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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賞書評】我想像的健太郎同學

我也曾有過一位健太郎同學。

「若當年相戀的是我想像的健太郎同學,如果當時和我在⼀起的,是溫柔⼜會完全包容我的健太郎同學,我的⼈⽣⼀定會很不⼀樣吧。」而我的健太郎同學無數次救我於水火,總是那樣的義無反顧、毅然決然,雖非完美,不過他卻真真切切的是我心中的白馬王子。

興許是童年夙往作祟,使得我看待健太郎同學時總是透過一層「王子」濾鏡,相信他會出沒於各種危急時刻,是故,無論我遇到何種困境都能夠勇敢的告訴自己:「不要緊,等到他出現之後,困難都將迎刃而解,一切都會有所改變。」然後咬牙撐著。

然而,是時間告訴我,無論是王子,抑或愛情,這些都不是困惑的謎底、難題的正解;也是時間使我通透,縱然健太郎示現於眼前,他亦無責任、義務向我伸出援手,他興許會帶來轉變的可能性,但人生機運的轉捩點掌握在自己手中。

而文中的女主角雅竹因為什麼契機和健太郎同學相遇的呢?

身為讀者的警覺心使我的指尖在點擊下一章的瞬間擱淺了。明知點一下,便能一窺所有故事秘密的龍宮寶盒,但有些事物一如沈船遺跡,每個人的過往恰若一座海,有其想淹沒的災禍、幸福、時光。興許,當前的海天一色,正是雅竹所想呈現的景緻,我又是否應當潛入其中一探究竟?

最後,我抱持著顛躓、忐忑的心緒走進故事。故事所述的環境:松菸,或是華⼭文創園區等以及周遭人物神色無一不再提醒著我,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幾度讓我不得不停下步伐,告訴自己這僅僅只是別人的生命,與我無關。

我不是潘雅竹,也不會遇到李敏澤。

但我卻彷彿透過字裡行間看見李敏澤的拳頭朝著潘雅竹揮下來了。時間好像瞬間凝凍,潘雅竹獃住了,全身僵硬無法還擊。在那狹窄房間裡平平仄仄的音爆中,我聽到極細極尖的剝落聲響,有些東西永遠地失去了。

關於被傷害,我已經熟能生巧。從前,我能刻意忘掉被傷害的任何記憶,不記得和他之間發生的事情,完全記不得。而今,世故且老去的我知道,我再也不會讓自己這樣被傷害。

但從過往到現在,這段「成長」過程歷經了多少陣痛?

成長恍若一連串的打碎與重建,打碎時很多人都會出手,但重建時始終只有一個人。而別人花幾個小時打碎的東西,往往我們要花上十年去重建它。

重建過程是一種漫長摧衰,將裂紋處被覆上嶄新土水,可就如我總是在喜歡的課本上寫錯字,塗塗改改再好,卻也總是看見抹去的痕跡。

作者在文中寫:「在藝術創作的世界中,悲傷成為奢侈品,好像你活得越悲傷,就能創作出越好的東西,但我覺得並不是這樣,至少對我來說,   太過悲傷的時候是無法創作的,太過悲傷的時候是無法做任何事的,那是只希望自己消失的時候啊。」

李黎說:「有一種痛是徹骨的,有一種傷是永難癒合的。」我想,即便成長過程中的悲傷、孤寂真能夠換取藝術的獨特視野,我更情願平淡自適的活著,只希望活得下去。

李敏澤,我不知道怎麼理解他,是什麼原因使他成為文中的那個樣子?

我很喜歡文中一段描述:「李敏澤就是我⼀直以來喜歡的類型,閃閃發光的那種類型。這⼀次,我終於有機會⼀步⼀步追趕,有⼀天要變得和他⼀樣強,甚⾄比他還要強,除了要和他⼀起站在台上外,也要成為能夠被依靠的對象吧。」

《你好,舊時光》:「愛讓人變得出色,恨讓人走到頂峰。」

在事事混沌未明,卻想要求個純粹乾淨的年紀,我曾希冀自己能夠和喜歡的人並駕齊驅,希望能夠和他一塊兒進步、成長。然而,當我發現自己變得比他更強時,他卻準備離我而去了。

他覺得自己不再是我所崇拜的那個樣子了,我想變得跟他一樣好的心態成為他的壓力;而我由此想到的是,原來他未曾將我視為他可能依靠的對象。

§他的到來是成長。

「我與過去的⾃⼰產⽣斷裂,開始邁向另⼀個更加⾃由卻也更加不⾃由的⾃我。當我不以過去的認知為基準,當我開始想嘗試新的事務,當我開始能夠憑⾃⼰的意志來定義⾃⼰,當關於我的所有描述,都是不穩定的,當我是那樣的我的時候,我選擇相信李敏澤,相信跟著他,我會更喜歡這個我。」

每個階段的蛻變前或許心目中都先有一個「榜樣」,我們都希望能夠變成那個樣子,希望變得更好。

但轉化過程中,必須適應成為「他」所必須承擔的種種,一如清水置於瓶中,能隨物變化。但若穿過不合腳的新鞋的人興許能明瞭,經過一整天的壓縮,即使離開了鞋,腳趾仍會緊密地黏偎著,微微往下彎,已經習慣適應了,忘了要分開。

那雙新鞋咬腳,周遭的好友卻說好看,而足下的疼卻是只有自己知道。

遵循別人創造的價值,雖然方便,也不須歷經那些冤枉路,但創造自己相信的價值也許更適合自己,即便過程漫長,可至少我了解自己,知道自己喜歡且適合什麼樣子。

「於是我開始抽菸,並⼀步⼀步地,與李敏澤戀愛。」

那一瞬間,我悄聲自問,如果一旦開始抽煙,戒菸就是一輩子的事情……

那麼,一旦愛了,傷心是不是也就是一輩子的事了呢?

§成長隨之而來的毀滅。

「……你愛我嗎?」⽤盡全⾝⼒氣,我只能說出這種,乞討般的話語。

「……,妳最可愛了。」

李敏澤的含糊地帶過,我揣想著,他是不願承諾,還是連謊言都不願說?

這讓我想起李商隱的〈夜雨寄北〉:「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兒時讀,覺得李商隱是個實誠人,因為他不輕易給予許諾,畢竟事事向來不定;然而,如今我開始懂得,不是他不輕易給予,而是給不起。

即便李敏澤在那個時空下說出了「我愛你」三個字,帶入第一人稱潘雅竹視角的我會視它為承諾性質的誓言,縱然它具有時效。(很多事情在當下是真的,但在下一個片刻或許就不存在了。)

聽到的當下,我應該會高興一下子,然後嘲諷自己竟之於這樣的言詞感到快樂,這太愚蠢。

輕諾寡信,明擺著的。

奧修:「人常常對承諾寄予永恆的期望,這種情況在生命裡產生很多悲哀。」這不是要我們不要許下諾言,而是要認清承諾的本質。

§回首流光

李敏澤起初所呈現出種種溫柔未必是因愛而引起,怕只是一種習慣性的儀式,興許還是用在很多人身上的環保技倆。

我不禁想,如若被李敏澤傷害過,我是否還能夠再「相信別人」嗎?像從未被傷害過那樣。

「那些都是假的嗎?說早上醒來看到我很開⼼,說我讓他很有安全感,說我跟其他⼈都不⼀樣?在李敏澤的語境中,我似乎是因為太好了,所以才沒有資格成為女朋友,但誰都知道,就連陷在漩渦中的我都知道,這個說法的可信度有多低。或許是他不夠愛我,或許是我不夠值得他喜歡,都可能。」

我想,若我是潘雅竹,那時候應該會選擇不斷修正自己去變成對方喜歡的樣子,或者想像中李敏澤可能會更喜歡的樣子,把李敏澤想望的形象穿在身上。

然後又被自己的想法震懾,原來,削足適履的不只是灰姑娘的姊妹。

可是,傳世的文字也是經由不斷的反覆增刪淬礪;那麼,來自不同成長背景的兩人註定該有一段適應期與修正期的陣痛,為了把彼此扞格的部份磨掉,不是嗎?

非得等到受傷了,站不起來了,才能夠停下痛苦的形變嗎?我問自己。

「當時李敏澤好像在對⾯看到我的狀況,⾺上⽤優雅的步伐⾛進店內,溫柔地感謝劉優的照顧,說接下來他會帶我回家。」

想像著李敏澤踩著輕快而優雅的步伐,但由於太輕快了,以致背負不起任何感情與責任,那種屬於舊貴族的任性灑脫,和不計較一切後果的揮霍與墮落,那是中產階級的我學不會的。

§   朋友

「抱歉啊雅⽵,這次沒辦法⼀次把所有東⻄都拿⾛,我先幫你拿幾件衣服,妳選兩三本書好嗎?」

那時讀到這章節時,我將飲了一半的茶杯往日光滲漏處推,讓它吃進暮色。茶色轉為琥珀,喝一口茶,茶水挽留住夕陽的餘溫。

幸好還有吳家維和劉優前來救拯。

柯裕棻於〈甜美的剎那〉中寫過:「自己的房間是人生的空間記憶體,人生的紀錄以物質的型態儲存其中。在時空記憶的洪流裡面打劫,要扔的絕不可戀棧,要留的也不可耽溺緬懷,留下多少算多少。」

我亦曾問過作家言叔夏,若心中的房間都被陳舊事物所充斥,那我又當如何?她稍稍思忖,然後溫款的回應:「出去走走,帶回一些新的塵土轉變一下空間,又或者離開那裡吧!」

離開需要很大很大的勇氣,但不要放棄自己。

「吳家維,謝謝你那時喜歡著我,謝謝你喜歡著這樣的我,你才是我擁有的『無所畏懼與寬容』。」

當時我看到這句時,腦海中閃現我遇到的健太郎同學,然後才告訴自己這裡講的是故事裡的吳家維。

我熟悉的健太郎同學在某次我受困時出現,我既感謝又愧疚,我很感謝他即時救援,又愧疚於總是他在幫我,但我並非把他當作工具人。

他聞言後說:「就算被你當成工具人利用也沒關係,盡情的用,我樂意。」

能遇見他我真的很慶幸,就如我看見潘雅竹能有吳家維和劉優在旁守護著一樣高興。

即便哪天朋友各自追尋、實踐理想,我相信,過往曾一同打拼奮戰的回憶仍會沈澱在心底的某處,只要輕輕撥弄,那些過往便會蕩漾開來。

雅竹在文中想著,「累積了很多故事,有很多故事可以對⼈傾吐,⽽這些故事⼜能作為某種借鏡、供⼈參考,就有了⾃⼰已經能帶領別⼈前進的錯覺,事實上不過是死⾺當活⾺醫。」

凌性傑:「有些問題還未說出口,我早已經見到了答案。這或許是一種悲哀,當我想要挽救什麼卻終歸徒勞。即使徒勞,我還是未曾放棄每一次機會,把我明白的說出來。」

這讓我想起教育實習時,學生總喜歡問我問題,可能生涯、愛情、學習,而我在「佈道」之後也會告訴他們:「雖然我這麼做最後完成目標,但不見得你照做就會達到同樣的結果,每個人的特質不同,事情的不可控變因很多,最後還是得靠自己去闖闖看。」

然後學生聽完回答多半會點點頭,懵然的看著我,我猜他們覺得我在講幹話,但我也必須坦承,人生艱難,我自己還常常顛躓忐忑。我能做的只是把過往失敗經驗告知他們,避免重蹈覆轍,其餘都是造化。

☀致   健太郎同學

「我曾經以為,只要遇到了健太郎同學,就能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卻發現,這種⽇⼦不是我想要的。我希望幸福快樂的⽇⼦,不是健太郎同學單⽅⾯帶給我,⽽是我們⼀起創造的。我不要那麼多來⾃戀⼈的愛與包容,我需要更堅實的⾃我意志,否則,我很快就會失去所有屬於⾃⼰的想法。」

這段是我在這部作品中最為喜愛的文字。

它讓我發現,我誤解了童話。

小時候只在乎結局是否美好,故事裡的巫婆最後是否死於非命,但卻忽略了童話中脆弱、天真、善良的的公主,面對壞心皇后、獵奇後母,又或是各種妖魔鬼怪,是什麼讓她勇敢地繼續朝未來前行?

在讀者沒有參與的空白情節裡,公主的時間軸上,那些我未曾見聞的敘事,是否存藏著我未曾得知,但對她而言卻重要非常的故事?

此外,這也是促使我回頭爬梳過往流光的契機。

「有時候我真的很希望,你就在我⾝邊。然⽽,⼜因為,你永遠都不會在我⾝邊,我才能這麼放⼼地,想念著你吧。」

還記得剛升上高中那陣子,因為羞於交流,所以在班上沒有朋友。本以為高一生活會這麼索然無味的過完,直到健太郎同學的出現。

無論是在換座位時主動說要坐到我旁邊,或是上課時仍堅持要牽著手,又或者是放學留在教室教我物理習題……

健太郎同學一步一步拉著我踱出自己的小圈圈,開始和大家一塊打球、玩手遊、借作業給同學抄。

下學期,健太郎同學不再與我同桌,他不在身邊我有些惶恐,但我告訴自己要試著跟附近的同學說話,不要怕。就算沒有健太郎同學,我也可以做到。

或許是勇氣跟毅力感動天,我和周圍的同學變成了好朋友。

高一分班,我和班上大多數同學分開,離開教室前,我用力的抱了抱健太郎同學,小聲的說再見。

健太郎同學舉起手臂,手掌輕撫著我的頭髮中,他有節奏地拍著,停的時間有點久,我禁不住口乾舌燥,心跳加速。

最後他說:「我們還在同個學校啊!看到我記得打招呼。」

我當下覺得他大概不曉得怎麼回應,所以想略略的敷衍過去吧。

但健太郎同學從來就不是敷衍了事的人。

有次,我從四樓走到一樓,忽然聽到三樓有人大喊我的名字,我跟旁邊的陌生同學一塊兒抬頭,這才發現是健太郎同學。

他有些憤慨的喊:「我剛剛叫你都不理我!再裝不認識啊!」

我陡然有些尷尬,但人生不尷尬,萬古如長夜。

更尷尬的是其他高一同班的同學聽到健太郎同學的聲音,紛紛從四個樓層冒頭響應他喊:「再裝不認識啊!」

急得我在一樓跟他們叫囂,但心裡某處卻覺得很開心,像日光在心頭摩挲,有些溫暖,滲進了光。

沒有健太郎同學陪伴的時光,處處艱難,如履薄冰,我總佯裝著,戴著一張若無其事的面具,可上頭佈滿幽微而不易覺察的裂痕,隨時就要毀損。

雖然我遇到挑戰時,第一件事情還是先害怕起來,然後緊張,接著再告訴自己不要緊張。但我有進步了,我不再呼喚健太郎同學的名字,不需要透過你帶給我向前的勇氣,我可以自己創造。

謝謝你,健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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