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幸福的面容

      假日,秋天的清晨。我會在芊的懷裡醒來,抬起埋在綴花粉紅蕾絲布料的臉。見她睡得一臉安詳,我抽出壓在她腰底的手臂。芊翻了半個身仰躺,胸前仍緩緩起伏。

      雙腳落下加大單人床。木地板溫暖,然我抖顫。套上帽踢,腳顫晃在緊繃的褲管裡掙扎許久才拉上牛仔褲。掀開窗簾,浮雕壓花玻璃透不進多少早晨。

      走到床對面同樣霧慘慘的流理台。撕開三合一鋁箔包裝袋,撒進馬克杯底。在水龍頭裝滿熱水壺。伸手到熱水壺下的冰箱拿了瓶啤酒,喀擦拉開扣環。

      芊在熱水壺裡萬千細密水珠群起慘嚎的背景下安然睡著。我靜靜看著她精緻,放到任何群體下都會被認定是張可愛討喜的臉蛋。眉眼間沒有皺紋,沒有愁處。

      又把瓶口遞向嘴邊。仰起頭,瓶身垂直提高,這次僅赘一兩滴打在唇邊。陽光此時稍亮了些,灰的界線向我移近僅差兩步。

      我背靠床腳邊空白的牆,坐下。這幾年生活過得幸福,平和,甚至和芊沒怎麼爭吵過。即使早早住在一起,我們仍交往一年以後才上床。這兩年半來我沒有寫作。交往週年紀念日開始,我把菸戒了⋯⋯

      只有偶爾,很偶爾。我才會這樣偷偷開上一瓶啤酒。

      我想著自窗口眺望。也許一片再也不會出現的斷崖,與其下波濤破碎的海。我想我過的很幸福了,真的過得很幸福。這樣很好。真的很好,很好⋯⋯

      因為寫作,啤酒曾成為習慣。因為無法以文字觸碰到柔軟的內裡,所以試圖以酒精說服自己可以。我們得拚死命翻攪回憶。凝視太多張痛苦的臉龐隨渦流的水紋扭曲,那其中自有令人癡迷的百態——有人在過程中潸然淚下,說是為了懺悔,願有朝一日能達成和解;有人猛暴捶打鍵盤,破口連飆我沒聽過也聽不懂的國罵;有人失魂落魄,在幾小時內只仰望泛黃的日光燈管。我們都在周圍徘徊,不得其徑而入。或自邊緣失足,泛起的漣漪不抵達任何垂憐目光之下。

      只有韶——我的前女友。她善於在渾沌之中探入雙手,淘洗出些許靈動的影子。我有幸成為倖存者,在她身邊,觀看她那花俏地眼花撩亂的手法。我們在睡夢中睜著眼睛,看見回憶的幽魂任她手所牽引,舞蹈翩翩。

      我不知道她是否樂在其中,她往往整晚一個人乾掉我們帶來一半的啤酒。也許我們都盼願自己得到救贖。但我們拖著你,讓你直面不需要承擔的,強求你也得到救贖。結果真正能救贖自己的。剩下日復一日規律在7-11買二送一,黎明前壓扁在床邊的廢鋁罐。

      這裡看不見日光。我們得盯著牆上一週會停兩次的掛鐘,說服自己已然天明,離截稿日又過去十七分之一。然後我會想起。忘記什麼時候,從幾點鐘開始。從我虛繪了童年籠罩在家暴父親與霸凌學涯又塗抹掉?還是試圖編造一位慈愛的輔導室老師將手探進我褲腰下的時候?藏在均勻鼾聲後的,鍵盤擊響聲停了。

      我放下筆電,自上層床架爬下嘎吱作響的梯子。涉過啤酒罐漫淹的窄小走道,腳掌下擠壓出贅餘的呻吟聲。殘留泡麵渣的紙碗裡泡滿菸蒂與唾沫,混合著酒臭悶在沒有窗戶的密閉中靜靜發酵。沒有空調,每一間房都有裝設空調。但住在宿舍,學權就是有裝空調沒錢修的擺設。況且我們不可能去找舍監,那可要排除掉整間房間的違禁品——包含窩在男宿的韶。但沒有人應該為了這點事打擾韶寫作。

      房間裡只有書桌上那盞檯燈還亮著。韶不在房間裡。韶向來都會在書桌前。我喜歡看她緊皺眉頭將瀏海向後翻弄,任額前幾綹髮絲前後蜷曲亂翹。她緊盯螢幕。哪怕手指上夾的菸已燒到尾端,沒有散落的灰燼仍矗立依舊。

      然而現在書桌前的學生椅成四十五度角向右側傾斜。我可以想像她起身,但去了哪裡?我自座位坐下。桌上的筆電還亮著,螢幕停留在pages。畫面裡。故事寫了一個有編劇夢的女孩,為了追逐理想拋下交往多年的戀人,前去台北參與寫作社群,交流與那些才華洋溢的年輕寫作者。但那顯然不是個拋下故人的好理由,遠距離戀愛在現代早該不是問題。不知道應該是他的平庸耽誤她太多,與他對話乏味至浪費用以創作的青春?或是因為他太黏人的性格,讓上述理由更加難以忍受?可之於這種種問題,更讓我不能理解在。她究竟喜歡上他什麼,以至故事結束在她孤零零望向街角,等待戀人身影自那頭追來。

      我重新讀過一遍劇本,想找出能為自己解答的線索。一個有才華的創作者,和一個半調子偽文青——自稱為諾蘭狂粉,卻看不懂《記憶拼圖》。

      我不能理解他們為什麼會成為戀人。

      故事維持至結尾充滿遺憾的基調,但我不能感到哀傷。就像韶過往牽著我的手,帶我觀看跳舞的幽魂。在她的指揮之下。起初我能夠看見幽魂在平張雙手,別過頭時流下淚水;交叉雙手側頭向地,手臂泊泊血流;我能看見旋轉的肢體失足,一瞬趴臥跪地,仍昂起頭。和在隨後輕擺手腳時,也期望能夠飛翔。

      我會同幽魂一齊流淚,一起疼痛,一同仰望舞動雙臂的韶。如魁儡仰望操偶師。

      有時候我會懷疑自己也許是她擺佈下的幽魂。

      有些幽魂會在舞蹈結束後,脫離她的掌控,尾隨我。幽魂會窩進我的胸口,使我發悶。我抽起更多的菸,幽魂也會隨繚繞的煙霧起舞。當我灌下更多啤酒,幽魂竄到我耳邊呢喃。提醒我即使如此,也要記住他們的舞步。

      韶告訴我只要學會指揮,就能與幽魂共處。

      但我往復看著韶的表演,也學習指揮。到後來,幽魂卻逐漸透明,聲音逐漸稀微。有一天,只剩下韶向空白牆壁舞動的雙手。她像是在光亮之中,表演沒有影子的皮影戲。

      望向牆邊的轉角。我猜韶仍然在這裡,不過是成為了我的幽魂。而我只是看不見。我再也看不見。

      隔天,駛在山路的客運上,晃得像廉價旅館嘎吱作響的床架。反覆催緊油門衝刺路面坑洞,亮黃燈的最後一刻煞停。前排座位的室友緊抓扶手,因彎下腰看不見他的上身。但大概是努力嚥下正湧上咽喉,昨夜混雜鹹酥雞的啤酒。

      目的地在一片得以面海的公墓。現在還看不見海,客運延著崎嶇的山路兜圈。我稍稍側過身,透過座位間隙看向扯緊嘔吐袋的室友,像看一部偷窺視角的A片。默想,就快了,就快了。

      陽光刺透僅拉上薄紗窗簾的車窗,光影在我和隔壁靠窗座位的女孩身上反覆跳躍。是一位貌似也是大學生的女孩。她在車剛駛到山腳時上車,穿著和天氣不相襯的薄薄襯衫和吊帶裙。

      她先是給窗外風景錄了短短的限時動態。儘管我不理解窗外千篇一律的樹林,和偶有晃過蓋著塑膠布的鐵皮屋有什麼特別。似乎又為短影片加上了些字,送出。拿起7-11買的麻油雞飯糰擺在臉畔,拍了張自拍照,套上濾鏡,送出。之後點了幾個instagram的限時動態。再開啟應該是webtoon的app,看起韓漫。

      我偷偷瞄了眼室友。他仍堅持著,還沒開始嘔吐。

      「妳下車時要小心前面那個男生。」我靠近女大生,低聲說道。

      「是變態嗎?」

      「不知道,但我看他快要吐了。」

      女大生輕摀住嘴,也隔著座位間隙向前窺探。

      「不會吧。」女大生說。

      我又看了室友一眼。他現在看起來像剛坐上雲霄飛車,緊緊貼著椅背,塑膠袋捲進手掌心中。

      「我賭一顆甜甜圈,他會在起身時吐在走道上。」

      女大生噗哧笑出聲:「你去哪裡變出甜甜圈?」

      公車終於駛出林蔭下的迴圈,沿筆直的斷崖邊前進。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話題兜兜轉轉在輕小說與網路漫畫之間。女大生注視著我,卻在我視線邊緣失焦。她背景墜落的海線如記憶中清晰。從幽綠漸層到透明再到藍,每種顏色都在相互衝撞,反覆打亂如此的規律。

      我和她聊起曾經看過一部關於海邊斷崖的漫畫。故事裡有一小撮對戲劇感興趣的高中男女,由女孩召集大家在社團課時間一齊看、一起分析她挑選的作品。作品大多都面對各式創傷經驗,所以我輕描淡寫帶過破壞氣氛的部分。女孩以教主的口吻告訴他們,那是一種高峰體驗,從中尋找內心傷痕的療方,如此能夠得道。女孩要他們開始寫作。練習寫下日常掛在臉上的笑靨掩蓋了什麼。

      女大生在我說故事的過程中偶爾打岔問起細節。大多細節我都說記不清,是太久以前看的漫畫了。

      故事尾聲,每個人都從過往的創傷中獲得治癒。大家相擁啜泣,在高中畢業前一齊約了趟望得見遼闊海景的山上旅行。女孩的劇本獲得搬上舞台演出的機會。

      起初,她聽故事時會專注盯緊我的眼睛,像是不肯放過閃爍在瞳孔裡的細節。但愈到尾聲,她側過頭露出狐疑的表情。

      「這故事和斷崖有什麼關係?」女大生問。

      對呀,有什麼關係?我說因為他們去的那個景點,也曾經過這座斷崖吧。

      「可是這座山上哪有什麼有趣景點。」

      「不知道,可能作者沒有做田野調查。」

      一個標準沒內涵的校園日常向勵志故事。女大生肯定這麼想。

      客運在彩色塑膠布搭建的涼亭邊煞停。我和女大生交換了instagram,隨後匆匆告別。揹上背包,跳下車,天空白得像太平間冰櫃推出來的死人臉面。外頭只有細細微風,卻冷得像屍體內經空氣擠壓而吁出口的嘆息。

      在街邊找到室友,他正蹲在水溝蓋旁抽菸。我拉上外套拉鍊,也跟他要了一根。借了火點燃,菸味有一股老人臭,像在吸老人乾淨的陰莖。焦油很重,黏膩淤在喉嚨。

      「幹,剛剛你旁邊那個妹子,很正。」室友呵呵呵地笑。

      我別過頭。將只抽了三兩口的菸扔到腳邊,在鞋底輾轉碾碎。菸草碎絲像內臟炸出薄膚,稀爛在碎石路面。我很好奇。一個宿醉又暈車的人,怎麼有辦法還忍住不吐?而我在這裡,又究竟期待什麼?

      如往年的今天。時節是清明以後,墓園已經過逝者家屬整理。我們這一趟只是來到墓碑前默禱。

      每每在這裡閉上眼,我會想起室友在告別式時問過我和韶。是不是我們的錯?如果我們沒有⋯⋯

      韶會打斷他。不要多想,那就是個意外,他不是那麼軟弱的人。韶是這麼說。

      暗褐色的雜草悄悄鑽出磁磚隙縫,以短小的尖刺攀附,沿著腳踝向上螺旋蔓生。舉起鐮刀的都是革命家,而害怕血的我辦不到。雜草很快抵達胸口,它們在那裡找到一片衰老的廢墟。攀附過斷垣殘壁的雜草不再是雜草,建築上細細裂紋逐漸成為破敗風景的一部分。

      那時我們在星雲滿佈的夜空下露營。野餐墊上啃著果醬三明治,揮砍奶油抹刀誅伐彼此作品。哪邊哪邊節奏太奇怪,對白太假;哪邊文字散亂,沒有定點,沒辦法進入劇情。塞了太多累贅的意象,敘述飄忽,與故事情節剝離。韶給出的評語。總是比我們諸如沒有感覺、打動不到我、企圖心太薄弱之類的空話實在得多。秋天落山風銳利,刮削沒有外套遮蓋的肌膚刺辣生疼。帳篷布也獵獵作響。陰影隨風扯動,拉長成扁平化的張揚。

      討論輪到坐在野餐墊角落的男孩。即使我們都預先讀過大家的作品,還是照慣例讓作者先朗讀一遍。韶說是為了壯膽,培養大家直面自己創作的勇氣。然後自作者的右手邊起,我們順時鐘輪流發表意見。

      男孩朗讀的語調像是在為痛苦的生靈吟唱禱詞。他眼神不拋向我們任何一人,只直勾勾瞪著停車場的方向。

      彷彿看見禱詞吟唱出一幅景象:男人自男孩的視線盡頭緩緩向我們走近。踏著落葉悉悉簌簌碎裂——一直覺得那樣的聲音很憂傷,像凋落一地的夏天還不願沈默。他頭髮已經有些稀疏,臉上伸長枯枝般的細紋,皺褶的襯衫紮在高腰褲裡。

      男人踏上野餐墊。穿過我和韶之間,筆直走到男孩的面前。男孩仍低頭唸誦禱詞,聲音卻同他的腦袋越來越低,顫抖愈顯劇烈。男人蹲低身子,伸手緩緩抬高男孩的下巴,憐愛地撫摸男孩的腦袋。當他再站起身子,褲腰的皮帶已經解開,枯皺的陰莖暴露,與跪姿下男孩的嘴齊高。

      男人兩手扣住男孩的腦袋前後擺動。呻吟均勻,與悶在喉頭低哼的禱詞和鳴。

      虔誠觀賞,靜默。我們在禱詞裡尋找神,練習解構神的旨意。我猜想韶可能會比我多注意到落葉上摩挲的衣襬在隱喻什麼,又與前述落葉碎裂聲意指什麼不同。但韶之後會說那裡沒有神。韶每次批評,都像侵門踏戶的神祇。

      男人低吼,在一陣震顫後拔出兀自跳動的陰莖。男孩喉頭鼓動了下,兩手墜地。恢復於喃喃吟唱,聲音卻沙啞不少。他仍然跪著,目送男人扣上褲頭,向停車場的方向離去。

      一切都是萬神諸佛賜與我們的磨練。我信仰,衷心。

      韶難得在誦禱結束後的討論中,幾乎沒有批評——那可已經是莫大的讚譽。

      男孩背對韶躺在野餐墊外的落葉上直到討論結束。我遞給他啤酒時,他的表情平靜。

      當晚男孩沒有再說話。半夜留了訊息說家裡有事,隔天我們才知道他提早離開。藉口很爛,說是家裡的貓生病了需要他照顧,但我們都知道他家裡沒有養貓。

      告別式那天。我回答室友我看得見的證據,引述過往智慧先賢們寫下的研究與批評:公路局設置對機車保護效果有限的鋼板護欄,山路沒有交通號誌也沒劃中央車道線,甚至沒有監視錄影可向事故前可能閃過的大貨車咎責。道路規劃的惡行,導致這條路每年都超高的車禍死亡率。

      不要背負無意義的罪惡感,那不是我們的錯。韶安慰室友。

      每一年在墓亭下默禱時。韶總是雙膝跪地,雙手合十在眉間。

      她會在這裡跪到室友上完香,到附近攤販晃一圈,總是買回嚼不爛又不甜的雙胞胎。剛出爐的雙胞胎在墳前等待,逐漸冷去。

      室友拉拉韶的衣袖。我搖搖頭,指了指墓碑說。沒關係,這樣大家都吃得到。

      起初幾年。我會陪在韶的身邊,等待她靜靜禱告。墓埕裡幽魂滿跪。等得久了,我就在墓亭和大門來回走動,幽魂會讓出一條廊道。當我到門前眺望海景。看見山崖下小小的身影。男孩憑單臂側掛在破碎的岩石上,肢體彎曲成柔軟的舞姿,高高昂起頭,身體仍隨風輕輕律動。

      我盯著男孩的身影。雜草在蔓延,蔓莖上節與節之間連綿迸出銳利的根,層層攀附心臟,緊勒肺靜脈。

      我以為我可以馴服雜草。像個訓練有素的園藝治療師。

      但我並不是。

      於是試著不去對抗雜草,試著看清楚山下的海景。山崖只是山崖,石頭只是石頭,海浪就只是海浪,飄蕩只是擱在岩石上隨海風扯動的塑膠布。該死的岩岸垃圾,誰說是什麼回憶在作祟?

      隨日子漸漸過去。等待韶禱告的時間越到後來,我越相信自己很蠢,也開始感到煩躁:與其在這裡等待,還不如去交通部前拉白布條抗議他媽歧視機車族的道路設計。

      之後雜草的存在成為知覺疲勞,我逐漸忘卻。

      去年。我告訴室友。不用買雙胞胎回來,我和韶等等再去買,不然都放涼了。

      今天。我猜韶已經獨自來過。墓亭下我心裡什麼也沒想。雙手合十持香拜完,插下香後速速離開墓前。

      和室友晃到公墓周邊的流動攤販。循著過往與韶一起走過的足跡,沿途買了杯無糖凍檸烏龍。在臭豆腐攤位坐下。老闆找過零錢後沒有擦手,徒手抓了小把泡菜疊在炸好的臭豆腐上,端上桌。

      我問室友。記不記得告別式結束後,我們也是在這家攤販午餐。

      「幹,這間?撐那麼久都不會被取締喔?」室友說。

      「韶那天在這問了我們什麼?」我問。

      「蛤?」室友說。

      「你記得。」我說。

      「誰像你巴不得把韶講過得每句話都刺在身上。」室友說。

      「韶問我們為什麼還想寫作。」我說。

      「喔,幹問題。就喜歡啊不然咧?」室友說。「你那時候怎麼回?」

      我用筷子插起一塊臭豆腐。湯汁順著筷子流下,滴在本就黏膩的桌板,我的手,我的牛仔褲。臭豆腐內裡很乾,泡菜很酸,比沒被取締更奇怪的是怎麼開那麼多年還沒倒閉吧?

      對呀,為什麼呢?

      在下山的公車站排隊隊伍巧遇女大生。問她要不要再待一會,我知道附近有好吃的甜甜圈攤販。雖然我其實沒吃過那攤販賣的甜甜圈,只吃過冷掉的雙胞胎。

      後來和女大生成為穩聊後,我知道她綽號叫芊。

      回到宿舍。韶的東西被收得一乾二凈,沒留下絲毫痕跡,像我不曾存在過的幻想女友。打電話給舍監,請他預約師傅來修空調。舍監說最近缺工,學校那邊也還沒撥經費,反正夏天才需要開空調,再等等吧。我戴上矽膠手套,把桌上花花綠綠的藥錠掃進我們充當煙灰缸的泡麵碗。提著裝滿空啤酒罐的垃圾袋走到宿舍公共走廊盡頭。一顆接一顆,緩緩投出窗外。壓軸是泡麵碗,丟不遠,垂直落下在二樓遮雨棚。

      回到房間。盯著空白的牆壁。想起也是室友在外鬼混的夜晚,我和韶架起迷你投影機,一起靠在床上播映老電影。韶喜歡的電影大多是我看不懂的藝術片,分鏡少,空鏡頭冗長,片段許久沒有背景樂的那種。我會在看電影前先查找影評,先劇透自己,也訂了釀電影雜誌,好在看完電影後有足夠談資能跟上她聊天的內容。我記得第一次吵架是我想看《捍衛任務2:殺神回歸》,而她嗤之以鼻。

      門把被擰開,白牆上斜了一片陰影。陰影裡走出拉長的人形,人形沒有左手,連接到胸懷鼓起一團畸零腫塊。與身齊長的右臂折進腫塊,又迅速揮出。

      一包555香菸落在我腿上,我視線轉向門口。

      「啊你在哭啥潲?」抱著7-11塑膠袋的室友,瞪著我問。

      春天走到尾聲。應著室友拜託我替他擔任戲劇社夏季公演的編劇(我請你喝一個月的啤酒,喝到你吐。室友說)。我決定放棄期中考,開始創作一篇不借助任何生活經驗,純粹虛構的劇本。劇本裡有虛構的男孩,因為寫作時反覆撕開自身回憶的痂,失血性休克而死;有虛構的女孩,因為勸男孩寫作,而終遭罪惡感糾纏;有虛構的無能敘事者,知道自己沒有能力改變什麼,只試圖把這一切記錄下來。宿舍變得比過往更加窒悶,衣櫃裡衣服放超過一週沒拿到頂樓曬就會發霉。空調還是沒修。學校不願意撥預算,預算被挪去給教職員蓋停車場。

      生活中少有的休閒是離開這裡去與芊約會。我喜愛和她搭長途客運,行駛在日光刻劃出一道持續遠離的道路。車內鑽出各種細碎噪音,像童話裡小動物們包圍。在市區電影院一起看新上映的商業大片,《捍衛任務3:全面開戰》、《阿拉丁》、《玩具總動員4》。看那些不必皺起眉頭假裝自己的電影,或在Qtime看漫畫度過。和芊一起的日子,我們在平靜的時間裡漂浮,不需擔心腳下藏有渦流,與其中扭曲的臉孔。

      我喜愛這份平靜。像是任由敲碎的時間,終於被滴漏成失去自己的模樣,匯流柔軟的沙灘,我踏上。溫暖的空白在腳指縫間。不必見閃爍的文字游標再墜落。在開頭,在結尾。

      劇本完成後,我拿給室友看。室友說我的故事太過於散文化,好矯情。我問他散文化是什麼意思,他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到了夏天。戲劇社婉拒我的稿件。他們再三道歉,說跟學長拿到幾年前的得獎劇本,對揣摩該劇本角色的內心世界比較有把握⋯⋯之類的官腔廢話。我打哈哈說沒關係啦,反正我還是有一個月的免費啤酒喝,賺爛了賺爛了。這種隨便寫寫的爛故事也不值得在舞台上被看見,無所謂啦無所謂。

      沒過多久,即使沒向室友要求兌現啤酒的諾言,住宿費也還要繳到學期末。我仍然選擇退宿,搬去和芊擠她的小套房。

      從那之後,我就不再寫劇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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