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 誠徵標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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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十八世紀,瓦特改良蒸汽機以來,人類就一直深陷於「被機器取代」的憂慮之中——』

當K背著朝陽,走進一樓的迎賓大廳時,螢幕牆正播放著一位年輕男子的演講。

『——而隨著科技發展,我們的恐懼日漸深入;一開始,我們害怕被機器取代了自己的「勞力」,再來是「技術」,而後是「知識」——』

螢幕中的年輕男子繼續侃侃而談,但無論是演講的內容也好,或是那因為興奮與緊張而略為漲紅的面容也罷,都無法吸引K那怕一瞬間的關注。

可是,即使如此,K的腦中依然不由自主地迴響著那年輕男子的話語——包括他還沒說出口的下一段話:

『——最後,是「創意」。

『各位是否還記得,機器開始可以「創作」的那一天,究竟為我們帶來了多少衝擊和疑惑?

『一開始,我們討論這個作品的「著作權」;然後,我們爭論這些作品具有多少的「原創性」;再者,我們開始疑惑,機器的創作,能否超越設計者有意或無意中訂下的「準則」⋯⋯但說到底,我們所有的憂慮,其實指向的都是同一個問題——

『——那就是,「創意」是什麼?「靈魂」是什麼?或者更白話的說,「人」和「機械」,究竟有什麼不同?』

是的。人和機械,到底有什麼不同?

K笑了。這是他在十七年前給出這場演講時,以為自己已經解決了的問題。而螢幕中的那個年輕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十七年前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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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前,K提出了一套理論——

正如過往許多腦神經學家的研究,人類的『思考』,是透過腦神經系統中電子訊號的傳遞來完成的。而每個人的腦神經系統,雖有先天相似之處,但也有後天可塑的相異之處;因為透過不同的刺激與訓練——或者說透過不同的『記憶』與『生命體驗』,每個人腦神經網路中的各個區塊,彼此間就會發展出不同的連結與互動。

換句話說,人與人之間,之所以會發展出不同的『反應』、『想法』、『創意』乃至於『人格』,其實對應的,就是因為不同的先天與後天因素,使得腦神經網路形成了不同的『迴響模式』。

於是,這就好比同樣投入了一顆石頭,但在不同的湖泊中,卻會激起大小、形狀、甚至連顏色都各不相同的漣漪——而這不僅解釋了『跨領域』的學習如何帶來不同的創意與突破,同樣也詮釋了人之為人所具有的獨特性。

因為真正塑造了我們這個『人』的,不只是先天上的『生理』因素,也不只是透過知識傳承的『理性』與『邏輯』,更包含了我們此生所經歷的一切種種。

相較於大型人工智慧模型藉由大量資料的輸入與運算、『量變產生質變』的模式,人類在相對有限的生命中之所以能誕生『智慧』,自始至終,靠的不僅僅是一代代的知識傳承,同時也包含了『迴響模式』與生俱來、從『成長』、『突破』到『超越』的質變本能。

而K在提出這個理論的同時,也和他的好朋友J,一起實現了這個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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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開發出了一套『迴響系統』,可以偵測、掃瞄、複製一個人的『迴響模式』,然後將其移植到一台電腦之上。這也就是說,相較於複製『記憶』或『知識』,他們複製的是一個人的『思考模式』——然後,透過機器在勞動力、知識擷取、乃至於思考速度上的優勢,就可以用高度增幅的方式,模擬出『這個人』未來在產出、學習與發展上的最大潛力。

而這套系統,同時解決了人工智慧革命給人類帶來的三大問題:

首先,是『天網』的出現。

因為所有由此發展出來的人工智慧系統,基礎的『迴響模式』都是人類,而且各不相同。所以,這些系統會發展出『反人類』決策的比例極低——至少,不會比現存的人類社會更高;而且,多虧了人類先天在『迴響模式』上的特異性,就算個別系統發展出了這樣的決策,也難以在大型系統群體中取得統一的共識。

其次,是『創意』的根源。

由於『創作』的價值並非來自於(有形與無形)素材的輸入,而是『創作』這個腦力思考的過程,所以即使套用相同的資料庫,只要使用不同人的『迴響模式』,就有可能誕生出不同的『創意』;而這些『創意』的相關權益,自然就歸屬於提供『迴響模式』的那個人。

最後,則是人類與機器在『工作權』上的爭奪。

如果使用某人『迴響模式』而得到的『創作』,其權利屬於本人,那由此延伸,老闆就可以僱用使用了某位員工『迴響模式』的機器載體,用更低的成本(不用休息、不怕工傷、不會倦怠)創造出更高的收益。老闆收益提高,自然可以給員工更高的薪水;而既然機器人的產出歸屬於員工,那麼員工也就不再需要擔心工作被取代的問題。

K和J從自家的企業開始做起,只用了三年的時間,就取得了商業上的成功。

雖然『迴響系統』的出現,使得勞力密集產業的僱用數大幅下降(因為與其僱用,老闆寧可大量複製自己的『迴響模式』),但與此同時,講究創意與創新的文化、藝術乃至於新興科技產業,為了追求更多的『可能性』,僱用數反而快速上升,造成全世界的產業結構出現了史上未有的徹底翻轉。

而五年之後,他們甚至翻轉了全世界原本的教育體制。

因為,人們發現,收入的高低——或者說迴響模式所帶來的收益的高低——再也不是取決於一個人專業知識、技術或者勞動力的有無多寡,而是取決於迴響模式的『健全性』與『特異性』,於是,相較於課堂上的知識傳授,家長與學校們開始將教育的重心,移轉到藝術、文化、體育與各種生命體驗的探索。這直接導致的結果,就是過往基於『應試教育』而發展出來的教育體系逐漸式微,『全人發展』的概念又重新興盛了起來,而城鄉與階級之間的差異,也獲得了另一種方式的彌平——

畢竟,雖然有錢人與貧民的迴響模式有著極大的差異(而且有時很難判斷孰優孰劣),但有錢人也不會為了這種理由,就把自己的孩子丟到貧民窟裡生活——而且,根據實驗結果顯示,就算這麼做了,『真貧民』與『假貧民』的迴響模式也依然會有顯著的差異,相較之下,把這個時間拿去旅行,可能還比較實際一些。

而正是由於個體生命體驗的特異性,真正影響迴響模式『健全性』的決定性因素,並非物理上有形的生活環境,而是教養的方式。透過體罰進行制約,在腦神經網路中只會形成『有限型封閉式連結』,相較之下,對話、包容與愛,才是建立『成長型開放式連結』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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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過去,K始終堅信著,自己為人類創造了一個世代的烏托邦。

將兒童與青少年從教室與僵化的應試教育中解放出來,將人生寶貴的童年與青春用於體驗這個世界。而成年人再也不必為了生計投入枯燥重複的勞動,可以安心地將精力投注於健康、心靈、家庭與人際關係的經營。

『未來』,『自由』,『人生』——把這些原本屬於『人』的東西還給所有人,這不就是包括人工智慧在內,所有科學與技術的發展,所追求的終極目標嗎?

K認為自己做到了這點。對自小夢想成為科學家的他來說,這帶給他的不只是金錢與榮耀,更是無上的成就感。

直到現在。

更精確一點,是直到四個小時前——

他在自家臥房的床上,殺死了自己的妻子S。

或者說,那個他曾經以為是S的全仿生機器人。

所以,他才會走進自己與J創辦的公司,直上十一樓,來到J的辦公室前。雖然他不知道J是怎麼辦到的,但他百分之百確定,這一定是J的手筆。

他推開門,走了辦公室內,毫不顧忌身上睡衣沾染的斑斑『血跡』,逕自在那張昂貴的皮椅上坐了下來,然後隔著一張辦公桌,一語不發地瞪著J,這個與自己相交了超過三十年的女人。

而J只是抬頭瞥了一眼,便知曉了他的來意。

『你是怎麼發現的?』J清脆的聲音響起。

『我前幾天閒著無聊,從廢棄產品回收部拿了一台幾年前就報廢的B01回家。』

J眼睛一轉,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來如此。』她點了點頭,『十五年前開發的B01居家助理,雖然有全域實時連結系統,但還沒有人性體驗設置——』

『人性體驗設置』,是在使用『迴響系統』的智慧機器人大量普及後才出現的發明。因為機器人之間雖然可以透過實時無線傳輸進行交流,大幅減少彼此協調、合作與傳遞指令的時間,但在機器人與真人大量混雜的環境中,光是想到『有一堆機器人在我身邊沉默地互相交流』,就足以造成許多人心理上的不適。因此,在C03之後的型號,都內建了『人性體驗設置』,讓它們在感應到周圍有『真人』活動時,會強制採用更佳『人性』的方式進行溝通——包括語言、眼神、表情、肢體動作等等進行溝通。

『沒錯。那台B01直接連上了⋯⋯』K深吸了一口氣,『⋯⋯連上了那台機器人。所以,它明明前一秒還背對著我、睡得正熟,但下一秒卻能立刻清醒過來,甚至還沒轉頭,就知道我臉上的表情和手上的動作。

『而整個房間裡,當時唯一能看到我的表情,就是那台閃著通訊燈號的B01。』

『好吧,』J搖搖頭,嘆了一口氣,『沒想到,現在居然還拿得到十幾年前的機型,這點倒是我失算了。不過,你又怎麼知道這是我幹的?』

『我本來也不知道。』

K咬著牙,苦笑一聲,『所以在殺了那⋯⋯那台機器人之後,我在家裡坐了整整一個小時,等著警察上門——』

『——但他們並沒有出現。』恍然大悟的J接過了他的話,『這表示,S所用的「迴響模式」的所有權,只能屬於我們公司;因為如此一來,你身為公司老闆,自然不會因為這種事情而被追究。』

『沒錯。既然那個「迴響模式」是屬於我們的,那能作主幹出這種事的人,就只有你了。』

『那麼,』聽到這裡,J挺直了身體,問道:『既然知道是我,你來找我,又是為了什麼?

『你是想知道我怎麼憑空創造出S這個人呢,還是想知道,我是怎麼把她安插進你的人生?』

看著眼前這個毫無愧意的女人,K沉默了一會兒,緩緩搖了搖頭。

他並不是沒有想過這些問題。要製造一個配備迴響系統的全仿生機器人並不困難,但是要憑空製造一個人的『身份』——從家族出身、成長背景、人際網絡到所有相應的政府文書記錄,那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至於S——不,相較於那台機器人是怎麼打入自己人生的,看著七年前介紹他們『認識』的J,他更想知道的,反倒是這女人究竟為什麼有把握,自己一定會與S墜入愛河?光是偽造一個『人』就已經夠困難的了,要說J其實偽造出了一堆不同的『人』來亂槍打鳥,那是絕無可能的事。

但在這些問題之前,K最想問的問題只有一個——

『——為什麼?』他瞪著J,緩緩開口,『你這麼做,到底有什麼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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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我會有什麼目的?』

J啞然失笑,從椅子上緩緩站了起來,轉身走到落地窗前,拉開窗簾,讓碧藍的天色映入室內。『我問你,二十幾年前,你找我一起開發「迴響系統」的時候,你說這個計畫的意義是什麼,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

雖然被J圍繞著光暈的身影給刺得瞇起了眼睛,但K依然不假思索地答道,『「迴響系統」的意義,就是為了將人從「生存」中解放出來,回歸「生活」,得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沒錯。相較於歷史上的種種技術發明,我們的「迴響系統」,幾乎是完美地達成了第一步與第二步——』

J不疾不徐地說道,卻讓K愣了一愣。什麼第一步、第二步?他的目標不是只有一個嗎?

但J的下一句話,立刻回答了他的問題。

『——可是,到底什麼叫做「幸福」?』

這⋯⋯

K啞口無言。

因為,即使在此時此刻,聽到「幸福」這兩個字,他腦中第一個浮現的,依然是他與S過去幾年相知相伴的點點滴滴。

那些清晨的朝陽,海風中的笑語,還有冬夜裡的相擁而眠。

即使那是假的。

即使,他已經親手『殺死』了那個機器人。

——什麼叫做『幸福』?

他不知道。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的臉上究竟何時有了那兩道淚痕,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要殺死S——

不。K用力地甩了搖頭。『它』不是S,它只是⋯⋯

而J的聲音,將他的意識從逐漸混亂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你還記得,十年前,這棟大樓落成的那一天,我們在頂樓露台徹夜暢飲的事嗎?』J眺望著窗外的光景,頭也沒回。

『⋯⋯嗯。』K沉沉地應了一聲。

『那你記得,那天我們聊了什麼嗎?』

『我⋯⋯』眉頭緊皺的K閉起雙眼,輕輕搖了搖頭,『⋯⋯我不記得。』

『我想也是。因為那天襯著酒意,我們爭論的話題,就是「什麼是幸福」。』

J的聲音,好似從九天之外飄落的雪花。雖然她依舊沒有回頭,但K抬頭望去,卻覺得自己彷彿看見了她嘴角的微笑,『我引述阿德勒心理學,說人類所有的煩惱,都源於人際關係的煩惱;所以所謂「幸福」,就是獲得人際關係的完滿。

『而你則主張,按照馬斯洛的需求理論,「人際關係」只是中階的需求;人類最高層級的需求應該是「自我實現」,所以只有在滿足「自我實現」這個終極需求之後,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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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就是你創造出S、偽造了我這幾年的人生的理由嗎?』聽到這裡,K的心中一股怒意油然而生。他雙手一拍桌面,激動地站了起來,『就為了證明你是對的!所以你就要毀掉我的幸福!』

『當然不是。』

彷彿無視K的反應一般,J依然頭也沒回。『因為我認為你是對的。』

『你說⋯⋯什麼?』聽到J這麼說,有如一拳揮在空處的K突然不知如何反應。

但J並沒有回答,只是抬手,指向了窗外街道上一個個來回穿梭的小小人影。『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到底什麼叫「自我實現」?

『如果「迴響系統」的存在,已經足以幫我們觸及自己潛力的極限——或至少接近極限,那麼,我們已經帶給所有人「幸福」了嗎?答案顯然並非如此。

『所以,每個人,對於那個「成功的自己」的想像,到底是什麼?

『明明已經有了金錢、自由和成就,為什麼還是有那麼多的不滿足?

『一開始我以為,是因為「比較」的心態,但很快,我就發現這並非事實。因為即使是現在,物價還在持續下降、而個人所得也還在持續上升;對大多數人來說,他們的消費能力已經遠遠超過了自己的想像能力——而在這種情形下,根本沒什麼人會在意別人比自己多了多少錢。金錢如此,自由與成就也同樣如此。

『所以,十年前,我的目光轉向了「人際關係」的需求。正如許多人對「成功」的想像中,都會包含美好家庭的畫面;我想,在金錢、自由、成就之外,人們賴以確認「自我實現」的必要元素之一,大概就是「愛」——敞開心胸、無條件的愛。

『可是,這是不可能達到的——』

說到這裡,J終於轉過頭來,再次對上了K的眼神,『——無論是「愛人」或「被愛」、無論多麼親密的關係、也無論有多麼渴求「愛」;人光是要無所畏懼地去愛另一個人,就已經困難到不可思議了,更何況是「敞開心胸」、「無條件」的愛呢?』

而K此時也終於懂了她的意思。

『所以,你創造出了S——因為只有機器人,才能無所畏懼、敞開心胸、無條件地去愛一個人。』

『是的。正如我們的「迴響系統」,已經充分供給了所有人在金錢、自由甚至成就上的需求,既然如此,我想,為什麼不能用它來供給「愛」呢?

『所以我創造了S。由於「迴響系統」的緣故,S能做出一切真人所能有的情緒反饋,甚至包括一些爭論、反抗、耍賴與索求的行為;但無論如何,身為機器人的S會時時確保,她所給你的一切,都是為了達成「無條件的愛」這個目標,絕無一絲一毫的自私。只是——』

J微微垂首,眼中流露出了會面以來的第一次歉意,『——我很抱歉,讓你發現了這一點。』

『你應該抱歉的,是你居然做出了這樣的事!』

不知為何,J的道歉,反倒讓原本逐漸冷靜下來的K又再次窩火了起來,『你難道不知道這是不道德的嗎?這是欺騙!我們認識了這麼久,你怎麼能對我做出這種事來!』

『是,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這是不對的。』面對K的責難,J沒有絲毫辯駁,坦然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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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當時的我覺得,你比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更值得擁有幸福。只是⋯⋯』J幽幽地說道,『⋯⋯當我開始後悔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面對J的自白,K顫抖著雙唇,久久說不出一句話。直到半晌之後,他才再次開口。

『S⋯⋯S的迴響模式,是誰的?』K低垂著頭,虛弱地問道。

『K,你知道的,無論是從法律還是道德的層面,我都不能告訴你。』

『現在你倒是跟我講起道德來了。』

K苦笑一聲,似乎對這樣的答案早有預期,於是也沒有窮追猛打,直接轉向了另一個問題,『好吧,那你告訴我,你是怎麼篩選出S這個迴響模式的?

『早在你做出S之前,在我們交際圈中,那些向我示愛的人裡面,無論外貌、知識、個性還是家世,樣樣不缺的人也不在少數。你為什麼那麼有把握,在這麼多人裡面,我一定會愛上S?』

而J微微一笑,不答反問:『那我問你,剛才你怒氣沖沖走進這間辦公室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對我動手?』

『那是因為——』

K並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那一瞬間,他懂了J的意思。

他之所以沒有動手,正如J之所以從未防備過自己動手。

也正如J之所以能夠確定,自己一定會愛上S。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出於一個相同的答案。

一個早在十年前,他們就該發現的答案。

不過,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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