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三月十九日

三月十九日

老天,居然已經七點半,睜開惺忪的睡眼,懶洋洋地提起書包,穿上制服,綁上怎麼繫也繫不緊的鞋帶,看了一眼桌上的稀飯和鹹菜蘿蔔乾,我謅了謅眉頭,轉身走了。

“反正晚上吃蛋糕,到時候再好好吃個爽!”

我想像著,在那切開蛋糕奶油的刀尖上舞蹈著的雀躍心情,感染著弟妹和我從眼睛到味蕾的每一個細胞。

聯勤兵工廠後面的小山坡路上,我的腳步有點慢,遠遠看見隔壁歐羅肥他媽扛著一大包洗好的阿兵哥衣服,吃力的走在營區的路上,長長的路上,似乎走不完一樣,背影越來越小,我卻發現我才剛走到嘉興街221巷的巷口,一看手錶,沃草,怎麼八點了。

我走的更慢了,簡直不想往前進,我看著手上提著的便當袋,想著那件事情。

“你是我們班的恥辱!”林景村大聲的喝斥著。

“在我的班裡面,不准有這種人,你還好意思坐在這裡?!”

我低著頭,坐在我的位置上,一言不發。

“各位同學,一個像這樣的學生,是沒資格在這班上的,你們要聽明白!”

我仍然低著頭,我突然看見一隻蒼蠅不為所動地停在我的課本上,它伸出前面兩隻腳,不斷地搓揉,彷彿享受著什麼一樣,恍惚之間,我竟然好像看到它的複眼反映出來有好多個我的臉,每張臉都歪七扭八的。

訓導處的布告欄懲處表寫的那幾行大字,好像死刑判決書一樣。

怎麼會呢?我真的想不通。

我只是去打乒乓球而已啊?和鄰居細漢仔兩個人從樓梯間的通風窗鑽進去,溜到乒乓球室去打球,被校工抓了。細漢仔跑了,我被校工扭住胳臂,帶到訓導處。

那個女老師,見我一身灰塵,蓬頭垢面,一副狼狽樣,忙不迭地把身子挪開一點。

“你星期天在學校裡幹什麼啊,搞成這樣?”女老師帶點奚落的語氣說道。

“幾年級,哪個班的?”

我沒答腔。

“不講是不是?反正我都會查出來。”女老師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

“這小鬼溜進教室想幹嘛?我看八成想當小偷!”男校工大聲的喝斥著。

“我沒有!”我低聲反駁道。

“你到底哪一班的?”女老師又問道。

“瘦的跟猴似的,就不信你不說!”校工把胳臂扭的更緊了。

我冷不防唉了一聲,扭過頭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他媽的,小鬼還敢耍狠,看我怎麼治你!”校工騰出左手,一巴掌搧在我的臉上。

“呵呵,還不講是吧?那我就交給警察來管囉。”女老師冷笑道。

“對,送少年隊去。”校工附和著。

“二年一班,王重光。”我囁嚅著說出聲來。

“那不是林景村那班嗎?那可是前段班啊,怎麼會出你這種學生,還敢頂撞老師嘛?”女老師略帶點尖嗓地諷刺著。

校工此時才把我的手放開,叫我站在那裡不准動。

女老師此時拿了一張單子過來,放在我眼前的桌子上。

“把你的班級姓名學號寫上去,然後簽名。”

我看了一下那張單子,遲疑著。

“你還不快寫的話,就叫你爸媽來領你回去。”

我快速地瞄了一眼,

『私闖…..不服……』

直到我最後看見那幾個字。

『….頂撞師長』

“老師,我沒有頂撞你啊,我手都被扭住了,都講不出話了。”我答道。

“少囉唆,全身髒兮兮的,禮拜天不在家裡讀書,跑來學校翻牆,八成是住在臥龍街那邊的,老師說你,你還答腔,不是頂撞師長是什麼?!”女老師冷冷地說道。

“快點,不然你今天不用回家了!”校工又大聲附和著。

我寫下了班級學號,然後寫下了名字,感覺時間彷彿有一世紀那麼長。

“把你的袋子拿走!”校工不耐煩地叫道。

我楞楞地看著那天裝著乒乓拍的這個便當袋,稍微回神过来。前面的一條小叉路,通往兵工廠後山的小營區,再往後走,是六張犁公墓。想到了班導,還有同學們冷漠的眼神,於是我的腳和往xx國中的方向,就像互斥的磁極那樣,每往前邁進一步,就感受到越來越大的斥力,今天天气晴,但在班導的暴風圈裡,肯定又是乌漆抹黑的一天,幾乎是下意識的,我往叉路走了去。

八點半,我看了看表。

小山丘頂部有個部隊駐紮,我繞過部隊的圍牆,鑽進芒草叢中,經過幾百米的斜坡,又經過一個長長的下坡,走到了六張犁公墓的入口。我沒有停留,直接走上公墓的入口,再往前走了約莫半小時,來到一個好幾十排的階梯形狀的公墓區,走到後來,滿身大汗不說,我那便當袋裡的便當一路上早就翻了個身,便當蓋半開,飯菜都掉出來了。我連忙把飯菜再倒進去。

“哦,今天居然有雞翅膀,還有滷蛋,都是我最喜歡的,一定是媽给我生日加的菜,哈哈。”我心里想道。

那几十排坟墓的最上面一排,有一個墳墓,視野很好,周围还有些空地,虽然并不大,但有点像是个独立的墓园,可以往下看到整個大安區,甚至可以看到我讀的那個國中。墳墓上有個小空間,我正好能夠躺在上面,俯瞰山下的一切。我把書包扔在一邊,書撒了出來,我也不管,就躺在墳墓上面。太陽有點大,墓上的水泥吸熱,有点烫,但好在邊上樹蔭恰恰能遮住大半片上方,把外套垫在頭底下,其實還挺不錯的。左近有幾百個墳墓,這要是我那幫四四東村的狐群狗黨,打死他們也不敢來,只有死結跟我來過一次,那是他要吸強力膠,光天化日的,問我哪裡不會被人家看到,我帶他來這裡給死人看。

太陽已經老高,正好十點。

我把撒了出来的書揀了下,『國中數學』映入眼簾,随手打開来翻了翻,正好翻到畫了鬼脸的那页,鬼臉頭上還加了角,一个箭頭指著它写著:一元二次方程式。好烦的东西,没有一次聽的懂陈sir说的什麼,那些書上的数學符號长的好像音符,可是却發不出半點美妙的聲音。又翻了幾頁,我的目光停在某一道題下方劃的那五顆星星上。

“又是你,王重光,这个月已經五次了。”陈sir揶揄道。

“五次都不會做,一次一颗星,我看封你作五星上将吧。”

底下一陣哄堂大笑。

“妈的,我現在跟蔣總統一樣大了。”

那些黑板上的数学题,就像潛伏的獅子,隨時準備向我伸出利爪,我像一隻在下風處的羚羊,單是嗅到它的味道就望風而逃。

可是每次月考,馮濟光都考100。

他不是那隻羚羊。

“或許他聽的懂陳sir的那些咒語吧?”我心想。

就像我每次抄近路经过他家門口,都看到他那個泰雅族的媽媽在燒东西,邊燒邊念念有词,好像廟裡童乩在作法。他家再过去幾十米就是一片亂葬崗,我總認為,他妈是在和那裡的死人講话。

“馮濟光一定有這種魔力。”我心裡想道。

他每次上台去做習題,在我看來,簡直就是個魔法師,他肯定看的懂那些咒語般的符號,然後像他媽那樣,再用相同的符號跟某些超自然的東西溝通。

“陳sir說不定是個鬼喔,他們都是鬼,不然怎麼知道這些鬼話?”我有點瞎想道。

“我真的怕這些鬼啊。”

奇怪的是,鬼應該是看不見的才對。

風把樹梢吹的輕輕搖晃著,肚子正咕咕的叫,這世界沒有比什麼肚子餓更真實的了。我又坐了一會兒,沃草,十一點了。

何不把便當拿出來吃呢?於是我打開便當蓋,剛才掉出來又塞回去的飯菜,現在凌亂地翻攪在一起,像我数学课黑板上纠结在一起的符号一样,但是起码還能吃,能讓我不餓肚子,而那些黑板上的符號,不僅不能吃,就是看到了,都覺倒胃口。我端起便当,背靠著墓碑,面向著大安区,一口一口接著扒起來。

“今天陳sir簿子裡的星星少了一顆,呵呵。”我心裡暗爽道。

肚子真餓,我把便當吃了個底朝天,連平常厭惡的湯汁也都舔了個乾淨,便當盒像是洗過似地。我把便當盒蓋上,把便當放回袋子裡。

“接下來要去哪?”我心想。

我決定看看這裡的墓碑寫些什麼。

『河北保定,光緒二十九年生,卒於民國六十七年,顯妣劉氏xx,兒孫敬立。』

『山西太原,民國七年生,卒於民國六十年,陸軍上校王公xx,子王xx立。』

『四川樂山,民國十七年生,卒於民國五十六年,陸軍中士吳xx,戰友並立。』

『遼寧鞍山,民國十年生,卒於民國五十年,劉公xx,親友立。』

全是外省人的墓,還有光緒時代的,這些外省人飄洋過海来此,却回不了家,最後都躺在这里。看著那些墓碑上的照片,每個人好像活的很好嘛,怎麼就死了呢?我一個接著一個墳墓跳過去,聽歐羅肥說過,走過別人的墳墓要拜三下,說對不起,不然他們晚上會找你算帳。於是我每個走過的墳墓都拜了三下。

“你們可不要來找我啊。”我暗自說道。

我幾乎走完了整排的墳墓,有的墳墓好像很久沒人來,連墓碑上的漆都掉光了,有些墳墓上還擺著枯掉的鮮花與素燭,我時而彎腰避開茅草,時而在墳墓與墳墓中間跳上跳下,我端詳著一個個墓碑前面的名字和照片,在他們人生的終站想像著他們曾經的人生,我其實沒怎麼害怕,畢竟他們不會給我很難看的臉色,每張照片其實都蠻精神的,很多還帶著微笑,呵呵。

我繼續探索著下一排的墳墓。

這裡有一個年輕的女人

『福建福州,民國四十一年生,民國六十二年卒,孫x鹿,國立師範大學畢業,兄孫xx立。』

我看著她的照片,好漂亮的一個女生啊,長髮披肩,瀏海整齊地梳在方帽子下面,眼睛泛著年輕人特有的光彩,穿著學士服,師範大學的耶,我的天。

“要是有一個這樣的女朋友就好了,”我心想道。

墓不大,但是旁邊有兩棵松樹和剛枯萎的花束,表示最近還有人來看過,墓旁的落葉不多,也未見雜草,顯見有人來整理。看著看著,我心裡竟然有點喜歡上她了。我乾脆把我的書包和便當袋一起拿了過來,這裡低兩排,但是還是可以看到我讀的那個國中,但是由於偏向東,所以也可以看到另一邊的xx醫學院籃球場,以及那裡打球的學生。

日正當中了,三月天氣還不那麼熱,前方的松樹正好擋住本來要照在墳墓上一部份的陽光,墳墓上是小方塊磁磚貼的,我把外套墊在頭底下,躺在上面。我看著天空,白雲飄過,藍色的天空很乾淨,這可真是一個好天。

“這裡多好,離開了讓我整天昏昏欲睡的教室,不必再經過訓導處的布告欄,沒有林景村,沒有女老師,也沒有那個扭著我手臂不放的校工。”我心裡想道。

“說不定,這些外省人也跟我一樣,那麼愛打乒乓球,呵呵。”我看著這一整排的墓碑,突然覺得自己的這個想法有點好笑。

但我仍然想著孫X鹿。

她一定是系花,說不定是校花哦。她肯定喜歡穿那種長長的裙子,風一吹過,裙擺就像荷花瓣那樣搖曳生姿,走在校園裡,是每個人目光絕不可錯過的一道風景線。老師一定從不罵她,如果她能上師大,那麼不是北一或中山就是景美,像馮濟光一樣,肯定看的懂那些黑板上的咒語和符號,然後陳sir也好,林景村也好,必定嘴角揚起一絲微笑,如同鑑賞一件藝術品那樣地讚賞著。男生們更是圍繞著她打轉,像繞著太陽旋轉的行星,沒有一個能脫離她吸引力的範圍。想著想著,我越發地感覺自己愛上她了,想像中孫X鹿的樣子掩映在白雲之間,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我肆意地享受著如此一個世界以外的美好。世界一直轉動,但我很高興它一點也不理會這個秘密,讓我的眈想像一顆來自系外的彗星,朝著一條永不回歸的雙曲線奔馳而去。

有好一會兒,我聽不到任何聲音。

好像一幕卓別林的黑白電影,我看見陳sir拿起他的簿子,但是他到底在說些什麼,我根本不知道。班導林景村嚴厲的眼神,像貓盯著老鼠,一點不放過我,但我居然對他做了個鬼臉。女老師正在看著訓導處前的布告欄,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我轉過身來,一拳打倒了那個校工。於是我把便當都吃完了,然後在耀眼的陽光下,遠遠地望著xx國中。底下的世界,有太多我聽不懂的咒語和鬼話,然而只有在世界以外,才有我和孫X鹿的美麗邂逅。

我有點困惑,但似乎沒有辦法把所有的事情連結起來,雖然我並不擔心,而且正享受著一種奇異的欣快感。

於是,聲音又慢慢回來了,這次是我媽的咒罵聲。

“死因仔,還在躺,都幾點了,不要上課了嗎?”我媽急切地搖晃著我。

我緩慢地張開眼睛,看著牆上的鐘指著七點,又懶懶地翻了過去,想再拖一下時間。我媽火了,把我的被單一扯,連人帶被單滾了下來,我這下可徹底醒了。

“好啦好啦,我去穿衣服刷牙洗臉啦。”

於是我趕緊穿戴整齊,望了一眼桌上的早餐,一樣的稀飯鹹菜蘿蔔乾,著實令人倒胃口。

“鬼才要吃喔。”我心裡咒罵道。

把桌上便當盒拿過來,打開一看,是雞翅和滷蛋!我媽走過來把便當盒裝進便當袋,叫我不要不拿去蒸就吃掉,不然中午餓就活該。還有,放學早點回來,去六張犁麵包店拿蛋糕,酒鬼叔叔他們晚上要來。

可是今天陳sir再叫我,就要六顆星了,比蔣總統還了不起。那個名叫林景村的十三級颱風呢?學校怎麼沒來掛號信通知?為什麼媽沒說呢?還說要給我慶生買蛋糕,還好爸不知道,要不然不打死我才怪。

我走到221巷的巷口,看到歐羅肥他媽正在聯勤兵工廠門口登記。那背影,其實每天早上千篇一律,但我卻覺得發生過什麼事情似地,直到遇到那條通往山頂營區的叉路,我想起來曾從這裡走去,然後發生了一些事:我沒有上學,在一排排墳墓中間遊蕩,尋找著在世界以外的自己。然後一切都在黑白電影的靜默中,回到原來我根本不曾離開的世界。

歐羅肥他媽背著那一大包洗好的阿兵哥衣服,繼續吃力的走向營區。

陽光普照,又是一個大好天。

我停下來,低頭看著便當袋,躊躇著。

我是否该叉出去,在这看来如此美好的一天?

時針指著七點半,

我再看了看手錶上的日期,

沒錯,今天是三月十九日,我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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