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Miss Depression

我被燈光叫醒了。

看看牆上的掛鐘,03:42AM。她不在我身邊,往那裡去?

我放輕腳步,走出客廳,我看見她坐了下來,在茶几上書寫。

我走到她背後,她仍沒有發現我。

[Depression   Depression   Depression   Depression   Depression   Depression   …………….]

她不停地寫這個單字,字跡很潦草。

她的手震得很厲害。我知道,她的病……回來了。

從昨天晚上開始,她看到電視機,播放巨星張國榮跳樓自殺的消息後,整個人變得很恍惚。

我故意發出一些腳步聲,不想嚇怕她,我輕輕叫她,很想她給我一些反應。

但,沒有。

我坐在她身邊,看到她滿臉淚水,眼球佈滿血絲。

我抱住她,很用力的抱住她。

她全身發冷,冒汗,劇烈顫抖。就像當日我抱住她的樣子。

當日,她跳樓自殺,同樣是廿四樓。

九個月前的一個晚上,我失眠,在客廳看VCD------現在回想,那晚我看的是張國榮的<阿飛正傳>。是巧合嗎?

我還記得,當時剛好看完上半張VCD,正想走去換下一張,窗外突然傳來一聲巨響!轟!

像是有某些東西從高處拋下來,難道有人高空擲物?這麼響的聲音,是電視機乎?

我走到騎樓,察看發生了什麼事。

一看之下,竟然發現一個人橫擱窗外!

我被嚇得退後兩步!

前後兩秒鐘的時間,我決定大踏步走向窗邊,看到一個少女,她擱在花槽上,眼睛緊閉。我立即捉住了她的手,大叫了兩聲。這時,她望向我,她的五官扭曲在一塊,面色發青,我從未見過一個人像她那麼恐慌。她叫唐寧生。這是事後她告訴我的。

我把她拉進屋裡,她一直在顫抖,嘴角流口水,牙關也在震,就像剛從冰箱出來。

[小姐,你發生什麼事?]我隨手將外套披在她身上。

她坐在沙發上,滿頭大汗,緊握拳頭。

[……..我……我…….剛才……跳下來……沒有…….沒有…….到底……..]

跳下來,她跳下來,她跳樓!

[你有受傷嗎?我去Call白車。]

她用力地抓緊我的手,眼神很怪。

[不,不要。]

那晚,我替她處理了腳上的傷痕,奇怪是,從廿四樓跌落十七樓,表面看來,幾乎絲毫無損。

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事,我叫自己盡量保持冷靜。

過了一個多小時左右,她幽幽的說︰

[我好想死,點解你要拉我回來?]

[小姐,雖然我不認識你,但人命攸關。]

[…….我……好辛苦,好辛苦,想死。]她緊握雙手,頭垂得低低,我無法看到她的神情。

於是,整個晚上,我和她坐在沙發上,一夜無眠。

無眠,展開更漫長的夜晚………

掛牆電子鐘:4月3號18:41-----據說當日張國榮選擇在這個時刻跳下去。

留意到這兩天的新聞,傳媒除了以大篇幅報導張離世的消息,還留意到另外五個平凡人的故事。他們好像想趕上張國榮乘搭的陰間跑車,大家不約而同地,在這兩天之內,選擇跳樓為人生作結。為什麼?由於這些人所佔的篇幅實在有限,我看到的原因,只以寥寥數字陳述︰失戀,欠債,厭世‥‥‥今夜,我和唐寧生坐在飯廳中央,她吃了兩口,便擲下筷子,往沙發那邊聽歌,這兩天,她除了哭泣,便是聽歌。風繼續吹…….共同渡過……追……我不清楚,她是不是張的歌迷,也許是,也許不是,但我知道,她可能會是第六個﹗一想到這裡,我額上冒出冷汗。

說起來,我還未提及我是誰吧,我叫何志明,名字普通得你聽一遍便忘掉,人如其名,我本身也是一個普通人,任職倉務員,每天對著大小貨物和死板的單據,寫作是我唯一的生活調劑。我獨居,父母早年雙亡,沒有親人,甚少朋友,生活一成不變,這是多少香港人的寫照?但自從她從天而降‥‥‥

她本來和男友在廿四樓居住,後來男友狠狠撇下她,她決定輕生。後來她告訴我,這已是第二次自殺經驗,第一次是割脈。自殺對她來說,不是新鮮事。直覺告訴我,和這種人接近,不是一件好事,但當晚她坐在我身邊,對我說︰[我想留下來,可以嗎?]那一刻,我的心,便在動搖。眼前的她,活像一隻垂死的白兔,如果把她拒諸門外,我想像到,明早會發現她躺在樓下,四肢扭曲,肝腦塗地,死不瞑目。於是,她留了下來,生命也留了下來。我這個決定,合乎常理嗎?直到很多年之後,我才意識到,這便是我今生所做過的唯一一件不平凡的事。

她一直不快樂,很少談及她的父母,只說是離婚了。大約四個月前,她曾經過了一段開心的日子,因為找到一份工作,在一間船務公司做辦公室助理,工作了兩天,她的情緒有了好轉,和她說話時,都能迅速回應,還難得露出笑容,我以為她回復希望,但不到一星期,她便被辭退了,她開始不停嘔吐,頭痛,失眠,語無倫次………..

她的抑鬱症時好時壞,我帶她覆診了四次,時時提她吃藥,即使今天情況轉好,天氣一陰沉,她便苦著臉,躲在房裡。房子亂成一團,過了一會兒,她又會自動自覺執拾好。我和她之間有某一種和諧,她是抑鬱的兔子,而我,是寂寞的普通人。

今晚,我陪她聽過張國榮的大部份金曲,她一路聽,一路哭泣,而我便借了肩膊給她,她把我的白T恤弄濕透了。我心裡有一個疑惑,到底她有沒有見過張國榮?有沒有和他講過一句話?我扶她回床上睡覺,之後便回自己的房間。我才睡了一會,她竟然爬上來,睡在我身邊,我沒有趕她離去。

我清楚知道,我對她,沒有一絲邪念。我聽到她的心跳聲,卜通卜通,說來奇怪,我在她的世界裡,才首次意識到,生命原是多麼脆弱!她合上眼睛,表現得很安詳----當時我也忘了這個形容詞,常被用在死人上。微弱的燈光,照出她左手手腕上的傷痕,四條幼幼的蟲,彷彿寄生在她的大動脈上,當時,她感到劇痛嗎?流了很多血嗎?那個人對她有一絲憐憫嗎?就在這時候,她突然睜開雙眼,把我嚇了一跳。

[你看什麼?]她問道,聲音很低沉。

[我在想像,當時的情形。]我用食指指向她的左手手腕。

她帶領我的食指,撫摸她的幼蟲。

[我坐在廁所,開了一盆熱水,找到一把鎅刀,在這條線上,鎅!]

[是他救了你?]

[他被我嚇死,大叫大嚷,那樣子很傻,他以為我會死。]

[值得嗎?]

[你不是我,你怎麼知道?]

想起來,我們每次談話,都是短短幾句,她說話的神態,有別於其他人,我總是在享受這些聊天時光。說到底,我還不是太清楚抑鬱症,像她,有時,表現得很正常——甚至比正常人更正常,能和我對答如流,尤其論到死亡時。

四個月前,她幸運地找到工作,就在那個天氣難得美好的冬夜,我和她在家裡吃了一頓很豐富的晚餐。當晚,她一個人弄出五碟小菜,還有冬瓜盅,這是我最愛的食品。我們坐在桌前,靜靜地吃飯,她難得心情絕佳。飯後,我們坐在騎樓,一起看星星——平日我們不常看電視,看星倒是常事。

[我一直都有個疑問,在這裡住了那麼多年,為什麼從未遇見過你?竟然一次也沒有?]我一時望向她,一時望向繁星。

[兩條平行線本來就不應該相遇,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去了那裡。]

[為什麼不選擇燒炭?]說出話來,才自覺失言,彷彿在煽動她似的。

[人本來就熱愛痛快刺激的東西,就像玩跳樓機,笨豬跳。]她的神情,一臉嚮往。

[但會死的呀!!]我捉著她的手掌,想喚醒她!

今夜,她像另一個人,雙手那麼溫暖,整個人很平靜,但也許今夜,她更像她本人。

[就是決絕要死,才會跳樓。廿四樓跳下來,絕不可能不死。]

[人人都怕死,為何你不怕?]

[有什麼可怕?我們始終都要去那裡。]

[既然最終都要去,為什麼要提早去?]

[那裡就像冰島,我們一直以為那裡冰天雪地,其實那裡是人間天堂。如果你是我,你也會這樣做。]

聽她這番自殺言論,似是而非,我盡量保持冷靜,我本想拉她回來,但我下意識感受到,她也在拉我下去。

她喝了一口濃茶,翹起雙腳,眼睛盯著我。[雖生猶死,不是更可怕嗎?]

這一刻,我竟無言以對。

雖生猶死。

她是在嘲諷我嗎?

如果我是如此,那麼這世上,還有多少人和我一樣?

每天依循著一模一樣的生活軌跡,起床,上班,下班,吃飯,睡覺,過著普通人的生活,難道生命本質,不就是這樣嗎?

對於她,還要加上哭泣,今天,四月八號,天空灰得像死人的臉。昨夜,她無眠,哭了一天一夜,情緒波動得很厲害,我不敢睡,坐在她的房門外,她靠在枕頭上,面色慘白,雙眼紅腫,連淚也哭乾了。她禁止我進入房內,只容許我坐在這裡,這總算讓我安心一點。我知道她吃了鎮靜藥,是她主動吃的,這表示她還是希望自己[鎮靜]。一大清早,我們往北角殯儀館,她決意去送張國榮最後一程。到達現場,兩邊街道,已圍著成千上萬的市民,手執白玫瑰,唱著他的作品,我想不明,一個受千萬人寵愛,坐擁三億家財的人也會患上抑鬱症?為什麼?

她俏俏看著靈堂門口,靜待他的靈車駛出來,此時此刻,現場所有群眾,就像成了一體,一同哼著他的歌,流下為他流的淚。反常地,她沒再哭泣,從她眼神流露出的鎮靜,是藥物所致?還是什麼使然?我也弄不清。時間到了,在眾人的呼叫下,張國榮的靈車,駛了出來,群眾不停呼叫[哥哥],我們目送他走過(人間)最後一程---人間二字,是事後唐寧生要求加上的。不知為什麼,在靈車駛過面前的一刻,我竟然感到在口罩下的她在微笑,她揮手的樣子,我倒覺得像在送機,送一位朋友往冰島……………..

回到家,她脫下口罩,神情自若,坐在椅子上看報紙。我偷偷留意她,她在看Job   Market,我舒了一口氣。我坐在她旁邊,和她一起看報。直至吃晚飯時,她才說了第一句話。

[我有件事沒有和你講,今晚,是時候要讓你知。]她神色凝重,我也不禁豎起雙耳,放下碗筷,全神貫注傾聽。

雖然,我們之間,不了解的地方實在太多太多了,但我們在這段日子以來產生的默契,是其他人不會理解的。

[最近我每晚都夢到自己跳樓的情景,一次又一次,像慢鏡重播,而且,是有聲音的,很細膩。]

我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但,每次去到那一剎那,便停住了。]

[停住了?在什麼地方?]

[就在我看到你的花糟時,鏡頭便停止了。]

[你知道為什麼嗎?]

她略頓了頓,遲疑著。

[我見到,我見到,是我自己拉住你的花糟,很用力,很用力。我始終記起了。]

她始終記起,當時從死神那裡救她回來的人,不是我,而是她僅存的一絲求生慾望!

人的求生慾望!

夜已深,她又悄悄爬上我的床邊,睡得很沉,像一個大孩子。有時,我也不清楚,我們之間,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我們既不像朋友,兄妹,情侶,但我們互相依附生存,我們都寂寞,[同是天涯淪落人]。

窗外柔和的陽光,輕輕灑在我身上,我甦醒了,伸伸懶腰,今天仍是我的假期,為了陪伴唐寧生,我取了五天年假。噫!為什麼她不見了?她那麼早起床,往那裡去?我立即站起來,打算出外面找她。我一轉身,便發現書桌上,有一張紙。還未看到紙上的內容,我的腳便開始顫抖了,腦海竟然浮現兩個字︰遺書。我命令自己雙手,拿起那張看上來薄薄的紙,但卻沉重得叫我全身乏力。是的,的確是她的字蹟,秀麗依然,上面寫了幾行字︰[謝謝你,這一年來,得到你的照顧,今天,我要走了,但我深信,來日,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我望向窗戶,被打開了,我怕得退避三舍,我真的不敢,不敢往前踏出一步,她,就躺在下面,她,唐寧生。我不能相信,我真的不能相信,這怎麼可能?昨晚她明明睡在我身邊,明明和我在對話,她明明在找工作,不,我怎麼可能相信?於是,我一口氣跑到樓下。

第一眼見到管理員,便立即捉住他的手,問道︰[發生什麼事嗎?是不是有人跳樓?]

管理員一臉不解。[何先生,你說什麼?一大清早,說什麼跳樓?你沒有事吧?]

我沒料到他竟然給我這個答案,整個人,不懂反應過來。

[何先生,何先生。]

我沒有理會他的呼喚,回到家裡去。

到底,她往那裡去了?她怎麼會一聲不響,便離開了?

她說,來日我們便再見,是什麼意思?

她的衣物全不見了,我打去各區的醫院,也沒有她的消息,我無法控制自己,無法冷靜,我很亂。

我坐在地上,竟然哭得一塌糊塗,哭得身不由己………..

日子還是要過去,我的生活仍是要繼續,上班下班,吃飯睡覺,過著一些雖生猶死的日子。每天晚上,孤獨地面對四面牆,我都在想著同一個問題,她是生,還是死?她怎麼走得那麼突然?她就像從不曾存在過那樣…………

4月21日,今天是公眾假期,亦是張國榮的三七----唐寧生在月曆上寫下的。我乘搭電梯出外,打算去買早餐。在電梯內,我抬頭看著顯示燈,17….15…13….11……突然,靈光一閃,我想起那疑問,為什麼我從沒遇上她?會是因為我乘的是單數層的電梯嗎?不知為什麼,一想到此,當電梯到地下時,我立即跑到對面,乘搭雙數層的電梯,我按下廿四樓的掣,也不理解自己為何有這種舉動,我想幹什麼?電梯到達廿四樓,我踏出門外,雙腳自覺地走往那個單位,當我正想按門鈴時,大門竟然開了。

5月1日,深夜時份,我還未睡,她閉著眼睛,不知是夢囈,還是跟我說︰[剛才我夢見他,他告訴我,原來當時在半空中,他也感到後悔了……]

他!?

----全文完----

上一篇回作家的PO下一篇

回應(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