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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狐狸的眼睛

你不能看狐狸的眼睛。

因為,你會忘記你看過他。

 

凌晨十二點的編輯部只剩下一盞微弱的燈光,獨自坐在辦公桌前的楚楠一手支著下頷,黑色的鏡框後是一雙安靜且深邃的眼。桌上散亂的紙張中央擺著一本剛出版的樣書,濃密的睫毛下隱隱流露出難以捉摸的情緒。

兩個小時之前他打開這本書要做最後的校對,然而一個小時後他翻到了這一頁,目光便再也無法離開。

精緻的紙張上是一篇很簡單的故事。

一篇有關於狐狸的故事。

狐狸是一個像風的動物,他穿梭在田野間,你很難察覺他的到來,理所當然也不易知道他的離去。但有時你碰巧能看見他匆促離開時掃過的尾巴,又也許能看到他藏在麥梗後抖動的尖耳朵,但很少人親眼看過狐狸的全貌。可是倘若有一天,在你轉身之際,有一隻狐狸也那麼剛好回頭望向你時,你一定要趕緊閉上眼睛或者轉頭回避,因為,當你看進那雙閃爍著光點的雙眸,你會忘記你看過他。

「會忘記你看過他……」

就是這句話,讓楚楠為這短短不到兩百個字的故事停留了很長的時間。

為什麼?

這是他心裡頭產生的第一個疑問,然後,沈在他腦海底部很深很深的地方開始隱隱發光,一個他已然好多年從未想起的回憶突然浮了上來,漸漸變得清晰。一種絞盡腦汁終於想起要做的事情的豁然,席捲了他的胸口。

那是高二升高三的那年暑假吧,蟬聲唧唧的在叫。

「楚楠,起床了。」

恍惚間,楚楠聽見微弱的呼喚從遠方傳進耳里,他的意識漸漸清晰,身體和皮膚開始感覺到窗外陽光照進來的熱度。

「沒聽到我在叫你嗎?」

楚楠還來不及反應,原本蓋在臉上的書便被人粗魯的拿了開來,正午的陽光照進他還未適應光亮的雙眼,刺痛的令他忍不住瞇起了眼睛。

「鄭道宇,這裡是圖書館,你給我小聲點。」

圖書館管理員探頭進他們倆所在的書櫃間,不耐煩的說了句又轉身離開。

鄭道宇回過頭看了一眼還慵懶的瞇著眼的楚楠,習以為常似的聳了聳肩。

「快回過神,趕緊和我一道走吧。」

鄭道宇看楚楠被陽光照得舒服的又閉上了眼睛,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染成栗色的髮,然後被對方不滿的推開了手。

「你來這裡乾嘛?」

打了個哈欠,楚楠終於清醒了些,順了順後腦杓後便拿過鄭道宇手中的書,帥氣的跳下了窗台。

「你忘了和鍾仁他們約打球啦?大伙兒等了你半天,我才想到你可能在這兒。」

鄭道宇抱胸,靠上了身後的窗台,看著楚楠原先慵懶走動的步伐明顯一僵,便知道對方肯定是忘了。

「我忘了。」

楚楠打了一個哈欠,坦率的承認道。

「也是,你的眼裡除了書就沒有其它的了。」

鄭道宇仰頭靠向後頭的牆壁,調侃的說道。楚楠默不作聲的聽著對方的話,好一會兒都沒回答。

「你在找什麼?」

兩人之間沈默了一陣子,鄭道宇終於忍不住朝一直在書櫃間徘徊的楚楠問道。

「這書原本的……啊,找到了。」

楚楠在一排書櫃前停下了腳步,在他眼前的位置,剛好有著一本書大小的空位。他將書在手中轉了一圈,正準備將它放回原本的位置,然而他的動作卻突然停在了半空中。

一陣風吹進了書櫃間,楚楠一愣,轉頭看向窗邊的鄭道宇,對方身後的玻璃是關著的,楚楠詫異的瞪大了眼睛。然而自耳邊吹過的風又停了,他垂下視線,自我嘲弄的笑了笑,也許只是錯覺吧。

這樣想的人又轉回頭,抬起手便將書塞進了眼前的空位,向右一轉,便要朝鄭道宇走去。

深色的地毯上,一雙白色的球鞋走了幾步突然停了下來,然後轉了個向,又走回原本的地方站定。

楚楠沒有看錯,他離開書櫃前餘光中閃進了一道影子,而那人現在就站在他面前,只隔著一排書櫃。

「唧唧——唧唧——」

今天的蟬聲似乎比以往都還要大聲,吵鬧的充斥了楚楠的耳朵。

因為中間放著書,所以楚楠只能看見對方的雙眼,然而那是他看過最漂亮的眼睛,兩隻眼皮上有著深邃的割線,晶亮的雙眸中覆著水潤,閃著大大小小的光點,安靜沈著的像片大海,燦爛明亮的像片星空。那人的睫毛既長且濃密,那天的那個時候陽光打下的光線正好,在對方白皙的頰上烙下了隨著眨眼顫動的剪影。

楚楠重頭到尾都沒有回過神,倒是對方很快便反應過來,漂亮的眼睛彎成了月牙,禮貌的朝表情古怪的楚楠點了點頭,便沒再留戀的轉身離去。

「呀,楚楠,你到底在發什麼呆?」

蟬聲似乎都停了、沒有了,剛剛灑得正漂亮的陽光似乎也沒那麼浪漫了。楚楠感覺後腦杓傳來一陣痛,漸漸回過了神。

「你剛有看到嗎?」

楚楠沒看一旁的鄭道宇,有些自言自語般喃喃的問道。

「看到什麼?趕緊走了,大家都在等我們呢。」

鄭道宇焦急的嘖了一聲,伸手抓住楚楠的手腕便將人往外拉。

楚楠踉蹌了幾步才跟上鄭道宇,在被拉出書櫃前,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只看見一顆茶褐色的腦袋斷斷續續地在書間閃過,直到他出了圖書館。

 

第二天,楚楠揉著打球打到酸痛的手臂走進了圖書館。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鬼使神差的走向昨天的書櫃。

他看似平常的走進了兩排書籍間,視線卻始終透過書和隔板間的縫隙朝另一頭望。走到一半,楚楠心裡頭漸漸產生一種古怪的感覺,他自己也說不准是什麼,只是盯著對面無人的走道繼續走著。

直到走到了底端,他才突然明白之前那股怪異的感覺是什麼——失望。因為當那雙眼睛再次出現在他視線中時,他的胸口是種被填的滿滿的感覺。

看不見好看的雙眼,濃密並上翹的睫毛在陽光的照射下染成了金黃色,偶爾微微的顫動,有著明顯線條的眼皮下,眼球隨著一行行的字來回移動著。

那人今天倚著窗戶,低頭閱讀著手中的書籍。

楚楠停下了腳步,就這麼站在不遠處看著對方在陽光下安靜的閱讀,乖巧的令他心底泛起一種癢癢的感覺。

像是察覺了楚楠的目光,那人頓了頓,突然抬起了頭,在和楚楠對視到的那瞬間,楚楠終於明白「時間是可以靜止的,在你和我目光相遇的那瞬間。」是怎樣的境界了。

那人的眼睛真的很漂亮,陽光照在水靈靈的眼球表面,就像縮小版的星空,那人雙眼的汪洋綴滿了光點。

楚楠再一次出了神,而那人還是和昨天一樣從容的對他頷首,又重新埋頭於書中。

「唧唧——唧唧——」

那年暑假的蟬聲特別大聲。

第三天,楚楠毫無猶豫的走向了相同的書櫃,他的腳步堅定沒有遲疑,在看見那人時穩穩的停了下來。

原先似乎正在找書的人愣了愣,抬眼朝楚楠望過來。

這次,楚楠做好了準備,在那人看向自己的瞬間,帥氣的仰了仰下巴,露出了他最自信的月牙笑眼。

 

自那天以後,兩人產生了一種無聲的默契。

每天固定的時間,楚楠便會走進圖書館,隔著書櫃,和早已在看書的人對視,兩人相視一笑,然後各自去做自己的事。

幾乎整個暑假,他們都做著這樣的例行公事,徬佛整間圖書館中,就只有這幾排書籍。

楚楠記得曾經有人說過,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我在你面前,而你卻不知道我愛你。然而對他來說,這樣隔著一排書櫃,看著對面那雙最漂亮的眼,是世界上最美的距離。就像他們根本不需言語,只要一個充滿笑意的眼神;就像他們從沒想繞過書架去認識彼此,卻總固執的赴一個根本沒人開口說過的約定。

那是一個很奇妙的暑假,很夢幻的夏天,兩個陌生人莫名其妙地闖進了彼此的生命,沒有刻意靠近,卻又意外的貼近。

然而,就如同剛剛所說,這份默契,只維持了「幾乎」整個暑假,在開學倒數一個禮拜前的午後,下了一場大雨。

 

楚楠站在便利商店前的屋檐下,身邊統統都是在躲雨的人們,他有些焦躁的看著手錶,完全不在意別人粗魯的推拉。

他抬頭看了眼灰黑的天空,知道雨勢一時半刻是停不下來了,便果斷的脫去背心外的襯衫,往頭上一撐,邁著大步朝雨中跑去。

在楚楠的印象中,那似乎是那年暑假唯一沒聽見蟬聲的一天。他渾身濕透的跑進了圖書館,連襯衫上的雨水都還來不及擰乾,便直直的朝他早已熟悉的書櫃走去。他的胸前打著響鼓,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有著不好的預感。

白色的球鞋下踩著被雨水浸成深色的地毯,楚楠手中抓著因為吸水而變得沈甸甸的襯衫,臉上是說不出的神色。

他呆呆的站在書櫃中央,默不作聲的盯著對面半晌,然後抿著唇,像是賭氣般踩著用力的步伐轉身離去。

那一天,沒有熟悉的蟬聲,沒有熟悉的陽光,連熟悉的人,也不在了。

隔一天,楚楠在預料中發燒了。

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沒有一刻是清醒的。

等他完全痊癒後,第一件事便是回到圖書館的那排書櫃間,那人卻還是不在。他又像病倒前的那一次一樣,獨自一人呆呆的佇立在書櫃間。

後來的每一天,楚楠都和以往一樣準時到達圖書館,然而那人始終沒再出現過,就像人間蒸發一樣,直到開學。

楚楠聽他媽媽說,他在生病期間睡得很不安穩,似乎一直在做夢。

於是他開始懷疑,那一切會不會只是個夢?他找不到那人存在過的證據,也沒再親眼見過那個人,所以他的內心漸漸開始這麼相信。開學後,那個暑假,那個人,那雙眼睛,被他自己說服成了一場最美的夢,隨著逐漸繁忙的課業,壓進了楚楠心裡的最深處。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都沒再想起過。

「喲,親愛的,在想什麼?」

沈浸於回憶的人被突如其來的聲響弄得一抖,下巴從手中滑了開來,差點嗑在桌上。

「突然想到以前的事情。」楚楠清了清喉嚨,窘迫的坐正了身子。

抬頭看向對方,穿著軍綠色外套的范少勳正將雙肘交迭在他辦公桌前方的隔板上,可能走路過來吹了冷風,白皙的皮膚上帶著微微的粉色,他下巴倚著手背,露出總讓楚楠方寸大亂的笑容看著他。

「所以那麼晚都不回家啊…」露出失落的表情,范少勳收起笑容癟了癟嘴。「你這樣我心疼呢…回家吧,沒有你我睡不著呢。」

已經默默開始收拾桌面的楚楠瞄了眼對面越說越委屈的人,嘴角偷偷彎起了笑容。

「好,我收完東西我們就回去。」

「好。」

楚楠起身順了順紙張,嘴巴上耐心的安撫到,好笑的看著范少勳心滿意足的應了聲,然後對著自己笑。

「這個月你的新書就要上市了,期待嗎?」

拿了掛在椅背上的風衣,楚楠小心翼翼地闔上了桌子中央的樣書,繞過隔板,一把攬過范少勳問道。

「多少…唔…有些期待吧。」

范少勳說著,仰起了頭,默契的接下了楚楠落下的吻。

「我很喜歡你書裡關於狐狸的那篇故事。」

楚楠又吻了吻對方的頭頂,兩人靠著彼此,一同進了電梯。

「啊…那篇啊,是寫給你的。」

闔上的電梯門關住了范少勳帶著笑意的話語,關住了楚楠俊容上閃現的驚訝,卻打開了兩個人記憶中那青春又溢滿陽光的暑假。

 

「勳,」

「嗯?」

「你高中讀哪裡啊?」

「不是和你同一所嗎?有一年暑假你每天還在圖書館對著我笑,現在想要玩失憶遊戲嗎?你笑什麼笑?」

「沒事,只是想到那時的事。」

楚楠仰頭忍俊不禁的笑了,呼出的白煙在冬天的夜空中捲曲上升,直到消失在深藍的天幕裡。

他無聲無息地將自己的手指扣進了對方的指縫中。

為什麼會忘記自己和狐狸對視過呢?肯定是因為那一個瞬間太美了,美好的令人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你就是我的狐狸。」

范少勳垂著頭笑了,握緊了兩人相扣的手。

可是那只狐狸會永遠記得的,因為你在他生命中獨一無二的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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