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POPO時光膠囊】下一次,我要出生在妳的時區

五個小時前我們在老宅酒吧重逢。八年沒聯絡了。她與夢裡的一樣,褐色長辮子垂在肩上,纖瘦的身形與微微的鳳眼,淚痣與淺粉色的唇,不同的是,夢裡的她是純白的,現實的她是深黑的,深黑的連身裙。

夢裡她總是一身白洋裝,白高跟鞋,靜靜地佇立在大王椰子樹下,午後的暖陽凍結了時間汪洋,那裡的所有都是沉默的凝滯的,妄想堆積成一團團綿綿的白雲,擱淺在海馬迴沙灘上,我總是牽著她的手,撿拾一片片曖昧過的曾經,她卻不曾回頭,任憑純白的背影撫過我的臉龐。

「有想我嗎?」

我整理整理衣領,露出一抹微笑,這些日子以來的思念湧上心頭,在目眶裡積了一道淺淺的悸動。

「你長大了呢。」

她舉起酒杯。

「談戀愛了嗎?」

我搖搖頭。曾試過在同年齡女孩們身上找她的模樣,找一個和她一樣的眼睛,找一個和她一樣的唇,找一個和她一樣的髮型,卻找不到同樣的悸動。

和她的殘像談了八年的戀愛。

「還沒呢。」

我苦笑,努力使酒精灌醉自己多餘的情緒,好麻痺對她無盡的思戀。

「我現在也單身。」

她的雙頰微醺,胸口也泛著紅暈。酒杯裡映著最近的生活,和我們共同的幾個記憶。輕柔的爵士音樂與馬賽克燈罩墜入甜膩的調酒,紅黃綠藍的色塊溶化,看著那些奇異的油彩,醉了吧,醉了使我們更接近。

「妳臉好紅。」

我笑著對她說。

她搖搖頭,將酒杯輕輕放下,托著腮看著我。

「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我將視線撇至一旁,下意識地閃躲她的眼神,像個害怕被老師發現說謊的孩子。

曾經做了一個夢,空蕩蕩的教師辦公室,鏽蝕鐵窗剝落的綠油漆,掉在午後的陽光裡,我蜷著身子,抱著膝,抬頭偷看正改作業的她,光撫著她臉,像夢一般的美,空氣像夢一般的死寂。

「我跟妳講一個秘密哦!」

我的聲音慢慢飄到她的咖啡杯,順著白白的煙捲進裡頭。

我告訴她,班上的Y喜歡W,告白被拒後哭了一整晚。

「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她柔軟的語調落在磨石子地磚上,碎成一顆一顆白白的石頭。我將它們收集起來放進口袋,把多出來的一顆放入口中。

「我喜歡妳!」

夢裡的我向著現實的她大喊。

夜裡的街道積著一漥一漥的小水坑,高跟鞋踩過一個又一個一廂情願,濺起的水花映著平行世界的我和她,那頭的我們終成了彼此相愛的情人,年紀跟她相仿,不再背著姊弟戀的咒縛,不需再因年紀差而苦惱,我牽著她的手,在昏黃的路燈下擁吻。

水花濺落,依舊是泡影。

她拉著我的手,走到無人的公園路燈旁,我們沐浴在夏夜濕鬱的橙光,傘下的她眼角沾著雨滴,沉默使寂靜更加躁鬱,凌晨的台北一片濛濛,水氣在我臉上凝結。

「陪我好嗎?」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黑色洋裝的背影重重地撞進我眼眶。

如夢的不真實,我卻與真實的她躺在舊旅館的床上。也許擁有一夜的當下即是永恆的瞬間,我多麼希望太陽不要升起,好讓我繼續作夢,好讓我溺死在有她的夢境。

電流穿過骯髒的鎢絲燈,老舊電視機裡男星煽情的台詞包裹著雜訊聲,飛蛾盤旋在混濁的光下,不停撞著搖搖擺擺的燈泡。生鏽的鐵窗囚住毛玻璃裡我和她,兩個寂寞的倒影碰撞,燃燒。窗外閃閃爍爍的招牌燈流進她的身子。

她將燈關上,只留下香菸與細細的紅火光。

「你為什麼會愛我?為什麼會愛一個比你老的女人?」

她口裡的尼古丁飄到我臉上。

「我不知道,但我無法控制愛妳的衝動。如果我知道為什麼,我想我不會選擇愛上妳。」

煙灰落在被子上,將我密封的回憶燒破了一個孔。

「畢業之後,妳還會記得我嗎?」

我和她站在樹蔭下,輕輕撥掉她髮梢上的火紅花瓣。

「會吧,那你呢?」

我告訴她,我不會忘記她。就算她忘了我,忘了我們曾經編織過的點點滴滴,我仍會記得她。

「哈,也許你很快就忘記我了。」

她張望了一陣,牽起我的手。那天蟬聲很大,她掌心的溫度依然烙在我手中。

「謝謝你讓我這一年這麼快樂。」

初夏的愛火隨著滿地的鳳凰花漸漸蔫去。

「我不能愛你。」

她靠著我的肩,窗外的燈漏了一抹,塗在她乾枯的髮根。

她說,她四十多了,沒有時間浪費在看不見結局的愛情上。

「你為什麼不早一點出生呢?」

她笑著看我。

「所以忘了我吧。」

夜走到盡頭,淡藍色的天空掉進狹窄的房間,我趕緊將窗簾拉上,試圖阻擋日出奪走我和她幾個小時的關係。她輕輕一笑,從身後緊緊抱住我,她的心跳連著我的心跳,噗通,噗通,隔著跨不過的年齡鴻溝。

菸草混合著走味的香水,淹沒了昨夜的夢,淹沒了清晨的我們。

「我沒有勇氣去談姊弟戀,對女人來說,姊弟戀太辛苦了。和我在一起只會消耗你對我的想像,最後你也會像他們一樣,把我拋棄⋯⋯」

我好想告訴她,告訴她我比那些男人還要專情。

「不要說出來,拜託不要說出來,拜託不要讓我有那麼一點的希望……」

她摀住我的嘴。

穿上黑洋裝,也幫我扣好襯衫的扣子。

「我們以後還會再見面嗎?」

我望著八年來的初戀。

「答應我,不要再想我了,忘了我你會好過一點。」

她微笑著對我說,眼角揚起薄薄的魚尾紋。

退房前,她在我頸子留下一個吻。溫溫的,熱熱的,像夢裡的每一個她。我望著她的背影,有那麼一股錯覺,自己回到了畢業那天的午後,回到了大王椰子樹下,回到積著回憶的沙灘,而她依舊是我的初戀,我也仍是留著平頭的國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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