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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ss Depression延續篇 - Mr. Lonely

這黑洞給我的唯一暗示,是跳樓自殺。

早上七時四十三分,我帶上眼鏡,走入廁所。

亮了燈,光線昏黃,我沒有望向鏡面,反正也是迷濛一片。

開了水龍頭。

起床後,我總是最先擦牙,擦牙最能讓我從半睡半醒中,回到現實。

滿滿一杯水,擱在洗臉盤上,這一連串動作,純粹習慣,幾乎都不用大腦指揮。

牙膏被我擠得慘慘的,早該掉了,硬是被我擠壓著。

這時,手一個不留神,我把才用了三次的新黑色牙擦,直直掉進水渠,我即時伸手進狹小的孔洞內,企圖把牙擦弄回來,卻發現那像個深不見底的洞。

落水頭在哪?

我猛然望向鏡子中的臉。

一枝牙擦,頭向下掉到漆黑的洞裡,永無翻身之日。

就是這字句,浮現在我眼前。

暗示,這魔鬼,在張牙舞抓。

對於抑鬱症患者,他們身邊的人更要著緊暗示的威力。

曾經有位精神科醫生跟我說過這樣的話。

家裡早已不用日曆,連日子也記不清,但今天是特殊的。

今天是二零一七年四月一號,星期六,我和睡房裡的那個人,有地方要去。

我是何志明,一個普通的倉務員,沒有什麼強項,也沒什麼嗜好,唯一

可以拿出來說的事,都和她有關。

往常的星期六,我一般都不用上班,起得比較晚,大約九點,然後便到便利店買報紙,是的,我仍然有閱報的習慣。

放假沒什麼地方去,大多留在家中看書,或是聽收音機,我不愛看電視。

更多時候,我什麼都不想做,只是坐著客廳中央,想一些陳年舊事,便可以過一天。

唐寧生說過,最喜歡我的一點,就是我夠悶,因為她本身太不尋常,她很需要正常的我。

我正常嗎?

和她相比,我應該算是。

我習慣孤伶伶一個人,無所謂快樂不快樂。

稱得上是朋友的,也許只有一個,他叫徐亦平。

我探頭看一下睡房中的她,確認她還在沉睡,便走到廚房,想弄一杯熱水喝。

她便是唐寧生。

自從十四年前的一個晚上,她從廿四樓掉到我的花糟上,我平凡沉悶的人生便起了變化。

她跳樓自殺,是的,那個晚上,她像張國榮那樣,從廿四樓跳下來,所不同之處是,張國榮死了,她沒有。

有關她的事,我都寫進一篇名為Miss   Depression的文章內。

但,更多的事情,直至後來才發現,故事沒有完結。

當然,這十四年間,我們之間離離合合多次,稍後會慢慢細說,當中發生太多事,而其中,最關鍵的一個人物,卻非比尋常。

昨晚我留意到她沒有吃安眠藥,而她的睡臉,睡得多麼沉,這是不經常發生的事。

失眠,就是你很想把腦裡的總掣關掉,但就是無論如何,你做盡一切事情,那盞燈還是在你的頭上亮著。

而且,不只一次,而是每一個晚上。

「有比這件事更可怕嗎?   」唐寧生這樣問過我。

「有,坐監很可怕吧,失去自由。」我答。

「坐監不完全失去自由,至少還可以上網。其實,自由有什麼好?反正我那裡都不想去,有沒有自由也一樣。」

我想,除了徐亦平知道我和唐寧生的同居關係,這個世上,沒有別人知道吧。

說是朋友,實際上,他是我家樓下工作的保安員。

我不知他是否特別喜愛說話,還是工作需要,我發現,我每天唯一談話的對象,幾乎只有樓下的保安員徐亦平。

他的接待處桌上,橫放著名牌。

就因為他知道我和唐寧生住在一起,對於這個人,我有另一種感覺。

少了一點戒備,多了一點信任。

平常我都比唐寧生早起,尤其是今天,這愚人節終於來了。

我又一個人靜默無語坐在梳化上,看著畫面漆黑一片的電視機,想著很遙遠的事。

為什麼四月一日是愚人節?   記得我們曾經談論過。

在去年的夏天,那是一個滿月的晚上,星星不多,但有一顆特別明亮,唐寧生突然在吃飯中途說起愚人節的事。

「你記起那一天的事嗎?   」唐寧生有時會沉默一整天,卻突然開口說一些聽來很認真的話,就像在腦中已想了一遍又一遍,才決定跟我說。

那一天!?當然,就是那一天!四月一號。

把收音機開著,是的,我早預料到會播他的歌,而剛好正在播著「這些年來」。

「戀愛叫我不安的感覺   全因躺於你面前   至倖免。」

唐寧生和我提及過這首歌,她很喜歡哥哥。

「是哥哥的歌令我不再感到孤伶伶的。」很久以前,大概是剛認識她的時候,她說過這句話。

我本身不是他的歌迷,對音樂興趣不大。

但他離開那天發生的事,我記得很清楚。

十四年前,沙士籠罩香港,如今回想,我印象最深的,並不是街上、巴士上、公司裡,人人戴著口罩,反而是寧靜的街道,沒人逛的商場。

那天下午,我收到一則ICQ訊息,由一個同事發出,內容指香港因沙士失控,香港政府宣佈成為疫埠。

我很快便知這件事有多假,全因為我幾乎每天看明報,那段假新聞,複製《明報新聞網》的設計,但有一件事他沒有仿效,就是遣詞用字全無章法和邏輯,任何一個頭腦清醒的成年人都會發現。

再然後,我收到唐寧生的電話。她幾乎從來都不會給我ICQ或文字訊息,有事都一定會打電話給我,這是我們這麼多年來的共識,那管是半夜三點。

因為文字訊息一定會太遲,而太遲,意味著的事,非常明顯。

她在電話裡是叫了出來,她幾乎是大叫:「張國榮跳樓死了!」

回憶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上星期三的事,我怎麼記,也記不起,但十四年前的那一天,我卻能鉅世無遺地,把所有細節,一一記起。

我記得很清楚,那時,我叫唐寧生做一件事,就是清潔地板。

「你拿起紅色膠盤,注滿水,把XX牌的漂白水,倒一小瓶蓋的份量到水裡,然後用地拖潔淨地板,最後再用清水拖多一次。」

我不知道其他抑鬱症患者是否一樣,但對於唐寧生,在這時侯,必須要讓她的注意力集中到別的事上,而清潔地板便是她最愛做的事。

那時侯,我沒有深究當中原因,直至後來才知道,拖地本身,對她有另一層意義。

這和她的媽媽有關。

同樣患有抑鬱症的媽媽,每天最常做的事,便是在家中拖地。

「那強烈的漂白水氣味,我不會忘記。」唐寧生曾經在我懷裡訴說起早已離家的媽媽,她的一些逸事。

在她六、七歲左右,父母分開了,唐寧生記憶起那時每次父母一爭吵,她一定會躲進桌子下面,是一張摺桌,桌面是深啡色的,她很強調那是一張摺桌,她的小腳掌放在金屬的桌子腳上。

後來,她便開始跟著外婆過日子了,外婆靠綜援維持生計,每天很早便起來拾紙皮賣錢。

再後來,父母各自再婚,有自己的家庭,唐寧生成為了這個最初組成的家庭下的遺棄   物,這是她用的字眼,遺棄,不被愛。

某程度上,我和唐寧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我們互相依負著對方生存。

是的,是僅僅生存而已。

抑鬱症,這十多年間,她一直和這個病周旋。外面的人無從了解這個病,是什麼一回事,總是以為病人多愁善感,是的,起初我也以為是。

大約是七年前,有一次,我看到她一個人站在廚房的爐頭邊,吃即食麵,一邊哭著,鼻涕流得滿嘴和下巴都是,她還是一邊吃,我站在她身後觀察,她的身在顫抖,手抖得很厲害,但我意識到,她很想完成進食這個動作,但身卻不由己。

像是一個人被某種事物操控,

有關抑鬱症,我們有過很多次的詳談,她也樂意跟我細說。

床邊的櫃子,存放了醫生給的藥,她每天都要吃十多粒藥才行,醫生叮囑我,一定要小心注意她,她會自殺的可能性很高。

當然,我沒有跟過醫生說,我是怎樣認識她的。

要用三言兩語去描述和解釋我和唐寧生的關係,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上個月十八號,她在電話中跟我說,她要去酒店。其實,早在她未開口時,我早已知道這天一定會來,她要去酒店,不是別的酒店,也不是別的日子。

我和她之間,幾乎就是十四年前早已決定的事,二零一七年四月一號,我們要回到文華東方酒店。

不為別的原因,原因只有一個,我們有需要搞清楚的事。

這和那個人有關,那個我從未親眼見過,卻聽過了他唱的無數金曲。

這時,我聽到她在說話,不,她仍然在睡,這些年來,她經常發開口夢,有時只是叫兩聲,有時叫救命,幾乎都是惡夢。

她說了句:「不要跳下去!」

不知她是夢見了誰,我心疼總是睡不好的她。

是的,我是真的愛惜她,這世上,她就是和我最親近的人,我一直認定,這是上天給過我最好的禮物。

沒遇見她以前,我以為我會孤獨終老,一個人死在家裡的廚房,然後是失救,一個人在停屍間,一個人被推進火爐裡,一個人化為灰燼。

由小至大,我都不懂得如何交朋友,別人總是有一堆朋友,開開心心在一起,我從來沒怎樣交個一個好朋友。

只有一堆認識的人,舊同學,舊同事,也沒有什麼交情或來往。

唐寧生是唯一一個在我生活裡的人,她古怪、不尋常、她抑鬱。正因為這一切,她的優點也有別於常人,她幾乎不熱愛消費,不愛逛商店,她可以連續十四天躲在家而不會覺沉悶;她喜歡畫畫,她可以在畫紙上畫出我認為像畢加索風格的畫,即是我看不懂的抽象風,卻又能畫出一幅非常細膩的風景畫。

放在我公司工作桌上的唯一一件私人物品,就是她的一幅畫,畫著一隻船,沒有帆,沒有槳,背景不是海洋,卻是鮮艷的花朵。

她的天賦是不容置疑的,即使她有抑鬱症,她有自毀傾向。

張國榮也是如此,我想起他。

「有誰比他出色,有誰比他更出眾?   」唐寧生這樣說過。

她醒來了,頭髮凌亂的走出睡房,臉上有淚痕,她一定是在夢中哭了。

我任由她走進廁所,沒有跟她說句話,她大概知道我早起來了,這麼多年來,我們的默契,像生來如此。

即使這些年來,她離開過我很多次,因為前度男友回來,因為自己想走開一下,因為一些我也不懂的原因,但每次她還是會回到我身邊,又或者,其實我們根本不曾真正分開,我們依附在對方身上,靈魂上。

她終於由廁所出來了,鬆身的衣服,身軀顯得過份瘦削,我盯著她的鎖骨看。

「我夢見了他,我們要去救他。」她說了一句,我意料之外的話。

「他?   」

「是,是他。」她說得很堅定。

我立刻便知道她所指是誰,但怎麼可能去救一個已死去十四年的人?   我沒有說出來,只是默默聽她繼續說。

「我終於知道他為何跳下去,他是受到了暗示。」

「暗示?   」我問。

「他仍然在那裡,他仍然在那個地方。」

「怎麼有可能?」

「我見到他站在廿四樓,在露台,和他說了很多話。」

「他說了什麼?」我知她大概是指「夢見」了他。

「我不能跟你說。」

沒料到她會這樣子回答,她的臉色沉了下去。

幾乎可以肯定,她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是文華東方酒店。

但,更意料之外的是,她走到畫架前,坐下,開始調水彩顏料。

和她相處了這麼多的日子,我有時也不知她心裡在想什麼。

就這樣,我坐在梳化上,一邊看著她畫畫,一邊看著牆上的鐘。

我想起她跟我說過的一些往事,在她十八歲那年,外婆因病逝世,她一個人,帶著外婆的骨灰,坐上維港小輪,撒到維港裡。

這麼多年,她是靠做什麼維持生計的呢?   我曾經問過她。

她卻給出一個我意想不到的答案。

「我做洗碗女工,有時,做通宵。」她平靜地說。

這個氣氛奇怪的早上,我沒能預料到之後要發生的事會是怎樣,然而,在這時刻,電話卻響起來。

是誰打給我們?   我連思考餘地也沒有,唐寧生卻急步跑去接了,更奇怪是,在她拿起電話後,對方像說了兩句什麼話,她便點一下,說了聲嗯,便掛線了。

「現在去那裡去找他。」她沒有望向我,自顧自說話。

我的頭腦被搞得糊糊混混,不知她在胡言亂語什麼,唯一能做的事,跟在她身後。

我緊緊牽著她的手,比平常更緊更緊的拖著她,生怕她會從此消逝,是的,我心裡有一點路人無法察覺的恐慌。

她想幹什麼?   她去那裡要見誰?   她說什麼要找一個人,她的神智是否清醒,她是否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們來到小輪碼頭。

今天的天氣異常晴朗,是有別於尋常的天晴,天氣藍得很像假的,一切很夢幻,顏色過份分明的一天。

我的背項在滲汗。

不,我們不應該去那裡,我們不應該去那裡。

霎時間,我有這個念頭,我們不應該去那裡。

是的,我已經知道,她要做的事,我已經知道,我已經知道。

她要往文華東方酒店,廿四樓,是廿四樓。

「我要好好看一下香港。」坐在小輪的上層,陽光灑在她的臉上。

我是被某種力量推著走,連往後退也不可能。

這是十四年前便決定了的事,我和唐寧生有需要弄清楚的事,關乎我的,她的,還有他的。

「他一直在等我去那裡。」唐寧生說出一句,我無法明白的話。

她說的是夢境裡的事嗎?   她把現實和夢境混為一談?

「他想知道我是安好的,他是我的哥哥。我曾經到過他的家,大概是十歲左右,外婆在那裡做替工,帶我去的。」

我靜心聽著她說話。

「後來,他知道了我的事,給過外婆一些錢,還叫我去找媽媽,之後便沒有再見過他,除了電視上。」

我嘗試去理解唐寧生說的內容,她說的哥哥,是指誰?

小輪泊岸後,我和唐寧生終於來到文華東方酒店。這十四年間,我們不曾到過,卻提及過很多次的地方。

我們看到很多歌迷已經在門外,大量鮮花和花牌,他的照片四處可見,有些歌迷在橫額上簽名,放在酒店外。

到底是一個怎樣精彩的人,死去十四年,仍能令那些可能根本沒見過他的人,做那麼多事情來懷念?

我和唐寧生嘗試走進酒店,四周有很多國內旅客,她想也沒想,便領我走到電梯那邊,彷彿之前早已來過這裡。

但,我們無法到廿四樓,因為要往客房樓層,我們需要把客房卡匙放在感應器上,才能啟動電梯。

這時,我握著唐寧生的手,大步走出酒店。

我不要和她上廿四樓,一切事情告訴我,我不能夠和她上廿四樓,我有不祥預兆。

廿四樓的露台,他跳下來的那個露台,就是一個暗示。

那個露台的樣子,我是在電視上看過,我要把這個暗示,在我腦中關掉。

正當我和唐寧生走出酒店,我第一時間向一輛的士招手。

她先上車,我跟在她身後,這時,我坐到的士後座,扣上安全帶,望向酒店外的花牌,我彷彿看到一個人,頭髮長長的,穿著咖啡色西裝,還戴著太陽眼鏡。

他回過頭來,像在看我和唐寧生這邊。

的士走的越來越遠,我看不清那個人的臉。

這時,唐寧生臉上卻浮起一個笑容,一個我不曾見過的笑容。

的士車廂內,傳來這首歌聲。

「春天該很好   你若尚在場  

春風彷彿愛情在蘊醞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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