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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想守護的人》

      「就是這裡了吧?」

      金風拂起落葉,在蠻荒而陳舊殘破的城堡前,舞出冷落蕭瑟的氛圍;巨大的城堡前,那個如螞蟻般弱小的人影,顯得特別單薄無助,那風、那氣味、那楓葉,和那城堡,令人難耐不安,彷彿下一秒將吹奏起別離的笙歌,將她徹底與事隔絕。

      無奈的命運,為了保住心愛的弟妹能有口飯吃、能存活下去,她別無選擇。

      城堡裡有著什麼、她又將面對什麼,她不知道,外界猜測卻毫無根據的傳聞太多,她甚至無法保證自己是否能活過今晚。但已做出的選擇,無法再更改,當踏進這塊荒蕪冷清之地時,就抱著必死的決心,不會退縮了。

      因為她巴倪雅,倔強的女孩。

      抬頭仰望的天空,瞧不見往日的湛藍,或許是代表著秋季的來臨。那孤寂而蕭索的季節。

      「倪雅小姐?」

      些許寒意的風,帶來了一個文雅而清晰的男聲,輕喚著她的名字。

      「是,我是。」

      面對著不知何時出現的人影,她深深地行了一個禮,眼神依舊平靜無波。

      「在下為巴托里伯爵夫人的貼身僕人,可稱呼我冀晨。」他微微欠身,用手朝向城堡的門口,示意「請進」,那門不曉得何時敞開,裡面只有微弱的光線、隱晦得望不清楚任何事物,一切都是那麼深沉而詭異,宛如一隻隱形的惡魔,開口等待上鉤的誘餌。

      和那自稱為巴托里伯爵夫人的貼身僕人走入城堡內,「呱」地聲響尖銳刺耳。

      門就這麼關上了。卻開啟了城堡內漫誕而詭譎的秘密。

      「這裡是倪雅小姐的房間,請沐浴梳洗完以後,至大廳見巴托里伯爵夫人。」

      冀晨將她帶往一間狹小的房間內,裡頭的潮濕和破舊,與她平日住所的格局有些微相似,讓她莫名地心安了不少。除了一間浴室、一張床和一張書桌,就沒有其他家具和東西了,但這樣的簡單已符合了她的需求,這些對貧寠而窮困的她來說,是再幸福不過的住處了。

      「謝謝。」由衷的感激,她居然對這座城堡,起了好感。

      冀晨一個欠身,後退了一步,依然彬彬有禮,「在下告退,有何需求,儘管吩咐。」

      語畢,他轉身,準備關上房門離去。

      然而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那握著門把的手停了下來,房門還尚未完全關上,他沒有回過頭,只是幽幽地說道:「請務必記得戴上領巾。」

      她的疑惑還未出口,他已消失在門邊。

      敞開的窗戶吹著冷風,打得她有些生疼。

      濛昧不明的話語,背後究竟隱藏多少黑暗?

      城堡依舊寂靜,而大廳裡似乎多了一個人影,懶懶地半躺在沙發上,一頭長髮,凌亂地散在椅背,長得落到白皚皚的大理石地上。

      冀晨從樓梯走下,來到了大廳,筆直地站立身軀,看著沙發上的女人。「夫人,您找我?」

      「到我身邊坐下。」鮮豔而殷紅的脣瓣嫵媚地勾起,女人撥開了擋在肩上的頭髮,露出雪白的頸子。那女人長得美豔,皮膚白淨得透亮,那笑卻顯得刺眼。

      冀晨一愣,自然垂下的手卻悄然地不自覺一顫,「是。」他還是走向前,到那女人身邊坐下,背部依然直挺而僵硬。

      「晨,好久不見,離開了這座城堡幾個禮拜,感覺你瘦了不少。」女人輕撫上他的臉頰,撩起他耳際邊柔順的黑髮,靠近、一股濃烈的香水味灌入鼻腔,讓他感到些許不舒服。

      女人看見他微微皺眉,笑了,「晨,想我嗎?」說著,那鮮紅的薄脣微張,伸出了粉色的舌滑過他的耳根。咬住脣,他沒有說話,只是別開視線,任由女人如此的行為。他知道她要做什麼。

      「不說話,我就當默認了哦?」女人一手摟住他的腰,一手將他的頭轉正,讓他與她四目相交。她的眼瞳熾熱而滾燙,而他卻在顫抖。「真可愛。」她說。

      緘默頃刻,驀地,她張開口,絕美的脣邊露出了兩顆尖銳而細長的獠牙,一口咬住了他白皙柔軟的頸子。

      湧出的液體,美得像盛開的紅色薔薇。襯著白色的沙發與地板,卻觸目驚心。流淌的血猶如一條蜿蜒的小河,沿著那女人的嘴角和冀晨的頸間流下。

      他聽見她吸吮和啃咬著自己的聲音,但他無從抵抗,感覺力氣在漸漸流失,只能緊閉上眼,卻忍不住發出痛苦的呻吟。她伸手解開他襯衣的鈕扣,放開了他的頸子,已是一片血肉模糊,鮮血如噴泉源源湧出。

      脫下了他的襯衫,她將他的身子扳過,再次張口、猛烈咬住了左邊的後肩,感覺她懷中的人捲曲了身體,像是脆弱的孩子哆嗦著。女人嘴角微揚,不時伸出舌尖輕舔拭著染血的肌膚,對他們來說,血液美好而香甜,她沉溺享受在這樣的愉悅中,他痛苦而恐懼的低吟與顫抖也成了樂趣之一。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腳步聲響起,從樓梯旁的走廊靠近。巴倪雅低著頭,米黃色的髮絲垂在臉頰旁,手交握在一起,顯得不安。

      「巴托里伯爵夫人,讓您久等了……」

      先敬了一個禮,但方抬起頭,映入眼簾的卻是一片殷紅的血跡,與沙發上吸食著鮮血的女人。瞳孔緊緊縮起,雙眼卻不斷睜大、顫抖,她感覺腦袋裡理智的弦彈指間崩潰,瞬間的驚惶恐懼排山倒海而來,卻找不到力氣和勇氣逃跑。

      「別、別看……」冀晨慘白的嘴脣吐出了微弱的氣息和話語,接著雙眼一閉,像沒有靈魂的人偶癱軟倒臥,而那淌下血卻仍舊沒停過。

      女人轉過頭,鮮紅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瞅著女孩,沾著大片血水的嘴角揚起了一抹嘲弄的微笑。

      最後她找回了她的聲音,雙腳卻失了力氣,一軟、跪倒在地。

      「啊啊啊────」

     

      -

      「早安。」

      忙碌間,一個溫文儒雅的人影出現在她眼前,一抹笑靨浮上那清秀的臉龐,惹得她臉頰一陣滾燙與嬌羞。

      她很快回過神,行了個禮,「早安。」回了如此溫柔的冀晨一個真摯的微笑。

      他拉了張椅子,在餐桌前坐下,順手斟了杯茶,「都來這一年了,何必如此拘謹。」他說著,那雙笑眼如一彎的新月,「今天夫人不在,就別那麼忙了,坐下來好好吃頓早餐吧。」

      她本想拒絕,可是看到那人露出的笑顏,悄悄暖了她的心窩。想起兩人雖然住在同一間屋簷下,但少有機會能如此單獨交談,她乖乖地便來到了他身邊坐下。

      「辛苦妳了,每天都要忙這些瑣事。」

      他說,遞給了她一塊麵包和果醬,順便在她的杯子裡倒了些咖啡。

      「啊、謝謝。」這樣的舉動讓她有些受寵若驚,其實她的身分理應是比冀晨還低的,但他卻待她如家人一般,也因為有這樣的他,她才不至於無依無靠。「不吃點早餐嗎?」她問,看著他手中的茶杯。

      他愣了愣,隨即淺淺一笑,「不了,已經習慣了。」

      「空腹喝茶,可是對胃不好……」

      她說著,卻發現自己說錯話了,有些尷尬地望向他。但他依然微笑著,彷彿叫她別介意,但她清楚地捕捉到了那深瞳後掠過的黯然,縱使只有一瞬間,卻讓她的心莫名地疼了。

      「謝謝妳的關心,慢慢吃吧,一年總有幾天要讓自己放鬆一下。」

      他起身,走向流理臺,清洗手中的茶杯。

      望著那纖細高碩的身軀,她默然垂首。

      她差點忘了,他和她可是不同世界的人;她是人類、而他不是。冀晨是和巴托里伯爵夫人「初擁」過的人類,而後成為了、吸血鬼。

      吸血鬼。

      她想起了第一天來到這座城堡,巴托里夫人吸食著他的畫面。

      染著血,整個潔白的地面,都沾滿了鮮血。

      而他、卻沒有抵抗。

      「冀晨,」她輕喚著,迷濛的視線中,她看見他回過頭望著自己,「為什麼呢?」天外飛來一筆地,她問道。

      他顯得有些困惑,停下了手邊的工作。「什麼?」

      「為什麼呢?」她起身,定眼看向那蕩漾著寂寞清波的深眸,她努力想窺探那背後有著什麼樣的故事,卻發現是徒勞。他的秘密隱藏得太深太深,任誰都無法輕易走進。

      他依然不解地望著她,輕輕皺起眉心。

      「倪雅?怎麼了?」

      她聽見冀晨倒吸了一口氣,他上前一步,伸手撫上她的臉頰,這樣的舉動讓她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他很溫柔,柔軟的指尖卻不存在半點溫度。

      「還好嗎?」他的眉宇間透露著些許擔心,好看的面容卻顯得有些驚慌失措,「怎麼突然哭了?」

      她一愣,摸了自己的臉頰,有冰冷的淚痕,發現原來方才他是在為她拭去淚水。但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睜著一雙眼瞅著他。

      「冀晨,謝謝你。」她說,不等他發問,她又繼續道:「其實我一直都知道,我來這裡真正的工作是什麼。」

      「什、什麼?」

      方他錯愕間,她拿起了一旁的小刀,輕輕劃開自己的頸間,血液在霎時湧出,染紅了她的衣裳。而她面前的他驚恐地打顫,向後退了一步,一手掩著自己的嘴、一手扶著身旁的流理臺,呼吸卻凌亂了、急促了。瞬間爆發的慾望在內心不斷翻絞,那敏感的氣味誘人而香醇,他想抗拒,但體內的反應卻不受控制。

      「別、別這樣……」

      他弓起背,喘著、咬牙忍著,尖銳的獠牙卻咬破了他的脣角。一滴汗水從額頭滑落,雙腳不住的顫慄,他感覺自己的意識和精神已漸漸抵擋不住那鮮紅的誘惑,沸騰的血液瘋狂滾動翻湧著,令他難受。

      「其實,巴托里伯爵夫人早就告訴過我了。」她笑了,卻悽愴,「我來到城堡真正的原因,不是為了清潔打掃和做飯,」

      她走近他,撩開散亂的髮絲,輕輕抱住冀晨顫抖而搖晃的身軀,「我其實是冀晨的食物,對吧。」

      「倪雅……」劇烈喘息的他抓住她的肩,原想推開她,卻發現自己的手指已經沒了力氣,「離我遠一點……」漸漸恍惚的視線中只剩下淌流的鮮血,仿如綻放的花兒散發著陣陣芬芳。

      她知道他想抗拒,搖搖頭,「這是我的工作,冀晨……」她語氣堅定,然而下一句話還未說出口,她擁住的人驀然抬起頭,接著頸間一陣疼痛,她的肌膚能感受到那獠牙的冰冷和紅脣的溫熱,她想,那是不是他唯一擁有溫度的部位呢?

      城堡裡令人難耐的寂靜,此刻卻襯出正吸吮而充滿獸性的聲音。她抱著他的手加重了力道,他的激動和難受漸漸平息。他環抱著她的背脊,無法停止渴求鮮血的自己,久違的血液如此美味醇郁,好似人類的毒品,讓人上癮。

      「冀晨,為什麼……會來到這座城堡呢?」她突然開口,聲音微小而虛弱,「為什麼會成為巴托里夫人的吸血鬼呢?」

      聞言,那咬住她頸子的牙,鬆開了。這句話彷彿是澆熄慾火的冷水,讓他清醒過來,他輕喘了一下,緩緩抬起頭。

      「守護的代價,是犧牲。」

      隔了良久,他才這麼說。嗓音低沉而滿盈落寞。

      她感覺到一滴水洙落在自己肩頭上。卻依舊冰冷。

      -

      「倪雅、倪雅。」

      夜還未央,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了熟睡的她。

      揉了揉惺忪的眼,她邊下床邊以手梳理著自己凌亂的髮,「來了。」

      打開門,冀晨穿著一身整齊的西裝,打了領帶,和平常的他有些許不同,但這麼正式的服裝讓她疑惑,輕輕皺了皺眉,「這打扮是……?」

      「倪雅,我們得出趟遠門,妳趕緊更衣完,我在大廳等妳。」

      她聽出冀晨的語氣中的著急,點點頭、聽話地關上房門梳理裝扮。

      她至大廳的時候,他正在打包行李。他深鎖的眉頭,讓她底心滲透出不安的情緒。他抬頭望見她,露出淺淺的笑,說了聲「準備要走了」便往門口走去。她知道他笑容裡微妙的變化,也許是昨日早晨發生的種種,使得他有些尷尬。

      其實,她也只是想更了解他而已。

      但她或許用錯了方式,否則為何他的眼神看起來、是更難受憂慮了呢?

      兩人之間詭異的沉默,一直持續到上了馬車。但實在禁不住好奇心,她小心翼翼地開口:「冀晨,那個……我可以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她的唯諾讓他愣怔,但他明白是他的不自然令她畏懼。移開視線想將心底浮上的愧疚和自責埋沒,卻如大浪不斷滔滔襲來,泯沒了他整個人、整顆心。

      「巴托里夫人外出時遇到了些麻煩,請人傳了封密書,說是深夜時命人送了一個黑箱到城堡門口,讓我帶著去找洛拉夫公爵,說在正午之前得送入他手中。」他回答,她卻愣愣瞌瞌的有聽沒有懂,只好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抱歉,一早就把妳吵醒,」他望向她,神情中含著歉意,「只是我不放心妳一個人待在城堡,夫人不在,城堡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說著,他露出一個嘲弄的笑,「應該是說,不管夫人在不在,城堡都是一個危險的地方。」

      「什麼意思?」她聽出他話中的不尋常。來到城堡一年了,一日復一日地打掃與做飯,幾乎不太發生什麼事情,生活可以說是平靜得可以。巴托里伯爵夫人平時不與她互動,她雖然知道夫人和冀晨都是吸血鬼,但對她不造成任何威脅。

      只不過城堡裡存在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她並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多問,她知道好奇心會殺死一隻貓。

      城堡內有一間樓中樓的大書房,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那書房似乎是巴托里伯爵夫人在使用,夫人很常進出那裡、冀晨則是跟在夫人後頭。在一次無意間闖入,她發現書房裡有個玄機,在從門口數來第四個櫃子的後頭。那書櫃是簍空的,比她高出了至少一公尺的長度,將雙臂打開,差不多是書櫃的寬;將書本拿起,可以看到書櫃後頭的牆壁畫滿了暗紅色的奇怪圖騰。

      那是城堡的其中一個祕密。但當時太過緊張和恐懼,她沒有在房內繼續逗留,爾後她再也沒有進入過那間書房,因為門已上了鎖。她的直覺告訴她那不是牆,而是門。

      他微微笑了,搖搖頭、不打算回覆她的疑惑,「有時候,什麼都不要知道會活得比較幸福。」

      既然他迴避了,她也不打算繼續追問。兩人再度陷入僵持的緘默。

      這樣的沉寂令人難受,特別是他往日的溫柔已失了溫,她的心再次絞痛著,陷入深深的惆悵鬱悒,彷彿即將墜入無底的黑暗深淵裡,這樣的無助感讓她不住濕了眼眶。

      「倪雅,」

      打破了這場沉默的是他突然的輕喚,她的目光投向他,卻見他失落的垂眸。

      「昨天,對不起。」

      突如其來的道歉反而令她不知所措,只能睜眼直視著他。她想告訴他沒有關係的、別在意,可是她知道他不可能不在意。從那慘澹無光、慚愧無地的容顏中,她知道他怨恨的並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還疼嗎?」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原是想撫上那貼上紗布的傷口,但還未碰觸到,卻在猶豫片刻後放下了。

      她搖頭,心頭五味雜陳,低落的心緒難以言喻。這樣的他,讓她又難掩傷悲地模糊了視線。

      他看見眼前的女孩已紅了眼,慌了手腳,手足無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別、別哭好嗎?」

      一向總是雍容爾雅的人,如今卻出現了驚慌的模樣,她終於笑了,「沒事的,真的。」

      她的笑容讓他平靜了不少,但眉梢間的異樣情緒卻一點兒也沒少。巴倪雅收起了笑容,伸手、輕觸了他緊繃的面頰,對上了那雙失去了光彩的雙眸,揪心的疼讓她皺起眉心。

      「冀晨,」她說,「我很謝謝你,真心的。」

      他張口,似乎想說什麼,她卻以食指輕輕抵住他柔軟而嫣紅的脣。

      「如果這樣的方式反而成為了你的困擾,我很抱歉。」聞言,他微笑著搖了搖頭,她續語:「有時候覺得我們倆很相像,總覺得或許我能懂你的悲傷,我想更了解你,想走入你心中,成為你的支助和依靠,所以忍不住好奇了你的經歷。」

      這是她心裡隱藏了很久的秘密。

      這一年中,他的身影成了她夢境和現實中溫暖的源頭,但有時看著如此溫柔的他,卻感到悲傷;總覺得在那笑靨後的故事,充滿了令人心碎與絕情的殘忍,總覺得眼前的他隨時都有可能消失在自己世界裡,明明近在咫尺,那人卻像顆泡沫般夢幻和脆弱。

      她日夜祈禱著,每一天醒來、都能靠近他的心一點,哪怕只有那麼一點也好。夢想撐起那不知裝了多少心緒與過往的心,為它澆灌、為它療傷,夢想著能和他一同翱翔、一同成長,或許有一天,他們能夠一起逃出這座城堡。

      只是此刻眼前的他只是錯愕地瞪著大眼,又匆匆別開視線,彷彿想掩飾心底流露出的情緒。

      他的反應令她有些失望,再度開了口喊了他的名字。卻望見他脣邊悲悽而苦澀的淡笑,美麗的雙眼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似暮色的蒼茫與朦朧,卻又如寂夜蕭然暗淡。

      「連我自己都認為不堪的過往,還是不要知道得好吧……」

      

      馬車抵達洛拉夫公爵的城堡時,天已經亮了。

      漫長的路途中,巴倪雅已沉沉睡去。望著那如孩童一般純真而童稚的睡顏,他不忍心再將她吵醒,便提著那盒上了鎖的黑箱下了馬車。

      見到有來人靠近,門口的侍衛舉高手中的劍,「請止步,公爵有令,來者一律拒絕晉見,請回吧。」

      「我是巴托里伯爵夫人的貼身僕人,有急事必須盡快見到公爵,請大人通融。」

      他向侍衛行了禮,渾身散發出文質彬彬的氣質。聞言來者為巴托里伯爵夫人所託,讓侍衛猶豫了半晌,兩人面面相覷,交頭接耳了一陣子,其中一人往城堡的方向奔去。

      「失禮了,已命人稟報公爵,待公爵回覆前請稍候。」侍衛微微欠身,回答。

      「謝謝。」他保持著溫和的微笑。卻不自覺地深鎖眉頭,低頭望著手上提著的黑色箱子,他不曉得裡面是什麼,但有一股不祥的預感若隱若現,在心底蔓延開來。

      那名負責稟報的侍衛跑了回來,「公爵有令,無論何人皆拒絕晉見。」

      他嘴角邊的笑意未褪去,依然禮貌回應:「只是送個東西也不行嗎?」

      「請回吧。」侍衛態度依然堅定,他看著手中的黑箱,嘆了一口氣。

      他沒有選擇離開,反而往前了一步,「那麼,請恕我失禮。」

      霎時間,兩名侍衛手中的劍莫名增了重量,沉重得讓揮劍的速度緩慢了些,而那位客人卻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來到了他們身邊,說時遲、那時快,二個手刀毫不猶豫地披在兩名侍衛的後腦上。雙眼一翻,兩人暈了過去。

      失了些法術,他安全躲過了層層的嚴密防守,來到了公爵的城堡內。

      「失禮了,洛拉夫公爵。」

      忽然被推開的門,和出現在門口的不速之客,讓原本正享受著靜謐時光的洛拉夫公爵嚇了一大跳,險些從椅子上摔落。

      「在下為巴托里伯爵夫人的貼身僕人,奉巴托里伯爵夫人的命令前來。」他將左手放在右胸前,恭敬地單膝跪在公爵面前。

      洛拉夫公爵瞇起眼,笑了,「原來吸血鬼都會妖術嗎?能躲過外面的士兵,你也挺有兩下子的。」

      「在下行為魯莽,還請公爵恕罪,」他說,「事情危急,不得不如此踰矩。」

      「起身吧。」洛拉夫公爵瞟了他一眼,淡然道:「說吧,什麼事。」

      他遞出那上鎖的黑箱,待公爵伸手接過,他才起身。

      只見眼前的洛拉夫公爵露出了異樣而詭異的神情,楞楞地瞅著黑箱子瞧,臉色漸漸慘白。彷彿預告著他心裡不祥的預感,是真的。

      「這……」洛拉夫公爵驚嚇得有些結巴,看向冀晨,拿著箱子的手在顫抖。「這不是巴托里伯爵夫人的黑箱,是圖爾索伯爵大人的。」

      「你確定命令你拿這箱子過來的人,真的是巴托里伯爵夫人嗎?」

      「冀晨?」

      她一醒來,看見的是滿頭大汗而氣喘吁吁的他。看穿了他臉上的驚恐與憂懼,她跟著莫名地緊張了起來。

      「我們得回城堡了。」他跳上馬車,大力甩了馬繩。他的手正劇烈地顫抖,她都看在眼裡,同時也困惑究竟是何事讓他如此不安?

      他閉上了眼,調整了凌亂而急促的呼吸。半晌,才開口:「倪雅,我知道妳現在心裡很多疑問,但請妳先聽我說。」

      「好。」此刻的她顯得特別冷靜。

      「如果我猜得沒錯,有人入侵了我們的城堡,到時候我會把馬車停在後院的草叢裡,妳就待在馬車內,無論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別出來,好嗎?」他說,平時柔和的面容此刻卻透著冷峻嚴肅,她猶豫了、卻還是點了頭。他才續語:「等到城堡裡的人都走了,妳才可以從馬車裡出來;若是不小心被人發現了,或是找到適當的時機,就儘管逃,知道了嗎?」

      她沒有再聽話地點頭,望著他的雙瞳滿溢擔憂,「冀晨,那你呢?」

      這換他愣了,隨即揚起一抹溫柔的笑。他摸了摸她的頭,像對待孩子一般寵溺疼愛,她感覺到他心底的波動和慌亂已平靜了,取待而之的是她讀不懂的、繁多而雜亂的心緒。

      他在想什麼、又是怎麼一回事?她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她現在只渴求一切順利平安地過去。然後她能夠和冀晨,再繼續一起生活。

      馬車一路狂奔,他呼吸聲在車廂內顯得特別明顯而紊亂不已。她伸手,輕輕牽住了他,他並沒有拒絕也沒有躲開。那纖細卻粗糙的手心依舊寒冷如霜,緊緊地握住了、她想將一些溫度傳遞給他。

      良久,她感覺到自己握住的手,也回牽了她。

      望向他,發現他也正注視著她,宛如春日湖畔漾起的湖光,目光溫和真切。她揚起了一個淺淺的笑,用脣語說了一句「會沒事的」。他點點頭,本也想回她一個笑容,卻發現臉頰和脣角僵硬,眉宇間的擔憂怎麼也拂不去。

      也許是因為眼前之人,喚起了他曾經想守護某個人的夢想。他曾為心愛之人犧牲出自己的青春歲月和餘生,也犧牲了能在那人身邊陪伴的機會,而來到這座城堡,成為了巴托里伯爵夫人的吸血鬼後裔;城堡中近十年的生活,黯淡無光,找不出半絲璀璨的光芒,他總是在夢境中看見自己的未來,他也明白自己有一天將走向怎樣的結果。

      直到這女孩出現,這一年裡的獨處時間不多,但她望著他的目光總是赤熱如火,他知道她喜歡他。成為吸血鬼以後,第一次被愛、第一次被如此溫柔的目光注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存在的。

      很荒謬、也很莫名的,他竟曾經有過想守護著這個女孩的念頭。甚至想過,如果有一天,他能夠帶著她一起逃離這座城堡……

      但現實是,他是經過初次擁抱的吸血鬼。這樣的他,又該如何守護她呢?

      眼前的微笑,牽動了他的淚腺。濃濃的悲戚,和深深的痛楚。

      輕輕地、像是蜻蜓點水一般。他輕輕地吻了她。

     

      他把馬車停在後院裡的樹叢裡,城堡的後院是一片荒廢的草原,遼闊卻雜草叢生,相隔約五十公尺的後方就是大片的森林。他下了馬車,看著車上的她,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欲言又止。

      「這裡應該很安全,只要不出聲,不會有人發現的。」最後,他這麼說,「如果我一個小時後沒有回來,不管有沒有人來,都趕緊逃走,知道嗎?」

      她一個著急,緊抓住了他的手,抓得有些生疼,「我會等你回來。」

      他搖搖頭,淺淺地笑著。「聽話,好嗎?」像哄著小孩子一樣,他輕聲道。

      但沒有等她回應,他已轉身往城堡的方向跑去。她想叫住他,但又不敢發出聲音,生怕引起注意。只能任由那漸行漸遠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裡。

      會回來的。她安慰自己。但不安和憂懼,卻還蠢蠢欲動著。

      而他來到了城堡的門口,城堡依舊冷清,彷彿任何事都沒發生過。他在心中祈禱一切只是自己多慮,而往後的日子也繼續平順下去。努力抑制因緊張而急促凌亂的呼吸,但還是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像幾百萬隻瘋狂的螞蟻在裡頭不斷衝撞著。

      打開門,大廳沒有半個人。但那氣氛寂靜得詭譎。

      緊繃的情緒終於得以緩解,冀晨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吐氣,城堡裡看似波瀾不興、一片風平浪靜。只是靜下心、睜開眼後,他卻發現桌上玻璃花瓶裡的玫瑰,全枯萎了。

      他想起巴托里伯爵夫人曾和他說過,這花瓶裡的玫瑰花代表城堡外的防護罩,若是凋零了……

      胸口一緊,他正想上前查看,卻感覺到背後有一股力道襲來,但發覺得太遲,那股力量打在他的後頸上,楚痛立刻浮現上來。突如其來的人影和透明液體讓受傷的他沒來得及反應,液體灑在他身上,像是一把火在燃燒。那液體是聖水,專門對付吸血鬼的工具。

      整個人跪倒在地,忍住漸漸被聖水腐蝕的肌膚傳來的陣陣痛楚。他抬起頭,面前的人也正俯視著他。嘴角露出冷笑,令人不寒而慄。

      果真還是出現了。他嗤笑。

      「巴托里夫人的吸血鬼僕人,就是你吧?」那人冷然道,伸手掐住他的下顎,以高傲的姿態打量著他,「看你這慌張的樣子,洛拉夫那個蠢蛋,肯定也是巴托里夫人的共犯吧?」

      他沒有回答,與那人四目相交。

      這時,與那人穿著相同服裝和盔甲的士兵,一共有八名,從樓梯後的走廊跑出,來到了大廳,朝著那人微微欠身,「圖爾索伯爵大人,沒有發現巴托里伯爵夫人的蹤跡。」

      那被稱做圖爾索伯爵大人的男子,淡然回應了一句「知道了」,再次望向跪在地上的他。兩人就這樣對望了片刻,圖爾索伯爵往前了一步、靠近他,忽然伸手,一個巴掌揮在他臉頰上,強大的力道讓他重心不穩地撲倒在地,嘴角滲出的血落在潔白的大理石地上。

      「說,巴托里夫人在哪?」圖爾索伯爵蹲下身,一把揪住了他的頭髮,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冷眼看著他痛苦地皺起了眉。

      他沒有反擊,吐出了口中的血水,冷靜地回答,「夫人不在這。」

      圖爾索伯爵放開了他,微瞇起眼,站起身,「我知道你是吸血鬼,打不死。」說著,抽出了腰際的寶劍,刺穿了他的腹部,又猛力拔起,鮮血噴灑了一地,也濺到圖爾索伯爵的鞋子上。那笑意始終冰冷。「我讓你說實話。」

      「是實話。」他說,聲音卻虛弱了些。摀著傷口,那姣好的面容顯得慘白而難受。溫熱的血水染紅了他整齊的一身西裝。

      圖爾索伯爵沉默了半晌,續語:「那,她現在人在哪?」

      這問題讓他一愣,輕輕皺起眉心,「我不知道……」

      不等他說完,一個拳頭又揮了過來,這次打在他的額頭上,混著淌流下的血、還有骨頭碎裂的聲音。顫抖的手撐著地板,扶住無力的身軀,他輕喘著。

      「本來是看你挺年輕的,不想對你那麼殘忍,」圖爾索伯爵又靠近了一步,一腳踩在他沾滿鮮血的臉頰,讓他整個人趴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但這麼看來,原來你不怕痛啊。」

      「放開他!」

      一個尖銳的女聲讓他眼瞳一顫,掙扎著想要起身,那踩在自己臉上的腳卻加重了力道,腹部上的傷口也隱隱作痛著。「傻瓜,快回去……」他喊著,卻聽見士兵帶著鐵鍊往那方向跑去的腳步聲,和讓他理智的弦崩壞的、她掙扎的尖叫聲。

      用力揮開圖爾索伯爵的腳,一個翻身,起身奔往已被五花大綁的她。抽出藏在西裝褲裡的短刀,揮開士兵襲來的攻擊,只是激烈的動作卻撕開了腹部的傷口,而悄悄走進的圖爾索伯爵拿出了聖水潑向他,聖水讓他身上的傷口冒出陣陣白煙,滾燙得像是將沸騰的熱水。勉強之撐住搖晃的身軀,但疼痛卻讓握著短刀的手漸漸失了力氣。

      最後圖爾索伯爵打掉了他手上的短刀,和士兵們用手銬結束了他的掙扎。

      「放了她……」染了血色的視線有些模糊,他跪在圖爾索伯爵的面前,放軟了語氣,「她只是城堡的女僕,什麼都不知道,求求你,放了她。」

      「冀晨……」她心裡難受得快落淚了,眼看傷痕累累的他如此護著她,早知道會這樣就不擅自從馬車出來了。

      「不行,既然是城堡的人,就是嫌疑犯,一個也不能放。」圖爾索伯爵冰冷的聲音堅定不已,「巴托里夫人究竟在哪,還是不說嗎?」

      他沉默,突然像是想起什麼,抬眸直視圖爾索伯爵,「我說過我不知道,」他看見圖爾索伯爵皺眉,又說:「但我可以告訴你城堡的密室在哪。」

      密室?這個關鍵詞,讓她和圖爾索伯爵都愣了。

      那果真是密室,但是究竟藏著什麼秘密,讓這些人來到了這裡……她看著冀晨,心裡卻忐忑不安。她好奇,卻也害怕那秘密,會讓人心碎。

      「說。」圖爾索伯爵整個人嚴峻冷冽了下來,眼神充滿了令人寒慄的殺氣。

      「先放了倪雅。」他說,頑強的態度宣告他的決心。

      圖爾索伯爵打量起巴倪雅,看見了她頸子貼著的紗布,彷彿瞭解了什麼,沉下臉,「我不能放了她,但我能答應你,調查不會含糊馬虎,若是找不到直接證據指證她與此事有關,必定放她走。」

      聞言,他遲疑了半晌,「好。」起身,他回過頭朝她微笑,她實在不明白,為何他此刻還笑得出來。「抱歉,把妳捲進來了。」他說。

      「冀晨……」她喊出聲,同時不住地潸然淚下了,「告訴我,你會沒事的。」

      他背對著她,單薄的身軀黯然失色,如一株凋零的薔薇,鮮血滴落、在那早已染紅的地上,「對不起。」抬眸,他望向圖爾索伯爵,「麻煩你了,帶上她吧。」

      「想讓她看看,你為你的主人可悲到什麼樣的程度嗎?」圖爾索伯爵嗤笑,比了個手勢,讓士兵解開了他的手銬。一群人便跟著他,走入了城堡的深處。

      他推開了那間陰暗而濕陳的書房,門沒有上鎖,走到了從門數來的第四個書櫃前。她感覺劇烈跳動的心似乎就快要跳出胸口,未知的不安讓她感到無力,想逃離、她突然不想得知那些與她無關的事件,但他蹊蹺的抉擇卻彷彿在預告著,那些隱藏在城堡深處的秘密,都與他脫不了關係。

      使力推開了書櫃,那被掩蓋在後面的門,讓士兵和圖爾索伯爵倒吸了一口氣。他咬開自己的手掌,貼在門面上。霎地,那上頭的圖騰鮮明了起來,猶如血液在圖騰裡流淌蔓延著,「喀」地一聲,門動了。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從裡頭吹來的冷風,有著淒涼而寂寞的味道,卻讓在他體內的血液,莫名躁熱了起來。努力壓制住那難受的感覺,他帶著圖爾索伯爵一群人,走入了裡面。

      走道狹小而潮濕,裡頭的霉味濃重,讓圖爾索伯爵皺起眉。而跟在後頭的她,不自覺地顫抖著,這比第一次來到城堡的感覺,還要恐懼難耐。

      盡頭閃動著微弱晃動的燈光,圖爾索伯爵使了個眼色,士兵加快腳步朝那處奔去。「那些少女,會感激你的。」圖爾索伯爵露出了淺淺的笑容,望向他,然而那笑容卻意味深遠。

      少女?她一愣一愣地,大腦一片空白,有那麼一瞬間幾乎忘記了怎麼呼吸,詭異的氣氛讓她無法思考,只能跟著前面的兩人往那盡頭走去。

      「你早就知道了。」他皺眉,臉一沉。

      「身為那魔女的表哥,怎麼不知道?」伯爵淡然道,「只是一直找不到證據來阻止她的惡行。」

      話還未說完,已來到了這密道的盡頭。是個密室。映入眼簾的,是如地牢般的巨大牢房,有個三個少女,一臉驚恐地看著眼前的士兵和圖爾索伯爵,她們身上的鐵鍊因顫抖而嘩啦啦地作響,在靜默的密室裡顯得格外響亮。其中一位少女發現了冀晨,臉上竟出現了難掩的興奮,「是冀晨!你帶人來救我們了嗎?」

      他別開頭,下意識地握緊了拳。

      「這是、怎麼回事……」身後的她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這密室充滿了兇殘和暴戾的氣味,生鏽的鐵牢和鐵鍊刺激著她的視覺。少女們滿臉的畏懼和顫慄壓垮了她心中最後一絲信任,一路上不斷祈禱著,冀晨的善良與溫柔是真實無絲毫虛假的,但眼前的景象卻讓此時此刻的他,仿如一匹批著人皮的野獸。

      這樣的他,猶如絕望的黑暗。宣告與嘲笑著自己的愛戀有多單純愚蠢。

      圖爾索伯爵回頭看著她,「看來妳果真與此事無關。」他走近,扶起她軟弱無力的身軀,「巴托里伯爵夫人,長期挾持村莊裡的年輕少女,將其監禁在城堡中,吸乾她們的鮮血,而少女新鮮的血液,也可做為沐浴的澡雪,以永保她貌美年華的外皮。」

      「什、什麼?」她退後了一步,看見冀晨回過頭注視著她,下意識地伸手捉住圖爾索伯爵的衣角,瑟縮在伯爵厚實的膀臂後。「所以,你是共犯嗎?」顫抖著,她問。

      那眸子的悲傷孤寂如汪洋遼闊無垠,他蒼白的顏容已失去的往日的溫文雅緻。沒有回應,卻也沒有否認與解釋,只垂眸沉默。她快分不出到底哪一個才是他、又該相信哪一個他?

      「看來你不僅是魔女的後裔,還是個騙情高手啊。」圖爾索伯爵「哼」地嗤鄙,聳聳肩,「其餘的話,等回到我城堡內再做詢問,現在立刻解開少女們的手銬和腳鍊。」

      他望向牢裡的三位女孩,望著他的眼神閃爍著期盼的光采,但這樣的光芒讓他難受,眼眶滾燙,好像有什麼情緒將會按捺不住地奪眶而出。腦海裡閃過了午夜時分,總一而再再而三出現在他睡夢中的夢魘,摧殘著他薄弱的意志。

      體內的血液再度翻湧滾燙,像上千萬隻針扎在他皮膚上、上千萬隻毒蠍蜇咬啃蝕著內臟。他面露痛苦神情,喉間發出低聲的呻吟,咬緊牙根想抑止,那劇痛卻愈演愈烈。唾液中含著血腥味,他感覺自己的神智已模糊不清,眼前的畫面都像跑馬燈在旋轉,身旁的聲響,也漸漸聽不見了。

      他突然的異狀讓圖爾索伯爵一震驚慌,拔劍準備蓄勢待發,士兵也紛紛舉高刀劍等待伯爵的指令,提高了警覺,深怕他有什麼攻擊或危險行為出現。

      直到他癱軟在地,啐出一口暗紅色的血。圖爾索伯爵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冀晨……」她也受到了驚嚇,明明心中畏懼與厭惡著眼前這一切,然而看見如此的他,卻還是忍不住心疼了。

      「伯爵大人,這是……?」士兵小心翼翼地提問,看著地上的他抱著自己顫抖的身軀,痛苦的低吟與喘息著。

      「經過初次擁抱,成為巴托里伯爵夫人的吸血鬼後裔,」圖爾索伯爵收起劍,卻以難掩同情的目光投向他,「體內淌流著巴托里伯爵夫人的血,卻做了背叛主子的事,自然得受到懲罰。」

      「不,不對……」伯爵的神情陰沉下來,打量著已逐漸失去意識、幾乎近昏厥狀態的冀晨,瞇起了那雙彷彿能窺探看透任何事的雙眼。

      「巴托里伯爵夫人與他,做了雙重擁抱。」

      -

      「好點了嗎?」

      驀然推開的門讓她怛然失色,瞥見來人,卸下警戒的防備心,微揚淺淺笑渦。

      「伯爵大人……」凝眄在她面前坐下的圖爾索伯爵,一雙明眸霎間盈滿濛濛霧氣。方纔的一切讓她還未反應過來,整個人陷在困惑難安的情緒中,放在心上的那人不知被帶往何處、又身在何處。

      女僕上前,滿斟了一杯茶。圖爾索伯爵將茶杯推向她,比了個手勢示意她喝茶,「介意我抽根菸嗎?」他問,她搖頭,雙手卻不自然地交握著。伯爵將嘴邊的菸點燃,吐出了一口白氣。「城堡後面的森林裡,捕獲了正吸食著人血的巴托里伯爵夫人,目前拘禁在監獄城塔的最高處,待判決結果下來,但我沒猜錯的話,擁有伯爵封號的巴托里夫人僅會遭受終身監禁,無法處以極刑。」

      「在擔心那隻吸血鬼嗎?」伯爵勾脣淺笑,淡然道。她眉宇間的憂慮顯露了心底的焦慮不安,而那擔憂來自於何人,也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她沒有說話,卻下意識縮起了肩,撇開視線。

      「沒關係,想問什麼就問吧。」伯爵拿下菸,起身,走向身後的書櫃,「妳的眼睛太誠實了。」

      難為情地抿脣,她沒有接話,視線卻再次迷濛了起來。想詢問冀晨的事,但她沒有勇氣過問,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著什麼、又想逃避什麼。千千萬萬次催眠自己一切只是夢,但源於心底的疼痛卻摧毀了她可笑的想法。

      往日的平靜,如舟翻覆。沉入海底的卻是她隱藏甚多日子的愛戀。

      終究是不同世界的人。而身為吸血鬼的他亦不是她所看見的純一不染。

      「圖爾索伯爵大人,」抬頭輕喚,最終她還是提出了疑問,卻與那人無關,「您究竟是何人?」

      沒有預設她會提出如此問題,伯爵有趣地望著她,將手中的書放回書櫃,走回她面前坐下。撐頰輕笑,「姑娘,妳的問題可真讓我訝異。」

      她輕蹙了眉心,交握的雙手卻為滲出汗水,「那時,您說您是巴托里伯爵夫人的表哥。」

      「是啊,」圖爾索伯爵隨意地將身軀靠在椅背上,神色間卻流露幾分興致盎然,「我和巴托里伯爵夫人的關係本來就不好,她在伯爵大人過世以後便越來越放縱,一直無法找到有利的證據指證她,只好切斷她那座城堡與外界的交際往來,卻阻止不了她的惡行。本以為她有收斂點了,沒想到卻收了一個僕人,還進行了初次擁抱將他變成吸血鬼,讓那隻吸血鬼背過我的耳目幫她做壞事。」

      她不自覺地別開頭。刻意避開語間透露的訊息。她不想知道他做了什麼事。

      圖爾索伯爵見她不語,便繼續接話,「妳知道什麼是初次擁抱嗎?」她搖頭,指甲深深掐入柔軟的皮膚中。「初次擁抱,就是吸血鬼與人類交換血液,那隻吸血鬼僕人便是喝下巴托里伯爵夫人的血,即其後裔,但因為這樣的關係,他體內的血會讓他一輩子離不開他的主人,讓他永遠屈服並效勞於她。」

      聞言,她這才抬起頭。頓時源源湧上的悲傷淹沒了厭惡感,從伯爵大人的話中她聽出了什麼似的,想起冀晨如孤星寥寂落寞的黯眸,和馬車上那淺而由衷真摯的吻。交雜的情緒衝擊著無法思考的腦袋,難掩傷悲地潸然淚下。「所以,冀晨是迫不得以幫夫人拘禁那些少女?」她問,溫熱的淚水落在緊握的手背上。

      也許是新奇於她的眼淚,圖爾索伯爵挑起眉梢,「這淚水是心疼嗎?」將身子向前傾了些,「其實我也頗同情他的,我看他也挺喜歡妳,拷問的時候他一直護著妳呢,這真可寫篇淒美的愛情故事。」伯爵帶點嘲諷的說,看著面前的人兒淚眼汪汪,如風中落了瓣的花兒楚楚可憐。

      「順帶一提,他其實不只與巴托里伯爵夫人發生過一次初次擁抱,而是做了雙重擁抱。」起身,圖爾索伯爵仍是一副事無關己的樣子,「幾年前他受不了長期累積的內心譴責與愧疚,曾放走巴托里伯爵夫人抓來的少女,但這使夫人大怒,做為懲罰,是主僕間更深不可破的血液羈絆與牽制。」

      抹去淚水,她沒有說話,只是定眼望著他。

      勾脣,冷笑,「所以,別太責怪他啊,我是真可憐他的。」

      「伯爵大人,你告訴我這些是為什麼?」她直勾勾的視線充滿了防備。

      「我說過,我是真可憐他,所以讓他心愛的女孩知道這些事。」聳肩,走向房門,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做為他協助我軍救出受困少女的酬謝,我讓妳去牢房裡看他最後一眼吧。」

      她一驚,驟然間勃然色變而拍桌起身,「圖爾索伯爵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聲音方落,卻是震顫不已。

      「判刑的結果已經出來了,」打開了房門,他語氣冷然,不帶一絲溫度與情感,向她扔了一把鑰匙。

      門默默關上了,只剩下她待立在桌前。良久,沒有任何動靜。空曠的房內仿若迴盪著方才留下的語句,簡短明瞭卻似一個深長的噩夢,襲來,湮滅盼望。

      「極刑。」

      「冀晨……」

      黑暗中的腳步聲,帶來了思念的呼喚。猛然睜開眼,即使尚未癒合的傷口仍傳來撕裂的疼痛,還是隱忍著坐起了身。面前的女孩神情慟絕,噙淚凝視著他,見她平安無事,懸著的一顆心終於安了。他微笑了,眸子卻飄然。

      「倪雅,沒事吧?」他問,聽見她哽咽地低語了些什麼,和淺淺啜泣聲,心不禁泛慌,掙挫著起身走向她,腳上的鐵鍊卻發出了不小的聲響。

      黯黮的縲紲中,看見她伸手想碰自己,卻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隔著牢房的鐵杆,兩人四目相覷了半晌,她望著他漸漸退回了原本的角落,蒼白的面容隱沒在昏暗的光線中。

      「傷口,還疼嗎?」縮回手,她開口問道。

      搖頭、他闔眸,想隱藏住泛上的淚意。「妳還是回去吧……」

      「不回去。」她打斷他,淚頻頻落下語氣卻堅定不已,「為什麼從來沒對我說過?一起生活一年了,為什麼讓我蒙在鼓裡?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和理由,你可以告訴我,我會懂的……」

      「那又如何。」他啞然失笑,無力的身軀沿著牆滑落,「理由也好、苦衷也罷,難道有了這些,就能將謬誤合理化嗎?」瑟縮起身子,將頭埋入了胳臂間,感覺到皮膚沾上了濕冷的淚水。那時,她驚慌失色的姿態,和那一句「你是共犯嗎」充滿畏懼的疑問,狠狠扯破撕裂了他的心。他明白那想守護著她的愛意,她再也無法接受了。

      因為,連他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

      緊捉住牢房的鐵杆,她焦炙地想說什麼,「冀晨,可是……」

      「沒關係,真的沒關係。」幽暗的角落,驚鴻一瞥的是他似渺渺茫茫中的璀璨光彩、一絲淺而絕美笑靨,彷彿看透了塵世凡間的所有,也看淡了苟且殘存的性命。「其實在與巴托里伯爵夫人初擁之時,就知道總有一天會落得如此下場,無能為力的人類,躲不開命運的作弄,只能在險惡冷酷的世界裡,任人擺布。」他說,閉上眼,那染著鮮血的每一幕曾經都歷歷在目,擺脫不了、也注定為此痛苦一生。

      「不對,不是的。」她打斷他,拿出口帶裡的鑰匙,打開了牢房的門,方他錯愕之際,已被摟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間。「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只是得做出犧牲。」她緊抱住那傷痕累累而纖弱的身軀,然而只是這樣擁著,卻能感受到對方心裡的空缺和悽楚,「就像我來到這座城堡,改變了我家人的命運。」

      一雙手也回抱住她,他將頭輕輕靠在她的肩上,感受到了人類的體溫。他想起,他也曾經是人類。

      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和她相擁著,也許在這個世界上,她是他僅存的重要之人。明白自己最終難逃一劫,所以這一刻他想將她的體溫烙進心底,她會是他堅持到最後之際的根由,在罪孽和箝制的打壓下,這女孩的笑容和溫暖足以拼湊他早已殘破不堪的心靈。以口頭的感激和話語,皆無法傾訴內心的感情。

      「冀晨,你是我最想守護的人,」

      她輕捧住他的臉,望著那雙黯然失色的眼瞳,曾經的色澤與溫柔被現實狠狠折磨而消逝了,最後僅存的,是他想傳遞給她的深深愛意。而她微笑了,想表示她收到了他這份感情。

      「我知道已成的定局改變不了,無法以犧牲守護住重要的事物。」她說,眼波的漣漪激起了淚的浪花,含情的相視,她只想永遠記住他這一刻真實的笑顏。

      縱使她曾經在心裡一千次一萬次地埋怨過他,告訴自己無論他的理由為何,也絕不原諒;然而一份感情的使然,她終究無法放棄,在她絕望無助時候給予溫暖的他。那慘澹的瞳仁後,又有著什麼樣沉重心酸的故事,或許永遠無法明瞭,但曾經拯救她脆弱靈魂的雙手,和那如燃火熾熱的目光,賜予她最確鑿真實的悸動。

      這樣的感情,她想好好珍藏著;這樣的愛人,她也想好好惦記著。

      「冀晨,」她的目光依舊溫柔,宛如夜色瀰漫間從容灑落的月光。

      「我能為你做最後一件事嗎?」

      -

      「倪雅姊姊、倪雅姊姊!」

      順著聲音的來源望去,是一群孩子們正呼喚著她。放下手裡的木桶,巴倪雅微笑著向他們揮了揮手。

      「孩子們!別跑太遠啊!」她喊道,燦然的笑容多了份成熟,容顏卻仍舊精緻美艷,好似得以閉月羞花、沉魚落雁。

      孩子們蹦蹦跳跳地離開了她的視線,她才拿起木桶,準備打起井裡的泉水。

      「倪雅。」乍然出現的一雙手接過了她手中的木桶,年輕秀氣的男孩出現在她面前,朝她露齒一笑,「我來吧!女孩子別做這種粗活啦!」

      她眨眨眼,「噗嗤」地一笑,「都是快當媽的人了,哪稱得上是女孩啊。」說著,伸手撫上了隆起的腹部,脣邊一抹幸福而愜意的笑靨如波光蕩漾,差點沒讓眼前的男孩迷亂了魂魄。

      「真看不出來呢,這樣一個年輕的女孩,肚子裡的孩子都那麼大了。」男孩喃喃自語,趁她還陷入自己小小的幸福世界時,撫上了她柔軟的髮絲。

      驚愕地看著眼前之人,那男孩眼底溫柔的神情,有一瞬間、和她日夜思念的臉龐重疊在一起。退後了一步,甩開腦袋裡雜亂的思緒,「小瑋,怎麼了?」

      「我……」這下換男孩不知所措了起來,一下漲紅了臉抓抓腮幫子,一下又別開視線撓撓頭髮,「沒、沒什麼,就是、真希望孩子的爸趕快回來呢……」

      她笑了,眸子卻在一剎那間,掠過如夜寥寥淒淒的寂寞。「嗯、謝謝你。」

      舉目望天,蒼穹遼遠無垠,偶時拂過的雲朵如芙蓉綻放、飄逸。盼了一年的旖旎風光在此刻清晰可見,亦為生活中稀鬆平常的景致。

      「如果可以,真希望他也能看見這片天空。」

      呢喃細語被撩過的風帶往迢遙天際,眺望遠方,那朦朧高山深處彷彿豎立著一座殘破陳舊的城堡。

      再次撫上便便大腹,裡頭隱隱約約的胎動提醒著她曾經與他許下的諾言。

      好好照顧他們的孩子。

      他們的孩子。她和他、最想守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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