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鴿屍 WY3A9238665

      他們把我的屍體放進土坑,像灑了一袋大米,沒有利用價值的肉瘦又乾,換不來一具棺木,濕潤的氣味預示即將腐爛生蛆。鏟子拉起,揮落,與視線重量同墜,打在身上甚是扎實。

      我沒有合眼,好看看他們合十的掌,淚水重重滾碎一地。滴出那幾滴淚,我想值不少錢,當然也不是為了錢就該不捨流淚,但他們總需要錢,有時候錢比淚水重一些。

      泥土灑在臉上,睜著的眼受泥土侵入而刺痛。我眨眨眼。

      微涼,一件薄外套的天氣,細雨輕飄濕了手裡的菸。偶爾車聲響在失眠的時間——翻來覆去,總睡不著的時間。

      夜沈甸甸壓在一具掏空的軀殼,軀殼坐下在行道水溝邊,輕彈下煙灰。馬路這端公車亭可以望見仍亮著燈我的房間,是大樓裡唯一一盞燈。大樓下便利商店仍營業著,店員坐在門口也抽著菸,8+9學生妹攬著他手臂,不時親親他臉頰,有說有笑。

      紅綠燈上停著幾隻鴿子,牠跳下來落在馬路中間,像是發現獵物,但我什麼都沒看到。燈轉綠的時候,牠專注啄著不知什麼目標物。便利店情侶躺倒在自動門前接吻,門隨音樂開了。車聲呼嘯而過,夜輕微晃動,鴿子翻倒成奇怪的姿勢扭動,紅燈,換綠色小人跑起步來,我向馬路中央走去。

      我抬頭看見亮著綠燈的加護病房字樣,走過下方廊道,穿過自動門,費了番力氣才在成排病床的盡頭看見向我招手的妹妹。我很訝異她沒有哭,病床邊的媽媽都哭成淚人兒了。媽媽臉埋在一支肌肉結實的手,沒有知覺的垂在身側,手指瘀血。

      手的主人吊了點滴,插鼻胃管,戴呼吸器,熟悉的臉孔半邊微微扭曲。我走到床的另一側,擁抱病床上的爸爸。不記得上一次擁抱他是什麼時候,反而想起他揮皮帶抽打我,為打擾他工作而抓狂咆哮。現在的他,一身肌肉鬆弛無害,抱起來很溫暖。

      妹妹喚了我,遞了個便當。坐在病床邊折疊椅,夾起塊排骨,我看了床頭的牌子,是橋腦出血。

      接到電話趕來的時候沒有很驚訝,高血壓又工作狂,曾四度中風,這次Charcot   -Bouchard氏動脈瘤破裂,出血又在腦幹。聽到醫生說轉醒機率不大時,我甚至沒有掉淚,只是抓著床邊欄杆,晃得喀啦喀啦作響。

      健保病房三十天的期限到了,我們沒有錢負擔住院費用,也沒有錢雇看護好好在家照顧,挪出主臥室半邊空間放張病床,租個輪椅,馬馬虎虎就讓爸爸搬回家住。雙薪變單親家庭,現在媽媽一早就出門上班,一週七天工作到深夜。但我相信她其實也沒這麼多班好上,她在逃避,也許在昔日姊妹淘聚會訴苦,也許去夜店泡男人。

      幾年前主臥室整修的時候,地上攤了報紙,媽媽給線板上漆。一家人自然就把主臥當客廳,拉了椅子邊吃零食,看擺在書櫃裡的映像管電視。藥水、口水、尿臭味很自然腐蝕著這一切,我端泡麵進去時忽知覺衣櫥門上的壁紙已經發霉,從霧面玻璃下的破洞向外擴散。

      這個破洞給我很好的藉口,好記得一些,忘記一些。

      妹妹正一口一口餵爸爸吃稀飯粥。爸爸超乎醫生期待,第二個月就醒轉,不久後也拆掉鼻胃管。不知是幸或不幸,他現在會口齒不清地叫喊我們,胡亂揮舞手臂,哭鬧要工作要養家。那之後媽媽更少回主臥室了,半夜回家就去妹妹房間睡。

      把泡麵遞給床邊的妹妹,她撇我一眼,默默繼續手邊工作。妹妹從高職休學,兼了幾份打工,更多時間是照顧爸爸。放學我會去學校附近的迷客夏看她,不一定買飲料,但總會去晃晃。我仍覺得我們遙遠許多,我離整個世界更陌生疏遠。

      我把泡麵擱在床頭櫃,拿走Suorin   Edge電子菸——有別於一般有大塊主機的電子菸,機身細長,看起來像加長型的USB。伸手撥亂她那頭蓬鬆短髮,她穿著印有意義不明手寫英文字的黑長版帽T,她很喜歡那件衣服,現在沾黏了飯粒。

      她一匙一匙餵著爸爸,等爸爸吃力嚥下,拿毛巾擦去他嘴邊溢下的口水。

      「這啥口味?」小煙抽起來擊喉感強烈,甜膩的香味充滿口腔,舌頭微感刺辣,甜香散去後又一波截然不同的奶油尾韻。

      「菸草奶油。」妹妹餵完稀飯粥,蹲在床邊旋轉升降搖桿,放下腳部和背部床板讓爸爸平躺下來,在爸爸頸後墊個抱枕,她握著爸爸的手滑起手機。

      「還我。」

      「飯後至少三十分鐘才可以平躺,醫生說的安全吞嚥事項。」我靠著床尾板又吸了口,微微有些暈眩感。

      「如果有意見你可以自己來。」她說,但還是跳下椅子,重新旋轉升降搖桿。

      「我說了,還我。」

      伸手越過爸爸將電子煙放進她的手心,打了個哈欠,一股噁心直湧腦部,我向房門走去。

      「你能不能至少關心一下爸?」

      她第一次抬起頭來看我。我瞧了瞧床上,病人費盡全力伸出顫抖的手,流下稀飯粥的嘴角努力拼出我的名字。

      「我去打掃一下。」拍拍爸爸的腳,那是離我最近最容易觸碰到的部位。想收掉床頭櫃上動也沒動過冷掉的泡麵,卻被妹妹不小心潑到地上。在剖半的腦邊蹲下,軟糊的皮質爛成一灘,和著腦脊液流開。我伸手撈起一坨黏膩,一聲不吭地收拾。

      鴿子輕啄了下我的腦,濕濕軟軟的。牠扯扯血管,拉拉神經,玩得不亦樂乎。

      尼古丁吸入體內,七秒左右便可到達腦部,獲得幸福與放鬆的效果,菸草燃燒產生的單胺氧化酶抑制劑(MAOIs)早期作為藥物常用於抑鬱症患者。我懷疑一般使用贊安諾與其他抗憂鬱藥劑的意義——長達1~2小時,甚至更久的開始作用時間;各式副作用:昏睡、頭痛、記憶力受損、肝腎功能受損⋯⋯

      情緒低落時服藥等候1~2小時不自殺,就和打LOL選一隻CD1~2小時的sup一樣艱難。

      所以我吃藥,也抽菸,可能因此活下來,或預示死得更痛苦的將來。

      隔天下午被主臥室的爭吵聲吵醒,陌生的爭吵聲。我隔著門縫看媽媽和久沒聯絡的叔叔、阿公、阿嬤提著肉刀在病床邊相互吼叫。每個人手上都提著紅白相間的塑膠袋——那種菜市場買豬肉討價還價時拎的提袋。而他們的確是在討價還價,聲音還不時混雜爸爸口齒不清地怒吼。爸爸渾身是血,叔叔割掉他的大腿肉時,媽媽上前要拍掉刀子,阿嬤從背後架住媽媽,她只能奮力揮舞手腳掙扎。

      「是我的!是我的!都是我的!」

      叔叔和阿公都很冷靜,他們刀工細膩,不多久裝滿塑膠袋就離開了。阿嬤扔下媽媽,又踹一腳,她嗚咽了聲。

      我走進房間時,媽媽流著淚刮下殘留在骨頭上的剩肉。妹妹坐在角落看我,我知道她死了,不知道是不是她曾插手阻止,每個人輪流把刀插進她心臟攪和。

      想起多年前放學接妹妹回家。滿地一片凌亂,我得小心翼翼掂著腳走過杯盤破碎的屍體;掛在牆上裝飾的盤子摔碎在地,女人在哀號尖叫,碎片在流血,鑲在盤中央的櫻桃像顆眼珠子敲出眼窩在地板打轉。爸爸看見了我們,但沒有停止失控,吼叫和椅子一起砸下,椅腳折斷了,兩個窩在角落的孩子也折斷了,彎著腿坐在地上發抖,一面哭一面捂住嘴不敢吭聲。其實暴力並沒有波及到他們身上,趴在地上嗚咽的是他們媽媽,但情緒飛濺開的碎片會永遠扎在他們心口,從此埋入心底翻滾,流再多淚也代謝不出。

      而那天妹妹插手了,她撿起陶瓷碎片狠狠切開自己的手腕,鮮血濺濕我的制服。爸爸沒有對她動手,他哭了⋯⋯

      那時妹妹小學四年級。

      之後我不再接妹妹回家的一天,主臥室衣櫃的玻璃門被打碎,散落一地玻璃。

      好多好多的事也都被打碎了。

      妹妹旋轉搖桿,放下床板讓爸爸平躺。我端了泡麵進來,她不會吃,不過至少我這麼做了。算了算勞保、健保給付,和那永遠不在家的女人的收入,我問她有多少錢照顧家裡。她說不夠,還得打工去賺。

      「如果我們有很多很多錢,你會想做什麼?」妹妹問。

      「到花蓮念大學吧。可以養隻小貓,買台雲豹150,幾副ic!   berlin或MYKITA的眼鏡。」

      「沒打算給爸爸請個看護,到醫院做復健治療嗎?」

      「白折磨而已。都是一樣的,怎麼弄爸爸都不會好一點。」

      「買副名牌眼鏡戴,你也不會看起來不可恥一點。」

      「被不負責任的他們扔在這裡,妳都沒有夢想了嗎?當初為什麼整天吵著要我借妳零用錢買畫具,要放棄公立高中去考美工科?」

      爸爸嗚咽了聲,嚎叫著難以辨識的斷句,好似用盡氣力要把噎在喉頭的話吐出來。

      「好啦!你會好起來,賺很多很多錢給我們好不好?」妹妹拍拍床上的爸爸。

      我想他就算好起來,又會跑去創業追夢,也只賠掉更多財產而已。

      「我去弄點東西吃,待會再回來陪你唷。」妹妹對泡麵視而不見,把我一人丟在爸爸身邊。

      我拿了泡麵來吃,泡麵放久涼了又有點糊。

      然後爸爸吐了。

      黃綠色載滿泡沫的汁液從嘴角冒出,我放下泡麵,這種情況是肯定吃不下了。

      我繞到床側,爸爸圓睜著眼瞪向我。嘔吐護理知識告訴我應該把爸爸頭轉向一側或改採側臥。但我想一定有更要緊的事得先做,去拿臉盆接嘔吐物嗎?

      爸爸半面癱又糾扎的面容,似乎費力想要咳嗽,攤開的手掌激烈抖動逐漸發紺。妹妹還在廚房,我聽見煎荷包蛋和吐司的聲音。我突然好想也在泡麵裡加顆雞蛋,於是端了泡麵走出去。但我沒有去廚房,我直直走出家門。

      卡車轟隆隆引擎聲,等著紅燈。軀殼蹲在馬路中央的鴿子身邊,牠的翅膀向上歪折,血肉紅紅白白在下赤裸爛開,腳爪攤在身邊顫抖。

      我有個作獸醫的臉書朋友,她時常在限時動態上傳縫好傷口的鳥類,看來動物沒有醫療隱私權的問題。說不定我可以拜託她,或現在把鴿子送到附近24小時營業的動物醫院,反正先把鴿子移到安全的地方,找個紙箱裝起來都好。

      我捻熄香菸,牠緊閉著眼。號誌燈轉紅,我看見便利店自動門前的情侶分開了。

      走回馬路邊,得在29秒的紅燈中下決定。

      點起菸,一抬頭就看見發動的卡車輾過鴿子。這麼寬的道路,一台車要恰巧輾到還真不容易。一直等到燈重新轉綠都沒來過第二輛車,我回到馬路中央捧起鴿子血肉模糊的肉塊,溼透的羽翼摸起來滑滑的,我沒有放過飛濺在四周一根羽毛和肉屑。

      公車亭旁有棵行道樹。沒有工具,我把鴿屍放在草叢裡,徒手挖開堅硬的土壤。石頭碎片不時劃傷手指,刺進指甲的縫隙,汗水從手臂滑下,落在坑洞,震動了草莖。

      我不知道自己在忙什麼,只是好久沒有直拗的做過一件事。

      挖到足夠大的坑洞,捧起鴿屍,輕輕放入土坑,把土撥回坑裡。天色已朦朦染上一片淡藍。好久以來我第一次幾欲落淚。路上死了一隻鴿子根本算不上是悲劇,也許這樣看待一件事情才是,當不再能做好或解決身邊的事,包括拯救妹妹,或馬路上一隻鴿子,我感到自己徹底的劣質。

      在褲子擦去手上的泥土,沒看號誌燈便穿越馬路。8+9學生妹坐在機車後座,店員正載著她準備離開。妹子一手摟著駕駛的腰,抽著袖珍型電子菸,妹子也不是特別正,不過我就看著這景象,在馬路中央停下腳步。

      我聽見卡車轟隆隆引擎聲。

      我接到妹妹的電話,她說爸爸經過搶救,已經脫離危險。

      是啊!那很好。我說,掛掉電話。

      躺在床上,沒打算出門去醫院。點根菸,不知為什麼卡在喉頭嗆了出來。我到廚房倒杯水灌下,對水槽咳出幾口痰,喉頭仍感乾澀刺痛。

      頭暈目眩,扶著流理臺跪下,眼前一片糊朦。模糊的女孩試圖擦乾淨我的臉,不可避免的弄髒了自己,我把她浸溼,擰乾,丟到流理臺角落。

      我閉上眼睛,感覺和睜著沒什麼分別,就算吞了把火,也會在體內一坨黏膩濕爛的黑裡熄滅吧。當然我不會吞一把火,從一開始,我就什麼都不會做,畢竟做了什麼也不會改變任何事。然後他們嘔吐在我身上,說我髒,而我也真染得一身嘔吐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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