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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onlight above the sea

      00

      海上月光。

     

      01

      十七歲的紀昀然不喜歡晴天。

      一塵不染的藍天太過純淨和空白,一切都無所遁形。即使是夕照與晨曦都太過犀利,讓苟且偷安的陰霾無所適從。

      他討厭站在陽光下,除了悶熱難耐之外,更多的像當眾被扇了一巴掌一樣的狼狽不堪。

      晴天也算不上自殺的好天氣。

      光是爬上天台的女兒牆就已經汗流浹背,但這並不能阻止他的愉悅,睽違數不清的日子,幾天、幾周或甚至幾年的感到神清氣爽。

      他甚至能張開雙臂,擁抱高樓的強風。正中午的陽光在此刻也炙熱且充滿了希望。

      近在咫尺的死亡讓他終於能心平氣和的面對那些糟糕的事實,不必害怕陽光多管閒事,將內裡不堪的髒污公諸於眾。不用防備也不用躲藏。

      遺書早在早晨收作業的時候夾進數學作業簿,書包塞在教室附近的草叢裡,手機關了,隨手丟在樓梯間,天台的鐵門已經鎖上。此時此刻沒有人能再來打擾,說一些要充滿希望、堅持下去的鬼話。

      並不是想死,只是活著太累了。

      他閉著眼睛,站在天台邊搖搖晃晃。

      「喂。」陌生的嗓音。他不悅的皺眉,回頭。

      「你在幹嘛?」

      02

      陌生的面孔。少年的腿很長,坐在生鏽的鐵桶上能夠到地面。沾滿碳粉的手捧著筆記本,一隻鉛筆跨在書頁中間。紙在狂風中翻飛,鉛筆搖搖欲墜。

      「你怎麼在這裡?」紀昀然問他,雖然言不由衷,但好歹表現了身為一個正常人應有的驚訝。

      少年給他一個你莫名其妙的眼神。高傲像是在說干你屁事。

      無理至極,但紀昀然一點也不在意。正想叫他帶著他的畫滾蛋,少年又接著拿起鉛筆塗鴉。

      「……」還能不能好好去死了。

      少年的速度很快,刷刷在畫紙上添了幾筆,把本子拿遠了細細觀察,最終大筆一揮在右下角簽上名字。

      「送給你。」他把畫本扔進紀昀然懷中,把鉛筆丟進胸前的口袋裡一邊下了樓。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紀昀然匆匆瞥了一眼翻開的那一頁。

      天台慘白的圍牆上方是一望無際的藍天,少年站在牆頭,張開雙臂像是在擁抱。腳底下繁忙的都市很遠很遠,向下墜落平添一種飛翔的錯覺。

      『起飛吧。』右下角的三個字旁邊是龍飛鳳舞的落款,一筆一劃看起來張揚的像是要飛起。紀昀然想起他方才靠近的時候,發白的制服上用藍色繡線篆刻的兩個字。

      林溯。

     

      03

      後來紀昀然靠著天台的牆壁看完了一整本林溯的畫,直到警衛來巡查,才偷偷摸摸的下樓。

      他站在校門口遠望高聳的天台,在夜幕中只有模糊的輪廓。

      自殺失敗的一天,但是出乎意料的不怎麼氣餒。或許是因為死亡的存在感仍然強烈,又或許是其他無關的什麼。

      可能明天吧,或許後天,就可以順利的離開了。

      死亡如此神聖,並不能被莫名其妙的打斷。當時頭也不回的紀昀然從未考慮過自己有一天可能放棄以死亡為信仰。

     

      04

      又是從疲憊開始的一天。雖然早已習慣失眠一整個晚上,但自殺未遂的懊惱加深了煩躁。

      「早啊!」迎面而來的同學打了聲招呼。

      「早安。」紀昀然彎起眼睛,像是在笑。只有他知道口罩下的嘴角絲紋不動。

      但是沒人在乎,甚至他開口的時候人已經跑遠了。

      「早安。」忽然有人從後頭揉了他的頭髮,聲音含糊卻熟悉。

      紀昀然觸電一般頭皮發麻,正想揮開他的手,林溯率先放開了。

      「這麼兇。」他笑了,往紀昀然胸前的口袋裡塞了一隻棒棒糖。「我的畫冊呢?」

      神經病啊?紀昀然氣不打一處來。「丟了。」

      「丟哪了?」林溯也不生氣。

      「鬼知道丟哪了,反正我找不到了。」紀昀然覺得他總在明知顧問,以打擾一個將死之人為樂趣。

      「哦……」林溯了然的笑了笑。「沒關係。」

      那剛才是在堅持什麼?紀昀然皺眉。

      「沒關係的,只是我不小心把我在數學科辦公室撿到的“信紙”丟在裡面了。」林溯湊近他耳邊,只有他聽得見。「如果你--那封信的主人--也覺得沒關係的話,那就算了吧。」

      「走了。」林溯一派輕鬆的揮手,留他呆站在原地。

      紀昀然氣笑了。偷別人的遺書,也真是個渾蛋了。

     

      05

      正午的烈陽過於招搖。紀昀然把遺書重新抄了一遍,夾進英語作業簿裡。

      他昏昏沉沉的拉開天台的鐵門,胡思亂想。

      明知這裡有那個多管閒事的智障,但一時之間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地方。上吊沒有繩子,自刎沒有刀,想死比活著都困難。

      今天林溯不在。牆腳的鐵筒上頭空蕩蕩的,竟有些不習慣。

      紀昀然兩手撐著牆頭,慢吞吞的爬上牆頭。夏天的太陽太毒辣,水泥牆面燙的跟鐵板似的,他不得不把上半身抵在牆面上,掙扎著爬上去。斑駁的牆面一蹭就掉下碎片狀的油漆,紀昀然忍著噁心的觸感,慢慢的往上挪動。

      胸口的位置傳來堅硬的觸感,他伸手掏出了一根棒棒糖。櫻桃味的糖球,在口袋裡放了一個早上已經有點融了。

      口袋裡還有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依舊是熟悉的字跡。

      "你是海上月光,只能仰望、伸手都會灼傷。"

      不知道從哪裡抄來的破爛句子,看起來好像有點道理實則不知所云。辭不達意,喜歡不是喜歡。熱烈不至沸點,冰涼也不夠徹骨,儼然舊時那些爛大街的愛情電影。

      紀昀然扯了扯嘴角,撕開糖果的包裝紙。櫻桃味和糖果的甜膩在嘴裏化開,他鬼使神差的咬碎了糖果,希望味覺能再敏銳哪怕一點點。

      林溯的自以為是真的,中二是真的,多管閒事也是真的。紀昀然向來討厭糾纏不清、不明不白的感情也是真的。

      但是死掉這件事好像因為他莫名其妙的出現多了點障礙。

     

      06

      隔天林溯又來了,像是料準了他不會往下跳一樣。

      「早安。」他懶洋洋的打了一個呵欠,照例又是一根棒棒糖和一張紙條。動作熟練無比。

      紀昀然把東西塞回去他手裡。「別多管閒事。」

      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天知道林溯跟吃了定位系統一樣,連著幾天四處跟著他轉。上個廁所要特別路過教室外,中午要黏在一起,紀昀然爬上天台他也跟著,站在牆頭準備往下跳的時候他在一邊背課文。

      每天夾進各科作業本的遺書都被截胡,老師的評語除了繼續加油之外沒有任何異狀。紀昀然搞不懂自己何故招惹了林溯這種喜歡偷人遺書的怪胎,計劃連連失敗的煩躁耗盡了他為死亡留存的最後一點耐心。

      「你到底有什麼毛病?」紀昀然把他摔到牆上,林溯依然好整以暇。

      「我每天中午都在這裡的阿,凡事也講求先來後到嘛。」——還要若無其事的裝無辜。

      「午休時間快結束了,我先走了。」還真的一派輕鬆的走了。

      神經病。紀昀然咬牙切齒。

      白天不行的話,那就只能晚上了。他走下樓梯,身後的鐵門虛掩。

     

      07

      暮色降臨。

      白天的晴朗延續到黑夜,校門口大樓外牆的燈光刺眼,像燈塔一般指引著方向。

      林溯走了,紀昀然親眼看見他走出學校。

      他終於和死亡無限貼近。直到明天早晨之前沒有人會發現,寧靜安祥的死去是對這冷漠的世界最後的忍讓。

      墜落以前都是飛翔,那麼高樓會予以最大的祝福吧。

      他向前踏了一步,即將失足,手臂上卻清晰的傳來溫度。快速的挪動讓他短暫的腦袋空白,暈眩之間又是那樣熟悉的聲音。

      「你為什麼老想著要去死呢?」林溯的聲音充滿了憤怒,不如以往。

      像是被銳利的針毫不留情的扎進痛處,紀昀然甩開他的手。「那你為什麼老是不讓我死?老是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好玩嗎?」忍耐到了臨界,他近乎失控的尖叫。「林溯你就是個渾蛋你知道嗎!那幅畫、糖果、紙條,憑什麼用這些下三濫的技倆強迫我留下來?你以為那是愛、喜歡或者救贖嗎?你只是自私而已!」

      他絕望的大喊,一邊崩潰一邊隱隱覺得自己與林溯的關係應該這樣才合適。——打開天窗說亮話,互不相欠。

      林溯死死的抓著他的手臂,緊的他手掌都發麻。「那你又知道什麼才是愛嗎?如果是的話又為什麼不承認你還有愛呢?」他怒吼。「你整個人都在說你也喜歡我,行為舉止、髮絲到眼睛都是。承認有這麼困難嗎?」

      紀昀然茫然的搖著頭。什麼愛與不愛的,他的身體已經枯萎了,連擠出一滴鮮紅的血來證明自己活著都成問題。槁木死灰,情感都太遙遠。

      「我已經很努力的把你留下來了,為什麼連一點機會都不給我?我可以隨時出現,只要你需要,失眠的時候我都可以整夜陪你。你像做的事想去的地方我都可以跟著,你相信的我也相信。不要說什麼你現在只有死了這一種選擇,我還在這裡,每一次選擇我都會選擇你。」他說的太急,咬字之間都在喘。

      「我用全部的心意去喜歡你,你能把放在死亡與自我懷疑上的熱情分給我一點點嗎?哪怕萬分之一也沒有關係,就是嘗試一下除了這些以外的事情。我不想要我們還未遇見就錯過了,無論對於死亡還是活著那樣都太遺憾。」

      「你不能為了避免傷害與被傷害,就再也不去愛了。」他最終疲憊的說,語氣裡若有似無的哽咽。

     

      08

      天台太高,空氣稀薄,呼吸都沉重不堪。何況是歇斯底里的哭泣。

      紀昀然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腦袋裡塞滿了太多念頭,紊亂的幾乎要把心臟擠爆。

      身體像是榨乾了最後一滴活力,像是要把靈魂都吐出來一般哭到乾嘔。眼淚盡情的奔流,不知道到底是愉悅還是悲傷。

      應該要快樂的吧!畢竟終於得知有一份坦承的愛是為他所有。但又難過的無以附加,像是預知痛不欲生的孤獨會再次造訪,又或者因為對未來燃起一絲期待而感到驚慌失措、對始終信仰的死亡懷有動搖而感到崩潰。

      他知道自己不應該伸手,妄圖捉住同樣在暴風圈裡飄搖的少年。多少次錯付與肝腸寸斷的寂寞早已足夠警惕,橄欖枝終成囹圄。但是那個人是林溯,他說他始終會在這裡。即使是毒藥也太過甜蜜,即使可能粉身碎骨也忍不住心動。

      所以才會難能可貴的感學像是活者著,像個正常人一樣知道快樂要微笑、傷心要哭。

     

      林溯始終安靜的攬著他。

      言語已經不足以表述。林溯跪坐在地上,輕輕在他額頭落下一吻。

      你是海上月光,所以我揚帆起航。

     

      09

      春秋更迭。

      紀昀然寫下最後一張請帖的地址,合上筆蓋。

      他打開裝著郵票的抽屜,無意間掃落一個塵封已久的鐵盒。

      盒子已經太久沒有被打開,生銹的邊緣嗑的手指有些疼。紀昀然把蓋子丟在一旁,露出裡頭熟悉的信紙。

      "遺書,

      一切遺產由本人之父母處置,丟棄、捐贈或繼承皆可。

      生活裡並不是沒有愛,只是他們遠於海上月光,只是痛苦大於對活著的執著。

      紀昀然,書。"

      信紙因歲月而泛黃,但紀昀然仍清楚的看見了當時的林溯一筆一劃的寫下。

      "那麼我是擺渡的遊子,靠近你所有的無可奈何與無能為力。"

     

      你可曾遇見一個人,像晨光明媚掩蓋了殘陽似血的日暮,像一場暴雨酣暢淋漓的落在饑渴的沙漠裡,像艷麗熱烈的火焰點燃幽靈般深邃湛藍的海。

      你可曾愛過過一個人,他像海上月光也像擺渡的遊子,愛你從一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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