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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2012

〈你好,2012〉

      「喂?」

她肩膀夾著手機,一手拎著單字本,一手從自助餐老闆手中接過便當。

      「李如風小姐嗎?請問您認不認識陳彬禮同學?」對面的聲音聽起來是個「大人」。

      「……請問您是?」

 

      「這位陳同學剛剛出了車禍,請問你知道怎麼連絡他的家長嗎?」

      便當失手掉了下去,她從床上驚醒,一身冷汗。

      看了看時間,早上七點,室友才剛打完遊戲,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裡,只剩微弱的檯燈亮著。她坐在床上又愣了好一會,才慢慢反應過來。今年是二零一八年,自己也不是那個背著沉重書包,夢想考上第一志願的國中生了。

      梳頭盥洗,在書桌前化好妝,把手機和筆記本扔進書包,放棄把通宵的室友叫去上課,踏出平時蝸居的租屋處。早上八點的課是文學史,拗口的敘述和沉悶的注釋,一手寫著筆記,一手撐著頭算著離下課時間還剩多久。隔壁同學遲到了半個小時,躡手躡腳地坐到她旁邊吃起了早餐,或許是玉米蛋餅的氣味實在太難聞,一股沒來由的煩躁讓她突然很想現在就衝到走廊上,對行人大吼。

      「能借我看一下筆記嗎?」隔壁同學終於把那該死的玉米蛋餅吃完。

      「啊,我沒抄。」

      她這才茫然地抬頭看了看黑板,老師已經把上一章節的部分擦掉了。

      這種事情可不會發生在陳彬禮身上。她想起今天早上的夢,那個永遠十五歲的陳彬禮,還有2012年,沉悶又壓抑的國三。

      她幾乎沒有和陳彬禮說過話,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她記得他總是佔據模擬考排行第一名,而且他的補習證吊牌是紅色的,她是黃色的。

      但她早就注意到他了,在很久之前。

      她其實一直很想問問他,你會不會後悔?你把你的人生的大半浪費了在了升學考試,最後卻提前結束了生命,你會不會後悔?

      特別是在這間沉悶無趣的小教室裡,這個問題又逐漸在腦海裡盤旋。曾經她輾轉難眠思考這個問題,直到高中時忙社團忙活動,再也跟不上學校的數理課程,她才逐漸忘記這件事。

      彷彿懲罰她的無情一樣,早上做了那個夢之後,所有關於他的事情又逐漸清晰。

      她終於背起書包。這是畢業那麼多年後,第一次回到母校。

 

**

      『……也許沒有一個人,可以陪你到世界的盡頭。但回憶,可以擁有。接下來我們要聽的,就是這首五月天的〈星空〉……』女DJ的聲音漸弱,音樂逐漸大聲,她閉上眼睛。

      2012年,傳說中馬雅末日要到來的一年。

      那年,除了周杰倫,還沒有那麼多的台灣藝人到中國發展;最紅的偶像劇是〈小資女孩向前衝〉;五月天的專輯〈第二人生〉帶著所有歌迷搭上諾亞方舟;〈後宮甄嬛傳〉才剛播出沒多久,「賤人就是矯情」還沒成為流行語。

      大街小巷,都在播陳芳語的〈愛你〉;她曾經因為林俊傑的〈她說〉MV,到全家便利商店買咖啡;同學們的手機是按鍵式,下載音樂時,得用電腦轉移到SIM卡;因為沒有自拍鏡頭,所以大家都喜歡在廁所的鏡子前拍照;免費WIFI還不多,傳照片時,最害怕的是感應不到對方的藍芽。

      台北的冬天總下著綿綿細雨;長袖運動服外面要加件大衣,再穿上學校外套才能夠保暖;學校裡最跟得上流行的女孩子好像都不怕冷,有著過直的齊瀏海和各種不同顏色的隱形眼鏡;男生們總要把運動褲改的極窄,並且露出腳踝。

      「靠北喔,誰把襪子放在我的餅乾上?」、「幹嘛啦,就只是襪子而已啊!」,班上還是一樣的吵。她偷偷把耳機塞進袖子裡戴上。很奇怪,教官一直知道他們班很吵卻不怎麼管,倒是抓上課聽音樂的人很嚴。

      耳機裡的廣播是一個不認識的女DJ。前奏響起,暫時隔絕了周圍的喧囂,她突然覺得國中真的是一個很殘忍的地方。

      每天日復一日的上學下學,坐在固定的座位上。老師不會告訴你讀書是為了什麼,也沒有人告訴你,如果不懂考出好成績,未來還能成為什麼的人。大人們反覆地強調好高中可以帶來幸福的人生,他們用強制分班、過重的講義、段考的排名,篩選出一批可以成為榜單上的名字後,其他人就讓他們掉下去,就像是「最底班」一樣。

      最底班很吵,班導總是不在。下課時陽台總有人抽菸,男男女女擠在同張椅子上摟摟抱抱,老師兀自念著課文毫不在意。這裡沒有終極一班的汪大東,沒有開朗的袁湘琴,沒有殺老師,沒有任何試圖拯救他們的大人,他們就這樣在競爭激烈的升學體制下,了無聲息。

      在唯一的朋友因為霸凌而轉學後,她終於從一個不引人注目的透明人,成為了下一個箭靶。

      最底班裡,所有沒有背景──就是被「烙人」(圍毆)時,沒人脈找學長姐來談判的同學,都知道幾種人不能惹:第一種是頭髮挑染燙成玉米鬚,有男朋友的女孩;第二種是身上總是有著煙味,下課成群結隊的男孩;還有最重要的,第三種,如果是在廟宇集會時會穿著制服扛轎的同學,更是不能惹。

      剛好帶頭在她書包裡丟衛生紙、翻倒她座椅的同學是屬於第三種。所以她只能盡可能的無視那些塞在她書包裡的衛生紙,祈禱他們趕快轉移下一個對象。

      下課鐘聲響起,她在響到第二聲時,就一手把桌上所有的小說抄起,往圖書館奔去。

      〈明天過後〉裡把主角們的避難處設在圖書館是一個很棒的情節,圖書館對她而言就是避難處,有主任、有嚴肅的管理阿姨,他們是天然的屏障可以抵禦那些霸凌。而圖書館的書又是另一個逃離現實的地方。金庸、古龍、波西傑克森、魔戒、哈利波特,只要一翻開,無論是考卷成績隔壁同學,或是轉學的朋友通通不在她的世界裡。

      把書拿去櫃檯還書後,她把上次看的幾本老舊的科幻小說放回角落的書架上。遠遠的,她聽見兩個男孩越走越近的腳步聲。

      「……世界末日都要來了,還讀什麼書啊?」

      她有些意外這麼老舊的書區還有人來,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

      「世界末日是假的,」一個戴眼鏡男孩對旁邊的同學說話:「只是商人炒作的噱頭。」

      男孩瞥見了她,似乎愣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在除了講台的地方看見他。

      「但反正我是要免試了,考基測壓力太大了。」他旁邊的同學笑了笑。

      她知道那帶眼鏡的男孩是陳彬禮,全年級的第一名,是屬於每次段考後的頒獎都會看見他上台、國文老師要教訓班上同學時,會拿來當對比組罵人的人。但其實每次國文老師提到陳彬禮時,她都很想笑,為什麼要拿他教訓我們呢?我們笨,不像他聰明,一年後的基測,頂多就是隨便猜猜,反正成績也不好,隨隨便便地考個學校,然後打工賺學費,當學徒,找工作,這一生還是可以過的。

      「我的重點不是建中,是離開這裡。」陳彬禮突然說。

      陳彬禮看了她一眼,她從一旁經過也忍不住多看了陳彬禮幾眼。上課鐘聲響起,陳彬禮和他同學鐘聲一響就放下書,跑出圖書館了。她慢條斯理的選好今天借的書,拿去櫃檯給阿姨刷卡,直到鐘聲響完,才慢慢走出圖書館。

      她在附近走廊繞了一圈,去看了看陳彬禮的班級,在外面佇足三秒鐘享受一下他們班的安靜氛圍,才慢慢走回去。

      她想起班上同學要選的學校也大概就是那幾所,她極有可能繼續和他們當同學。到時會怎麼樣呢?他們可能會讀不同科系,上不同的科大,或是直接畢業以後出來工作……

      回到教室時,老師仍然還沒來上課,班上的某個男生正坐在她的桌子上,踩著她的椅子,她只好坐到前面空著的座位上。

      「靠北坐屁坐喔。」前面的女生一把推開她,並用衛生紙擦了擦椅子:「噁心。」

      她只好到教室後面站著,這樣讓背靠著牆壁可以舒服些。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尷尬,索性直接用手捧著書開始看。

      不過也許是看她這樣真的太無趣了,又有一群男孩們剛打完球經過她,順手把她的書拍掉,然後嘻嘻鬧鬧地回到座位上。

      她低著頭,盡可能不要對到他們的眼神,等到他們開始自己話題時,再默默的把書撿起來,拍了拍灰塵。

      這樣看了十幾分鐘的書,國文老師才終於到班上。

      「老師,你看她都不回位置坐啦!」坐在她桌子上的男生翹著腳開始和老師抬槓,嘻嘻笑著看了看她。

      她把頭低下,假裝什麼都沒聽到。

      國文老師放下了厚厚一疊的國文考卷,「碰」地一聲。她把頭抬起來,老師看了她,又看了坐在她桌子上的男孩,煩躁地嘆了口氣。

      「你就是因為看起來都不在乎,所以他們才要一直捉弄你。」國文老師說。

      「如果你姿態放軟一些,他們早就放過你了。」

      班上同學哈哈大笑,老師逕自念起課文,男孩還是坐在她座位上,踩著她的椅子。一股憤怒衝上腦門,姿態放軟一些?什麼樣才叫做姿態軟?像朋友一樣轉學?還是……。

      她忽然覺得,這肯定是當初她冷眼旁觀朋友被霸凌的報應。

      想到這裡時,她已經朝座位上的男孩走去,一回神,已經用最硬的書脊,重重地朝男孩的頭上砸了下去。

      「幹你娘──!」

      她大吼,仍然覺得沒消氣,又用力砸了一下:「走!開──!」。

      這大概是她短短十五年生命裡,最痛快的一次。

**

      國中還是與記憶中相差不大,白色磁磚的拱門,甚至連國中的「中」那一豎的斑駁都一模一樣。一走進門,記憶中灰色的石磚道,已經重新換成了新的,而且還搭配紅磚排成了圖案。

      踏進校門,左右兩邊仍是排球場,但地上的線已經被嚴重的磨損。往前走穿過了一年級的川堂,牆上兩側仍然是貼著反毒宣傳和優秀作文,只是以前的手繪海報大多變成電腦合成了。學務處裡的老師換了一個,倒是訓導主任看起來雖然老了一些,姿態沒什麼變。

      走過川堂,再過去看到的是籃球架,聽說前幾年籃球架磨損,換成幾個更高的了。羊蹄甲結出了豆莢似的果子,地上滿滿都是褐色的種子。打掃時的校歌響起,同學們紛紛抬著垃圾桶與竹掃帚出來,喧鬧聲蓋過廣播的音樂聲,抬起頭,可以看見被教室樓圍住的一方天空,擦玻璃的同學把腳伸出窗台,晃呀晃的。

      再往前走,就是三年級的教室了。三年級的教室樓是ㄇ字型的,中間有個小庭園,種著一些山櫻花,每到下午時,灑水器總會開啟,映著陽光偶爾可以看見彩虹。左邊的三樓,是彬禮的教室,右邊的是當年她總想逃出來的自己的教室。

      往左走繞過去是操場了,有些同學抱著球衝到了球場,被吹著哨的教官叫住了。右邊是老師們的宿舍和辦公樓,可以看見老師在改考卷。

      面前再走幾步路就是學校的後門了,那個她既害怕又懷念的地方。她正想著要不要去後門看看,迎面走來了一個戴著金邊眼鏡,頭髮有些花白的中年女子。她花了一些時間才認出那是以前的國文老師,她已經有了老人斑了,但一手抱著成疊考卷的樣子,倒是和以前沒有差。

      「老師好。」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對她問好。

 

      「……你是?」老師瞇了瞇眼睛,還是沒認出來。

 

      「我是最後一屆的K班,很久了。」她笑了笑。

      後來最後一屆的基測在2013年結束了,學校被教育部檢舉,也終於廢除了成績分班的制度,班級從英文字母改成數字。

      「啊,我想起你了。」國文老師推了推眼鏡:「你是K班後來上唯一考上公立高中的那個孩子,對不對?」

      她愣了下,倒是沒想到國文老師竟然想得起來。

      「老師怎麼還記得啊。」

      「當然記得啊,妳那麼乖。」國文老師親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來我們班和學弟妹講講話啊,剛好他們也要考高中了。」

      說什麼?

      說:『如果你被霸凌,要化悲憤為努力好好念書』?還是『把書讀好,最好的方法是暗戀全校第一名』?

      況且當年她雖然考上了公立高中,但是每當她回顧目前的人生,總有種說不出的迷惘,那些大人們口口聲聲保證的成功,當自己真正到達了他們描述的那個年紀時,才發覺是一場笑話。

      看著面前的老師,想著想著有突然些好笑,這才發覺時間確實在自己身上造成了痕跡,但有些事情似乎未曾改變。

      「不用了,畢竟我的姿態太『強硬』了。」她燦爛一笑,然後在國文老師驚訝的眼神裡轉身而去。

      抬頭看了看天空,台北冬天的陰雨天,倒是六年都沒變過。

      對一個最底班來說,去補習班把高中三年沒讀的書給讀進去,是僅次於霸凌最痛苦的一件事了。

      每天第八節下課後,就是在那樣陰雨綿綿的天氣裡,一手撐著傘,一手縮進口袋,急沖沖地在學校對面的7-11買三十九元的涼麵,趕去公車站,這樣才能在六點半前參加補習班的晚自習。

      每天進補習班前必須刷卡簽到,補習卡要放在規定的吊牌裡,不能從脖子上拿下來。吊牌用著不同顏色區分出成績;紅色是PR80(百分比)以上的同學;橘色是PR60到PR80的同學;黃色則是PR60以下的同學。她戴著黃色的吊牌,因為她第一次模擬考的成績只有PR30。

      「大家要記得!你的制服就是你的成績,你現在的所有努力,都在決定未來三年路人要怎麼看你……我們要把制服穿在身上炫耀!」

      老師在講台上語氣激動的說著,她看見隔壁橘色吊牌的同學眼裡閃爍著興奮與得意,她有點羨慕他們,在最底班經歷了太長的日子,這種台詞反而鼓舞不了她了。

      黃班的同學必須每天到補習班自習,每天放學前要到老師面前排隊背單字,這一切都讓已經荒廢兩年多學業的她,備感痛苦。在高壓的課程下,她逐漸養成每天寫題本的習慣,也跟著老師的教學幫自己排了讀書計畫。遇到如果不會寫的題目,就在旁邊畫星號,然而很快的她就發現,自己不會的比會寫的多,每次找解題老師問問題,都得耗上一個多小時。

      「這題是很基本的,講義裡沒有嗎?」解題老師有些錯愕。

      「我看不懂……」她只能這麼回答。

      還好解題老師們訓練有素,沒有對她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後來他們教了她怎麼樣搭配著講義和課本找答案,她把每題不會的詳解一題題的謄上作業本,後來筆記本被密密麻麻的紅字蓋滿了。

      偶爾,當她疲憊地從解題教室出來時,會看到七點才來晚自習的陳彬禮,也只有在這時候,她會把自己的黃色吊牌偷偷拿下來,低著頭走過去。

      PR30到PR60的進步是很快的,一些基本的東西搞懂有概念就好了,後來她在第二次模擬考時終於換上了橘色吊牌,上台領了進步獎,成為橘班裡最後一排的學生。

      「你有想考的學校嗎?」坐在隔壁的橘班女孩偶爾趁老師不在,會和她搭話。

      「不知道。」她遲疑了一下。

      「我想考北一。」女孩認真的說。

      她睜大眼睛看著她,又瞄了一眼她桌上的成績單,PR70想考北一?

      「北一女可以和建中聯誼。」女孩又說。

      「真的啊?」

      「對啊,我們學校學姊說的。」

      「那我也想考。」她說,默默的把自己PR60的成績單塞進抽屜。

      後來那女孩成為她在補習班裡少數的朋友,與她的生長環境不相同,她每天被家人從國中開車接送到補習班,放學時再接回家。她從小到大所有的放學時間都在補習班裡度過,因為家裡覺得她自己不會主動念書。

      「可是念書很煩欸,就真的不想念啊。」某天中秋節補課,女孩奮力的將鉛筆盒扔進書包。

      「妳有夢想嗎?」她隨口問。

      「上北一啊,我媽希望我上。不過沒差啦,她失望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女孩兩手一攤。

      「那妳自己呢?」

      「……不知道。」女孩背起書包,走出教室:「每次主任不是說嘛,要考上好的高中,這樣穿著制服站在高職的旁邊,路人就會覺得我們比較厲害。」

      「但其實,我好羨慕那些高職的喔。至少他們知道自己想選什麼,不像我們就是一直念書。」女孩頓了頓。

      她想起自己班上的同學:「我的夢想就是考上北一,其他沒想過。」

      女孩瞪大眼睛:「妳認真的?我以為妳只是隨便說說。」

      「我是認真的。」她笑吟吟地說。

      後來她穿著社區高中的制服,走在南陽街與前三志願的學生擦肩而過時,她突然懷念起因為陳彬禮而說著想考北一女的自己。那時對這個世界的理解那麼少,沒有什麼可以害怕,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

      上了橘班以後,終於不用在六點半到補習班自習了,改成了七點半。女孩因為家人接送總是提早到,總會幫她買一份便當。而她則偶爾在星巴克買一送一時,會幫女孩排隊買星冰樂。某天,她們發現了某條巷子裡有一間大排長龍的便當店,只要六十塊就能有三樣菜和一塊排骨,他們就常常去那家店光顧。

      女孩也成為了唯一一個知道她喜歡陳彬禮的人,會趁著下課時間,拉著她到紅班教室外看個幾眼,把她往教室裡推。

      有的時候,陳彬禮會抬頭,對上她的眼睛,而她總是很快的遮住自己的吊牌,低下頭,即使她已經不是最底班的黃色吊帶了。

      但PR60進步到PR80的過程比想像中困難多了,除了要複習荒廢兩年的課業,還有國三新的進度得一起念。沒多久後,就迎來了第三次的補習班模擬考,她的成績也就停在PR75了。她的朋友則上了紅班的最後一排。

      後來時間一直過去,考試越來越多,書包越來越重。但那是她覺得最快樂的一段日子,直到那一天。

      『李如風小姐,請問您認不認識陳彬禮同學?』電話對面冷漠的女聲,便當翻倒在地。

      「李如風小姐!」

      天色漸暗,她正準備走出後門,一個別著「實習」的工作證,年紀與她差不多的男子跑了過來。

      「你和國中時完全沒有變耶……」男子氣喘吁吁地看著她,笑了出來。

      「……你是?」

      「我當時和你同間補習班的,不過我免試就上了,你可能沒有印象。」男子笑了起來。

      她突然想起這似曾相似的眉眼在哪裡見過。

      她看著男子:「其實,我的名字不是李如風,我叫作李書庭。」

**

      「李如風」,是一本1990年出版的科幻小說裡,女主角的名字。

      朋友知道她喜歡陳彬禮,卻從來沒有問過為什麼她喜歡陳彬禮;就像是從來沒有人問過,為什麼她的本名叫做李書庭,卻總在吊牌上寫李如風一樣。

      在那升學壓力繁重的青春裡,他們都弄丟了很多的東西。比如某一天當她回過神來,她的黃色吊牌不見了;當年補習班的朋友考上了台北市的高中後,就再也沒回過她簡訊;上個月,她到星巴克打工時,才發現最喜歡的口味停售了。

      除了成績單和制服,好像沒有什麼是重要的,而現在,她也不再因為陳彬禮而掉眼淚了。

      「陳彬禮救過我。」她托著腮坐在後門的台階上。

      「我知道,而且我還在圖書館看過你。」男子笑了起來,和記憶裡一樣,踢了踢地上的石頭。

      她笑了笑。

      其實她的人生本來應該是這樣的,上課時打了座位上的男同學,放學後在後門被圍毆,之後帶著一身傷與痛苦,繼續縮在教室的角落,低著頭。

      但那天放學在後門,有人喊了一句。

      「李如風!」

      她抬起頭,看到陳彬禮迎著光朝她走來,在她被那群男孩攔住之前,將她拉了過去。

      那天之後,班上的男孩把她叫到了走廊上,簡單地告訴她,如果她道歉,那麼兩不相欠,他們不會煩她,也不再追究;於是她道歉了,像是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

      畢竟那天帶她走的是陳彬禮,是所有的老師主任都很愛護的好學生。

      「他想要叫你,可是不知道你的名字,但知道你看那部小說,所以就喊了女主角的名字。」男子抽了抽嘴角:「現在想起來有點中二,哈哈。」

      她也覺得有些好笑。但那天下午迎著光的陳彬禮實在太耀眼,耀眼到她後來忍不住跟隨他的腳步,踏上了她本來連想都沒有想過的人生。

      雖然那天之後,陳彬禮從來沒和她說過話。

      「你不覺的很殘忍嗎。」她突然說。

      「什麼?」

      「以前補習班總說,要認真念書,才能考上好的高中,才會有競爭力去考上好的大學。但是這個世界發生的事情那麼多……」

      以前她總以為殘忍的是國中,後來她發現,殘忍的,可能是這個世界。

      一起拚基測的朋友會失去聯絡;最底班的同學永遠不可能考上北一女;而自己在經歷那麼多事後,好不容易考上了一所不好也不壞的大學,然而每天睜開眼醒來,卻還是覺得自己過的是一個不怎麼樣的人生。

      還有,最認真讀書的好學生,卻被車禍奪走了性命,葬送在什麼都還沒開始的十五歲。

      「你不會好奇,為什麼你的吊牌在他那裡嗎?」男子說,抓著一根小草玩呀玩。

      她打開皮夾,拿出補習卡,原來吊牌上的黃色帶子已經拆下來了,只剩下磨損的「李如風」和最底部已經看不清楚的手機號碼。這是那天陳彬禮出車禍後,她從護士小姐的手中拿回來的。

 

      「我以為他是拿錯了。」她翻看著曾經熟悉的卡面。

      男子竊竊笑了起來,彷彿一個十五歲的小男生:「怎麼可能?他是故意偷的。他很早就注意你了。」

      其實,每當她靠著牆,佇立在教室後面看小說時,對面教室的陳彬禮總會看到她。

      「資優生是沒有選擇權利的,因為我們聰明,特別是陳彬禮這種,爸媽的學歷高、對他的期望也很高的學生。」男子說。

      在小時候的能力檢定後,他的一生,基本上就只剩幾條路了。高中的預習課程,各式各樣的模擬卷子,奧林匹克競賽報名、還有各式的營隊招生……他並沒有自己的時間。

      所以每當上課,陳彬禮朝窗外面時,他總能看到對面教室「最底班」後面,有個習慣捧著書看的女孩。那時候,他能感受到一種不屬於自己的自由。即使後來才知道,靠著牆看書的真相可能也不是那麼美好。

      某天他們在圖書館相遇,驚訝地發現他們喜歡看同類型的書。

      後來,他用書裡的暗號救了那女孩,再後來,那女孩來到了補習班,在她換成橘色吊牌的那天,他驚訝地發現,那女孩在吊牌上寫的名字,一直是那個暗號:「李如風」。

      那一刻,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感覺,但他從老師桌上偷走了被換下來的黃色吊牌,這是他第一次做出這種事,而且事後回想起來,除了開心以外,毫不後悔。

      「他為什麼要偷啊。」她愣了一下:「感覺好怪喔。」

      「他不敢直接和你要電話,而且你記得補習班畢業後,可以回去打工吧?」男子語氣裡帶著笑意。

      「打電話約人來上高中課程?」

      「對,他說他打算那時候打給你,所以一直偷偷藏著你的吊牌。這樣就可以光明正大打給你,把你約出來試聽。」

      男子止不住的笑。

      「……真不愧是好學生呢,想的那麼周到。」

      她忍不住也跟著笑,但笑著笑著,眼裡開始模糊。

      台北的天空總是陰鬱灰暗的,細雨綿綿的校園裡,時光兜兜轉轉,彷彿又回到2012年那壓抑沉悶的冬天。

      那時候,她就已經擁有了全世界的幸運,而她現在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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