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幽冥的洞

陰暗濕冷、煙燻酒味集聚在一間房間裡,儘管把門打開來透氣,令人難受氣味仍是陰魂不散的殘留在房間裡。

阿傳半蹲在床上,床沿旁擺著小桌,小桌上是滿是雜物,有香菸、打火機、茶机、紅色塑膠杯、不銹鋼杯子及半瓶的高粱酒和一張六合彩。

半夜三點淺眠醒來便睡不著覺,一杯茶水與半杯高粱一搭一唱伴隨著點燃的煙下肚,一陣暢快、酥麻隨之而來,痛苦悲傷、憤怒緊跟湧上,他不知道這樣的感覺是怎樣的感覺,總而言之就是悶悶不樂。

早上八點,酒瓶已見空,瘦弱身子,頂著搖晃不穩的腳步,一身通紅臉白的走向機車,口裡低聲喃喃自語。

妻子阿秀一臉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從鏡子中看著阿傳背影,臉色盡是看不起的低聲呢喃抱怨:

「每天除了喝酒、賭博,還會什麼?都不知道自己多幸福嗎?還在那邊抱怨。」

隨著酒精壯膽的他,一股憤怒油然而生,那口氣像是應該的:「後面的菜園水澆了嗎?還得我說,你這勒查某人怎麼都教不會。」

阿秀話帶不屑「澆了啦。」隨後又低聲抱怨「半夜一瓶,現在又要去買,看了就煩。」

他裝沒聽見,瘦如枯柴的雙腳費了一番力越過客廳才走到機車旁。

屋簷外,老父親坐在陳舊的沙發椅上,視線模糊朝遠處看,享受寧靜氣息。

他帶著酒氣大聲嚷嚷「阿爸,你呷飯沒?」

一無所動。

他靠近老父親耳畔,加大音量「阿爸,你呷飯沒?」

「呷了」老父親臉帶慌張無奈,像是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喚醒。

「我買麵包給你吃好不好。」

「不用拉」老父親揮揮手表示。

一聲唰的關門聲,是從隔壁棟傳來。那是阿傳的弟弟阿武,下班剛回到家不打聲招呼便匆忙進門,這樣的動作阿傳全看在眼裡。

「這麼怕我喔。」

阿傳不以為意,拿起桌前的紙張「阿爸,昨天簽的又沒中。」

老父親「喔」一聲回應,繼續看著前方模糊的景色。

放下紙張,坐上機車一路搖擺朝柑阿店駛進。阿秀搖頭,打開電視看著古裝劇,這是她僅剩的休閒樂趣之一。

很快的,他帶了一瓶高粱回來。腳步迅速、一臉像是在注意什麼,把走道上的窗戶關上,回到陰暗的房間。

高粱擱在一旁,阿傳拿起手機看,「我兒子怎還沒打電話來」

在客廳的阿秀聞聲便說:「你喝成這樣誰敢打給你,打給你就醉啦。」

「你是勒亂講瞎,誰勒醉。別跟你兒子亂講話,你這樣是在破壞我們父子感情。」

「誰在破壞你們的感情。從電話中聽就知道你喝很多,當作你兒子都不知道嗎。」

「阿…」阿傳加大聲量,「不講了,講不聽」碰一聲的把木門關上。

「講不贏人就關門,你這是逃避。」

阿傳以半蹲坐的姿勢在床上,雙手靠在膝蓋,把臉埋進手臂裡;儘管有房門隔著,阿秀的聲音仍是穿透木門,字字句句的話語打擊著阿傳耳朵。

隨著聲音消失,在無聲的房間裡,阿傳為自己感到委屈,感到心臟強烈悸動,腦海是一幕幕是自己過去的風光榮景,以及所謂的背叛。

忽地打開門,酒味陪伴聲音而出:

「你們都不了解我,我對你們那麼好,你們卻這樣在回報我,這樣對嗎。」

關起門。

阿秀不做回應,她知道這是阿傳表達自己憤怒的動作。

開門。

「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嗎?你們不諒解我。」

關門。

開門。

「你不知道我有病嗎?」「為什麼這樣對待我。」

關門。

開門。

「你以為我很願意這樣子嗎?」

關門。

開門。

「對外人就溫柔細雨,對我就大聲喊來喊去。」

關門。

開門,阿傳從門探出身子。

「對對對,都你對,都我不對,全部都我不對。」

關門。

開門。

「也不想看看我為你做多少。幫你煮飯、洗衣服、幫你曬客人要用的毛巾,還得幫你去巡後面的菜園。阿你勒?」

關門。

阿秀嘆氣搖頭「又在討人情。」

開門。

「你就自己想看看,我為你…」

不等阿傳說完,阿秀也憤怒的插嘴:

「我沒賺錢是要怎麼買飯、幫你還債。賭債就不知道幫你還多少了,六合彩跟麻將輸得加起來少說也快一百多萬了。」

「你憑良心講,哪時還那麼多錢了。」

阿秀聽了更氣,不屑的聲音數落阿傳。

「有一次你喝酒後去打麻將,還記得嗎?二十萬,光是那次就二十萬,喝酒後頭腦就不清醒了,還去打麻將,你是專程去輸錢嗎?當作錢很好賺嗎?最後還不是我替你還的。」

「除了那次還有嗎?」阿傳理直氣壯的回應,臉色及脖子像是被激怒般的通紅。

「六合彩每次都簽五六千,輸了就我拿去還,贏了你就拿去,你敢說沒有嗎?這一二十年來,前後加起來也不只三十萬。還有,光是每天的酒錢就固定五百,不夠你喝,你就給店家賒帳拿酒來喝,每次拿去還也不是都五六千起跳,你還敢說沒有嗎。」

「夫妻本就要互挺,我看你一點都不挺我。」

「這不是挺不挺的問題,你根本就不會互相。」

「你是在亂講啥。」阿傳怒眼瞪著阿秀,隨後「不講了,講不聽。」

「碰」一聲,房門再次緊緊關著。

阿秀小聲碎碎念「每次賭每次輸,還不是我在給你收尾的,贏了沒有我的份。好歹嘛替你家做牛做馬十幾年了,還說我對你不好。也不聽外面是怎講的,靠某勒養。」

門再度打開,瘦弱的身子、搖晃的腳步來到阿秀面前,「啪」一拍掌落在阿秀手臂上。

阿秀身子晃動了一下。

阿傳憤岔不平的說「再說阿,阿不就很會講。恁爸聽你講,看你多會講,講一句應十句,很久欠人修理嗎?」

阿秀嘴巴緊閉、眼睛框紅,一陣心酸由內心竄出,身子不由自主顫抖著。

「你以為我不想戒酒嗎?你不知道每天呷藥的痛苦,我呷十幾年了,呷到會怕。」

「就是因為這樣你就喝酒。看你說要戒,戒在哪裡,戒毛拉。」

瘦弱的手臂直直舉起,朝阿秀的手臂用力揮下。

2

坐在電車上的阿彥望著窗外,但外面的景色卻吸引不了阿彥,儘管冷氣吹著坐在柔軟的椅上,那股忐忑不安卻一陣陣扣擊著心房,如果可以,他想現在能已到家裡,跟父親坐下來好好的談一談。儘管這樣的事情已不是第一次,但仍是無法適應,使自己感到憂鬱重重。

前幾天媽媽阿秀打電話來,哭訴著那天阿傳對她動手的過程,並對阿彥說自己快受不了,又不是欠他的,為什麼要過這麼的辛苦,若不是已有二十多年的婚姻感情,早就拋下只會吃軟飯的父親。

阿彥盡量保持心平氣和,但臉色不見任何一絲笑容,內心糾結不己,胃酸一波又一波的往上升,一股酸味探到喉結,才讓他想起自己到現在都未進食,原來自己沒有任何食慾。

父親這次是第三次對母親動手,第四次戒酒失敗。

家暴的畫面在腦海漂游,父親如何毆打母親,互相辱罵的場面,你一句我一句的國話飆罵,換來的結果是二敗俱傷。手扶在膝蓋上,手指不安的跳動,盤算如何與父親對談。會動手嗎?也許也會忍不住吧,與父親動手也不是第一次了。

下了員林火車站後便轉達公車直達田尾,只見自家的車子已在路旁等後,坐在裡面的是母親,想必有很多話要對自己說。

阿彥打開副駕駛的車門,母親笑了,但眼角卻是濕潤。

「你爸剛剛又喝完酒又對我動手,我忍不住朝他身上亂打,結果他掐著我脖子。對他好,他卻對我這樣。你知道嗎?你爸現在每天都固定二瓶高粱酒。」

阿彥只緩緩踩著油門,口氣緩慢卻帶沉重的說「我知道了,回去我會處理。」

這一路上,阿秀把這幾天所受的委屈及家裡的大小事全告訴阿彥。

你爸在店阿又賒帳了三千元、六合彩又摃龜八千、跟住在台北的叔叔又借二萬元、麻將則輸了六千元及一瓶醬油買貴了二十元都不知道、把後方的菜園的有機蔬菜送給客人,自己卻另外購買農藥噴過的回來吃、喝到忘記煮飯只好改泡泡麵吃,隔壁家的阿華要結婚了,你爸在唸你了,都三十歲了還沒交女朋友。

回到家時,阿彥從車窗看去,視線穿過紗窗門,父親已站在客廳內等候。不知道是阿傳喝酒的關係,那條人影明顯狼狽,渙散的眼神注目開車回家的阿彥,令人不勝唏噓。

阿彥打開紗窗門。阿傳開心看著「阿彥,你回來了」

阿秀則快速越過客廳,在廚房準備吃的。

家的味道依舊、酒氣仍是未減。阿彥無力地說「恩,我回來了。爸,有吃飯了嗎?」

「媽媽去載你時,我就吃了二碗飯。」阿傳轉頭望向廚房的位子「阿秀,幫你兒子煮個吃的吧。」

「在用了。」聲音簡潔有力。

「爸要泡茶嗎?」

「正在泡」。阿傳走進房間,阿彥跟在後面順便拿張小椅子放在小桌旁,菸酒味瀰漫四周,阿彥感到渾身不自在。

嗑完媽媽煮的麵後,阿彥靜坐椅上,一副沉思模樣思考著如何讓父親戒酒。

阿傳紅通通的表情,明顯醉醺的瞳孔像是無法焦距看著阿彥身影。

「我知道我不該喝酒。」

那你還喝。

「只是你知道爸爸壓力大吧,我也不想這樣子。」

所以你的意思是壓力大就可以喝酒嗎?

阿傳聞兒子不說話,便再開口「你知道我和叔叔吵架吧。」

阿彥點點頭。

「他不喜歡我進去他的屋裡。每當我進去,他也沒打招呼,你知道嗎。」

你喝酒的樣子,誰會喜歡?

阿彥捧起茶杯,溫熱從杯中流入掌心,啜飲一口「不要理會他就好了。」

「沒辦法,他家沒菸沒酒。我有抽菸、喝酒。」

「那你就不要喝酒就好了啊。」

「我有憂鬱症阿,你不知道我壓力很大,我也很想戒。」

又來了,又再重複說同樣的話了,是阿,有憂鬱症就可以喝酒嗎,你這不叫喝,你的情形是酗酒。你壓力大?我就沒壓力嗎。阿彥深呼吸一口,緩和自己情緒。

阿傳把菸點燃「我問你叔叔是不是不喜歡我進去,他沒回應。」吸一口菸「他不敢出聲,他默認了。」

「爸,你這樣問,叔叔當然沒辦法回應阿。沒有人是喜歡每天喝醉的人進去他們家。如果他當場回應不喜歡,你們又會吵起來的。」

阿傳不以為然,酒氣味十足的說「凡正你叔叔就是不喜歡。」

阿彥搖頭懶得再解釋「你這麼認為就這麼認為,我也不好去說些什麼」

氣氛僵硬,阿傳緩下情緒,看著杯中棕黃色茶水轉個話題:「那你有交女朋友嗎?老爸我可是等抱孫子,再過幾年的話,就沒那體力了。」

「再看看吧。」

「那你總有規劃吧。」

阿彥喝一口茶水淡淡的說「有想到再說吧。」

傍晚時分,待在二樓房間休息的阿彥聞到從廚房炒菜飄來的香味。

下樓後,阿彥表示要幫忙,阿傳表示難得自己的兒子回來,煮飯要親自動手。看著父親身影,那副認真的模樣,讓阿彥感慨非常。

最後一道菜上桌後,阿傳拿著毛巾擦著沾滿油煙的臉頰,關懷的說:

「飯煮好了,可以吃了。」

「爸也一起吃飯吧。」

阿傳邊說邊走回房間「我剛煮完飯,沒胃口。你先叫媽媽吃飯,她比較辛苦。」

「喔,等一下餓了要來吃喔。」

阿彥走向客廳,見到阿秀正在幫客人洗頭。做家庭美髮,時間總是匆忙。阿秀對阿彥點頭表示忙完就過去,要阿彥先吃晚飯。

一個人只好又回到餐桌前,盛飯。眼前的菜色很豐盛,之前阿傳曾在海產店待過,所以一般家鄉菜變得很有特色。他吃了一口菜,很香、很甜,一股暖意頓時注入心窩。

3

燈光清晰照明黑白條紋的地板,空氣中消毒藥味明顯,在這空間裡幾名白衣天使走著,裡面聚集了傳教士、計程車司機、學生教師、縣長候選人,還有水電工、手機販賣員、大學教授、議會的立委,還有處於戒酒癮的阿傳。

來到這裡是第三天的事了,但仍是不習慣,家裡淺眠的習慣帶到這裡,離熊貓妝不遠。阿傳獨自坐在綠白色床單上,深思著自己怎會淪落到這地步。被出賣的感覺更加強烈,因為出賣他的是阿彥,自己的兒子,既悲憤又心痛。

一名護士推著要車而來,對阿傳說:

「該吃藥了喔。」

阿傳沒有回應,只默默看著護士動作。

「現在情況比較好,沒剛來時那麼的激動,連我都被你嚇一跳呢。不過阿,我看你晚上都沒睡,獨自坐在床上到早,這樣可對身體不好喔。」

阿傳無表情的吃下護士遞給他的藥。現在憤怒也沒用,想逃出去也有難度,鐵製的門口需要有證件才能自由出入,連玻璃也是強化的。要是過於情緒化一定又被打鎮定劑,這是前二天剛進來就嚐到的滋味,並不好受,只能乖乖等候。

護士離開後,一名自稱水電工的男子走進:

「你這裡有需要維修的地方嗎?」水電工見阿傳沒有回應,「沒關係,那我幫你巡一下。」

「我以前可開店當老闆,只是最近手頭較緊,很多工程都需要延後。很多人要我幫忙修,還得看我要不要呢。」水電工走道床前,敲敲床上的欄杆、玻璃,接著用手擦擦地板,抬頭:「我的助理呢?」

護士從門外經過,水電工看到趕緊站起身尾隨而去,口裡唸唸有詞的說「助理,你要去哪裡,這裡還沒巡完,拿了薪水就想跑嗎。」

阿傳看這景象,不知該作何回應。

阿傳記得晚上有十分鐘可打電話到家裡,一定要說服阿秀、阿彥才行,要是繼續待在這裡一定會發瘋的。

「有人在嗎?」

這次是一名女人,與自己不相上下瘦弱的手臂輕敲著門,長髮秀麗但臉容卻白的嚇人,一看就是生病的樣子。

一來就輕挽著阿傳的手,「今晚要嗎?給我三千就好,全套的喔。」

阿傳皺眉,原來這裡還有援助交際的職業,但他沒心情。

「不用了,謝謝。」

「你說什麼,不用了。」女人緊張了,嗓子使力的說「拜託了,先生。要是今天沒有賺到錢,我老公今晚一定又會打我的。你看,我的手臂都是傷阿。」

女人掀開袖子,冷白的手臂有著數不清的針孔及傷疤。

阿傳嚇了一跳,疑問問著:「你這傷勢怎來的。」

女人哭了,「我男友強迫我吸毒,我不要,便給我壓著打針。這些傷疤是跟男友做愛時造成的。」

阿傳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剛剛你應該是說這些傷是你老公打的,怎變成男友了」

女人像似醒了「阿,不是。這些傷是我自己造成的。」

女人應該是瘋了。阿傳無力地說「你可以去問問隔壁的,他們很樂意幫你的。」

「真的嗎?謝謝你,我現在就過去問他們要不要幫我。」

女人離開約十分鐘後,又闖了進來:

「請問剛剛有援交妹來這裡嗎?」

阿傳疑問著。不就是眼的你嗎?女人看他的眼神疑惑便答:

「是這樣的,我跟她是雙胞胎。剛剛進來的那位是我姊姊,她毒癮發作,所以我急著找她,不信的話你可以看我手臂。」

女人掀開衣袖,針孔及傷痕再度衝擊視覺。

「阿,錯了。」女人趕緊的掀開另隻衣袖。

手腕是數不清被刀割的傷痕,阿傳猜這傷疤來自於美工刀。

女人看著自己手上的傷痕自豪的說「你看,我跟姐姐的不一樣喔。有沒有看到,夠清楚了吧,這可是證據,會說話的。」

見阿傳沒有回應,女人惱怒著抬起頭尋視四周「既然你沒有消息,問也是白問的,我只好去隔壁找找了。」

阿傳來不及回應,女人的影子輕盈的消失門後。

阿傳對這女人以一人扮演著二個腳色感到奇特、驚訝、甚至是吸引;從中像是看到一齣戲,讓他聯想到雙面人、瘋子、演員、政治客、名嘴。

繼續度過二天的阿傳逐漸適應這裡的環境,除了不能喝酒及藥水味重了點外,這裡還有額外的吸煙室,跟護士也有談有笑的,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雖是如此,他依舊還是想逃離這裡。

看看環境四周,除了強化玻璃外已沒有較脆弱的其它地方。二天前,在吸煙室認識一位叫阿偉的人,被送來的原因跟自己一樣,控制不了想喝酒的衝動。

一如往常的晚餐後的休息時間,阿偉與阿傳使個眼色拿起椅子,椅腳垂直的朝玻璃而去,「鏗」一聲,地板滿是碎片,不遠處白衣天使已圍住他們。

4

阿傳雙手緊靠膝蓋,臉不時的埋進手臂縫隙,再接著探起頭。

「你可知道我在醫院都是這麼蹲著嗎?」

阿彥一臉愧疚坐在塑膠椅上,雙手來回摩搓。

「你知道那裏都是關一些精神上有問題的患者,講白點就是肖ㄟ。」阿傳舉起右手豎起食指、中指,指著太陽穴轉著。

「這下庄阿內ㄟ人攏知阿,我有神經病。」

「爸,你別想太多拉。你是戒酒,不一樣好嗎。」

「要我不喝酒,也不是用這種手段。你知道嗎?很傷我的心。」

阿彥心揪了一下,自己也是千萬個不願意,沒有人想看自己的父親被送到那裏去。使他想起那幾天,父親從醫院打電話來,求兒子來接他離開的聲音是如此的令人悲痛、心酸。

三個禮拜後,眼前的父親仍是沒有改善,拿著啤酒喝著,雖然沒有高粱的酒精濃度高,但情緒仍是超標。難道沒有辦法改變這樣的家庭悲劇嗎?放任喝酒醉的人胡亂正常人的生活,既不能關、也不能說,說了也不聽,醫院也不敢強制留下父親,電話中醫生口口聲聲說著他們也有人權,那沒喝酒的人就沒有人權嗎?只是讓自己更陷入水深火熱的日子,每天過得提心吊膽的,就不知道父親何時又發酒瘋,對母親來說更是負擔。

「爸,我也是關心你阿。沒有做兒子的每天看著父親喝酒。你以為我喜歡送你到醫院阿,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喝酒,保持身體健康就好,我只要求這樣算過分嗎。」

「我知道你是為爸好,但總給爸一點時間好嗎?你都不知道新聞報導過,原本酗酒的人突然不喝而暴斃。」

「所以你就繼續喝?」

難道父親不知道新聞有報導過,妻子受不了丈夫長期酗酒、家暴,趁丈夫熟睡時拿刀子往他身上刺去。那可是血淋淋的例子。

「當然不是,我只是要你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戒給你看。」

阿彥沒有半點期待,這樣的話不下十次。「既然爸你都這麼說了,我還能說什麼,只希望爸你能說到做到。」

父親乾枯的臉頰晃點的表示一定做得到。

翌日,阿彥從父親門前經過,緊鎖著。

「你爸真的戒酒了。」阿秀小聲說著,像是怕吵到自己丈夫。

「老爸他戒酒都是這樣子。」

「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阿秀感概萬千說著,「你爸心地好,也很會煮菜,唯一的缺點就是喝酒不懂的克制,導致身體一天比一天差,心情也跟著往下盪。」

自己的父親吃藥已經有二十多年了,阿彥也知道,也很心疼。對於憂鬱症患者來說,算是不治之症吧。

「沒辦法。爸爸他總是把事情想的太複雜,心情也跟著受影響。」

「人生不就無法平順,總是多少會有起伏,一生中若是平平而過,那生命也太過乏味。」

阿彥點點頭。聽母親說,嫁給父親其實也並不好過,但還是熬了過來。這二十幾年來,除了海產店二年後即半年的計程車司機,父親就不再工作,每天與所謂的五湖四海皆兄弟的友人飲酒暢談。阿彥搞不懂與那些人每天稱兄道弟有什麼好,每天無所事事,出門見面就是講一些沒用的道理,或是炫耀自己世面有多廣。

人總是要比較,不然就沒有企圖心,只是用錯地方罷了。

黃昏下日頭漸稀,迷人的紅光照進隙封,像是電影裡的英雄人物發射極光般。廚房響起鍋鏟聲,吳郭魚在油鍋裡噗滋噗滋的,陣陣魚油香隨風而起,沾得阿秀滿臉既是油水也是汗水,但阿秀卻不見辛苦的感覺,反而像是投入廚藝工作中般的津津有味。

這次阿彥與母親一起共用晚餐,這次並沒有客人來打擾,使得這頓餐多了一份氣味及溫暖。

一個禮拜後,阿彥在小桌旁而坐,桌上是熱水壺、茶几及二個褐色小茶杯。父親細細品嚐手上煙,向空中吐上一口煙團,沉默、思緒、回想…如人生箇中滋味、生命旅途中變換無常,原來生活這是這樣,平淡。在這茶會中,阿彥多了許多話,因為戒酒的父親很少講話,不知道是處於害羞吧,或是不喝酒的個性使然,總是簡單回應。

「爸,你知道你喝酒的時候說話總是很大聲。」

「是這樣啊。」

「說話的口氣總是不清不楚。」

「這我都不知道。」

「是真的。」阿彥輕聲帶過。

父親尷尬笑了。笑容卻如此燦爛。

「你都不知道,你喝酒的樣子喔。」母親阿秀也插上話,「這樣的生活比較清靜,你兒子也不用擔心太多。」

「恩」。

阿彥三人安靜下來,享受窗外傳來鳥叫蟬鳴。溫和的陽光照向玻璃,斑斑光點反射在白色牆壁跳動。

翌日阿彥開車載父親到醫院回診,並將父親目前的狀況告知醫生。

原來憂鬱症患者總是受情緒困擾著,一但有了波動,一連串的挫折感、懼怕、緊張、糾結便如影隨形的跟在身後,不停的呼喚患者,讓患者知道這些陰影仍巴著不放。

有人說憂鬱本身就是失落與失望的結合,對自己未來沒有規劃、期待,隨波逐流在這社會上,任憑宰割、剝奪、淹沒,任由社會支配,再隨著如樹葉般的凋零、枯萎、死去,在墳前念聲阿彌陀佛。

阿彥知道父親需要時時被關懷、鼓勵,但自己並無法天天陪伴,有自己的朋友圈,下班後的交際應酬,女朋友任性要求,還有認養中心所剛認養不久的臘腸狗。周遭瑣碎事務太繁雜,讓自己忘記原本的心情,連憂鬱的時間都沒有。

「你知道嗎?我吃藥吃到會怕。這種感覺很可怕。」

父親拿起藥包晃著,裡頭裝著五、六大小顆的藥丸。

對阿彥說自己吃了二十幾年了,憂鬱也跟了二十幾年,酒精亦是如此;父親自幼書讀的少,在國小畢業後就幫忙阿公整理田園到結婚生子,一生結交的朋友雖是廣大,但淺交居多,當然,有酒的話一切都好談。

是如此嗎?有錢會更好談吧。阿彥望向後門的菜園,陽光普照。外面的空氣固然清晰,但總是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憂鬱感。

午後,學生拉拉扯扯放學去,阿彥與阿傳走在校園裡,快走、慢跑、談話。

「爸,你要休息一下。你沒熱身就一直跑,這樣對腳不好啦。」

阿傳慢下腳步,喘氣。笑著,像是睽違已久「太久沒運動了,你看我跑沒三圈就喘成這樣子。」

「那以後常來就不好了。」

深呼吸後,阿傳邁開腳步往前跑,黑影緊隨而去,一前一後、一搭一唱。身影往前跑不再回頭,對家人、對自己,對心中的疑問、愧疚才能釋懷。

父子倆一同回到家,與隔壁剛下班阿武相遇。阿傳像是沒見著,快速的溜進門後。

「叔叔,下班了。」

「你今天休假阿。」

「是阿。」

簡單打聲招呼,阿武不以為然進屋去。

阿彥感慨進門。阿武與阿傳兄弟倆吵架難免,但不打招呼氣氛又感覺奇怪。阿彥輩分小又能說些什麼,父親戒酒再喝的例子也不第一次,要是父親跟叔叔和好,要是喝酒情形再發生,肯定又會找阿叔的麻煩,與其這樣子,那裝作沒看見也省事不少。

5

閒躺床上,收音機播著飲者之歌,金曲歌王郭金發老練沉穩的嗓聲幽幽唱著。

阿傳起身而坐點燃香菸,隨後泡了一壺茶,倒茶並啜飲一口。接著走到後方菜園巡視,蹲在土地上拔起草來,翻轉蕃茄果實,半綠半紅的模樣得還在等一陣吧;開啟水龍頭手把,水管朝向一旁的高麗菜、蔥、香蕉樹、檸檬樹還有芭樂樹噴灑。完後,回到廚房把剛拔下的絲瓜刨掉外層、切塊,從冰箱拿出了蛋、豆腐、豬碎肉還有隔夜吃剩的雞肉,對了、對了,還有鮭魚忘記拿了。

一番忙完後,回到房間待著。點燃香菸,聽著收音機哼起歌來,一首歌完後,站起起身看向窗外,接著走到客廳對阿秀說「我買瓶醬油。」,不等回應駕起機車噗的一聲離去。二分鐘回來後,阿傳走到廚房繼續剛才未完的作業。

午飯過後睡個午覺。午覺醒來,點燃一根煙,拿起桌上的六合彩紙張,精密的換算一番。接著到客廳打開電視與阿秀看看新聞、綜藝節目、本土劇。一齣接著一齣,不知不覺已到下午四點多,阿傳穿起布鞋,騎著機車到小學跑步。滿身汗水的回來,簡單擦掉汗水,準備晚餐。

兒子阿彥下班回來,三人一起吃飯;飯後,一壺茶、香菸。

阿傳拿起手機按了按,告訴阿華這期六合彩簽幾個號碼,下注多少。

夜晚時分,這期又沒中,三千塊就這麼飛了。阿傳朝空氣中吐口煙團,像是在宣洩沒中的壓力。

阿傳埋頭於雙臂裡,屏息於安靜。

腳步聲在黑暗趨近,「爸,還沒睡阿。」阿彥端坐床上。

「恩。等等吃藥才睡得著。」從抽屜拿出一小包紙袋,阿傳說「吃了二十幾年,但我的情形卻從未改善,很可怕吧,連我自己都會害怕。」

沉默。

「今天就這麼過一天了。」

「爸別這著想,生活就是這樣啊。」

「只是有點無聊而已。你也知道,爸只有國小畢業,書讀的不多,小時候就跟著你阿公一起工作。交的朋友又是一些三教九流,所以不免沾上煙和酒,你知道嗎?在當兵前我是不碰菸跟酒的人。」

「恩恩,有聽你提過。」

「爸,你當兵時期是幾年阿。」

「你爸我阿,當時是二年半,我是當伙食兵,從買菜煮菜都一手包辦。」

「難怪爸爸你廚藝那麼好。」阿彥說「你當兵有發生什麼趣事嗎?」

「當然有阿。」

阿傳喝一口茶水,「從哪裡說起呢?我想想。」

從阿彥的眼神中看到父親懷舊的眼神,不經意地往上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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