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偶然

      那是一場偶然的性愛,來得突然,也來得巧合。

      它,發生在非假日的星期二,人煙罕至的下午。

      在一座市立圖書館內,三樓。

      四腳獸以老漢推車之姿,壓得折疊鐵架桌,嘰嘰作響。

      幾分鐘前,那男的還只是個處男。說到他那時會出現在圖書館內,原因有些離奇。邏輯上來說,其實很平常,不過是為了寫作。他想成為一位作家,於是就在這樣的一個下午,溜進圖書館內,讀起書來。

      所以說起來不離奇,但他自己倒認為頗為離奇。──有多少人會盲目踏上寫作之路,然後一身閒閒無事,來到圖書館翻書呢?說不定很多,說不定很少。總之,這是個說不定的答案。

      那女的呢?

      男的坐在她斜後方,雙方隔著一排立著、如同骨牌般的書櫃。透過書本與書櫃的縫隙,他窺視著對方後背。

      看看女的年齡,約比男的少個六、七歲,該是個高中生年紀。

      是高中生嗎?男的拿不定主意。

      為什麼是高中生?如果是高中生的話,那她這時就該是個翹課的不肖份子。可是她坐在桌前,桌上一本大書開著,旁邊則有筆桿在本子上游移著。

      也許是重考生。

      對於這個猜測,男的感到一陣鬱悶。當別人為著生活而競競業業時,自己卻拋下維生的義務,悠哉地當起未紅的作家來。還是知道要羞愧的,只不過他不會讓這種感覺維持太久,因為這會擋住他的去路。

      就在這一個思緒的起伏後,他注意到除了她以外,四下無人。明瞭到這個處境,一股男性的基本慾望,慢慢朝他襲來。牠是從女方那邊爬過來的──赤裸裸,以黑寡婦蜘蛛的身段,悄悄地爬過來。當牠碰到男人的腳趾時,他還沒有任何警覺,於是牠更加膽大妄為,跳上男人的小腿,邁開一步又一步的大跨步,經過膝蓋,朝狹道盡頭而去。轉瞬間,牠就成了幻想。

      那是一段無根無由的劇情。完全不需要理由,他就在自己的幻想中,騎上了女方。他知道對方是不情願的,但如同千千萬萬A片中所演的那樣,對方遭到某個理由所脅迫禁錮,不得不屈從於自己的淫威之下。

      重點是在騎的部份,過程遠比原因重要得多。說是這麼說,但奇怪的是當他在幻想中騎乘對方時,卻不免去思索事情發生的原因。或許有人會認為,這是因為男的腦海裡清楚,事發總有其因的關係。

      不,不是這樣的,答案比這種解釋,要來得複雜一些。

      他試著想了解女方,所以才會引發疑問。在畫面中,她是痛苦與興奮交雜,是欲拒還迎的。──他認為這畫面缺乏一種厚度,一個合理的背景。

      所以,該不該尋找想像的背景呢?

      反過來問,為什麼看A片時,從沒考慮過這樣的問題?

      經過這一比較,他體會到其中的差異。──A片中的影像是已發生的事實,無需背景因素,此時的幻想則不同,它是正在發生的事實。

      但幻想可以稱為事實,不荒謬嗎?是的,這是荒謬的說法,所以他發現無論自己如何猜想,總無法彩妝那幅空蕩蕩的背景。

      填補背景的努力失敗後,女方的身體開始變得模糊不清。除了臉蛋與身高之外,其他皆是一無所知。更進一步聚焦,性愛幻想竟從一場戲劇變成了平板的影像,影像又漸漸壓縮成一張圖畫,圖畫最後化為一閃而逝的感覺,而感覺僅需一個字便能表達。

      爽。

      她是在他陷入爽與沉思交替之際,發現他的存在。她不清楚他在看什麼書,但以那種凝神出竅的面貌看來,對方一定在思考什麼,而且是很深的思考,因為他的臉上透出一絲很淡的微笑。

      那讓女的有種奇怪的感覺。當她回過頭,不再去看他時,卻發現自己不免要想起剛剛的畫面。

      他在想什麼?什麼思緒能讓人看起來像是獨自沉思,卻又散發出愉悅?

      她並沒有想到正解。──那就是沉思跟性的混合物,兼具理性與感性的極致融合。

      沒遭到多少反抗,未知攫住了她,並讓她身邊的已知開始變形。桌面上的大書與本子漸漸白化崩解,化為兩堆細沙。原子筆也重了,還慢慢膨脹,變成一顆黑到發亮的蛋。

      面對這個變異,她只能發呆。──書已經化成沙,無法閱讀,而蛋不是拿來寫字的。

      所以她又回頭去窺視那愉悅的沉思。

      說到此處,這回得解釋她後來往對方那邊走去的理由。光是愉悅的沉思,是不足以成為一個少女走向陌生異性的理由。理由並不複雜,因為之前已經提過了。

      書會變成沙,筆會變成蛋,並不是作家弄的。在圖書館內,總有許多躺著、老舊到如秋中敗葉的褐頁書;那些書自從一定的時日之後,就變成了敗犬,再也遇不到充滿活力的讀者,來翻閱它們的私密。

      若時間繼續走下去,這群敗犬就會乾涸成沙,甚至化為塵土。

      至於蛋,可不是一般的蛋。那顆黑得發亮的蛋,其實是顆很硬的鐵蛋。鐵蛋缺乏生命力,大概只能拿來丟擲。

      所以她扔出去了。

      被少女舉動驚擾到的男方,抬起頭來,立時看見女方屁股離開座位。

      她轉身,沿著一排又一排的書櫃邊靠近他。一到對準男子的那排間隙後,就轉直角,直直走過來。

      男的依常理認為她要找書,但發覺她的眼神不是這麼說的。

      那不確定的未來,在幾個猛烈的心跳後,確認無誤地坐到他身邊。就在他左手邊,從上到下貼著。

      接下來的一切發生的很快。

      沒有言語的狀況下,疑惑卻能回答一切。

      男的用左手搭上她的肩,右手則畏懼著法律,只摟上腰。──原本該是朝胸部襲去的。還好,往對方臉蛋上招呼的嘴,彌補了右手的誠意不足。

      他認為她會逃,因為自己的舉動,是沒有簽訂合同的。沒有簽下合約的索求,都是一場侵犯,一次搶劫。

      這樣,應該會趕走她。

      一坐下就遭到對方上下其手,她先是嚇了一跳,卻同時進入了直覺的瞬判之中。

      推他,故事大概會就此終結。

      那順從呢?

      動機,她需要動機來說明自己為什麼要順從。

      那為什麼要走過來、坐下來?是為了變成沙的書,以及丟出手的蛋?

      不,那些只是作家不願解釋背景因素的藉口。那些能讓她的屁股離開座位,卻不能讓她走過來、坐靠到男人的身邊。

      那是愉悅的沉思?是這件事的神祕效應?

      似乎是的。但仔細想,神秘引發好奇的當下,並不能推動下一秒的行為,而下一秒的行為,也不會變成下下秒的動機。換句話說,在一眨眼的時間內,理性動機早已被壓扁,是一道直覺的慣性,把她拋擲過來的,就跟鐵蛋落地前的飛行軌跡一樣。

      人的直覺會合理化一切。──這重點在說,人並不是那種會去尋找上一秒動機的動物,然後來決定下一刻。

      對,我們會進行這一刻,是因為上一刻出現了,而我們得合理上一秒的行為。如果我們不如此,那人類早就因為頭痛而死光光了。

      而解釋了這麼多,反正她最後還不是對上了他的嘴?

      少女的迎合並沒讓整件事情得以順利進行下去,這樣的態度反過來還讓男子感到困窘。對他來說劇本應該只演到上一秒,而這秒兩人早該分開。

      之前的猜想既然沒有發生,事情暫時以他無法預測的狀況進行下去。

      這時的敘事時間是走快了些,但仍沒回到正常狀態。男的放慢速度,想在單調重覆的愛撫行為下,理出一個頭緒。慘的是,這位男士居然跑去猜測女方的動機。──這幾乎是此人物的陋習了。

      不需解釋太多,經由之前堆砌的文字內容可知,他這想法必然是徒勞無功。──他永遠也無法確定,為什麼一個高中生年紀的女孩,會在圖書館,跟一個陌生的他在此時悱惻纏綿。

      確定無法確定的過程,如電般閃逝。但他知道,至少得確定另一件事。

      他將右手往上摸,來到了三角點之一。三角點是用來測量山丘高度用的數學方法,用在女人身上也有用,這讓男人得以測知,接下來可以走多遠。

      測量的結論是他可以走得很遠。很遠,幾乎可以走到盡頭。

      那是一場偶然的性愛,來得突然,也來得巧合。忙碌的世界,寂寥的圖書館,四腳獸以老漢推車之姿,壓得折疊鐵架桌,嘰嘰作響。

      這姿勢是女方決定的。她需要迴避他的眼,好讓這場陌生的性愛,有個抽象的部份。藉由這個抽象的缺口,她可以自行填補形象上去,讓這段回憶更加完美。

      但她並沒為這個要求而開口。兩人從故事一開始到現在,什麼話也沒說過。她的做法很簡單,只要一直將屁股對著他,他就會知道了。

      當他明瞭到這點後,其實是手忙腳亂的。對一個處男來說,要從非正常體位進入,是具有難度的。他花了解開一題數獨的時間,才從拉下內褲行進到成功滑入。

      然後發現她不是處女。

      早該料到的。發覺的理由並非是落紅不現,或是女方有任何不悅。不悅的咽嗚是有的,重點是在反作用力的出現。是的,滑入過程的後半段,是由女方完成的,一種非生手的表現。

      這種狀況讓他缺乏征服感。事實上所謂的征服感一開始就不存在,而現在更是糟糕,因為此時的處境並非是處男侵略了處女的領土,而是二等新兵遭到亞馬遜女戰士的圍捕。

      亞馬遜女戰士是危險的,只要一不小心,就會被她們殺死。

      這是男方此時緊張的緣故。

      女方的就不同了。她也是緊張的,害怕有人會發現這場性愛而緊張。

      至此,兩人根本還沒進入狀況。什麼傳說中飛天的美好情景,對兩人來說還只是件地球另一端的傳聞。

      男的會進入狀況,是因為他終於體會到性器官不公的部份。向來是插頭插插孔,而不是插孔找插頭。

      對於這新的體會,他身上那份正在成長的作家特質,開始蠢蠢欲動。

      如果有天醒來,全世界的男女,下面的東西都調換過來,那一切會變成什麼樣子?

      有人會為此自殺嗎?或是……去進行調換回來的手術?

      那些沒錢動手術的人,又要怎麼辦?他們要怎麼重組世界觀,好接受這樣的事實?

      他突然想到,調換回來也不是辦法。那些將性器官換回來的人,將找不到多少女人可以享樂。

      所以全天下的男人應該認命,然後兩腿開開,極盡的發浪。

      他想,那天雖然不會是世界末日,但所有在A片裡演示的邏輯,應該會變成常態。

      然後輪到男人懷孕。

      想到此他興奮了。有趣的是,興奮不是因為征服的體現,而是因為他覺得這小說題材真的可以寫。

      她的興奮則是基於屈服。不是屈服於男性,而是現實。能阻礙她享受這一切的,只有擔憂他人出現的恐懼。但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心頭上跟肚子下的迷濛在一起,變得難分難解,這讓她索性心一橫,不管了。

      而後,她開始注意到陌生男子的行動。

      他的往復很慢,找尋施力點的方式暴露出新手的事實。不過這樣的節奏卻不壞,至少感覺起來很尊重她。

      但她不知道的是,那是他又進入沉思之中的結果。

      當有了小說題材後,他便失去了專注的焦點。這場性愛此時帶給他的,並不足以征服他的靈魂與感知,致使他開始胡思亂想。

      用三秒回顧開始的部份。

      第四秒,幻想起女方的背景。──她必然是有著某種情感上的缺陷,才會產生今日的舉動。應該是被人甩了,不然就是在追索什麼。

      必然是如此的。

      如果真是如此,自己跟對方,可有未來?

      一個陌生的高中少女莫名奇妙地與自己做愛,這樣的事實可以牽涉許多面向。但──會牽涉到愛情嗎?

      如果兩人因為一場性而造成愛的話,那這場由性而來的愛,是不是建基於一個膚淺的價值?要是這個答案是肯定的,那這場性愛就必然是個不可挽回、無法抹去的錯誤開始。

      一件事能在一開始就註定是個錯誤,是多麼可怕的宿命啊。萬一有人一生出來,就命定是個悲劇主角,那這位仁兄是不是早些死去,會來得幸福許多?

      他檢視起自己的過往。回憶中看見路是筆直的,直通到此刻當下。踏上小說寫作這條道路,似乎是必然無誤,找不到另一種可能。

      人生似乎跟宿命論所言的一般,單調而必然。

      對她來說呢?這是一場偶然,還是一次必然?

      尖端開始磨得發熱了,小老弟要主人別再多想,要他好好專心在當下。不過疑惑仍鎖住他,不得自由。對此,他生出衝撞某種障壁的慾望。

      而她是他現在唯一可以衝撞的標的。

10

      她開始呻吟,並感覺到一種不解。交合處傳來濃濃的雄性困惑。

      那困惑中帶著痛苦,是只有成熟的果實,才能榨擠出的苦蜜;那是掙扎,那是她暫時不懂,將來也不一定會懂的疑惑衝突。

      不過就算不懂也沒關係,因為她有其他的替代品。雖然她不知道書會化成砂是個時空的必然,但敗犬──大概是年過三十而未婚的成功女性──的苦悶,卻是明白不過的。

      她心中認為,每隻敗犬的背景不一,但生成模式其實是相通的。她們降生到世界上,連競爭都沒有發生就宣告落敗。

      沒有競爭要怎麼論成敗?

      有的。

      如果當一個女人跟一個男人共處在旁無雜人的房間內,女的朝男的貼過去後,卻連一丁點異狀也沒發生時,那時她就已經失敗了。

      連空氣都打不贏的女人,憑什麼跟其他女人競爭?

      所以她贏了,贏得相當徹底。

      不過是暫時與區域性的。

11

      她越來越接近高潮,而他卻出了錯,慢了半拍。腦子跟老二一樣強硬,都不願放棄自己的陣地,情況僵持不下。

      大腦宣稱,人是唯一擁有理性的生物,放棄質疑便是放棄人的特質。

      對此說法,老二相當地不以為然。──什麼人性特質?古今中外,從英雄到狗雄,從將軍到走卒,從鉅商到販夫,哪個男人不聽老二的話?要知道性是歷史演進的最大力量啊!

      狗屁!性什麼時候變成了歷史的最大推進力?這是你狹隘的單一見解。

      我沒胡說,看這句話就分曉了──「權力是最好的春藥」。

      什麼……?

      哼!虧你每天把理性理性掛在嘴邊,連這句話的本質都看不清楚。那好,就讓老二我來解釋給你聽──

      何謂權力?權力是一種可以影響他人意志的力量。能影響他人意志的力量,就能影響歷史走向。現在問題來了,為什麼人們要說「權力是最好的春藥」,而不說「性是權力的衍生物」?

      ——誰是誰的陪襯?

      但這次的性愛,跟權力有什麼關係?──大腦質疑著。

      沒關係。主人只要把自己丟入興奮的浪潮之中就好,權不權力,其實沒啥差別。

      這種胡說八道,不足以讓我放棄理性。

      理性可以等之後再談。你要繼續理性下去,事情就不會有完滿的結果。

      突然間,一隻手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女方的左手,向後抓住了他的左腕。她盡力地抓著,又有些力不從心。這樣的行為,打亂了他的思緒,進而使他聽到了她的喘息。

      嗯嗯嗯的聲音。

      透過聲音,他發覺到某件事。

12

      他相信自己找到了傳說中的G點。

      以某個角度通過某個深度時,她就會發出聲音。──像是電燈開關一樣的靈驗。

      不只是聲音,她的身體還會特別輕飄,彷彿在躲避、保護著某個傷口似的。

      但裡頭應該沒有傷口才是。所以說……她是真的興奮了?

      這個問題緊接著帶來的不是理性的思維,因為這狀況不需要思考,答案是直觀、顯而易見,甚至是不可動搖的。

      背景……不,這不是故事的背景,在興奮的洪流下,背景是不存在的。只要作者一聲男主角好色,他就可以對女角上下其手;只要宣稱女主角淫蕩,她就可以無需其他條件地向陌生的男子搭訕。

      在剪輯下來的這個片段,前幾分鐘的事情根本是無足輕重。

      對讀者來說也是的──精準地說,是對色情小說的讀者──,對兩位主角來說更是如此。他們開始拋擲掉身上的一切。手──腳──皮膚──骨骼──視線──記憶──

      隨著拋離身驅,世界開始膨脹,向四面八方後退,朝著無限的遠方而去。世界向外擴張,但感覺卻向內塌陷。一切的一切開始泛白、淡化,只剩下一處沒有顏色,毫無形體的核心。

      這是他沒遇過的體驗。他發現性能瀝去其他的情感與思緒,發出巨大的共鳴,男與女的共鳴。

      這讓他明瞭為何A片中的女主角,總要以高潮作收。──男人需要一張女性愉悅困惑的臉、失控難忍的嬌嗔,來與自己的老二發生共鳴。是的,男人的高潮以女人的高潮為依歸,這也是女性在性愛中的絕對控制。

      男人可以爽,但沒女人的同意,一場極致的性愛便達不到。

      將這道理套用到小說上頭,就可以說明為什麼小說家必然是多P的愛好者了。──他們以自己的小說跟讀者做愛,並祈求讀者放下對立場的矜持,好得到那極致共鳴的反饋。

      這樣說起來,追求讀者高潮的通俗小說,其實比射後不理的嚴肅小說,要來得有格調許多。

13

      故事的情節已朝不可挽回的方向前進,一切都像是必然地,朝結尾而去。

      在一次又一次的磨蹭之下,能量持續累積膨脹,鐵架桌的嘰嘰節拍正有規律地加快中。

      兩人都知道什麼要發生了,也預想著那份感覺到來的情景。

      她知道裡頭會醬糊一片,而這醬糊的感覺,則會帶來某份意義。這是完成儀式的訊息,將補起一切漏洞,讓這儀式有個完美無暇的結束。

      但他則不然。他想到了現實,想到了沒有套子這件事。

      沒戴套子啊,這樣……這樣說不定會有問題。──他發動現下僅存的小說家幻想力,延伸兩人的未來。

      不,不需要用到幻想力,只要稍稍使用記憶那部份,想想某些教條就足夠了。

      恐懼浮現,他想問問對方。

      於是他試著做出提醒。默契般地知道不能開口,所以他只能壓在她背後,停止蠕動。

      面對這個異狀,她當然感到不解。──為什麼要停下來,為什麼要讓熱度停在此處不進?

      她等了幾秒鐘,對方卻依舊只是壓著,沒動靜。她直覺地認為自己得做些什麼,才能改變現狀。

      她試著往後。但被男方壓著的她,是動彈不得的,所以最後原本要向後退的力氣,全都集中到了臀上。這氣力一聚,使得雙腿震動起來。

      那抖動是很短暫的,就像個寒顫一樣。

      他聽見了這個寒顫,並體會到寒顫背後的涵義。──對方在掙扎,為了捕捉那正在消退流失的愉悅而掙扎。

      這次的停歇讓他有機會,去緩和剛才的迷亂,但是卻無法阻止自己再度投入迷亂。--理由是他知道的很多,至少清楚明瞭到她的渴求,而她的渴求變成他對共鳴的渴求。

      他突然決定要抬高她的右腿,這舉動稍稍地遭到她的抵抗。男方的舉動讓她心中的恐懼,又回潮了一點。這次令她恐懼的並非被人發現,而是被人控制。

      男方控制著場面的事實,遭到無情的彰顯。

      她不想承認這樣的事實,但又意識到下一秒可能的衝撞,於是陷入兩難。

      若此時抵抗,那將會推開高潮,讓一切陷入不滿的結局當中。

      不知為何,高潮兩字讓她聯想到掌聲,眾人欽佩擁戴的掌聲。

      如同這場性愛,她鋪寫著自己的一生。如果可能,她希望此生的任何努力,都能以獲得掌聲作為結束。那時她將站在不知名的舞台上,閃閃發光;此刻每多一份的掌聲便是多一份肯定,每高一度的掌響,則抬提一階成功的純度。

      但,為了掌聲而讓人抬高大腿,值得嗎?

      有些人認為值得,有些人認為不值得,而她──仍在掙扎。

14

      想抬起她大腿的決定,是他的一種直覺。這直覺跟寫作一樣,都是無可解釋的。

      直覺這麼寫是令人愉悅的,直覺抬起大腿再前行將激起對方另一波的高峰。

      但他不明瞭讀者的不解,以及讀者的矜持。

      於是原本將致圓滿的性愛,極可能變成一場自慰。──一場操弄女體的自慰,或是一篇爛小說。

      所以如同之前所強調的,這場性愛要以圓滿作為結束的話,決定權勢必在女方身上。

      結果她最後接受了,但也流出眼淚。眼淚滴落在桌上,滴落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這是他的錯嗎?不是。

      她不是因為接受了不願意的選擇而哭。她哭,是體認到未來的不願意。她怕極這種未來,可是不願意的未來卻如同高潮一般,緊接而來。

      最後讓她怕到潮吹。

15

      那時間很短,只值幾個眨眼上下。

      理性消失了,恐懼也消失了。有人說那種感覺像燃燒,也有人說那是一種單純直接的白;更有人說,那就像不斷地提高音響的聲量,直至耳聾的那刻。

      她和他都聾了,也瞎了,只剩純粹。

      從沒有人能說出這一刻存在的價值何在,也沒人知道為什麼人類會追求這種單一。

      這時的兩人是無從思索的,只剩下旁白能這麼做。從他倆所導出的單一,我靜靜地觀察著,想找尋其中的本質或是重量。

      面對這種單一,我不認為它是造物者為了繁殖人類而設的陷阱,因為敝人並不承認造物主的存在。

      直覺上這種單一很接近死亡,或說是絕對的遺忘。

      我突然曉得了。原來吸食毒品、熱舞狂喜、飆車競速,乃至於做愛所追求都是同一件事。

      他們都追求遺忘,遺忘存在。

      遺忘果然是人生中的極致豪奢。

16

      他緊抓著她的腰跟臀,試圖維持那種純粹。不過還是失敗了,跟秦始皇的永生計劃一樣落了空。

      潮落的空缺由心跳補上。──他倆現在還大可放心,因為理性跟未來等會才會回來,現在它們還在圖書館外,遠在巴黎喝咖啡。

      結束後的他,生出了吻她的欲望。這是確認,確認她承認發生的一切,避免待會回來的未來,把一切變成一場夢。

      可是很不幸地,在這裡兩人有了歧見。他不懂為何她要躲。這次輪到他恐懼了。

      未來快歸來了,為何不接受我的吻呢?

      不接受是有原因的。完結的一瞬間,她有了自己的劇本。在脫離控制,以及掌聲與抬大腿的銀貨兩訖後,她決定堅持自己的版本。於是她挺起身子,穿起內褲,拉拉弄縐的衣服,走向來時的座位──桌上有兩本書的座位。

      他望著她的背影,時間再度緩慢下來。

      那是一段帶點悽涼、又令人不解的時光。看著對方的背影,他無法解讀出任何的訊息,只是呆立。

      他懷疑,一切的一切,只是一場錯誤的偶然。一開始就錯了。

      可是,這怎麼可能呢?

      可惜的是,下一秒鐘他想到寫作。他不該想到的。

      他記得屬於自己,讓自己踏上寫作之路的那次偶然。──翻閱某本書,得到某種啟示,相信某種可能……

      然後被拋擲到現在。

      沒等到他的理性回到家中,女孩收拾好書本後,撿起筆,頭也不回地留下他。

17

      當理性歸來時,他早已整好裝,回到位置上了。

      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該用哪種情感與價值觀,來審視發生的一切。

      虛弱感說,不用確認,因為老二早就吃飽喝足,躲到被窩裡頭去睡了。

      那該順著之前的淒涼,感傷一番嗎?

      平白賺到一場性愛,居然在結束後不沾沾自喜,反而感傷?

      實在是太可笑了。

      那寫作也是件可笑的事情嗎?當謬思女神偶然坐到身邊,讓自己上下其手,得到一場高潮後,難不成作家最後遇到的,是作品必然的遠離?

      偶然總是換來必然?

      那我們要偶然幹什麼?

      一個念頭閃現,促使行為發動,他跑。雖然已錯失了一分鐘有餘,但他仍往外奔去。──往圖書館一樓奔去,往圖書館大門奔去。

      他其實不清楚出了大門,能不能抓到那個女孩,也不確定就算抓到女孩之後,未來會長什麼樣子。他連奔跑的理由都不清楚。

      不過出了門見到陽光,他立刻知道了。

      試圖捕捉的不是她,也不是幸福。

      而是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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