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 面試 >

(本文於2024.06.23發表於臉書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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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女孩走進店裡的時候,老闆娘正好將我的咖啡端了過來。

「我剛剛還在想你為什麼特別買了一束花呢,」瞥見女孩徑直向我走來,老闆娘一邊放下手裡的杯子,一邊小聲地笑道,「原來是因為今天約會的對象不一樣啊!」

而我撇撇嘴,白了她一眼。

「你猜錯了,這花可不是給她的。」

我回嘴道,同時配合挪動咖啡杯的動作,把桌面上的花束移到了靠窗的內側,將桌面空了出來。而眼看女孩即將走到我們身邊,老闆娘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朝我戲謔地「哼」了一聲,便轉身走回了吧檯。

——喂,你這傢伙,現在是連客人都不招呼了嗎?

她的反應讓我不禁苦笑。墨和小葵這對夫妻還真是相輔相成、相濡以沫。結婚愈久,倆人原本就莫名其妙的個性也跟著變得愈加難以捉摸。

不過此時女孩已經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我也不好吐槽,只好摸摸鼻子,自己拿起桌上的菜單遞了過去。

「先看看想喝點什——」

「不用。」

女孩斷然的拒絕讓我的手僵在了空中,但看那滿頭亂髮、雙眼還依然殘留些許紅腫的模樣,我想她或許也是真的沒有什麼胃口。於是,雖然有點尷尬,我也只能默默收回菜單,然後端起自己的咖啡,一邊慢慢啜飲,一邊等待開口的時機。

好在這杯日曬淺焙真的有夠酸,至少夠我喝上半個小時。

——等等,小葵不是說日曬比較沒那麼酸嗎?哎,看來下次我還是點個卡布奇諾⋯⋯

我如此這般百無聊賴地胡思亂想,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終於聽到女孩打破了沉默。

「你要跟我說什麼?」

她說得很慢,聲音還有些沙啞,彷彿花了很多力氣才把這幾個字擠了出來。而她之所以會如此,自然是對自己問出這個問題之後——不,應該說是對於她決定赴約的後果,早已有了一個既定的預期。

只可惜,今天坐在她對面的是我。

或者反過來說,正因為是我,所以她才願意赴約而來。

因為我並不打算照著她的預期去做。

「天氣這麼熱,你是搭電車來的吧?」我一邊問道,一邊放下手中的咖啡,然後把那杯還沒動過的水推到女孩面前。

「⋯⋯嗯。」她點點頭,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

「那,你在出口那邊,有沒有看到一個賣花的老太太?」我接著問道。

「呃,」面對這個意料之外的提問,女孩思索了一下,「你是說……那個戴著一頂草帽,拿塑膠凳子坐在騎樓下面的老太太嗎?」

「嘿,對,就是那個老太太。」我端起咖啡呷了一口,然後清了清喉嚨,「你知道他是誰嗎?」

「我怎麼會知道?」女孩聳聳肩,答得理所當然。不知不覺間,她初時的緊張已經慢慢消退。

而在觀察到這一點後,我笑了笑,繼續說了下去。

「也對,那我先跟你講一個故事,講完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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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發生在將近三十年前的事情。

那是某個炎熱的夏日午後,當時二十多歲、剛從學校畢業的男孩,陪著一位年紀相仿的女孩搭車來到這裡,參加一場求職面試。

在將女孩送到公司大樓的門口之後,男孩便在這附近到處閒逛。他一邊猜想著女孩面試的狀況,一邊穿梭於各家書店、超市與服飾店之間,既是打發時間,也是為了享用一下店家免費的空調,好抵抗一下那難耐的酷暑。

在那之前,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會為別人的成敗如此緊張——哪怕是看自己支持的球員或球隊,在比賽中面臨關鍵的時刻,他也不曾有過這種焦慮的感受。

只是當時他並不知道,自己的腦袋,很快就會被另一種焦慮所填滿。

在翻完架上那幾本自己感興趣的新書之後,男孩走出書店,穿過路口,來到了車站的入口。他原本只是想在去便利商店補充水分之前,先來借用一下車站的廁所,卻沒有想到自己會看到那樣的一幅畫面——

在車站入口旁,有一個擺滿了鮮花的攤位。

在攤位後面,一位戴著寬沿草帽的老太太,軟軟地斜靠在騎樓的柱子上;而她的頭,以一個詭異的角度,無力地垂在一旁。

(——或許只是睡著了吧。)男孩在心裡告訴自己。

雖然在看見這一幕的時候,他已經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但也僅只如此而已。

無論在人來人往的車站旁邊,那渾身上下久久不曾有過一絲動靜的老婦看起來有多麼醒目和刺眼,也無論他自己心裡是否曾經閃過那麼一點點的不安,男孩除了稍稍放緩自己的腳步之外,不僅沒有任何其他的舉動,甚至可以說是小心翼翼地,不想讓別人發現自己有任何的異常。

想當然耳,他絕對是多慮了。連這麼醒眼的老太太都沒能吸引人群半秒的目光,像他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小子,又怎麼會引起誰的注意?

在即將走過那個攤位時,他隔著僅僅一公尺左右的距離,用眼角餘光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那名老婦。在那副宛如街頭雕像般靜止不動的軀體上,從眼睛、口鼻、脖頸、胸腹到手足,完全沒有任何正在呼吸的跡象。

雖然從他注意到老婦開始,一切不過只有短短十秒左右的時間,但這幅畫面,卻深深地烙印在了男孩的腦中。

他的思緒,連同時間,彷彿都被那老婦的身影凍結了起來。上廁所也好、補充水分也好,甚至女孩的面試如何,這些想法此時都早已消散在九霄雲外。

而直到走出兩個街口之後,那股積壓在胸口的濁氣,才逼得他緩過神來,重重地喘了一口大氣。然後,一連串不受控制的念頭紛湧而來。

——那,現在我該怎麼辦?

——她應該只是睡著了吧!要是真的有怎麼樣,怎麼會這麼久都沒有人注意到呢?

——可是,會不會就是因為大家都這樣想,覺得總會有人去看,所以才沒有去管她?

——但是,如果她真的只是睡著了呢?萬一被人發現我搞錯了,不是很丟臉嗎?

——而且,要是到時候發現她昏過去、甚至是更嚴重的狀況,那我又該怎麼辦?報警?還是先去通報車站的工作人員?

男孩心亂如麻,原本已經當機過一次的腦袋,根本無法應對這一堆像壞掉的水龍頭一樣死命往外噴出來的問題。

明明是炎炎夏日,但卻彷彿有隻冰霜巨爪,緊緊揪住了自己的胃,森然的寒意將他渾身上下凍得不住顫抖。

不行。

(管他的!先回去看看再說。)

他吞了口口水,把頭一甩,終於下定決心——

——又或者沒有。

因為,他足足來回走了三趟,直到腦中甚至開始幻想,隔日報紙社會版的頭條用大大的紅字寫著「冷漠!老婦倒臥市區街頭,數小時竟無人聞問!」,男孩這才終於鼓起勇氣,走到老婦的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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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呢?」女孩舔了舔自己有點乾的嘴唇,急著追問道,全然沒注意到自己手裡那杯只喝了一半的水,「那老太太應該沒怎麼樣吧?」

「這還用問,」我喝了一口咖啡潤潤喉,然後笑著說道:「你剛才來的時候,不是還看到她坐在那裡賣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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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老太太並沒有怎麼樣,甚至可以說是好得不能再好。

因為她坐起身子以後,只是眨了眨眼,就彷彿完全清醒過來,毫無半點久睡乍醒時惺忪含糊的模樣,讓男孩頓時傻眼。

「嗯?怎麼了?」她爽朗地問道。

「呃、不,我——」男孩的心臟依然猛跳個不停,瞥見攤位上擺的鮮花,連忙說道:「——嗯,那個,我想要買花。」

「喔,這樣啊。」老婦笑了笑,摘下草帽,用佈滿皺紋的手梳理了一下斑白的短髮。「你想買什麼樣的花?要送人的嗎?」

「嗯、對。」

他忙不迭地點頭,靈光一閃,想起了自己今天來到這裡的原因,「就是,我有個朋友今天要參加面試,我想買一個小束的花束,就是⋯⋯呃,我希望他能有個好的結果⋯⋯」

很顯然地,當時的男孩涉世未深,還沒掌握那種隨口就來的胡謅能力,講到後來就連自己都覺得這理由實在有夠牽強。

——希望面試能有好的結果?這到底是什麼蹩腳的理由!

他甚至不敢想像,等會兒女孩面試完看到自己手上的花束,究竟會做何感想。

不過,老婦並沒有在意這點。

「面試嗎?」她笑了一笑,「你那個朋友,是女生吧?」

「呃,對。」

雖然有些尷尬,但至少不是被當面拆穿自己的謊話,男孩的心跳還是稍微平緩了一些。而老婦聽到肯定的答案,思考一下,便從攤位上抽出幾隻白色與紫色的花,紮成了一個小小的花束。

「這白色的是桔梗,現在正好是它的花期;而這個紫色的,叫做紫花藿香薊,這種花啊——」

在將花束包好之後,她俐落地為花束綁上漂亮的緞帶,一邊為男孩介紹這些花卉,一邊抬頭朝他投來一抹微笑,「——現在這個時候,剩的可不多了。」

「噢,這樣啊。」

男孩訥訥地點了點頭,從褲子後面的口袋掏出錢包,「那,這樣要多少錢?」

「不用了。」

老婦將花束直接遞向男孩,讓後者慌了手腳。

「不用了?不行啦,一定要的——」

男孩語無倫次地試圖抵抗,但並沒有產生任何效果。

「你不是說,希望朋友面試有好的結果嗎?」老婦笑著說道:「這就當是我這個老婆子給你們的祝福。

「要是她面試順利的話,你們下次來這裡的時候,記得再來跟老婆子我買花就好!」

「這——好吧。」

男孩吞了口口水,勉強扯出了一個笑容。從一開始的百般糾結,到後來為了掩飾而胡扯一堆有的沒的,汗流浹背的他早已身心俱疲,只想趕快為這齣自己搞出來的鬧劇畫上句點。

於是,他接過花束,道了聲謝,轉身便往女孩面試的大樓走去。

而直到此時,他才發覺自己從腳步,呼吸,到拿著花束的手,都還在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著。

什麼上廁所喝水的,此時他早已無力去想,腦中唯一的念頭就是趕快見到女孩。

他走進女孩參加面試的那棟大樓,按了電梯,直接前往女孩早上說的那個樓層。而當電梯再次開門時,女孩正好結束面試,辦公室裡走了出來。

只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女孩竟然完全沒有看到自己,直接在接待人員的陪伴下走進了隔壁另一台電梯。這讓男孩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然後才重新按下電梯的按鈕。

所以,當他回到一樓與女孩碰面時,臉色已經無比鐵青。

「你怎麼從那裡出來?」

毫不知情的女孩一臉詫異地問道,但卻沒有得到男孩的回應,於是繼續追問:「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是我讓你等太久了嗎?」

而男孩只是搖搖頭,依然沒有回答。

或者說,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很清楚,女孩方才一定不會是故意要無視自己,但他心中的感受,就好比一個溺水的人,眼看就要抓住救生圈,卻又被拋回了水裡的那種痛苦。

雖然,哪怕女孩剛才看見了他,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說些什麼。

但或許就是因為不知從何說起,所以才讓他更加的苦悶。

「算了,沒事。」

男孩勉強擠出了這幾個字,但女孩顯然並不買單。

「哎唷,你不要這樣啦!心裡有什麼想法就說清楚啊!是你自己說要陪我來面試的耶!」她雙手叉腰,臉色有些不耐煩了起來。

想當然耳,在什麼都不知道的女孩眼裡,男孩就是在無理取鬧;但對男孩來說,女孩試圖「講道理」的行為,只不過是在往自己拼命壓抑的情緒裡不斷添柴加火。

於是,一場莫名其妙且毫無意義的爭吵,眼看就要爆發。

直到女孩看見了那束花。

「這束花⋯⋯是買給我的嗎?」

女孩的聲音稍微緩和了一些。

而這,正好是少數幾個男孩此刻不需動腦就能回答的問題之一。

「嗯。」他點點頭,將花束遞了出去。

「真是的。」女孩撇撇嘴,白了他一眼,接過花束,然後順勢牽起男孩的手,一起走出了大樓。「今天的面試實在有夠累的。我們先找地方喝個飲料,然後再慢慢說吧。」

——是啊。

男孩心想。

今天,實在是有夠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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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女孩用叉子叉起一塊蘋果派,塞進了自己的嘴裡。

「什麼然後?」

「就是你們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啊。」

「接下來?」我慢悠悠地喝掉了最後一口咖啡,「接下來,我們就像現在這樣,坐在這裡,一邊喝咖啡,一邊吃蘋果派,一邊把各自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啊。」

「所以呢?」

「所以什麼?」我揚起眉毛,故作不知地反問道。

「哎唷!就是——」

女孩嚥下嘴裡的蘋果派,沒好氣地說道:「——就是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麼啦!你講了這麼長一串,該不會只是想跟我說你以前和其他女生的戀愛故事而已吧?」

「什麼其他女生!那是你媽欸!」

「啥?」

女孩愣了一愣,隨即笑了起來,「你騙人!我又不是不知道,從以前到現在,媽媽最討厭的就是別人送她花了!」

「嘿,這就是你不懂了。」我豎起食指搖了兩下,「你媽不是討厭別人送花,只是因為她太喜歡花了,捨不得看花枯萎的樣子,所以才不希望別人送花。」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我指向桌上那束白紫色的花束,「不然我怎麼敢買花送她呢?」

「可是⋯⋯你買這個花,難道就不會凋謝嗎?」女孩有些遲疑地問道。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傻瓜,你聽了這個故事,難道沒發現什麼不合常理的地方嗎?」

「不合常理⋯⋯」

她皺起眉頭,一邊思索,一雙眼珠同時滴溜溜地轉著,過了好一會兒,才突然醒悟過來,不敢置信地看向了我。

「你剛才說,那是你們二十幾歲的時候⋯⋯」她摀著嘴,像是在說什麼悄悄話似地,「⋯⋯所以那個老太太,這二十幾年來都沒有變老?」

「嘿,你總算發現了。」我勾起嘴角,拉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不只是她自己,就連她賣的花,都能開得比一般的花更久。」

「那她到底是⋯⋯」女孩瞇起眼,小小聲地問道。

「誰知道呢。」我聳了聳肩,「倒是你,現在心情總算好點了吧?」

「這⋯⋯」

被我一問,女孩這才想起來,我今天約她來到這裡的理由。

「所以,媽媽叫你找我出來⋯⋯」她低下頭來,聲音小到彷彿就沒出過嘴巴,「果然⋯⋯是要你跟我談,我因為失戀分手、結果連期末考都翹掉了的事情嗎?」

「嗯,」我點點頭,「她本來的意思是這樣沒錯啦。不過,我想你也知道——

「——爸爸從來都不擔心你的學業,因為我知道你跟我一樣,是個懂得自律的人。相較之下,我比較擔心的,其實是你失戀的這件事情。」

看著不敢抬頭看我的女兒,我深深地嘆了口氣。

「人生有很多事情是我們無法掌控的。就好比你媽當年那場面試,哪怕有那個老太太的祝福,她最後其實也沒有錄取。

「但無論結果是好是壞,一切都會過去的。

「一場面試,一個期末考,一學期,甚至一年,放在一生的尺度下,其實都可以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但同時,也都可以像那個下午一樣,成為影響一個人一生的事情。」

我伸手摸了摸女兒的頭,「關於愛情這件事,我也沒什麼能教你的。

「我只是想告訴你,無論如何,爸爸相信你會走出來的。心情不好的時候,就來這裡喝杯咖啡、吃個蘋果派,如果有需要的話——」

我豎起拇指,朝一直躲在吧檯後面偷聽的小葵比了一下,「——還可以去找後面那個阿姨聊聊——」

「什麼阿姨!沒禮貌!」

小葵抗議的聲音遠遠傳來,但我完全沒理她,逕自說了下去:「——她的故事啊,可是多到說不完呢!」

聽見我們兩人唱雙簧似的表演,女兒抬起頭來,帶著斑斑淚痕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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