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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口

      後天免疫缺乏症候群(acquired   immune   deficiency   syndrome,AIDS)。

      我手握著這張診斷書,不知道是秋天的風冷,還是紙上的字殘酷的讓人發寒,我打了一個哆嗦,雙手也不停顫抖。

      「什麼,我得了愛滋病?」雖然不是沒有想過這天,但真正遇到的時候還是不得不用高八度的音調去面對。

      「其實以現在的醫療,愛滋病是可以用藥物被控制住的,只要控制得好,一個20歲的年輕人要活到70歲也是沒有問題的,妳不要太悲觀了……」

      人的一生當中,總會經歷許許多多傷口,有些微不足道到在生活中起不了任何反應,有些雖然會留下淺淺疤痕,卻恰如其分的點綴了生命,也無傷大雅。而有些傷口,如刺青一般深深刻劃著,碰一下就撕心裂肺。前兩種傷口在我眼裡是不足掛齒的,而對於第三種傷口,我倒是有滿腹的話語可以訴說。不是委屈,也不像苦楚,就是痛到麻痺的一些話語。

      我的第一道第三種傷口,要從16歲那場大火說起,一把葬送青春的火。

      那是一個安詳的午後,蟬鳴穿過三合院的厚牆,對徜徉在夢裡的我來說,有點擾人清夢;豔陽穿過房裡的高窗,對生來就怕熱的我來說,有點煩躁難耐。就這樣在半夢半醒間,我聽到外頭傳來一陣嘈雜聲,喊著:「救人喔!救火喔!阮兜著火燒了!」那聲音聽著像我家年邁的阿嬤的聲音,有點真實,又有點虛幻。一直到感覺到有雙大手抱著我竄過一道道嗆鼻的濃煙,我才真正清醒了。原來這真是場火。

      釀成這場火的不是別人,是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是在80年代擁有大學學歷的高材生,他原本有一個像他學歷一樣的完美人生。完美的工作,完美的妻子、完美的房、完美的車。但好景卻不常,一生當中所有可以發生的厄運和傷口幾乎都在同時劃破了父親,並且一蹶不振。那年,全球金融風暴,他投資股票失利,他的妻子、我的母親,有了另一個”完美男人”,在裁員風暴下,父親也沒有因為他的大學學歷而倖免。

      從那時開始,我的完美父親開始變得有點像國文課本上的孔乙己,總是滿嘴誇耀著他當年考上大學的事,總是將從前家中經濟還富裕時訂做的義大利襯衫穿在身上,配上有點過時的,金黃色的瑞士錶,自視甚高的說著當時有房又有車的自己是何等風光,卻再沒見過他再踏入職場半步。那全新的裝扮慢慢地出現皺褶,甚至漸漸變得鬆垮、脫線,彷彿歲月和現實在上面劃過一道道傷口般。因為這場金融風暴,他失去了所有生命中成為一個完美男人的所有元素,他失去了房、失去了車,失去了家庭,並且獲得了所有生命中最撕心裂肺的第三種傷口。

      「讀書人的事,能算偷嗎……」書本上是這樣寫著孔乙己的話。「誰說我窮了?!我可是念過大學的讀書人!讀書人能窮嗎?!」我是這樣聽著父親的話。

      幾乎賠掉了人生的父親,帶著我一路躲債到阿嬤的三合院裡,這是和父親有關聯的人事物當中,唯一有價值的地方了。但他並沒有因為阿嬤為他的日夜操心,或是年幼的我而振作,在這個競爭過於低落、民風又刁悍的鄉村裡,父親開始跟著一幫地方上的小混混聚賭了。從原本的三百、五百,到後來的三千、五千,從原本阿嬤賣菜賺來的錢,到後來阿嬤年輕時的積蓄,借據像流水一樣一張一張的簽,我無法體會父親身上的傷口有多痛,但我知道自己也正在被傷害著,是父親也無法體會的痛。

      這天,父親終於從賭場回來了,他卻不是來房裡看看許久未見的我,也不是到阿嬤跟前懺悔自己這些日子的荒誕行徑。因為欠下的賭債數目太過龐大,他沒有辦法在賭場限定的時間內還出來,於是想著不如放把火把全家燒了,燒死了也乾脆。

      他這一燒,燒死了阿嬤,燒出了我人生中的第一道第三種傷口。

      這把火並沒有燒死我,後來,我被賭場的人帶去還債,用女人的本能去還債。第一次接客那天,我掙扎著不讓那個男人碰我,最後我被關到一個黑暗的房間裡,他們用香在我的手臂上燙了一個傷口,第一道第三種傷口,好痛、好痛。從此我知道,這就是不接客的下場。

      風月場所裡有很多成文和不成文規矩。像是一個小姐一個月必須接滿多少次客人,否則會挨鞭子,像是”第一次”的價錢會被抬到比平常高三到五倍,像是店裡的小姐會依照”業績”被安排住在不同等級的房間裡……

      一開始,我覺得自己好髒、好髒,那是一道道又深又髒的傷口,我無法細數每個自己被傷害的早晨、下午或夜晚,我得隨時隨地,偶爾還必須依照客人的癖好去噁心的扮演某些角色,漸漸地,我慢慢把自己當成沒有感覺的傀儡,只要沒有感覺,並且去相信這是生性本就低賤的自己應得到的下場,就不會覺得痛了吧。

      今年,是第五年,傷口持續在擴增的第五年,我21歲。本來已經快要成為傀儡的我,因為這張診斷書而再次有了感覺。我不知道該不該開心,因為這張診斷書讓我想起了自己還是個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有傷口的人,卻也因為這張診斷書,讓我像當年的父親一樣,彷彿失去了一生。

      我拿著印有”後天免疫缺乏症候群”這幾個大字的診斷書,加上五年來存下來的骯髒錢,全數都交給了賭場的人,我交出了我的青春,換回21歲以後的自由。對,我是對這些錢很不屑一顧,留著它們會使我想起自己的骯髒、自己充滿傷口的21年。這些沒有學歷、沒有美好回憶的21年。

      至此之後,我沒有回到醫院接受治療,這些因為病毒而產生的傷口,對我來說就只像是第一種傷口,即使它們很真切地存在著,但我更在乎的是21歲以前的那些,深不見底的傷口。

      我開始思索著如何能夠彌補第三種傷口的各種方法。過去這五年來,我害怕被看見、害怕被觸碰,五年之後,是不是只有不再害怕這些記憶被掀起,才能夠真正癒合?

      手裡握著一張錄取通知單,我走進大學的畫室裡,坐在眾多學生圍繞的石板上,再次將衣物一件一件脫下,不同的是,我知道這次的裸露是純淨而高尚的。感染之後的傷口,和埋在心底五年的第三種傷口同時露出,雖然兩種痛相互交疊著,但卻有種從來沒有過的釋然。

      我想,這21年就夠了,不用活到70歲吧。我看著牆上的時鐘滴滴答答,開始細數這五年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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