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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龙活虎】健忘症

陈楚生:我唯一能记住的就是我健忘。

1

录音室里不见天日,只有人造的白色灯光。陈楚生刚熬了两个大夜,把巡演排练完,还没来得及睡,唱片公司又有问题来接洽。他生活一向跟工作平衡地很好,工作强度乍一增加,有些熬不住。想到晚上又有个饭局,给朋友牵线搭桥,陈楚生往沙发上一躺,已经有点恍惚了。

脑子已经麻木,所有的事情都像是在雾中,看不清楚。他知道自己应该休息了。但总有什么事情挂着,让他悬着心,没法安心歇一会。那是什么事情?他努力地回想。

我太累时没法处理这些。他想。但还是诚实地点开了手机,通知里有新消息新邮件新好友申请新未接电话,一个当红艺人的日常。但他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还是少了点什么。

无论少了什么,下午在录音室工作完,晚上的饭局还是非去不可的。给虎子牵线联系新歌的事,是他约的对方负责人,不能推。然后他想起来——是虎子。他今天还是没有收到虎子的消息。

这是个很不寻常的事情。因为陆虎平时每天都会给他发消息。

陈楚生点进名为虎子的对话框里。这下他发现事态变得严重起来:昨天自己给虎子发了消息,虎子还没有回复。很反常。虎子平时回消息的速度很快,不会让他的任何一个举动,任何一句话掉到地上。

虎子是出什么事了吗?

回想起来,他和虎子这么频繁的联系,已经有几年了。

最初的时候是他看到虎子的纹身。那是在酒吧里的一次聚会上。他们聚会总是在酒吧,总是在晚上,不见天日,一醉方休。陆虎那时也能喝点酒了,但还是不喜欢,喝了酒会难受。酒过三巡,跟他隔了两个人的陈楚生问:“虎子,你手臂上是什么?纹身吗?”

陆虎就乖乖把手臂伸出来给他看。隔着半张桌子两个人,陈楚生指尖触到陆虎的小臂。陆虎笑着,带点小孩子的得意,讲,我第一张专辑的二维码。

陈楚生戴着鸭舌帽,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上半张脸,但陆虎还是能看到他微微皱起眉头,盯着他的手臂,拇指扫过那一片黑色的条纹,像是魔法师试图抚去一个刻在桌子上的咒语。纹身附近的皮肉被牵扯地微微变形,牵起手臂上的纹理变化,但拇指划过之后,那一片深入肌理的黑色仍然丝毫无损。陆虎感到金属的凉意,是楚生食指上的宽戒指,硌着自己的手臂。

陆虎见不得他这样。发了专辑,是他的荣耀,是他多年的梦想终于成真,这时候他尤其见不得别人心疼自己,因为心疼有时候接近于怜悯,而怜悯又有时带着评判的意味。尤其对方是昔日同台比赛,今日却好像升到星斗之间,一张张发专辑、开演唱会的人。没等陈楚生说什么,陆虎就截断他,几乎带了点求饶地笑:“哥,是不是很酷?”

带着黑色条纹的手臂横亘在桌上,像是个展览。陈楚生停顿了几秒,手慢慢松开,把陆虎的手臂还给他。像评论一杯酒一首歌一样慢悠悠地讲:“...厉害了。”

这天他们都喝的不少。结束时已经是半夜了。姚政上班族,首先撑不下去。陈楚生则宣布:“我跟虎子住得近,我带他回去。”

两个喝多了的人坐在车后座上。陈楚生的左手好像必须有个架子给他搭着似的,把陆虎的脖子搂过来:“虎子,你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跟我说一说,好不好?”

陆虎于是颠三倒四地讲他的梦想,他的新歌,他的痛苦。陆虎喝完酒很不开心,也不舒服,一路窝在他怀里,昏昏沉沉。车先开到百子湾,停在陆虎小区门口。陈楚生把手从他颈侧拿开,手心和脖颈的皮肤接触太久,在冬日里炙热地黏在一起,分离时仿佛揭掉一层皮肤,冷气迅速地侵袭两个人。他突发奇想,手顺着虎子的后颈撸上去。陆虎本来是顺毛的发型,带着眼镜,现在脑后的头发炸起来,懵懵懂懂地看向陈楚生,乖得像个苹果。

这天之后他们的联系逐渐多了起来。陈楚生常给陆虎打电话来,有时是为他介绍公司;有时是要参加他的电台;也有很多时候是喝醉了。陈楚生喝多了会给陆虎打电话,聊很久。陆虎在这时候总是很安静,他知道楚生只是需要他倾听。于是陆虎在另一头安静地听,停止编曲,搁下手头的所有事情,把他的电话放在第一位。他说的每一句陆虎都给回应,即使陈楚生酒醒了之后可能自己都不记得说过什么。陆虎常说他喝完酒像个小孩。

也有另一些时候,陈楚生来陆虎家看他。写歌,聊很多事情。也有时什么也不说。陆虎就陪着他,他也陪着陆虎。谈话中留下大段的空白。

陆虎是个照顾者,不是个索取者。别人不对他好,他尚且想着要帮别人的忙;别人对他好一分,他就总想着去十分地回馈人家。但有时别人的苦恼陆虎解决不了,只能在他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对人好。当初王栎鑫一个人在北京,陆虎能陪着他,安慰他;姚政把所有钱都拿来做专辑,陆虎也能支持他,相互取暖。可楚生好像不缺什么。他在北京有不少朋友,陆虎不是最亲昵的那个,楚生也好像不缺人陪;他一张张地出专辑,开巡演,对自己的事业很满意,也不用陆虎安慰什么。更可恨的,他跟陆虎一样是创作者,这把陆虎习惯的写歌还债的路子都断绝了。

还不了的债让陆虎把自己放得更低,把对方捧得更高。

吃饭时第一碗盛的面要给他,团队合作时要护着他,回应他说的每一句话。陈楚生提议什么,他第一个响应。跟所有人说我就是想为哥哥唱垫场。连大家一起下车都要回头找他,生怕不爱说话的陈楚生被冷落了。给你我微不足道的,所有的所有。

陈楚生有时跟他讲,虎子你不要把自己放得这么卑微。也有时他很严肃地讲:“我不喜欢这样,我喜欢我们是对等的。虎子,我们可以帮助别人,同时跟对方保持一个对等的关系。我帮你是我自愿的,因为我想看你过得好。如果我帮你反倒让你把自己放得更低,那不是我想要的。”

陆虎则永远说,哥,这不是卑微,我就是想为你做点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刚刚把心掏出来,捧到你面前。

陈楚生没法否认他享受这个:陆虎竭尽全力地对他好。即使没什么话好说,陆虎也会给他分享些生活里的事,讲今天在哪听到了你的歌,我又唱了什么歌我很努力,今天我上了声乐课,我的新歌哥你帮我听一听。

而现在,今天,虎子已经有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联系他了。陈楚生的大脑因为健忘和熬夜而加倍混沌。他再次拿出手机,点亮屏幕,屏幕还停留在虎子的对话框里。他很艰难地打字:“虎子,你在哪呢?”

2

在他发出消息的两三分钟之后,陆虎出现在排练室。这让陈楚生松了一口气。起码人还是全须全尾地出现在他面前。陆虎仍然戴着眼镜,顺毛发型,头发堪堪遮住眉毛。陈楚生跟他说过这样很好看,很适合他,很乖的样子,但陆虎当时好像不太相信。陆虎今天看起来心情尤其好,春风满面,一进来就坐到他旁边,眼睛亮晶晶的,笑着望着他,问,哥,今天怎么样?累坏了吧?

陆虎这些年叫他哥的时候越来越多。但从前不是这样的。多年前,那是陆虎还经常叫他楚生的年头里,不叫生哥,也不怎么叫哥,那时他们本来是陌生而平等的。不熟悉的时候,比赛刚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有无限可能性,每个人都可能是第一名。

然而陆虎被第一个淘汰了。此后他望着台上的每个人,他们都唱了很多首歌。楚生走到了最后。陆虎开始明白,他们之间是不一样的。他们也许从来就不一样,从看到楚生唱《姑娘》,而他回去偷偷练习了很久也没成功的时候开始,他就感到了那种不同。当然,楚生很好,很成熟,有才华,什么事都不争不抢,又照顾所有人。只是每次唱完垫场,望着台前人来人往,最后是压轴的楚生,陆虎偶尔也会羡慕:如果那是我就好了。如果那个得到全场合唱的人是我,如果得到大家热爱的人是我,该有多好。但那逐渐遥远地像一个梦。曾经以为触手可及的东西,本来以为是平等的人,都逐渐如热气球升起,好像要飞到月亮上去。地面上人只能遥遥望着。

地面上的小孩可以长久地望着月亮,可成年人不能了。活在残酷的海洋里,被生活的铁蹄追赶,驴子一样埋头拉车往前走。只有在停下喘口气的间隙里,才能抬头望一望月亮。看着楚生发片,写新歌,看着他开演唱会,看着他实现所有的梦想。自己拥有的那些梦想。自己是地面上赶路的人,而他已经遥遥成了漫天星斗中的一颗。

但现在的陆虎已经心满意足了。再耀眼的星星也落在他怀中。

爱是由无数个连续的瞬间组成的。我们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感受到汹涌强烈的对某个人的爱意。但总在一些瞬间里,我们会深切地感受到。不顾一切想要见到对方的瞬间,愿意付出一切让对方开心的瞬间,是这些瞬间构成了爱。现在陆虎生活中这样的瞬间越来越多。楚生帮他。为他介绍了现在公司的老板,参加他的电台,给他录VCR,给他定制话筒,为他写“要相信,当下最好的你”。像一个真正的兄长对弟弟。在许多个瞬间里,陆虎是真的对哥哥死心塌地,什么都愿意为了他做的。这种感激要把他压弯,压垮了:他拼命想,我能为楚生做些什么呢。

可楚生不要他做什么。

楚生帮人是心甘情愿,不求回报的。他在这社会里生存了太久,见过的人和事太多,多到他明白,最好的对待朋友的方式,就是不求回报地提供帮助。于是陆虎觉得自己欠的债逐步累加,到了能把他自己压垮的地步。陆虎不喜欢别人来他家里,像他后来承认的,他心里也有好面子的地方,家里太狭窄,不愿意被人瞧见。但楚生说想来看他,他没法拒绝。很多次送楚生到楼下,看着他回去,陆虎一个人走回家,心里又一次对自己确认,原来楚生找他没有别的事,只是来看他,来找个时间,跟他待一会。每一次,这个想法都会让他高兴一阵,好像心里有个气球逐渐涨满,没来由地觉得有什么好事要发生。像他很多次感受到的那样,好事的确发生了。

他看着顶着两个黑眼圈的陈楚生笑:“你歇一会,交给我吧,楚生。”

3

陈楚生看着跟录音师讨论的陆虎,忽然想到,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跟虎子说过,要他跟我在一起呢?明明我们每天都在联系了,而且虎子明明很喜欢我啊,为我鞍前马后做这么多,可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跟人家讲过。

这个想法一出来,简直势不可挡。他简直不能明白,自己怎么今天才想到这件事。

但告白好像也不能太仓促。而且陈楚生一直觉得,虎子才是最会浪漫的人。什么能让最会浪漫的人答应呢?

熬了两个大夜的陈楚生只能想到写歌。他的脑子已经不太能转动了。但写歌也不是一时三刻能写的。那把给从前的自己重录一遍?正好虎子在这,这么做也方便。就是太不浪漫了。

陈楚生走过来,脸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陆虎注意到他手指握着衬衫的一角:“虎子,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虎子懵懵地点头,陈楚生手放在他背上,把他推进隔音很好的小录音室里。所有的设备都关着,外面什么也看不到,一个很适合密谋的环境。

“我一直想跟你说...”

陆虎睁大眼睛望着他。陈楚生在这一种纯粹的倾慕的眼神下感到压力很大:“...我们把给从前的自己重新出个录音室版本吧,好不好?”

陆虎显得茫然又有点惊讶。“好啊,”他回答,“哥,我今天来不就是要跟你录这个吗。咱们昨天说好了的。”

果然我唯一记得的就是我健忘。陈楚生心道。但就像他忘词了也要编词唱下去一样,事情开头虽然已经搞砸,也得继续下去:“虎子,你...”

他忽然觉得很难说出口。

“跟我在一块吧。”

陆虎有好一会似乎动弹不得。他的神情仿佛看到了什么超自然现象,脸上的迷茫震撼中还带了些担忧:“楚生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他拉着陈楚生往门口走,力气很大,显然下了某种决心,口气也坚决:“你现在就得去睡一会儿。隔壁有休息室。我跟他们说,把录音时间往后推一个小时。”

陈楚生的确没想到陆虎是这个反应。但他应该想到的。怪不得陆虎最近一天不正常。都没有回他消息。

他还没有从这个回答中恢复,条件反射地挥开陆虎的手:“我不想去。虎子,你还没有回答我。”

熬了两个夜的陈楚生跟喝醉的陈楚生有点相似,一样认真,不问到答案不罢休。

接下来陆虎的神情变化堪称人类情绪集合大全。他脸上先是震撼和担忧,然后演变成怜爱中带着一点好笑,弯下腰去,在狭窄的录音室里原地转了一圈,看着陈楚生黑眼圈严重的脸,闭了一下眼睛,竭力忍耐想要狂笑的情绪,大喊:“哥,你昨天已经问过我一模一样的话了!我都答应了!现在咱俩在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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