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2024大賞決選入圍名單,正式公布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1952

「你母親的故事是什麼?」

「你真的想聽?」

「只要你願意告訴我。」

「我儘量簡短講好了,」阿李說,「我最初的記憶,是和父親單獨地住在一個馬鈴薯田中,一座黑漆的小茅屋裏,連帶的記憶則是父親告訴我母親的故事。他講的是廣東話,不過只要一講起這個故事時,他用標準漂亮的國語講。好了,我說給你聽__   」

於是阿李緬想起往事。

「我先得告訴你,當西部造鐵路時,鋪平道路安放枕木與釘軌道的辛苦工作,是由千萬個中國人做的。他們的工資低、工作勤勞,而且要是死了也沒人操心。他們大部分由廣東招募而來,因為廣東人矮小精悍、耐勞刻苦,同時他們不好打架,於是他們簽了合同入境,或許我父親的一段過往歷史相當具代表性。你必須知道,中國人定要在我們的新年元旦前,或者當天,將債務清償,然後清清白白的開頭。假如沒做到,那是一件丟臉的事,沒什麼可原諒的。」

「那個觀念倒不錯。」亞當說。

「嗯,不管好壞,事情就是那樣。我父親遇上了壞運氣。他無法付一筆債,家族的人聚集討論這個情況。我們家族是頗有名望的,那個壞運氣並非是一人的錯。但這筆未付的債是屬於全家的。他們償還我父親的債,然後他得還給他們,那幾乎是辦不到的事。」

「當日有件事是鐵路公司招募人員做的,他們在合同上簽字,同時付一筆款子。用這個方法,他們捉到許多深陷債務的人。這一切都是合理的,可貴的。只有一件令人痛楚的事_我父親是一個新婚不久的年輕人,他對他妻子的關切是強烈、深刻而溫暖的。他對她的決定是驚人的。無論如何,他們在族長面前有禮貌地相互道別。我時常想,形式上的禮貌可能是抵抗心碎的墊子。」

「一羣又一羣的人,像動物一樣,進入黑漆漆的船艙裏。他們呆坐在那裏,直到六個禮拜後抵達舊金山。你可以想像到那是什麼樣子,這些商品得在可以工作的狀況下卸出去,因此並沒有受到虐待。而我們的同胞歷代以來,已學會了團結的生活,盡可能地在無法忍受的情境下保持乾淨,得到溫飽。

他們在海上一週後,我父親才發現我母親。她喬裝成男人,並把頭髮梳成男人的辮子。她坐得很安靜,不講話,於是沒人發現。當然,那時沒有檢查體格或是打預防針。她將她的草墊挪近我父親。他們不能交談,除了在暗中用嘴附著耳朵說話。我父親因為她的不馴服而生氣,但是,他也高興。

嗯,事情就是這樣,他們被判決做五年的苦工。他們一到美國就不想逃跑了,因為他們是有尊嚴的人,而且他們已經簽了合同。」

阿李沉吟了一下。

「我以為我可以用幾句話講完,」他說:「但你不知道故事的背景。我要拿一杯水來,你要一點嗎?」

「好的,」亞當說:「不過有件事我不懂,女人怎能做那種工作?」

「我一會兒就回來,」阿李到廚房,帶回兩杯水放在桌上。「嗯,剛才你想知道什麼?」

「你母親怎麼能做男人的工作?」

阿李微笑了。「我父親說她是個強壯的女人。而且我相信一個強壯的女人可能比男人強,特別是她心中有了愛情。我想,一個戀愛中的女人,幾乎是不可擊毀的。而在那長期悲慘的旅程中,有件事我母親沒在我父親耳邊說,又因為許多人暈船,病得厲害,她就一直沒提。」

「她不是有了身孕吧!」亞當喊了出來。

「她是懷孕了,」阿李說:「但她不願叫我父親擔負更多的愁煩。」

「她動身時知道嗎?」

「不,她不知道。在最最不方便的時候,我出現在世界上,這是個比我想的更長的故事。」

「喔,你現在不能停了。」亞當說。

「不,不能停。在舊金山,人潮湧上裝牛的火車,往山上去。他們要在內華達山脈的小山挖掘,在山峰下挖地洞。我母親被分到另一部車裏,父親失去她的蹤影,直到他們在高山上的帳篷裡再聚首。那是個很美的地方,鳥語花香,周圍繞著雪山。那時她才告訴我父親關於我的事。他們開始工作。女人的肌肉跟男人的一樣堅硬起來,而我母親也有著男性的氣概。她撿搬石頭、鏟土。那定是可怕的,有種瘋狂的煩惱佔據他們的心頭,她該怎麼生產呢?」

「他們沒受過教育嗎?」亞當說:「他們為何不去老闆那,告訴他,她是個女人,而且懷有身孕。當然他們會照料她的。」

「你不明白嗎?」阿李說:「我說的不夠清楚,他們不是無知無識的。這些牛馬是為了一個目的運進來的_工作。工作完成時,那些沒有死的人就要運回去。只有男人運回去,沒有女人。這個國家不要他們繁殖。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嬰兒,有一種來的方式,將周圍的土地收攏,生出一個家,那麼就得費整個地獄的力量將他們統統攆走。一大羣的男人,激動、好色、不安,因渴望女人而處於半瘋狀態的男人,嘿,他們什麼地方都肯去,尤其願意回家。我母親就是這羣半瘋狂半野蠻的男人當中,唯一的女人。

這些男人工作、吃喝得越久,變得越浮躁。對那些老闆而言,他們不是人類,而是一羣控制得不好就有危險的動物。這樣你可明白,為什麼我母親沒向人求助。哼,他們會攆她出營地,也許打死她,當條病牛埋掉。營地為了這些『商品』有點不滿的情緒,十五個人就被槍斃。他們維持秩序的方式,是我們可悲人類學會唯一的方式。願我開頭沒有告訴你這故事。」

「為什麼你不該告訴我?」亞當問。

「我看見我父親敘述時的臉色。昔日的慘境回來了,新鮮而充滿痛苦。在說的時候我父親得停下來,抑制他自己。繼續說的時候,語氣嚴峻,用強硬尖刻的字眼,似乎用來割傷自己。爾後,他們兩個設法宣稱她是我父親的姪兒,成功緊密地住在一起。日子一天天過去,然而幸運的是,腹部膨脹得很小。她痛苦地工作下去,我父親只能幫助她一點一邊道歉,『我姪兒年輕,骨頭脆弱。』他們沒有計劃,不知該要怎麼辦。

然後我父親想出一個計劃,他們要跑到高山裏一個較高的草地上,在那兒,靠近一個湖的地方,他們要做一個生產用的洞穴。在我母親平安生下孩子時,我父親就回來,接受他的懲罰。然後再多簽五年的合同,償付他不盡職姪兒的罪。雖然是那麼可憐的逃法,卻是他們唯一的方法。這個計劃有兩個條件_時間要算得精準,而且要有足夠的食物。」

阿李說:「我的父母,」

他停了,微笑著他所用的這兩個字,那時那麼美好的感覺,使得他親切地說出來。

「我親愛的父母開始作他們的準備。他們每天省下一部分米,藏在睡褥下。我父親找到一條長繩子,用一根電線製成一個鉤,因為山上湖裏有鱒魚。他停止抽菸,省下火柴。而我母親,收集了她所能找到的每一片布屑為我做襁褓。我希望我曾見到過她。」

「我也這麼希望,也希望他們到達那裡。」亞當說。

「我知道,當聽我父親說這故事時,我對他說,『到湖畔去,叫母親到那裏去,別讓它再發生了,不要再一次。』那時,我父親就變得很中國味道了,他說:真實含有更多的美,雖然那是可怕的美。在城門口說書的人把生命歪曲了,使那些慵懶、愚蠢、懶惰的人,以為生活是甜蜜的,這只是加強他們的弱點,沒有一點補益,而且也不叫心靈翱翔。」

「說下去吧。」亞當煩躁地說。

阿李起身走到窗口。他一邊望着三月風裏霎眼閃爍的羣星,一邊結束這個故事。

「一塊圓石從山上滾下來,打壞我父親的腿。他們把腿治好,給他瘸子的工作,在一塊石頭上,用鐵鎚敲直用過的鐵釘。不曉得是為了煩惱或工作,我母親早產了。而後這些半瘋的男人知道了,全都瘋狂起來。一種饑餓使得另一種饑餓更加敏銳,一個罪行消滅了它以前的罪行。那些饑餓的人觸犯過的小罪,現在激發成一個巨大的瘋狂行為。

我父親聽到喊『女人』時,他就明白了。他想跑,但下身的腿已折斷,於是他爬上崎嶇的山坡,往發生的地點移動。他到達那裏時,空氣中籠罩著一種憂傷。那些廣東人偷偷地走開,躲藏起來,要忘掉人,怎能成為這幅情景。我父親來到那堆泥土上,她的身邊。她的眼睛甚至已看不見東西了,不過她的嘴還在動,她給他指示。我父親用他的手把我從母親破碎的肉裏挖出來。那天下午她死在那堆泥土上。」

亞當困難地呼吸。

阿李繼續用抑揚吟誦的聲調說:「在你恨那些人之前,你一定要曉得這點。我父親常常在最後說:沒有一個孩子能得到我那樣的照顧,整營的人成為我的母親了。這是美,一種可怕的美。唉,晚安,我再也說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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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園東》1952   約翰·史坦貝克   John   Steinbe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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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1)



回到旅社,老澎和丹妮一心等待著博雅前來。全國各地有錢的難民均湧入國際區與法租界,尤其是艾道爾第七街,就連張華山這樣的廉價旅社也客滿了,包袱和皮箱直堆到天花板上,走廊尾端也租給人當臥鋪。外頭艾道爾第七街的人行道則充當窮苦難民生活和睡覺的場所。

老澎在街上亂逛,到廉價飯店和路邊攤吃三餐。難民的處境堪憐,日軍已攻破大場。戰鬥期間一直守在家園的百姓,如今湧入外國區,不知何去何從。男男女女寧可冒著機槍掃射的危險,越過傑士菲橋與馬克漢路,而不願在侵略者的通道上等死。找不到棲身處的人還在附近遊蕩,期盼能分到難民廚房的施粥。

丹妮儘量不出門,她由旅社窗口看那些悲慘的民眾。老澎每次回來,總不忘記帶饅頭。丹妮總是發現他將饅頭分給難民。他們會為饅頭打架,老澎只好奔逃脫身,氣喘喘地回到房裏。

「總是強壯的人搶到,」他氣沖沖的說。「弱小的人沒有半點機會,有一個婦人帶著一個瘦巴巴的孩子_他們快餓死了。」

「我能不能拿東西給他們吃?」丹妮問道。

「妳會被人踩死!玉梅,妳比較強壯,將這一塊錢拿去,到轉角的小店買饅頭,最便宜的。把籃子和毛巾帶去,小心蓋好帶回來,避開羣眾,由邊門溜進旅館。」

玉梅帶回一籃饅頭,老澎就拿出毛巾,包了十二個藏在長袍下。丹妮和玉梅在窗口張望,看見老澎沿街走去,離開人行道走了一段,再轉向那位婦女和三個病童呆坐的地方。他迅速偷偷地把饅頭放在女人的膝蓋上,轉身就跑。

一場混戰開始了。有些難民追趕老澎,有些則往女人小孩身上搶。那女子被人推來擠去,卻以母獅般的毅力緊抓饅頭,孩子們也尖叫奮戰。最後丹妮看到那女子保住了三、四個饅頭,其他的卻被人搶走了。

「喔,她有沒有拿到?」老澎氣喘吁吁進門說。

「拿到了幾個,」丹妮回應。

第二天,丹妮下去叫那個女子到旅社的邊門來。女子進屋,只穿一件不到膝蓋的被單衣。她認出老澎,拜倒在地。大家扶她起來,拿出一籃饅頭。

「儘管吃。」老澎說。

女人雙手顫抖,伸向饅頭堆。

「不用急,」老澎說。「坐下來吧。」

他將其他饅頭拿走,逼她坐下,然後倒一杯茶給她。

「噢,我不敢當。」婦人說。「我的孩子……」

「先別管妳的孩子,妳先吃。」「她病了。」丹妮說。

「病了?」老澎吼到。「她餓壞了,就是這麼回事。等她吃飽就沒事了。妳不明白飢餓的滋味吧?」他的聲音突然又柔了下來。「不錯,只是餓壞了。」

「是的,只是餓壞了,」那個女人也呆呆重覆說。

等她吃飽,大家送她出門,要她把孩子帶過來,丹妮會在邊門等。

他們每天這樣做,以同樣的方式接濟別人。
難民都不知道別人吃過了,也不知道救命恩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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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鶴唳 林語堂 1941》
2017-06-17 04:14 透過電腦版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