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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不是珍珠,只是眼淚

      「我們分手吧。」

      聽到這句話,溫妍意外的沒有大哭大鬧,冷靜得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甚至還能抽離的想:可是甜點還沒上耶。

      與冷漠的氣氛形成對比,窗外的陽光刺眼得過分,像是想讓她把男人臉上毫不掩飾的神情看得更清楚。她垂下眼,輕抿一口奶茶,思緒有些恍惚。

      「嗯,好啊。」她聽見自己模糊應道。

***

      打開門的那刻,潮濕的氣味撲面而來,既煩悶又窒息。

      關上門,回到獨自一人的漆黑中,她再也不必強撐什麼,順著門板滑坐在地,腦袋一片空白。

      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直到從腹底傳來的飢餓感變得刺痛,她才後知後覺發現已經過了平時的晚餐時間。

      餓,卻沒有食慾。她從來不曉得身體也能如此矛盾。

      這是悲傷嗎?但雙目乾得無情,沒有絲毫想流淚的衝動。

      這是衝擊嗎?可捫心自問,今早決定走出這門之前,難道她沒有想過會有這種結局?

      不,她有想過。

      明明有想過……

      「啊,不管了,先去吃飯吧。」她自言自語,發現喉嚨有些乾澀,發不太出聲音。清了清嗓子,她又說了一遍「該吃飯了,不管怎麼樣人總是要吃飯的,太晚出門店都要關了,快起來準備吧。」

      音量漸大,直到聽起來不再僵硬死板,溫妍才慢慢挪動身子,揉了揉發麻的臀部,整理散亂的頭髮,控制好表情,才抖著手扭開門閂。

***

      熟門熟路的直走左拐,小吃攤冒著熱騰騰的煙氣。溫妍拿起鐵罐裡的菜單和旁邊的紅筆,習慣性在餛飩麵和雞腿飯旁各劃一道,落完筆一楞,苦笑著把雞腿飯那欄塗掉。

      她,是一個人了啊。

      再度領略到的事實,在老闆娘隨意的問句:「男朋友今天沒來呀?」中,往心底刺得更深了。

      她只是微笑,點頭,付錢,拿雙筷子和兩張衛生紙,走回座位。

      像以前的幾百遍一樣,機械式的。

      坐下後下意識地往右看,脖子轉到一半時停下,有些不自然的轉回來,像是突然對這金屬色的桌子非常有興趣。

      風微微吹動被筷子壓住的衛生紙,她想起以前這種時候,那個人會握住她的手,靠在她的肩,就算只是輕聲分享日常,聽起來也像情話。

      溫妍閉起眼,深呼吸,雙拳緊握,壓抑著快要湧上的什麼,指甲狠狠掐進肉裡。

      好久沒有感受到,等待食物上桌的時間是如此漫長。

***

      食不知味的吃完晚餐,她無可無不可的被晚風推著走回家。隱約點綴幾顆星星的夜空,如今看著格外寂寞。

      實在應該下幾滴雨才對。溫妍想。而不該是這樣,晚風舒適、溫度宜人。不該是這樣,如此晴朗的夜空。

      如果連天都不能陪著她傷悲,她滿腔的,那無以名狀沉積在心底的,要如何宣洩?

      瞧,連月亮都在微笑,只有她笑不出來。

      笑不出,也哭不出,所有感受似乎都抽離於她之外。但她明白,它們沒有真的離開,只是在蓄力,準備找一個最糟的時間點,把她的身心狠狠蹂躪一番。

      溫妍決定不給它們這樣的機會,快速洗漱完之後,她刻意讓大腦放空的躺在床上。

      睡覺吧。誰知道呢?說不定這只是一場噩夢。

***

      真正的噩夢是從美夢開始的。

      她夢見高中時候的自己,脂粉未施的面容略顯稚嫩、未經染燙的頭髮扎成馬尾,就算是慵懶的表情看起來也充滿生氣,絲毫沒有察覺這是青春一去不回的餽贈。

      她看著高中的自己與高中的他相遇,自知是在夢中。從上帝視角的第三方切換到第一視角,沒有任何不自然。

      她看見他,曾經熟悉的開朗笑容,與她相望的目光,也滿是溫柔。

      下一秒她猛的睜開眼,像觸電一樣從床上彈起,胃難受的翻攪著。

      凌晨三點,溫妍趴在租屋處的洗手台乾嘔。鏡子裡映出一個雙眼布滿紅絲、臉色枯槁的女人,她不知道那是誰,只希望不是自己。

      鼻頭不知何時冒出一顆發紅的膿包,看起來更加荒謬可笑。

      像個小丑。

***

      忘了從何時開始,她習慣在情緒外鋪上一層麻木。

      為了自我保護,為了不要受到那狂風惡浪的衝擊。

      像開了AUTO,她仍然正常吃飯、出門、睡覺,正事沒落下,三餐配水果。只要不觸碰到那些情緒,她可以表現得跟平時沒兩樣。

      但身體似乎無意幫著她欺騙自己,誠實的胃痛、胸悶、沒食慾,偶爾再突發性解除對淚腺的克制力,黑眼圈和痘痘更是發得毫不吝嗇。

      ......其實她知道,這是一種警訊,眼淚的苦澀提醒她,該排毒了。

      可積在心裡的又何止苦澀的毒,那些甜蜜的毒才更致人於死地。

      溫妍站在房間中央,不知道自己該待在哪裡。

      她曾經以為,他們都冷戰這麼久了,分手應該不會影響到生活。

      然而從床上一睜眼就會看到他們以前在水族館買的娃娃,廁所有他專用的牙刷和毛巾,書櫃放著他們剛交往時的照片框和第一個聖誕節交換的小夜燈,就連桌上也擺著他送她的裝飾小物──曾經,他只要看到什麼東西想到她,就會笑嘻嘻的買下來當禮物。

      過去越是燦爛耀眼,就越顯得此刻黯然無光。

      不是沒想過丟棄,但這是他們的時光、他們的回憶,她不想親手葬送那段青春。

      青春啊,他們是從青春一路走來的。

      初遇時才瓜字初分,最美好的十六歲,對他幾乎是一見鍾情。從急著長大的曾經到年齡開始敏感的現在,那段占了人生三分之一的年華,她怎麼能說不要就不要了?

      他又怎麼能說不要就不要了?

      「為什麼?」

      怎麼能說不要就不要了!

      怎麼能說不要就不要了……

      溫妍抱著頭,手指揪著髮根,歇斯底里對空氣質問,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就連這種時候,也注意著不要洩漏醜態。

      把所有不堪的模樣都限於這個房裡就好,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的窘相,沒有人會看到她發瘋,一切都──

      -你哭的太累了   你傷的太深了    你愛的太傻了    你哭的就像是末日要來了~OH~OH~

      躺在桌上的手機突兀的唱起五月天的歌,螢幕顯示「姊就是女王~自…」來電。

      猶豫了一陣,手機唱累似的回復黑屏,正要鬆一口氣,下一秒咚茲咚茲的節奏又響起。

      ──OH~OH~

      「喂?有聽到嗎?噢妳終於接電話啦妍妍寶貝!跟妳說我剛好路過妳家附近,而且這邊的鹹酥雞真的超便宜欸!我感覺之前都虧了,就沒忍住買了一大堆。怎麼樣?要不要一起吃?我有記得叫老闆不要加九層塔……怎麼了?妳在哭嗎?等等我!我馬上到。」

***

      「……」

      「……就是這樣,我們分手了。」溫妍垂眼,手指略帶不安的捲著髮尾,有些不太敢直視好友。

      剛剛一聽到死黨陳亞慧的聲音,眼淚不知為何就無預警的奪眶而出,像壞掉的水龍頭一樣發出尖銳難聽的聲音。等到陳亞慧衝上她家門前,她幫她開門的時候,哭泣也沒有因此停止,反而越來越不受控。

      她撲過去抱住好友,像嬰兒一樣邊哭邊嚷嚷著聽不懂的語言。陳亞慧一面安撫她,一面舉步維艱的拖她進屋。她粗魯扯開裝鹹酥雞的紫色塑膠袋,逕自抓起無骨雞塊就往嘴裡送,口齒不清、顛三倒四的把這幾天悶在心裡的話一股腦倒出來。

      「……所以我們開始吵架,同樣的問題一直反覆發生──

      「……我知道我也有不對的地方,但他為什麼可以用那種語氣跟我說話──

      「……根本就變成只是在互相怪罪,誰都沒有要真的解決問題──

      「……那個女生為什麼那麼常出現?為什麼我打給他的時候他人在外面?他明明就跟我說在忙──

      「……我沒辦法控制自己的疑心,我沒辦法把這當作戀愛的活著,不然實在太悲哀了──

      「……現在就算我哭他也根本無動於衷了妳知道嗎?毫不在意地跟我冷戰,見面都不說話,一開口就是分、分手──

      「……我們從高中走到現在耶!經歷了那麼多事情、那麼多時光,他怎麼能──

      「......我都還沒回到家,他就把我好友全刪了,貼文合照一則不剩,連LINE都封鎖,是有多急?多急著把我踢出他的世界──

      「......我上次夢到他很開活,整天跑夜店。上上次夢見他交了新女友,對她極其浪漫呵護備至,比對我還好……我醒來之後心還是好痛──

      「......我沒辦法忍住不去看他的社群動態,雖然都刪好友我根本也看不到什麼,他一改個頭貼或自介我都忍不住對號入座,比以前寫閱讀理解還糾結──

      「......有時候我覺得好後悔,不該跟他分手的。但我們真的很努力在磨合,就是磨合不來啊,為什麼每件小事都能跟滾雪球一樣吵成大事──

      「......有時候我覺得我們真的都變了──

      發洩了將近一小時,等陳亞慧買的鹹酥雞幾乎都進到了溫妍肚裡,她才慢慢恢復冷靜,遲來的理智燒紅了她的雙頰。

      天啊,她剛剛喊得多大聲?

      但陳亞慧顯然不介意她的狼狽相,安靜聽完,輕輕握住她的手,用最溫柔的聲音說著最可怕的話:「親愛的,給個地址,我去殺了他。」

      「蛤?啊!等一下啦!妳進廚房要幹嘛──」

***

      「所以妳比較希望如何?」一陣混亂後,陳亞慧重新坐下「如果妳要罵他,我就陪妳一起罵。如果妳不想罵他,我就幫妳罵。」

      「……妳怎麼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靠腰我早就想說!要不是看在他是妳男友然後妳很喜歡他的份上,我早就嗆爆他了。雖然他一開始表現得是不錯啦,但最近你們幾次吵架,我真的看不懂他的操作欸,我朋友不是給他這樣糟蹋的欸。」陳亞慧越說越激動,只差沒拍桌噴口水「就算不必寵成公主,也至少要好好珍惜吧!真的是分得好,他每次都害妳哭那麼慘,早分早解脫!」

      她是真的心疼,身為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雖然高中不在一個學校,但也是從聽著她整天把那個人掛在嘴邊,到見證他們曖昧、告白、交往──原本的青春戀愛喜劇,怎麼演著演著,越發荒腔走板?

      從看著她笑,到陪著她哭。聽著她越來越頻繁的抱怨和自我懷疑,陳亞慧無奈,甚至不耐,但更害怕她什麼都憋進肚裡,把自己悶壞。

      正想著要如何繼續罵,卻看到溫妍露出微笑,瞬間也覺得不必再罵下去。

      「唉,算了,來這邊。」她張開雙臂「姐姐給妳溫暖的抱抱。」

      「哈哈哈,好肉麻喔。」溫妍笑出聲,接受好友表達支持的方式。

      溫暖的擁抱,其實感覺挺好的。

      有時候,這就足以替代千言萬語。

      再三保證不會搞消失後,陳亞慧終於放心的離開。寂靜再度降臨,她卻沒有想像中害怕。

      有時候,寂靜也是好的,它在給妳時間,跟自己對話。

      溫妍向後倒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久違的睏意爬上眼皮。

      真神奇啊。睡著前她想著。之前這麼害怕的情緒崩潰,在真的崩潰之後,居然如此輕鬆。

***

      這晚,她又做了夢,夢裡依然有他。

      他事業初成、意氣風發,身邊環繞著志同道合的夥伴,閃耀一如初見,卻比年少時添了些沉穩成熟。

      而她,同樣在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有親密的好友,也有珍愛的家人。比以前更喜愛自己,朝著理想前進。

      他們,再也沒有說過話,偶爾的碰面也僅是擦身而過。

      「溫妍。」

      突然,她聽見背後傳來他的聲音,還是一樣那麼熟悉,心海也微微泛起波瀾。

      數到三轉頭,還沒看清他的臉,夢就結束了。

      她睜開眼,耳畔滑過一陣溫熱,她沒抬手拭去,任由淚流。

      她不是第一次在夜深人靜時哭泣,但她有預感,這是她在這段感情中的最後一次流淚。

      眼淚不是珍珠,既不珍貴,也不廉價,既不值得驕傲,也沒什麼丟臉。

      只是眼淚而已。

      在這種時候,也許,還可以代替再見。

      抑或,再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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