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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中

(壹)

我吃力地挪動腳步,搖搖欲墜地向潺潺水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參天古木間裂帛般的陽光劃過我的眼睑,讓我陣陣眩暈。燒焦壞死的肌膚腐蝕般的疼痛,發出死亡的惡臭。我的胃已經被饑餓麻木,喉嚨幹枯灼痛發不出聲音。

有多久沒吃過東西了?甚至連水也沒喝過壹口。我的耳際轟轟作響,每邁出壹步都感覺自己將隨之倒下。

更糟糕的是,我的視力也隨著體力的消耗而逐漸下降。

難道我……會死在這個地方嗎?

耳邊的水聲突然大了起來。我模糊的視界中出現壹陣閃光。我的腦袋幾乎要被聽覺與視覺的強烈沖擊擠爆。

那是反射著陽光的溪流嗎?還是……死亡前的幻覺呢?

虛弱的我終于栽倒在地。

我……還不想死。

九月的第二個星期,我因總公司人事調動被派往外省任某分公司執行經理。

我仍記得出發那天,我由機場的玻璃牆向外望去,天空萬裏無雲,湛藍澄澈得如同CG技術制作出來的。

這樣的天氣正適合出行。升職的我,認爲這是自己鴻運當頭的征兆。

在頭等艙享用香煎龍利,品嘗雪利酒。帶著輕松的心情眺望九千米高空的雲層。我的人生正要開始閃光。

原本是這麽打算的。

怎麽也沒想到,普通的亂流會造成墜機。

我也聽過無數次求生講演。也曾仔細閱讀緊急手冊。然而事情真正發生的時候,卻全不是那麽回事。

當失去平衡的機體不斷搖晃,下墜,機腹內的我們除了如同木偶般隨之搖晃,什麽行動也采取不了。

高速的墜落中,我看到雪利酒潑上了我的襯衫,如同血壹般的紅色擴散開來。

這是我印象中的最後壹個畫面。然後,我就由于著地造成的巨大沖擊暈了過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如同死了壹般躺在壹片焦黑中。

我試著動動身體。幸好,感覺還在。

掙紮著爬起來。與機體燒融粘連在壹起的血肉撕扯下的疼痛讓我呻吟不止。我本能地向有著亮光的裂口走去。

當我爬出裂口,掉在地面上的時候,疼痛與疲倦使我又壹次暈了過去。

我再壹次醒來是由于饑餓和寒冷。天色微亮。晨曦中我栗栗發抖,巨大的飛機殘骸在我身邊。

就象是在拍電影壹樣。

我忍著身體的疼痛爬起來,打量周圍。

著眼處是壹片焦黑的森林。近前有樹木尚燃燒著。不遠處,層層密林中,可以看見濃煙冒出。

我的身後是左側著地的機體。左翼炸得粉碎。尾部三分之壹的地方已經斷開,機身殘破不堪。看來是飛機是左後部分先墜落著地的。

我能活下來,大概是因爲座位剛好在機頭右方的關系。

記得自己曾經聽說,飛機失事坐在機尾的存活率比較高。

人生真是難以預料。

我深吸壹口氣,向著壹片被死亡籠罩的大地發出啊啊的嘶吼。

沒有人回應。

其他的幸存者已經離開了嗎?

還是……根本沒有其他幸存者?

我心中感到壹陣寒意。

不,不會的。

我向殘骸走去。我的身上肌膚與褴褛衣衫粘在壹起,渾身焦黑得不象活人。壹只耳朵的聽力幾乎喪失,使得我難以平衡。

好在身體上的痛楚還沒有影響到腦部的反應能力。我明白自己若想找到食物和保暖衣物,這飛機殘骸是唯壹的希望。

我從自己掉出來的裂口又爬了進去。在頭部的食物儲藏間,我找到些許勉強還能吃的餐盒和可以使用的毛毯。我吃過食物後裹著毛毯休息了壹段時間。

之後我感到體力恢複了些。又繼續在殘骸中搜尋。然而除了看到各種死狀淒慘面目模糊的屍體外,我的並沒有太大收獲。

我對其他幸存著的存在已經不抱希望。而在這段期間,並不曾有搜救隊到達。

食物漸漸消耗殆盡。我只經過簡單處理的傷口正在惡化。絕望壹點壹點侵蝕著我。

繼續呆在這裏我會死。然而以我現在的狀況,離開尋找新的生機,或者也是壹死。

在這樣壹個死亡氣息籠罩的地方,我的精神與體力狀況都在急劇下降。

這種無法忍受的折磨最終戰勝了對未知的恐懼。我邁進了森林之中。

這卻成了壹個讓我邁向死亡的決定。

我懂得如何人事架構,財務管理,客戶經營,卻對野外求生壹無所知。

饑餓,寒冷,對死亡的恐懼。

最後倒下的時候,我心中充滿悔恨。

我……還不想死。

(二)

我再醒來的時候,眼前是深色的夜空。我感覺全身被毯子很溫暖地包裹著。口鼻中充滿青草與樹木特有的味道。不遠處燃燒的火堆旁,壹個蜷縮的黑色身影在撥弄著什麽。

我心中充滿對生命的感激,阖眼激動地喃喃自語。

“醒了?”

黑色的身影拉長,站起,向我走來。

清涼的手探上我的額。對方身上帶有泥土的味道。

“謝謝你。”

我虛弱地說,然後沈睡了過去。

那天倒在溪邊之後,我是被奇恩救了。

奇恩自稱是個叢林探險家。之前進入了這片森林探險,卻由于迷路而轉不出去,靠著多年積累的求生技巧在森林裏生活。某日聽到了巨大的轟鳴,朝著冒煙的方向趕了過來。然後,就在飛機失事不遠的溪邊找到了我。

我很奇怪世界上居然存在因爲迷路被困在森林中的叢林探險家。但他救了我卻是事實。

隨著身體情況的好轉,我燒傷壞死的肌膚也漸漸長好。很幸運,四肢與內髒都沒有受傷。雖然留下了疤痕,但我很快就可以支撐著走路了。

壹開始的時候奇恩總是將我安置在那棵樹根有個凹洞的樹下,自己出去搜集食材補水和柴火。我將他留下的傷藥敷用,服下。晚上他回來的時候,會跟我聊壹會天。我總是問起有沒有搜救隊到來,奇恩總是歎息著搖頭。

後來傷好些,我漸漸學會了自己配制傷藥。學會了燒熟食,煮水,清潔。能走路的時候,也幫忙收集柴火和提水。

奇恩是個很神奇的人。我從沒看他用過槍之類的工具,但他很少空手回來。他還總能指出水源所在,分出有用的和有毒的植物。

但最讓我感到神奇的,卻是他竟然能夠以這種方式生存。

我是個受正統教育長大的人。從上學到工作,壹直理所當然地過著壹帆風順的人生。對我來說,獲得受人認可的地位是每個人追求的生活。離開了人群,我不知道如何生活下去,也找不到生存的價值。

奇恩說,我是個以征服人爲生的人。而他,是個以征服自然爲生的人。

晚上我們例行的聊天,談到搜救隊的次數越來越少。也許我已經死心了吧。但聽奇恩的叢林之旅是件很愉快的事情。我漸漸被他的生活方式吸引。

真不可思議。

外面的世界。當我困在這裏的時候,我的競爭者們正在超越我。愛我的人正在擔心我。也許搜救隊正在尋找我。我的工作積壓了很多吧。我的客戶被其他人搶走了吧。上司大概在考慮換人了吧。我的生活已經開始崩塌了吧。

然而,我卻開始覺得那都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甚至,覺得那樣的生活變得不真實起來。

與奇恩在壹起的時候,時光總是過得很悠閑。我可以用壹整天來擦洗奇恩的刀具。也可以壹動不動地盯著水壺等它燒開。

陽光,鳥鳴。空氣中原始的味道。篝火霹啪作響的聲音。高遠清澈的夜空。幹燥堅硬的樹木。清冽冰涼的溪水。溫和中帶著刺鼻味道的藥草。烤得略有些焦的兔肉。

還有,奇恩爽朗寬厚的笑聲。

人生中,我第壹次如此貼近地理解到幸福的含義。

“奇恩,我也做個探險家怎麽樣?”

當我從自己做的陷阱中第壹次捕獲到獵物的時候,我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奇恩用他爽朗寬厚的笑聲回答了我。

“只要你不叫苦,我很歡迎。”

我深深感受到,上天在剝奪了壹個人壹些東西的時候,會賜予另外的東西。

所謂的塞翁失馬,就是指的這個吧。

但還有另壹句話,叫做命運弄人。

當我已經坦然接受野人壹般生活的時候,壹直沒有出現的搜救隊突然出現在蓬頭垢面的我面前。

“我們是來救你的。”

他們說。滿臉的疲憊帶著喜悅。在我拒絕之後,壹個個都覺得不可思議。

他們說,我這樣的行爲,不僅使他們的努力白費,也讓愛我的傷心。讓需要我的人失望。

這些人身上充滿了我所熟悉的社會的氣息。他們的衣著與語言,讓我重回想起曾經的生活。

于是我動搖了。我想起了那個鋼筋水泥的叢林。充滿人的地方。想起我曾經引以爲傲的工作。想起我的家人。

那些本已遠去的事實突然又與我發生了聯系。

奇恩說過,我是個以征服人爲生的人。跟他在壹起的時候,我也曾真心希望放棄這種生活。

然而當現實要求我作出抉擇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仍然無法放下我的欲望和情感。

雖然我沒說,奇恩似乎也察覺了我的決定。然而他什麽也沒有說。

我對他感到很慚愧。

搜救隊不能在森林裏耽擱太多時間。不是所有人都象奇恩有著傑出的生存能力。

離開的時候,我感到很難受。奇恩拒絕了跟我們壹起回去的提議。對他來說,在森林中迷路也許根本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或者他根本就沒有迷路。

我問奇恩,他可有聯系方式。雖然我覺得他不可能有這種東西。

奇恩笑了。不過並不是那種我常聽見的爽朗寬厚笑聲。我突然覺得我的問題很社會化。

我以後,再也見不到奇恩了吧。

隨著直升機的上升,我的視野中,奇恩漸漸化爲壹個烏黑的小點。

面對死亡都沒有掉淚的我,忍不住淚流滿面。

(尾)

回到家的時候,我的家人都高興得又跳又叫,淚流不止。他們壹遍壹遍告訴我,他們有多麽絕望,以爲我已經不在人世。上司也打電話祝賀我的歸來。如我所料,我已經被停職。但他又說,若我願意,仍然可以馬上回公司。

于是,我重又恢複了西裝革履的辦公室生活。每日都忙得腳不點地。

偶爾閑下來我會壹遍遍回憶那段與奇恩壹起的日子。奇恩,他現在好嗎?又在哪座森林,過著遠離塵世的生活呢?他那爽朗寬厚的笑聲,壹直印刻在我的記憶最深處。

無論如何,那段野人生活永遠也不會從我的心中消失。

謝謝你,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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