週都沒來上課,也沒打電話到學校請假,不久後,就傳出他已經失蹤的消息了。」

當說到「沒人把那當一回事」時,慕雲注意到她神色黯然。她臉上流露出的情緒是自責,還是?他不動聲色,沒有開口評論。

果然沒等多久,蘇靈繼續說了下去:「其實我們早就該發現了,但大家都以為賺到假了,所以沒有一個人打電話去問過。如果我們第一週就打到馮老師家去問的話,也許……」

慕雲想開口安慰她,但發覺以自己現在的身份實在很難說些有建設性的話,難道他可以對蘇靈說「妳別想太多,就算妳打過去事情也不會有轉變的,因為我的委託人早就跟我說了一切……」之類的話嗎?況且,現在如果打斷蘇靈發言的話,可能就會失去重要的線索了。最後,他索性什麼話都不說。

「我當然也知道現在想這些都已經遲了,但還是忍不住會去想這些。」蘇靈朝他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算了,你就聽我抱怨一下吧。其實,在去田野調查的那天,老師的行為舉止就已經開始變得很奇怪了──」

「田野調查那天?」慕雲還是忍不住開口打斷她,話中帶著一絲疑惑。

「對,那天我也有去,事實上不只我一個人發現老師有點奇怪……」

她蹙眉。

「那次實習課跟平常沒什麼兩樣,田野地點選在花蓮鹽寮海岸一帶,本來預計要待三個工作天,但那天下午之後狂雨不斷,老師便將行程縮短為一天,提早退掉民宿的房間,帶大家回去學校了。

我們的交通工具是客運,而老師則開著車在後面跟著,一路上同學們彼此打打鬧鬧,很快就到了民宿,放完行李後,老師就開始分派工作下去,還記得那時他看起來十分正常,一點異狀都沒有。同學們慣例性地隨意抱怨了一下,還是提著手邊的工具到了遺址現場,挖掘坑位就只在民宿附近而已。

幾個身為助教的學長姐很快就帶開一組組學生,分頭進行挖掘,十字鎬、馬修鏟等工具掘著土的聲音不絕於耳,挖掘出的廢土堆在身旁,慢慢積成一座小丘,但嶺頂陶片實在太多,無法用十字鎬快速劈斬,大家在心裡暗罵一聲,只能改用小尖鏟慢慢取出那些陶片,裝在夾鍊袋中,儘管收穫頗豐,卻都不是我們這次挖掘的主要目的。

偶爾發現幾個略為破損的玉玨或玉箭鏃,就使我們興奮上半天,但那些遺物也只是少數而已。

由於該遺址的文化層土十分黏著,不好挖取,我們一整天辛勤工作下來,才挖完一層約10公分而已,但已忙得肩膀一陣酸痛,舉不起來。

海邊的風不小,浪也挺大的,縱然頂著大太陽,也還不到熱得受不了的地步,只是鹹鹹的海風帶著沙粒黏在身上,再加上不斷重複的呆板工作內容,總讓人覺得不太舒服,渾身黏膩,內心煩躁。

但那天的實習課內容,就跟任何一次實習課的狀況相同。只不過,後來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插曲……」

「插曲?」

「對,一個讓人無法忽視的小插曲。」

不等慕雲回答,蘇靈繼續說了下去:

「那時老師正站在坑裡,指導進行挖掘的大二學生,雖然馮老師的專長並非考古,畢竟懂的還是比我們多太多,不會有誰認為他沒資格指導我們;而且,很多有資格的老師其實也不太喜歡帶實習課,那太累了,太多雜事……

在大家開始感到煩悶的時候,忽然下起一陣細雨,接著一陣疾風吹過。

海平面上烏雲密佈,浪已變得不平靜。

磅!

撞擊聲響,大家回過神後都嚇了一跳,接著發現馮老師已經倒在坑中,臉上滿是泥濘,額頭流下的鮮血與泥流混在一起,變成一種噁心的紅灰色,雙手埋入坑中,但大家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了?

為什麼老師忽然倒了?剛剛的『磅』又是什麼聲音?

幾個助教連忙過來攙扶老師,其他同學則聚集在一旁,圍繞著他們。

一些眼尖的同學大喊:『是界牆刀!界牆刀被風吹倒了!』就像是在什麼案發現場找到可以定罪的證據般,語氣甚至帶了些欣喜。」

儘管對「界牆刀」一詞不甚熟悉,但慕雲推測大概是用來切界牆的工具。所謂的界牆,是兩個探坑中間預留給考古人員觀察及走動的地方,考古學者可據此觀察遺址的層位堆積情況。

「不久後老師醒來,一隻手直撫著後腦,我注意到他另一隻手抓著一抔坑中的泥土,好像裡面有什麼東西,而他臉上露出了非常痛苦的表情。

助教問:『老師,您還好嗎?有沒有什麼問題?』

馮老師搖了搖頭,但神色依舊痛苦,接著用嘶啞的嗓音說道:『你……們繼續待在這邊進行……發掘工作,留兩個人陪我……回民宿包紮,剩下……就交給你們了。』

其中的兩個男助教忙靠向前,攙著老師回民宿,剩下的助教們則大力拍了兩下掌,吸引其他同學的注意,說道:『沒事了,沒事了,其他人繼續進行發掘,等下老師包紮完就會回來了。』

大家雖然都被嚇了一跳,但也覺得老師休息一會就沒事了,便把注意力繼續放回挖掘工作上。

沒多久,跟老師回民宿的一個助教先回到遺址現場,通知大家老師宣佈挖掘工作因雨暫停,留待下次繼續;又沒多久,另一個助教也回來了,表情有些古怪,跟大家說:『大家!可以收拾一下東西了,我們立刻回學校!』

其他同學聽話地收拾行裝,這時我聽到那個男助教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有點倉皇失措,像是遇到什麼極不對勁的情況,他輕聲對其他助教說:『真奇怪,我覺得好像……哪邊有點不對勁……』表情很難看,欲言又止。

『哪裡不對勁?』

『老師好像在思考什麼問題,想得眉頭都皺起來了,一開始我還以為他覺得很痛,後來才發現根本不是一回事,他早就陷入自己的沉思了,而且……』

『而且什麼,你一口氣說完啊!』

『而且老師清洗完,走出浴室後,我看見他手上拿著一個從沒見過的陶片,老師的表情也變得很怪異,感覺挺邪門的。』

其他助教笑了笑,都以為他在開玩笑,沒有把那些話真的聽進去。但我卻因而忽然起了一個疑問,老師剛剛抓著的一抔土中,到底有什麼東西?那時他的動作就好像在掩飾著什麼一般。

而他的表情卻又不是心虛,反而給人一種──

嗯,一種……好像發現了什麼重要的研究問題,但他仍有些癥結搞不太清楚的感覺──對,就是那種感覺。

可是,他到底發現了什麼呢?」

一聽完蘇靈說的話,慕雲更確信問題的關鍵就出在那天的田野調查上,趁著剛剛的時間,他也從蘇靈口中問到那幾位助教的名字,但蘇靈說,那幾位助教今天都不會來學校。

想一想,緣份還真是一件有趣的事。馮涼結究竟發現了什麼東西,而這個東西竟引發出那些關於生死的疑問,間接使他失蹤?說起來,這個東西也與慕雲有些關聯,正因為馮涼結發現了它,使得慕雲如今接下了席格羽的委託。然後,今天前來調查的慕雲也因此認識了眼前的這位女孩。

這一切不是很神奇嗎?所有的事情因為一件出土的物品而連結起來了。

「你怎麼都不說話,」蘇靈偏著頭看他。「在想什麼?」

「我在想,人跟人之間的緣份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慕雲回她,語氣帶了些感慨:「妳不覺得嗎?一件小東西就可以聯絡起互不相識的兩個人。」

蘇靈點了點頭,將筆記本遞給他,但沒有說任何話。

此時上課鐘響,兩人已經走到了系館門口,慕雲朝蘇靈道:「上課了,妳快進去教室吧,遲到可不太好。我等下去系辦問看看我現在的情況該怎麼辦後,就要回家了。」

蘇靈望著系館前的樓梯,突然吐出一句低語。

「我也這麼覺得……」

「啊?」

「我說,我也覺得我們兩個之間很有緣份!謝謝你今天聽我抱怨這些,希望馮老師能早日出現,我如果有消息也會第一時間通知你的。」蘇靈說完,望了他一眼後,輕笑幾聲便跑上樓梯。

謝什麼?我才該謝謝妳今天透露消息給我吧?慕雲手上拿著她的那本筆記,愣在原地三秒,才發現蘇靈完全誤會他剛剛話中的意思,但已來不及解釋了。算了吧,還需要解釋什麼,何況這種誤會一點也不令人討厭。他想著,又瞥了手上的筆記一眼,慢慢走進系館,不自覺也在臉上浮現笑容。

他觀察了一下,緩緩走上三樓,很快便找到了馮涼結的研究室。三樓什麼人也沒有,一片寂靜,不怕被經過的人撞見,而且這裡也沒監視器(在調查員查到的資料上面自然也有相關的敘述),但為求保險他還是先往門上輕輕敲了幾下,然後轉動了一下門把。

咖咖咖。果然鎖住了。

幸虧慕雲昨天早就一併請調查員調查人類系所購買的鎖具類型了,他不慌不忙地從口袋中掏出一串鑰匙,上面掛著幾把剛研製好的撞匙(Bump   Key),比俗稱的萬能鑰匙(百合匙)還好用許多。他隨意挑了一把插入門鎖,接著突然朝上面一拍。喀。門鎖應聲而解,慕雲嘴裡吹著口哨,立刻進了研究室。

雖然看起來輕鬆,不過他還是曾擔心過「如果這幾把撞匙都開不了,那該怎麼辦」,或者「如果剛好有人經過,那要怎麼解釋」之類的問題,幸好現在沒三秒就開了,完全不用擔心這些。

一進去,慕雲就吸到一股重重的塵味,看來自從馮涼結失蹤後,這個研究室就沒什麼人來過了。從窗外透入微弱的光線,讓他不必開燈也足以視物,但為了避免被人發現,他還是將窗簾拉緊,只留一個縫隙,僅讓一道陽光通過。

慕雲稍微巡視了一下。

眼前的研究室一片狼藉,桌上散漫堆疊著許多文獻,還有一杯不知擺了多久的咖啡,腳下則是一本又一本的日文古書。若不是曾經有人動過,就是馮涼結的衛生習慣不大好。

研究室一切事物只讓慕雲想到兩個字:「髒亂」。而且是那種想找線索都找不到、無從下手的髒亂,對慕雲來說,裡面堆疊的每本書籍、每篇資料看起來都差不多。

只有一旁的書櫃看起來最為整齊,但仔細一看,可以發現裡面的藏書看起來稀稀疏疏的,他注意到裡面有些套書缺了幾冊,這裡面的書不完整。

慕雲走近研究桌,發現桌面貼著幾張便條紙,像是曾被水沾濕,都皺了起來,上頭的字跡看起來與資料中的馮涼結筆跡一致,這幾張似乎是他用來提醒自己的備忘錄。但奇怪的是,下面的日期寫的都是同一天,田野調查的那天。

最底下那張寫著:「記得:出土遺物送驗。經藝史所鑑定。」接著底下寫了一排電話號碼。慕雲看了一眼,立刻記在手冊上。

第二張寫著:「確實與傳說一致,記得找到那幾篇研究與典籍相對照,成功就在眼前。」

第三張寫著:「已取得那份資料的複本!務必詳讀。」

慕雲拿出相機一張張照了下來,接著又把研究室的狀況各別拍了幾張全景。他看了看手錶,已過了約三十分鐘,離要去席格羽家的時間也只剩下一個小時,是該走的時刻了。

反正不急這一時片刻,依他的判斷,往後這幾天,研究室看似不會有什麼人來才是。還有一些時間可以繼續搜查,不要因貪快忽略了線索就好。

他先將窗簾拉回原本的位置,把竊聽器貼在桌下,小心地透過研究室的貓眼看了看外圍,旋即走出門,一溜煙走下樓梯,離開人類系館。

慕雲開著車朝席格羽家駛去,一路上還在想著剛剛於研究室看到的那些景象,他本想拿出數位相機再仔細看看是不是有跡可循,但想了想,又覺得一邊開車一邊做這種事情實在太過危險,只好放棄,反正等下到了席格羽家也還有時間慢慢查看相片,不急於一時。

但他口中雖喃喃唸著「還有時間,不急於一時,急什麼呀我」,還是下意識地伸手探向相機,然後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般地苦笑,把相機扔到一旁。

慕雲開車時雖偶爾會開音響,但多半是因為怕車上的朋友感到無聊,他總覺得那些音樂不自然而嘈雜。比起那些,他更想聽聽街道上的車聲、喇叭聲,以及風聲等自然聲音。

他還記得有個學姐對他說過一段話,這段話被他稱為「開車理論」。

在大學時代,就屬那位學姐與他最有話聊,對他有極大影響。

「從一個人開車的樣子,就可以發現他真實的面貌。或許他在平時可以用很多方式偽裝自己,但在開車時絕對假不了。」她說。

「怎麼說?」他問。

「比如說,一個急躁的人即使停在紅燈前,仍會想盡辦法早別人一步發動引擎;一個取巧的人即使被許多台車擋著,仍會試圖穿越車陣,跑到最前處去;一個脾氣不好的人,一邊開車總是一邊罵著別人的不是。」

「聽起來彷彿真有這麼一回事,」他點點頭,「但為何開車時沒辦法掩飾自己的真面目,我想這可就不見得了,還是有辦法偽裝吧?」

「不,」她搖搖頭。「因為當你掌握了方向盤,掌握了一台車,就像是大權在握,很容易太過得意。一個人只要得意,就很容易做錯事,就不會想到要怎麼偽裝自己,因為他以為自己已經掌握一切了。」

「人都是這樣的。」她微笑。

所以說,真實的自己其實是個喜好自然的人囉?慕雲握著方向盤,在心中笑了笑,不知怎地,今天自己竟想起了這件舊事來。

席格羽住在非常偏僻的地方,交通雖然不能說不便利,但實在過於荒涼,一路上自己身後都沒見到什麼車,僅有幾台車從自己對面車道駛過,所以雖然車道略嫌狹小,對慕雲來說還算寬敞,不虞造成什麼困擾。

只是車道蜿蜒曲折,在勉強轉過幾個大彎道和陡坡後,他發覺背後已驚出一身冷汗,每轉一個彎他都害怕自己撞上護欄,或者乾脆摔出護攔外翻下河床。想到回程時又要經過同樣一次的折磨,慕雲發覺自己的胃已在隱隱絞痛,希望這次在席格羽家能夠得到所有需要的線索,免得往後要多來幾趟,他可不覺得自己每次都會這麼好運。

看著車上的導航系統,慕雲發現自己就要到了,車道已變得越來越小,但坡度也越趨平緩,四周都被青綠色的山麓帶所環繞,植被繁茂,不遠的溝旁還能見到小溪淙淙流過。

窗外吹入一股清冽的風,帶著山的味道。慕雲想。

不久後,幾棟建築物緩緩在他的視野中出現,看來已到了這邊的住宅區,可看起來仍是那樣人煙稀少,真不知道選在這裡是馮涼結還是席格羽的主意?

或許兩者皆有可能吧。馮涼結因為研究所需,可能會選擇一個比較安靜的地方放心鑽研,避免受雜務打擾;至於席格羽,雖然為人處事精明,但慕雲覺得她並非一個喜歡社交活動的人,能夠跟愛自己而自己也愛他的人生活在青山綠水的環抱中,而不受到俗事打擾,或許正是她的最大心願吧?

不過遺憾的是,當心愛的人已經不在後,安靜就變成了淒涼,悠閒自在就變成了蕭索,再美的風景也都會黯然無色。

慕雲想著,將車停在停車格中,漫步在郊區中,接著在一棟大樓前停下來,伸手按了一下電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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