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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方喵短篇】-《汗味的惡魔》

      線香的清裊雲煙在廳堂裡繚繞著,身穿墨黑色各式衣裝的賓客,神情肅穆地魚貫而前。

      「請節哀。」

      「謝謝。」

      「請節哀吧。」

      「好的。」

      「節哀。」

      「謝謝你。」

      一人一句,制式化的致意當中,時值高中年紀的舒離覺得自己實在沒有辦法分辨他們臉上的哀戚是真是假。

      「你還好嗎?」

      一支手輕放在他的肩上,出於因厭惡而生的反射,他一個扭身,拍掉了那支手。

      「請不要碰我。」

      被拍掉的手上,很快地逐漸泛紅起來。面上蓄有鬍渣的男子微笑著望著他,那笑容裡,卻看不出喜惡。

      「你怎麼可以這樣對爸爸?」賓客說道。

      「別搞錯了。」舒離面色冷淡,「我的親人,只有照片裡的那一個人。」

      他回頭望向廳堂底部安放的黑白照片,那微笑的面容永遠地停留在按下快門的那一刻。

      一場屬於母親的喪禮,那自稱是父親的陌生人,如今卻站在主人之位。

      §

      那個人的名字叫做舒正行,自從他在五年前進了監獄之後,名字與樣貌便開始變得模糊不清。

      達成這樣的結果很不容易,畢竟為了讓他不再一次次趁夜侵入舒離的房間,母親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貫徹剷除這個惡魔的決心。

      每個夜晚,舒離祈禱著惡魔的汗水不會再滴落在他的胸膛、臂膀與下巴,但每一天,當夜晚深沉時,他的房門總會打開,那團黑影總會前來。有的時候,惡魔的汗水甚至會流進他的喉嚨裡,佔據他的胸腔,或者腹部的深處。

      直到母親終於有一天闖進他的房間,抱起他在客廳裡痛哭一場,他才終於意識到似乎有個人不見很久了。

      有一個汗味很重的惡魔被送進了監獄,而他似乎從來沒有父親。

      直到高中,全新的校園生活來臨,舒離卻也同時迎來了全新的生活環境。新的教室、新的校園、新的同學、新的師長,一切好像就要全部重新開始。

      但並不是所有全新的生活,都總是好的。

      母親的病來得很突然,逝去得更為突然。從她在工廠裡倒下,直到停止呼吸,只有短短的五天時間。

      醫師說這種情形叫做「過勞」,舒離雖然不能理解,但他知道的唯一事實,就是母親晚歸的身影將成為絕響。

      而從這一刻開始,自己就是孤兒了。

      「請放心吧,你的生活不會有問題的。」社工人員微笑著說,「你不用去寄養機構,你會過得很好。」

      「真的嗎?」舒離望著社工,他的微笑裡似乎沒有半分虛假。

      「對,你放心吧,我們都會是你的後盾。」

      那人一邊笑著,一邊摸了摸舒離的頭。

      他覺得有些冷,向社工討了一條毯子,把自己重重地包裹起來。

      但他還是覺得冷,甚至有些懷疑,寒冷的源頭,無非就是來自社工的那支手。

      §

      客廳裡面有一位陌生人。

      「舒離,很久不見了。」那人微笑著,鬍渣在他原本就難看的臉上四處散佈,笑容的弧度誇張地大。

      那張嘴如果不是為了吃掉舒離,又怎麼可能張得那麼開呢?

      「是爸爸喔。」那陌生人這麼說道。

      「我沒有爸爸。」

      舒離木然地望著客廳裡的陌生人,心臟的鼓搗令他口乾舌燥,他拿起了手機,撥通了報案電話。

      「警察先生,請救救我!」用刻意放大的音量,舒離企圖斥退眼前無端闖入的陌生人,「有人侵入我的家!」

      「好了,好了。」那個人的笑容更開了,他一個箭步上前,搶走了舒離手上的手機。

      「您好,是的,我是舒正行,舒離是我的小孩,他是我的獨生子。是……是……我知道,這個時間是法定的探視時間,保護令的生效期間我會遵守規定的,警官大人,不好意思。」

      掛斷了電話,那個人將手機拋還給舒離。

      「我出去買晚餐,你不要鬧,探視的時間都給你浪費掉了。」他微笑著,笑容的弧度誇張地大,幾乎要裂到耳際。

      這個時候舒離想起來了,曾經有一個惡魔,也是帶著這樣的面孔住在他的家裡。

      那被惡魔拿過的手機,散發著惡臭黏膩的腥味。舒離感到一陣作嘔,不得不趕緊躲進廁所裡,把他胸腹裡,過去累積的那些惡魔的汗水,通通都給吐掉。

      直到他乾嘔著,從喉嚨裡摳出血絲,說明他已沒什麼能再吐出來的了。

      但是舒離仍覺得,喉嚨裡那屬於惡魔的汗味,依舊蓋得過鮮血的鐵鏽味,甚至逐漸變得清晰可辨。

      §

      他換了鑰匙、換了手機號碼、甚至開始在不同的朋友家輾轉寄宿。

      不用和惡魔共處一室,使得舒離每一天都能夠取得短暫的休息。一次又一次,他在課堂上睡著,又被老師叫醒。問題學生的標籤貼在他的名字上,到輔導室報到成了他每天必備的行程。舒離覺得甘之如飴,因為惡魔的汗水味,正在慢慢變得淡薄。

      然而這一天,他依照教官的指示來到輔導室,冰冷的空氣卻讓他冷汗直流,角落裡那團漆黑的影子刺痛著他的眼角,舒離甚至無法確定是不是因為這股疼痛,才讓他的淚水奪眶而出。

      「是爸爸喔。」那團黑影微笑著說。

      「我沒有爸爸!」舒離怒吼著,拔腿往門口跑去。

      「舒離!你怎麼可以……舒先生你留步,我們去追就好。舒離!!」

      甩開後方糾纏的聲音,舒離止不住的淚水滴落著。

      這個學校是不能待了。那個有著母親氣味的家,也沒有了。

      事到如今,還有多少同學願意讓他寄宿呢?身為學校出了名的問題學生,這個可能性也越來越渺茫了

      「我沒有爸爸!!」

      為什麼就沒有人願意相信那個人不是父親呢?為什麼大家都相信他是爸爸?

      「那是汗味的惡魔!!」

      §

      打工的日子很平淡。

      在濱海的魚市場裡,沒有人會去過問一個年輕的小啞巴,為什麼會流落在這裡。

      只要給飯吃就能做事,在這個充滿著熱鬧人聲的地方,有著太複雜的人生縮影。誰也不會過問誰,舒離只是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青少年漁工。

      雙手是殘破的,衣裝是簡陋的。漁工宿舍裡,鐵皮屋禁不住海風的吹襲,斑駁的室內空間不但幽暗狹窄,更充斥著魚腥味。

      有魚腥味是好的,至少,沒有惡魔的汗味飄盪在其中。

      漁船靠港,操著聽不懂的語言,外籍漁工爽朗地笑著陸續下船,舒離跳下船時一個踉瑲,跌到了那位漁工的身上。

      「Bạn   ổn   chứ?(你沒事吧?)」

      雖然聽不懂他說的話,但舒離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來,那是真的關心。他靜靜豎起一個大拇指,而年輕的外籍漁工則回以令人安心的微笑。

      所謂的微笑,合該是如此的樣貌。

      今天很累,走回宿舍的路比看起來還要艱辛。舒離邁著沉重的步伐,卻有著輕鬆寫意的心情。

      手上有了打工的錢,最近旅費也存得差不多了。船長說過只要給他錢,就能去海的另一邊,這個旅行很快就要成為現實。

      然而當他打開宿舍的鐵門,那抹熟悉的黑影,卻又在深處飄搖起來。

      「舒離,很久不見了。」那抹黑影漫上了深綠色的黏膩,笑容裂到耳際,那散發著汗味的身影發出假扮成人類的聲息。

      「是爸爸喔。」

      「我沒有爸爸!!」

      抽出了腰際的魚刀,直指惡魔的同時,旁邊卻有一位身著全新警察制服的年輕警員,大聲喝叱了起來。

      「你……你要幹什麼,刀放下!那可是你爸爸!」那警員額頭上汗珠滿佈,將手放在腰際的槍套上。

      「對嘛,我們好好談啊。」惡魔笑裂了臉,「舒離,不要那麼激動,好嗎?」

      「我沒有爸爸!!」

      「刀放下!」年輕的警察拔出了槍,顫抖的槍口,對著天花板打出了第一發子彈,隨即對準了將大門給關起來的舒離。

      「刀放下!刀放下!刀放下!我會開槍!」

      「舒離。」汗味的惡魔裂開的笑容逐漸收合,但氣味卻越來越濃烈,「不要拿刀對著爸爸。」

      「我沒有爸爸—————!!!」

      槍聲在小屋裡響起,爾後再度恢復沉寂。

      舒離回頭望向牆壁上的凹洞,以及被跳彈擊中的那個陌生人。

      滿是汗味的黑色陰影褪去之後,一個看起來神色空洞的陌生人,頹然地慢慢倒下。

      「啊……呃……」

      他的心窩上,一抹殷紅正跟隨著呻吟的苦痛,逐漸地擴散開來。

      「舒離……你要變成……真正的……孤兒了。」

      陌生人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之後,逐漸消失了生氣。

      舒離呆呆地望著持槍顫抖的年輕警員,他似乎沒能注意到舒離的狂喜。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真正的孤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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