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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之夏

雅典還未從暑氣中回復過來,正值一年中最熱的兩個星期,整個城市都攏罩在炎熱之下,除了辦公大樓的冷氣之外,公園邊的冰品店算是從經濟蕭條裡找到一絲生路,僅幾家還留著的冰淇淋店正午多了些客人,不過既使啜著冰涼的甜品,電視上的新聞還是讓人無法振奮--不是歐盟會議的爭論,就是政經大樓前的抗議活動。

而在剛開學的首都學院,課程還是懶洋洋的繼續,除了開學的懶散讓考古學系學生少了一點,授課的安哲羅斯教授多少也知道,因為這一陣子死寂不安的氛圍,好幾個學生都選擇休學或是出國了。

「安娜,報告得很詳盡,不過有關國有法的正反辯證,正面的部份支持論點比較薄弱。」

「喔?因為我大體上還是反對國有法,還有政府對私人考古的稅收也很不合理。」

臺上剛報告完下來的學生說道,安哲羅斯苦笑道。

「畢竟文物還是需要管控,不過妳剛剛說的,古物屬於人民所有,這的確是跟憲法符合......好了,下一個是誰?亞尼斯嗎?」

說起來,安哲羅斯當初也為了國有法而傷透腦筋,當初開挖到保存好的亞歷山大大帝信件,照理說那得歸政府所有,但他跟艾瑞斯教授收集資料加上申辦,好不容易留下有權,而他早決定把那當作禮物送給加米尼......

加米尼......

一想到他到自己住處那晚看到那古物閃閃發亮的雙眼,安哲羅斯內心一緊。

其實面對那個精力充沛、率直的男孩,安哲羅斯總是能從他身上得到青春的熱度,既使他什麽也給不了他,不論是承諾還是自己有限的時間,也正因為這樣,這種重大珍貴的考古資料,他也心甘情願送給他。

可是現在,安哲羅斯一想到那個男孩卻是更沈重,原本只是一個普通的見面,在加米尼生日那天晚上,可是一分別,他就.....

「教授?」

「嗯?」

要不是學生亞尼斯喚了好幾聲,安哲羅斯還沒發現自己想得出了神,擡起頭才發現所有學生都望著自己。

「怎麽了?」

「教授,我已經報告完了......」

亞尼斯說道,讓安哲羅斯自覺自己又陷入沈思,這一陣子他偶爾這樣,因為掛心著加米尼的安危。

「嗯,你是模擬土壤年代檢測是嗎?」安哲羅斯暗暗吐口氣說道,然而才正要開口評論,就被開門聲打斷。

「教授。」

探頭進來的助教科林視線掃視停在站在第二排的安哲羅斯身上。

「打擾一下。」

「怎麽了嗎?」出了教室並關上門的安哲羅斯問道,黑色捲髮的科林是這兩年畢業後留在學校的學生,去年當上助教後一直是安哲羅斯的助理。

「剛剛市立醫院來電,那個叫加米尼的男孩子醒了......」

「他醒了!?」

安哲羅斯不等對方說完瞪大雙眼,一向冷靜的教授難得激動的模樣讓助教一楞。

「......是的,因為你說要立刻通知你,他母親先接到消息,本來在聖德斯科照顧他祖母,現在正要趕回來了--教授?」

「幫我代課,科林。」安哲羅斯邊走邊把自己手上的報告成績紀錄單塞給他。

「咦?我嗎?」

「對,我現在去醫院,你幫我代一下,打成績就是了。」

看著披上外套快走的安哲羅斯,科林臉色慘白的問道。「你現在就要去嗎?可是我沒打過報告成績......」

「那就先全部給及格,然後講點好聽話完再批評,我下午就回來--」

看著消失在走廊的安哲羅斯高瘦的背影,科林又看了教室一眼,打開門跟所有茫然的學生對望,他也只能擠出笑容。

「早安,我暫時幫安哲羅斯教授代課......」

*

「嗚,不要......!」

水中的少年不停叫囂著求生,但不停灌進他口鼻的水無情的流進他肺部,脖子被纏上的布條走就讓他痛苦萬分,而恐懼更是猶如河流一般把他包圍。

救我,救我!

他大喊著,手一瞬間抓到什麽立刻緊緊揪住,而被他拉住的另一個少年也是如此。

遊!救我!

對方似乎也盡力掙紮求生,緊閉起眼的他只看到對方一頭褐色短髮,拉著自己時大喊著什麽,只是都被水聲蓋過。

「......!?」

又是睜開眼,卻是不見那個少年的模樣,湍急的河水讓他被迫放開對方抓著自己的手,可是......

被沖刷開之前,他最後一眼看到的不是那個要救自己的褐髮少年,原本抓著他卻被迫放開的人,竟然已經變成自己的模樣......?

「加米尼......。」

猛地睜開眼又是被刺眼的光線弄得閉上,雖然胸口不再因為無法呼吸而痛苦,好幾隻手正在他身上弄著什麽,而他真正可以動彈時,全身都像好久酸麻一般遲緩,好像身體不是他的。

「放鬆,好嗎?」

一個低沈平靜的聲音說道,他身上的白色衣服正貼在自己肩膀邊,白色的方形布罩著他的口鼻,奇怪的模樣讓他感到害怕,可是對方藍色眼珠子極為平靜,還摸摸他的額頭。

「孩子,你媽媽晚點就到了。奧迪絲,幫他換個點滴。別說話,先別說話。」

只是發出一點呻吟,對方就皺皺眉頭。

「水......」

難受跟口乾還是讓他低吟道,對方笑了笑。

「稍微等等,我會讓他們給你喝。奧迪絲,那針打完等十分鐘給他喝水。」

身後一樣臉上一塊白布罩著口鼻的女孩子點點頭,這男人站了起身。

「我給多拉打個電話,告訴她加米尼沒有大礙了。」

「她留了一個聯絡人是雅典大學的教授,我剛剛已經打電話給他辦公室,他正要趕來了。」女孩說道。

「這是哪......?」少年又是開口,對方撫撫他的額頭。

「你媽要過來了,加米尼,先躺著。」

「......。」暈眩的他還是四處看了看,對方轉身弄著什麽時他還是硬撐起身子。

奇怪的室內擺設讓他懷疑自己還未醒來,不管是床還是櫃子、門、水瓶都非常奇怪,上面沒有圖樣,都是素色的,而這個女孩子打扮更是奇怪,手上、嘴上都套了白色的東西,還拿著一個細細長針接近他。

「唔......!」

被他害怕的手一揮,奧迪絲停了下,安撫的舉起手。

「好好......我先不打針。」

雖然出聲安撫,也把針放了下,可是對方奇怪的看著他縮到牆角。

「加米尼?」

「唔.......!」警告低吼一聲的少年縮成一團,死瞪著對方她才放下手。

「你怎麽了?」迪奧絲拿下口罩,柔聲說道。「是我呀,迪奧絲,好.......我不過去!」

只是稍微一伸手,少年就會作勢要踢她,迪奧絲困惑的皺起眉頭,最後還是站起身。

「你在這等著,好嗎?別亂動。」

「......!」

這是哪一個城邦?少年趁著這奇怪的女人轉身出了房間,立刻爬起身,可是手上被接了一條白色軟細繩,連接到一旁架子上,讓他皺起眉頭一扯,那個架子立刻倒下。

「門?」

銀色的門把讓他先是用手指一碰,左右一扯才推了開,而外頭一陣撲鼻怪味,好幾個掩著口鼻的戴著奇怪頭巾的人又是走了過,那景象讓他害怕的肩頭一縮,但僅有一兩個人看了他一眼,讓他還是鼓起勇氣走了出去。

為什麽......為什麽在這裡?

他盡力克制,還是忍不住左看右看,幾乎頭昏眼花,走廊上穿著奇怪的人來來去去,還有從未看過的盒子發出聲響,一個人抓起盒子一端開始說話.......

「嗚......」

他最後尋著走廊的光線半跑半走,雖然腳有些麻痺無法使力,但是那恐懼讓他停不下,出了走廊盡頭的強光讓他額頭都有些刺痛,而外頭.......

本以為會看到市街景象,牛、馬或是矮房,可是看清楚後他呼吸卻是停了。

…....。

通天的高塔,銀灰色發亮的高塔交錯,怪物一般方形的大房子發出震天的聲音滑過,還有不停劃過的方行馬車,讓他雙腿一軟,耳膜被各式各樣震天的聲音充斥,他根本無法呼吸,害怕的一退,卻只靠到一個細長銀色的柱子。

「......!」

好不容易,雖然好幾個經過的人看了他一眼,可是一會兒他終於發現這些奇怪的人跟大盒子沒有要攻擊他的意圖,好一會兒才看到一旁低下的深灰色路面。

這種材質的地他根本沒見過,平平黑黑,而且上面還畫了奇怪的線條跟圖騰,讓他忍不住湊上去,根本沒發現又一個移動的馬車正朝他沖過來。

叭叭!

才剛一腳踏上那黑黑的地面,可怕的馬車發出動物般的嚎叫聲,讓他停了下,可是也無法動彈,要不是一雙手把他拉上本來站著的路面,他會繼續跟沖過來的馬車對望。

「加米尼,你在幹什麽......!」還來不及看清楚,他就被一個男人摟到懷裡,對方銀灰色的頭髮,身材高瘦,還把他下巴擡起,低沈的聲音裡透出一絲心疼的指責。

「搞什麽!不要命了嗎!」馬車門打開,出來了一個矮胖的傢夥讓他瞪大雙眼。

「抱歉,這孩子神智不太清醒。」

--抱著他的男人說道,對方才悻悻然的又進到馬車裡,但他還是忍不住直盯著其他滑行的馬車,好一會兒才發現對方把他那件奇怪樣式的灰色凱頓解了下,披在他肩上。

「寶貝,過來這裡。」安哲羅斯低聲說道,按著他肩膀把他帶往另一個方向,可是一旁騎在兩個輪子上的小孩一經過,他還是嚇得一跳。

「沒事,沒事,來這裡......老天,兩個月來我第一次能喘口氣,你就讓我心跳差點停了。」對方在他頭髮上一吻說道,一會兒才低頭看看他的臉色。

「如何?走得了嗎?寶貝,說句話......」

「.......。」他盯著對方灰色的眸子,張開口卻還是無法發出聲音。

「這裡是哪裡?」

「市立醫院,你昏迷好久了。」安哲羅斯見他茫茫然的看著市街,把他摟進安撫道。「什麽都先別想,好嗎?」

「這是.......這是什麽地方?」

「皮羅歐斯街,在雅典醫院旁邊。」安哲羅斯看著他的神色緩緩說道。

「這裡,這裡......」少年皺起眉頭,一會兒才又開口。「這裡不是馬其頓,這是,這是哪個城邦?為什麽我......」

「......這是雅典市,」安哲羅斯瞇起眼,擡起他的下巴。「先放鬆,我讓醫生看看你。」

「雅典?」沒想到少年卻是驚恐的抓住他的衣服。「我在雅典!」

「這是雅典?」他不可思議的四處又看了看,要不是安哲羅斯摟著他的腰,他應該會一腳又踩下那個黑黑的路面。

這麽高的塔......還有那些跑得飛快的方形馬車......為什麽不用馬就可以動?

還有這麽多人,這麽大的房子......

「這是雅典......那我們輸定了?」

「什麽?」安哲羅斯看著喃喃自語的少年皺起眉頭,把他拉近時在他頭髮上一吻。「加米尼,先別說話,讓你叔叔看看你怎麽樣,來這裡......」

「『加米尼』?」本來還呆看著高塔,聽到這名字他卻是一楞,直直的看著安哲羅斯。這麽說起來......他好像剛剛就一直聽到這個名字,好幾個人都這麽喚他。

「誰......?」

「什麽?」安哲羅斯皺起眉頭,一手扶著他才制住他的腳步,可是對方看著他的眼神是如此防備,讓他本來要開口卻是停下。

「我不叫『加米尼』......那是誰?」

*

「怎麽回事?」

才剛出了醫院電梯就聽到吵鬧聲,多拉都還未能喘口氣,就看到大廳裡一大群人圍在那裡,一旁護士跟一個男孩一看到她連忙上前。

「謝天謝地......多拉,妳終於回來了--」

「多拉,加米尼他--」

「迪奧絲?金?」看到一個是加米尼阿姨,一個高中同學都神色驚慌,多拉一楞。

「加米尼怎麽了?」

被拉著往騷動處去,果然看到好幾個警衛、醫生都在那裡,周圍的護士都擠在一塊,吵鬧的聲音幾乎灌滿整個大廳。

「他一醒來就發狂了,一直想要跑出去,叫我們放開他......」

「滾!」

早就爬上櫃檯的赫非斯辛大吼道,手裡的針筒一指向上前的人,他們也只好後退步一步。

「加米尼,我不會傷害你的,我是你叔叔啊.......」灰髮胖壯,穿著白袍的阿爾森醫生一聲柔聲喚道,可是只引起對方警告的低吼。

「你先下來,想要出醫院的話.......」出聲的安哲羅斯襯衫扣子被扯掉好幾個,而且臉上還有抓痕,但是一稍微靠近,赫非斯辛就用那個他認為是細劍的針筒朝他一指。

「先引開他註意......」

「教授你先後退......」兩個胖壯的警衛悄悄接近,還對他伸出手。「加米尼,孩子,你看......我們沒有要傷害你,只是要幫你從櫃檯上下來而已。」

「後退!」赫非斯辛一查覺這兩個人靠近,拿著針筒作出砍殺的動作。

「好,我不過去,可是你得從那裏下來,這樣才能出醫院嘛!」似乎是個很熟練的警衛笑了笑,趁機偷走了一步,而赫非斯辛瞪大雙眼。

「『醫院』?」

「對啊,你不是想出去?不下來怎麽出去?」笑得誠摯的警衛又踏了一步,見少年沒再亂揮針筒,更是慢慢往前。

「我要回馬其頓......」

「那有什麽問題?把手給我,我扶你下來,加米尼,好孩子。」

原本已經要伸出手的赫非斯辛,聽到那個奇怪的稱呼又是一縮。

「我不是!你們這些雅典人滾開!」

本來稍稍平靜的少年又是一踢,這一次靠近拉住他手的警衛被在大肚子上一擊而後退好幾步,整個大廳裡又是陷入混亂吵鬧中。

「加米尼,我是金啊!我扶你下來再說!」湊近高中同學被護士按了住,身為叔叔的阿爾森醫生上前也被踢了一腳,最後還是安哲羅斯不顧亂踢亂打的少年,硬把他扯了下來,結果為了保護他不跌傷,安哲羅斯被壓在下面,金撲上去抓住針筒,卻也被赫非斯辛揍了一拳。

「壓住他的手!壓住手!」

「孩子,不要這樣,會受傷!」

「醫生,醫生你沒事吧--」

「加米尼,你給我停止!」

最後還是多拉一怒吼,整個大廳才突然一靜,而手叉著腰站在他上方的中年女人眼睛一瞪,讓赫非斯辛一楞。

「給我站起來,不準再胡鬧,這裡被你搞得亂七八糟,又不是六歲小孩了還要一大票人哄,三秒鐘給我起來!一二三!」

雖然一大段話聽不太懂,可是面對這個氣勢驚人的女人,他還是立刻爬起身,安哲羅斯扶住他肩膀時自己卻呻吟一聲,因為剛剛被壓在下面撞了好幾下。

「教授你沒事吧?」

「還好......加米尼,有沒有受傷?」

「不用管他了,教授,這個男孩已經惹太多麻煩了!」多拉又是一指,讓赫非斯辛一楞。

雅典的女人竟然這麽可怕......?

「你小時候打過幾次針了?每次都不怕,現在拿針威脅別人是嗎?我下次就打在你屁股上,惹這麽大麻煩你是想上新聞嗎?阿爾森,不用檢查了,我看他精力旺盛,回家我教訓他一頓明天再來!加米尼,你看什麽看?口袋裡的針筒也交出來!」

「......。」

在這可怕的女子逼近之下,赫非斯辛也只能拿出剛剛藏在自己口袋裡的細劍--沒有針的針筒。

「果然還是多拉厲害......」看著不再反抗的赫非斯辛,叔叔阿爾森抱了抱他,在他臉上親了好幾下。

「你看,加米尼,沒事了......跟你媽回家去,你這臭小子明天來了我再修理你一頓.......」

「多拉,先讓他喝點湯,輕淡的,如果有蛋,水煮給他吃。」阿姨迪奧絲收拾完地上的紙張說道,捏捏被多拉扣著脖子的赫非斯辛,也在他臉上親了好幾下。

「好好休息,嗯?加米尼,你害我們擔心死了。」

「多拉,我明天放學後去看看他。」金跟著其他人扶起警衛,一會兒湊了上來,見赫非斯辛還是一臉茫然皺起眉頭。

「加米尼,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去找你。」

對這個黃皮膚、黑髮的十七、八歲男孩毫無記憶,但他還是摟摟自己肩膀。

「我載你們吧,波托卡利太太。」

一旁安哲羅斯給迪奧絲看了看背上確定沒事受傷後說道。

「教授,這小鬼已經惹夠多麻煩了,你還要上課吧?」

「他看起來還是不太平靜,讓我開車,你好好安撫他好嗎,波托卡利太太?」

看了一眼被他抓著,可是眼睛仍警戒四處看著的赫非斯辛,多拉也只能點點頭。

「拜託你了。」

然而,一到車子邊多拉又是遇到難題。

「加米尼,進去呀。」看著站在車門邊眼神驚恐的少年,一會兒竟然只用手戳戳車門,多拉皺起眉頭。

「它,它為什麽不用馬也會動?」看著另一頭開故的另一座車,他更是轉不開視線。「馬呢?」

「你再不上車,我會把你丟在賽馬場--」

「我來好了。」最後還是安哲羅斯接過加米尼的包包,而多拉坐上駕駛座。

「來這裡,要回家了。」安哲羅斯低聲在加米尼耳邊安撫道,這才把他哄進車裡,可是看著少年望著窗外景色不可思議的表情,他還是感到擔憂不已。

「閉上眼休息一下吧。」

握起赫非斯辛的手,安哲羅斯低聲說道。

雖然這個男人看起來沒什麽殺傷力,可是被他拉住手,看到他銀灰色眼睛裡的溫柔跟擔憂,赫非斯辛還是感到不安。

「你們要帶我去哪?」

「帶你回家。」

安哲羅斯應道,揉揉他的手背。他本以為少年已經平靜下來,所以對於自己的碰觸沒有反抗,但是車子駛到皮卡羅斯街,加米尼跟多拉的家之後,他把少年扶出車子,卻見他又縮在那裡。

「加米尼,你家到了。」

安哲羅斯對他伸伸手,不過最後赫非斯辛還是瞄到那個可怕的女人在外頭警告的眼神,所以才下了車。

「加米尼,到家了。教授,非常感謝,週末來我家吃頓飯吧。」多拉看了看這一陣子因為忙碌已經一團亂的前院嘆口氣。

「沒問題。我再來看你,加米尼,先跟你媽在一塊,要吃藥。」

安哲羅斯看到赫非斯辛下了車後一動不動,以為他終於冷靜下來而放心不少,可是見他跟著多拉走進前院前看了自己一眼,褐色眼睛緊盯著自己不放,最後沈沈開口。

「雅典人,你們囚禁不了我的。」

「......。」

赫非斯辛兇狠的語氣跟眼神,還有那一席警告的話讓安哲他斯足足楞了好一陣。

看著他警戒的跟著多拉走進去,安哲羅斯想開口,最後還是站在原地。

「兒子,我煮點湯給你。」

廚房裡的多拉扯下院子用的橡皮手套,又看了站在廚房邊東張西望的赫非斯辛一眼。

「去個澡吧,嗯?」

「......。」

其實原本他已經做好打算,在這裡應該還會看到各式各樣奇怪的東西,可是這間奇怪的房子已經夠讓他無法分神,裡面這個女人像變魔術一樣突然升起火,然後把碗盤放在一個黑色盒子裡,裡面突然開始發光,讓他站在原地,說不出一句話。

「你口渴嗎?」看著癡呆盯著微波爐的赫非斯辛,多拉皺起眉頭,只見他呆看著自己,一會兒她嘆口氣,這才從冰箱裡拿了點石榴果汁出來。

「你莉蒂亞阿姨榨給你喝的,我就跟她說你還在住院,可是她不管,她要你回來就能喝到。來。」

赫非斯辛狐疑的看了多拉手上的果汁一眼。她要幹麽?毒我嗎?

不過多拉把杯子遞過來前自己還喝了一口,所以他還是接了過,嗅了嗅才嚐了一口。

只是普通的石榴汁?

「蛋呢?我把蛋收到哪去了......」多拉打開冰箱下層翻找起來,感受到那裡散發出來的涼氣,還有裡面的燈光,赫非斯辛耐不住好奇也靠了近。

「我記得還有的......加米尼,看看水果架那裡還有沒有。」

其實他現在也搞懂了,「加米尼」就是對他的稱呼,可是這些人為什麽要這麽做,讓他疑惑,雖然看起來這個女人沒有要傷害他,可是要他扮演,把他當作「加米尼」到底要做什麽呢?

多拉指指水果架,赫非斯辛順著她說的方向看了看,是有見到桌上一個銀灰色的架子,但那旁邊奇怪形狀的長方形物體更吸引他註意。

「好亮的寶石......」長方形物體插在小平臺上,有一處有紅色的圓形在發現,長方形物上面有奇怪的文字格,他記得在剛剛醒來的地方,也有這種東西,而且有人會把它拿起來說話......

鈴鈴!

突然發出聲音的長形物讓湊近的赫非斯辛嚇得倒退一步,也把手裡裝著石榴汁的杯子掉在地上,而這讓多拉也停下動作。

「怎麽啦?唉,衣服都......」

她皺著眉頭拉起赫非斯辛身上的白色上衣,其實這件凱頓的樣式非常奇怪,他身上的褲子材質也很奇怪,不過多拉卻是很惋惜似的用抹布擦了擦。

「快脫下來,去浴室脫下來,不泡水你這件T-shirt就毀了!」

多拉從另一頭櫃子拿出漂白劑,被他趕到浴室的赫非斯辛見她轉開水龍頭時楞了好一陣,多拉看了他一眼,在洗手臺水裡倒入漂白劑。

「脫下來,你不是很喜歡這件城邦T-shirt?都要留痕跡了。」

「......?」赫非斯辛低頭看了衣服上畫著的城牆圖案,又看了多拉一眼,對方眉頭一壓。

「幹什麽?我看你裸體的時間比穿衣服的時間還多,你幾根毛我都一清二楚,褲子也脫下來!」

被這比自己矮的女人一喝,他也只好照辦,可是弄了半天好不容易扯下那件衣服,他低頭看到洗手臺裡滿滿的水,那股壓迫感讓一向怕水的他立刻後退一步。

「怎麽了?」

多拉拿過衣服放到水裡,正要解開赫非斯辛的牛仔褲,見他又是一嚇而問道。

「誰?」

看著前方突然出現的少年,赫非斯辛問道,可是好一會兒他才發現,少年身旁的女人跟他旁邊的一模一樣,原來根本是他前面這面鏡子太乾淨逼真,所以他才會搞錯,可是......

「......?」

可是,如果這是鏡子的話,這個陌生臉孔的男孩子到底是......

「加米尼?」

看著赫非斯辛顫抖的兩手摸著自己臉,鼻子,嘴巴還有胸膛,多拉擔憂的輕撫他頭髮。

「為什麽......你是...!」

赫非斯辛往前果然只觸到鏡子冰涼的表面,而這個男孩子也跟他驚恐的對望,不,應該說,這人就是......他自己?

「加米尼,不要嚇我,你怎麽了?臉上受傷嗎?」

多拉也跟著湊近看,可是捧起兒子的臉,只見他雙唇顫抖,一會兒瞪大的眼睛滿是恐懼,又望向鏡子時身體也開始發抖。

「我不是,這不是我,為什麽.......」

這個男孩他見過......赫非斯辛腦中閃過那個在河裡掙紮的記憶。

救我!

當時他這麽喊著時,有個褐髮少年抓住他的手,而後來--

「加米尼?」

多拉捧起他的臉,只見他兩眼無神,又回到自己身上時雙眼完全失了理智。

「啊--」

抓狂的赫非斯辛推開多拉,可是轉過身出了浴室,只見走廊窗臺映著跟自己對望的男孩影像,窗戶、掛著畫的玻璃反射、走廊的鏡子......不論看到什麽的確都映著這個男孩的模樣,而他使勁拉扯,臉還是原來的樣子,頭髮仍然是褐色。

「加米尼!」多拉看著赫非斯辛停在鏡子前,最後把那鏡子推了倒,還把畫扯了下,鐵製的茶壺也被他掃倒,而她一上前,就被他推了開。

「阿爾森,你快來一趟,帶鎮定劑!」多拉一邊拿起電話撥給自己哥哥,一邊抓住赫非斯辛胳膊。

「你冷靜點,別這樣胡鬧......!」

「你們這些雅典人把我變成這樣!」

剛要進就寢,阿爾森醫生聽到電話那一頭的到傳來的怒吼聲一楞。

「你沒有口服的嗎?先讓他吃下去!」

「你聽他這德行會吃嗎!」

多拉把電話拿開,阿爾森果然又聽到抓狂的喊聲,然後又是物品被摔碎的聲音。

「我立刻過去......別讓他傷了自己!」

*

一個小時後。

「......。」

出了加米尼房間的阿爾森都還穿著就寢的睡衣,看了看在客廳坐著的多拉吐了口氣。

「他沒睡,不過平靜的躺下來了。」

喝了一口桌上的石榴汁,阿爾森拍拍自己妹妹的肩膀。

「到底是什麽刺激到他了?白天也是這樣......」

「我不知道。」多拉從聖托尼斯回來的衣服都還沒換下,疲憊的揉揉自己太陽穴。

「他被電話聲嚇到,把衣服弄髒,我叫他脫下來洗,他一脫下來就抓狂了。」

「電話聲?」阿爾森皺起眉頭,沈思了好一陣之後點點頭。「我有聽過這種案例,有些病人經過重大傷害醒來後會很容易受刺激,對聲音也比較敏感,這段時間盡量別讓他聽到太大的音量。」

雖然點點頭,但多拉緊皺的眉頭還是沒有放鬆。「他為什麽這麽樣子?簡直像一隻神經質的野貓一樣......」

「你要知道,他昏迷這麽久,就很像與世隔絕好幾個月一樣,一開始的確會有這種狀況,主要就是別刺激他。」

「可是......」原本要拿起石榴汁的多拉還是放了下。「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根本不認識我,一副我會傷害他的樣子。」

「給他點時間吧,如果他真的還是這麽焦慮,我請個認識的治療師來看看他好了。」阿爾森握了握多拉的手,這才站起身。「我留幾劑鎮定劑,你看情況才用,有什麽問題打電話給我。」

「你明天再來看他一次吧。」多拉跟他擁抱時說道,阿爾森看了房間一眼點點頭。

「當然,你也多休息。」

而在房間裡,靜靜躺著的赫非斯辛緩緩把房裡東西看過一遍。

自從灰髮的胖壯傢夥又用細針刺他之後,他以為自己會死,可是好一會兒後呼吸卻是不再急促,他被他們送進這個房間,躺在床上之後好一陣卻感到異常平靜,阿爾森在他旁邊輕哄好幾句,等他不再掙紮要起身才離開房間。

「他們對我做了什麽?」赫非斯辛如今感到平靜許多,剛剛的恐懼跟憤怒現在只變成困惑,他看了看房間,只覺得奇怪。

雅典這裡的建築格外不同,就連房間擺飾也完全不一樣,很多東西他都沒有看過,更不清楚功用。

他睡著的床又軟又大,房間另一側的桌子堆滿紙張還有一個個的扁盒子,可是待他爬起身拿起來,他才發現那不是盒子,而是好多張紙黏在一起,裡頭的寫得工整的文字跟畫及其精緻的圖片讓他瞪大雙眼。

「唔?」

發現桌上好幾個小小的雕刻讓赫非斯辛好奇的用手碰觸,那是他熟悉的房子樣式小雕刻,不過底部寫著的「336BC」他看不懂,放下之後他又被旁邊長桌上的一些石塊,破碎的碗碎片、矛頭吸引註意,而一旁有個小盒子寫著「考古趣!安帝斯模型出品,你也能享受考古學家挖掘古物的快感!」

這個『加米尼』喜歡碎掉的東西......?

因為剛剛被註射過鎮定劑,赫非斯辛已經能夠冷靜思考並搞清楚,他們口中的加米尼應該是這個房子裡的孩子,而這房間是加米尼的,東西也是他的,整個房間並不亂,不過東西不少,尤其是種黏起來的「紙張盒」特別多,擺了一整櫃,他床上也有幾個。

「......?」

隨意拿起好幾個「紙張盒」--書的赫非斯辛還是被其中一本厚厚的吸引視線,會特別註意是因為那書背上寫著醒目清晰的大字。

「希臘通史」。

「唔?」

因為特別厚重,他拿起時還得用兩手,原本並沒有特別有興趣,可是那書封上的圖案讓他定下視線。

「臭老頭?」

赫非斯辛看著封面上其中一個寫「亞裏斯多德」的雕像一楞,感到不可思議。

「雅典人也喜歡你嗎......」

他翻開那本書,手指摸了摸紙的質地,這麽光滑的紙,根本像金屬面一樣......而上面好些字他不大懂,書寫順序也很奇怪,他手指劃來劃去才終於摸懂閱讀的方向。

「古典,時期......第--五章,希臘化....嗯...」

照著字讀,赫非斯辛手指指了一陣才看懂其他部份。

「六?亞歷山大......大帝東征?」

亞歷山大大帝?亞歷山大是個常見的名字,可是他不記得希臘歷史裡面有這個大帝......

呆呆的又看了周圍房間裡的東西一眼,赫非斯辛覺得更是疑惑,他繼續翻了翻那本書,又被寫著「五」的地方吸引了視線。

「第四次.......神聖戰爭?」

不知道為什麽,他腦中似乎有個聲音叫他緩緩先不要繼續下去,可是又瞄了整個房間一眼,他視線對上長桌上那些破碎的器物,那個盒子寫著「你也能享受挖掘古物的快感!」讓他身子一涼。

「阿吉德王朝的菲力二世.....稱霸希臘的決定,戰役......底比斯人攻,佔溫泉關......為什麽?」

因為鎮定劑的關係,既使他以前一點也不喜歡歷史課、文學或是辯論課,可是他也知道,這些事根本沒有發生過,為什麽這紙上寫得這麽斬釘截鐵,簡直,簡直就像......

「已經發生過......?」

房間裡只剩赫非斯辛顫抖的嗓音,他知道自己應該躺下,冷靜思考,可是手指卻是忍不住接著翻下去。

「阿波羅神,這一切要揭示在我眼前......?」

菲力二世十八歲的兒子亞歷山大率領左翼。

「十八?」他聲音沙啞了。

亞歷山大才十七。

如果,真像他所想那樣,那麽......往後還有嗎?

又是翻過幾頁,赫非斯辛瞇起眼,找到他想看的部份,最後這場戰爭--

「...勝利......腓力,被舉為希臘世界的統帥,準備在與波斯,的戰爭中......統領希臘人?」

赫非斯辛楞楞的呆坐著,房裡寂靜無聲,可是像是千百條綁緊的繩子突然解開一樣,如果說原本這些會讓他像被雷擊中一樣,可是藥物讓他一切思緒都又緩又沈,他輕閉上眼,手摸著那書,緩緩的,翻到最後一頁。

近代,希臘王國。

他一張開眼就看到那個章節名,上面附圖的人「奧托一世」*的衣服,就跟今天抱著他的那個銀髮男人穿著的樣式一樣。

「呵......」

輕笑一聲,赫非斯辛最後還是又闔上書,他先拍拍自己臉頰,用那痛覺確定自己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

「不是夢。」

他淡淡說道,深深吸了一口氣,閉起眼又張開,自己還是在這裡。

「未來。」

說出口,他自己也突然感覺到歷史的洪流一瞬間把他淹沒,越來越清楚的思路讓他呼吸又穩又沈,所有的一切又像突然流動起來。

可是......

看向長桌上那些破碎的碗跟沙土,他卻是又陷入疑惑。

加米尼到底是誰?為什麽我變成他的樣子?

這整個房間都是這人的,不論是桌子上的紙張,模型或是他的衣物,而牆上逼真的小畫像(照片),裡面也都是他跟其他人。

赫非斯辛嘗試要找出什麽,這些畫像仿真的讓他驚奇,而裡面,的確就是他在鏡子裡看到的人,但為什麽變成我了?

「......?」

無非都是一些他跟個名叫「多拉」的女人的模樣,還有幾幅是他看過的阿爾森醫生還有一大票雜七雜八的人,但是一幅卻是讓他停下。

那一幅是在水裡,加米尼跟好幾個半裸的男孩朝著他的方向揮手,其他人都不認識,可是看著褐髮的加米尼在水中的樣子,他又是無法動彈。

救我!

他記得在水裡掙紮時,的的確確感覺到這個男孩子抓住他,可是他太害怕,只有幾刻看到他的模樣,就跟這畫一樣,加米尼朝著他,在水中那褐色頭髮飄著,正對自己喊著什麽。

「唔......」

赫非斯辛腦子一片混亂,但是閉上眼,閃過他眼前的,最後一個記憶就是他正跟水裡的自己對望,然後......

「......。」

走到鏡子前,他還是深吸一口氣才往那裡看去,不出所料,就是這個名叫「加米尼」的男孩,這感覺太奇怪了!

不管他做什麽動作,表情,感覺就只是這個男孩在學他罷了,可是那的的確確是他自己!

「你到底是誰......」

湊近鏡子邊,這個人也跟他靠更近。他仔細審視,仍是不可思議。

加米尼應該比比原本的他大一兩歲,褐色頭髮只有一點卷度發著光澤,皮膚一點也不蒼白,不過臉型端正,下巴英挺已經有一點青年的雛型。

赫非斯辛索性把衣服脫下來看個仔細,費一股勁才扯下那些奇怪的衣服。

這個「加米尼」不壯,但是身子緊實,手臂有點肌肉線條,肩膀稍寬但不厚實,腹部跟臀部都算窄小......

「長毛了?」

原本的他還沒有生長陰毛。他張開腿扯扯雙腿間淡褐色的毛髮,竟然會痛!

順便細看了毛髮間的性器,比他原本的大,但也不算多大,細看顏色也不太相同,撥了撥的確會敏感的一縮。

「可惡......為什麽我突然在你身體裡?」

他嘆口氣想更往下看去,因為燈光昏暗不能看清楚,擡起臀部看,光線突然亮了些,讓他得以從鏡子裡看清楚--

不過,也正好跟鏡子裡,剛打開門的多拉對上眼。

......。

一陣漫漫長的沈默,仿彿空氣凍結一般,赫非斯辛看著拿著碗的多拉,最後,還是自己把屁股放下,一坐到地上,門口的多拉立刻推開門進來。

「衣服穿上,等等感冒了。」

「......。」

原本以為這女人會大驚小怪,或是嘲笑自己,可是她沒有,一會兒只在床邊坐下,拍拍床要他上來。

「看什麽?我不用看都可以把你那裡素描出來。」看著他不熟練的套上衣服,多拉說道。

「過來,把湯喝下。」

赫非斯辛有些狐疑的又看了這女人一眼,接過那個杯子後嗅了一嗅,這才在離她最遠的床邊坐下。

「好喝嗎?」

「......嗯。」雖然極力克制,可是嚐了一口赫非斯辛卻是眼睛一亮,雖然是鹹了點,可是又香又濃的湯汁讓他有些驚訝,裡面的碗豆也很鬆軟,這樣的湯他從未喝過。

「夠了?」

「......嗯。」其實他還真的是餓壞了,而且異常香濃好喝的湯讓他忍不住把裡面的碗豆吃完之後,湯汁也喝光,多拉把他碗取了過來後問道。

「還要嗎?」

「......不用。」他的猶豫只有一刻,可是提防心還是讓他搖頭,而多拉站起身出房門後又拿了一碗給他。

「吃完,然後睡覺。」

這一次他喝得慢了些,但還是全部吃完,多拉打開床頭燈後叫他換下衣服睡覺。

「那個......」

雖然躺到床上,可是赫非斯辛看著這個女人點起燈的位置,一會兒還是忍不住開口。

「為什麽不用油也可以點著?」

「......。」一瞬間,多拉看著他時微微皺起眉頭,最後捧住他的臉的時候在他臉頰上一吻,雖然有些僵硬,可是這個女人的舉止讓他最後還是沒反抗。

「加米尼,你跟我都累了。好好睡一覺,好嗎?」

「.......。」

看著她離開房間,赫非斯辛最後還是沒開口,一會兒門關上,他才爬起身到那個她點亮那個燈旁,看了好一陣才摸了摸自語道。

「為什麽這個燈可以這麽快點著......?」

*

雅典的暑氣仍未散去,雖然已經過了最悶熱的暑期,但是反常的氣候卻仍持續,往常炎熱頂多也只有一週,可是這一年的暑熱卻是異常持久,在上週創了白日新高的溫度號稱二十年來最熱的一天。

對於整個希臘來說,今年絕對不是最好過的一年。

身為高中生的金感受不多,他母親本來就只擔任高中課程的兼任老師,而他老爸捧公家飯碗還算幸運的躲過去年年底的第二波大裁員,但真要說起來,最讓他感受到大人說的「經濟蕭條」而悲痛萬分的還是愛迪洛斯街他從小吃到大的克魯利*店關門了。

(*克魯利:Koulouri傳統小點心,芝麻圈圈餅)

那家名叫「阿發洛斯」的老招牌點心小店據說在去年在考慮收起來,金的家庭本來就節省,加上是亞洲移民的關係,他們聖誕節本來就不特別吃蛋糕,所以他也沒有危機意識,沒發現整個雅典已經沒人認真的在過節,結果半年前本來招牌就都掉漆的「阿發洛斯」營業最後一天,他趕上要吃最後一次最愛的克魯利,才發現自己是這間以前人滿為患小店的唯一一個客人,這個沖擊對他太大了,因為這樣,本來對經濟沒什麽興趣的他,最後還是上網google了許多資料,不看還好,一看之後他就跟大人一樣愁眉苦臉了。

「我們明年就要被拍賣了,整個國家要像爛豬肉一樣被賤價出售了!」

他老爸每次轉開電視,不到五秒關上後就是以這作結,可是等到他媽放上餐桌的主菜不再有是他最愛的燉豬肉,他老爸卻是陷入悲慘的沈默。

「撙節*法案如果過了,餐桌也得撙節,你最好先適應一下!」

因為三個月領不到薪水,他老媽也差不多三個月沒笑過,而金跟他哥哥還是某一次偷聽到他爸媽在討論,或許要把金送到英國唸書,讓他唸完直接待在那裡工作。

「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因為死都不肯出國,連談都沒不肯談,他媽不只一次偷偷問他哥哥祥,不過在偷看他的推特留言之後,他媽也沒見那個跡象,唯一只見一大堆他瀏覽好友加米尼關於史地研究部落格的網頁紀錄,還有為數不多幾張他在推特上的照片。

而對於金來說,不想出國自有他的原因,因為他哥將要結婚,所以被送出國的機會當然就是他的,不過死都想留在雅典,他當然有他的原因......

「多拉,妳都好?」

正午一到了加米尼家,開門的多拉都還穿著起居服,而且倦容再明顯不過。

「金?你媽的咳嗽好多了嗎?」多拉拉開門問道。

其實金很喜歡加米尼的母親,看得出來她兒子跟她完全是同一個膜子刻出來的,不過多拉的濃密捲髮偏金褐色,兩個人都額骨高挺,下巴端正,母子喜歡穿牛仔褲跟白色T-恤,其實遠看還挺像姐弟。

而多拉豐滿但是動作俐落,打針一點也不痛,煮的菜又是讓人想哭的美味,她笑著時眼角不明顯的皺紋反而讓她多了韻味。

「科林斯他們也想來看加米尼,禮拜二中午可以嗎?」

那是加米尼的班上同學。

「當然,不過晚餐時間來的話我可以料理一頓,這樣不是更好?」

「你不用特別準備,多拉,我們會自己帶吃的。」

雖然這麽說,不過金也知道,加米尼的媽媽還是會變出好幾樣好吃的菜,很平凡的超市食材被她一料理,都會異常的好吃,只不過這一陣子不少家庭已經開始縮衣節食,大部分人很少上餐廳,而就連飯桌上的料理也不再講究,所以金的父母早就叮嚀,就算要去朋友家也要自己帶點食物,才不會失禮。

「禮拜二你們不上課嗎?」

「老師都要罷工了。」金說。「我知道我們學校會,因為老師半年沒拿到薪水。」

「至少你們撿到假期了。」多拉俏皮的挑起眉毛,不過對於這個消息,她笑容裡還是難演一絲苦澀。

金跟加米尼的學校不是第一個這麽做的,雅典之前好幾所小學都停課,因為無法支付教師薪水。

「那你哥哥好嗎?婚禮怎麽樣呢?」多拉從冰箱拿出時石榴汁,金聳聳肩接過。

「還是會在下個月。」

「選在這時候結婚實在不是最好的時候,不是嗎?」

「是啊,不過我爸媽有個奇怪的觀念,30歲以前一定得結婚,」

「這裡怎麽回事?」

一看到廁所旁的破碎的玻璃,還有走廊鏡子也倒著,一角已經碎裂,金忍不住問道。

正要把幾個冰箱裡的克魯利拿出來加熱的多拉停下,看了金一眼。

「加米尼昨天回來之後又發狂了。」

「怎麽會這樣?」

「他叔叔說有些太大的聲音會刺激到他,所我連電話線先都先拔掉了。」

「聲音?」金接過多拉遞來的石榴汁,但他沒喝,只想了想。

「所以昨天在醫院就是因為這樣嗎?」

「教授說他在醫院外頭看起來非常害怕,所以我想應該是。」

「喔......」金最後還是沒喝石榴汁,只把杯子放下。「我去看看他,他在房裡?」

「整晚都在那裡,金。」多拉搖搖頭把克魯利放進微波爐。

「他整晚沒睡,就在那裡把檯燈拆開來看,然後看了看一些歷史書之後呆滯好久,接著又把一些電器拆開,這樣這一直反覆......最後我在石榴汁裡加安眠藥,他才終於睡著--」

「我看看。」金終於受不了,直接往走廊那一頭房間去,因為記得多拉說的,太大的聲音會驚嚇到他,所以推開門時他沒有很大力,而門後的景象著實讓他吃了一驚。

「加米尼?」

裡頭房間散亂,拆開的檯燈,時鐘還有筆電零件等等東西到處都是,而地上好幾本厚重史料書籍被丟在書櫃前,這種景象他從未在加米尼房裡看過,而更讓他吃驚的還是加米尼渾身赤裸只包著床單趴在床上睡著。

「......。」

正確來說,他應該是把床單「穿」在身上,還用「特洛伊遺跡」紀念品徽章別在肩上固定床單,讓金更是疑惑。

「加米尼......」

原本要喚他的金最後還是止住,因為看到他熟睡的臉,而微微動了動的眼皮跟睫毛染著另一個沒被拆掉的檯燈光芒,光滑的肩背皮膚也是那個色澤。

其實金不只一次看過他的睡相,之前偶爾到彼此家過夜,或是班上朋友到海邊去玩,他看過很多次,只是之前他都忍了住......

「......?」

原本沈沈睡著,可是嘴唇上溫熱的氣息覺讓赫非斯辛張開眼,朦朦朧朧中只見到一雙深黑色眼睛,那不是深邃的眼窩,不過眉毛濃黑整齊,黃淺褐的皮膚映著微弱的燈光,

已經有青年輪廓的臉跟他貼近,瀏海在他額頭上黑得發亮,而一絲猶豫之後,金還是緩緩把嘴唇貼近,半睡半醒的赫非斯幾乎以為這是夢,所以既使唇上感覺到柔軟,他也只是閉上眼。

叩叩!

明明只是低低的敲門聲,不過金卻是一驚趕緊移開,而推開門的多拉說道。

「金,出來吃你的克魯利。」

她進來後把棉被蓋到赫非斯辛身上,撫撫他的頭髮道。

「安哲羅斯教授也來了,金,正在外頭,你可以跟他打個招呼,他雅典大學專任教授。」

「教授?」

金因為剛剛跟赫非斯辛的碰觸記得昨天是有見到那個高挑的男人,而且以前他也聽加米尼提起過他好幾次,昨天太混亂,他對那人印象不深,不過現在見了,他卻覺得好像在

加米尼書櫃上的幾本標題長到他根本沒興趣碰的研究期刊上看過這個人的照片。

「你是金吧?」

客廳桌上放著的咖啡還冒著熱氣,安哲羅斯一見出來的金就露出笑容。

「昨天見過你了。」

「是的,不過當時有點混亂。」金跟他握了握手。

「我知道你,因為加米尼說過他有個亞裔的同學。」

「是啊,怎麽樣都不會是別人了。」

「你是--」

「我不是韓國人,常常遇到這個問題,『金』不是我的姓,那是我的名字之一。」似乎早就猜到安哲羅斯要問什麽,金平淡的說道。

「啊,沒錯,加米尼有提過,真是抱歉。」

其實金並沒有特別在意這個教授那種不經意,自己人般的語氣談到加米尼,不過安哲羅斯隨即表示要看看他,讓金微微瞪大雙眼。

「他還在睡。」

「不要緊的,我看看他平安無事就好。」

「......。」

對方看似沈穩,眼裡還是現出一絲擔憂,讓金有些疑惑,雖然出了房門的多拉也表示沒關係,可是安哲羅斯為什麽一定要看加米尼,他卻是無法不在意。

金記得加米尼偶爾會提到這個男人,一年多前加米尼很興奮的說他跟雅典大學考古系的教授見了面,那件事金不怎麽在意,而後來,每次講到安哲羅斯都會眼睛發亮的加米尼,後來卻很少再提他,反而總是跟一票朋友出去,不論是派對或是去海邊玩,以往總是有加米尼,那之後他卻有時缺席,而且總是不說原因,甚至幾個月前加米尼的生日,他自己都推掉派對,至於他那晚去了哪,金一直不知道,他只知道加米尼被發現在安卡利斯街一個民宅的遊泳池,而那戶人家跟加米尼根本不認識,他們只能推斷是他失足跌進泳池裡,而且那晚不停打雷,他好死不死遇上雷打在那裡。

安卡利斯街?

「安哲羅斯先生。」

正要走進走廊,金一喚他轉過頭。

「你住哪裡呢?」

「......馬爾斯公園附近,怎麽了,孩子?」

「喔,沒什麽,我只是想你來這裡開車也要開一陣,真是辛苦了。」

「我用大學空堂時間來的,所以不遠。」

「原來如此。」

不過,教授一轉身,金立刻把手機拿出來,那裡面有雅典地圖,而他輸入「馬爾斯公園」,果然在一旁相連的街道找到安卡利斯街,這讓他一楞。

所以加米尼那天晚上......是跟他在一塊嗎?

金早就為加米尼把生日派對推掉感到不解,而現在這種推測讓他除了震驚之外,還非常不是滋味。

而現在,既使他知道這樣不對,但還是忍不住走到加米尼房外,從那裡的門縫看進去......

「加米尼。」

床上棉被的身影還在熟睡,而安哲羅斯在床邊蹲了下,那表情跟剛剛完全不同,就連金在外頭都聽得出來,那是溫柔心疼的語氣,而安哲羅斯猶豫一陣,最後還是把被子緩緩掀開,那一瞬間金第一個反應是想制止他,但是被子只被拉開一角,房內的安哲羅斯跟房外的金都一楞。

--棉被裡除了印了古神殿柱子的長抱枕之外什麽也沒有。

「嘿!加米尼?」

正在前院樹蔭下修剪花草的伯利卡一見赫非斯辛經過,立刻對他招招手,並對屋子裡大呼小叫。

「提娜,快來,加米尼出院了!」

「老天!」

一邊在胸口劃著十字奔出來的胖胖女人,還有伯利卡立刻抓起他的臉猛親,雖然一直叫自己忍耐,可是提那抱起他臉之後還在他頭髮上吐了幾口口水*,那他著實一楞。

(希臘傳統,吐口水驅走壞運,不過公元前是沒有這個習俗的)

「看看你,瘦了一圈,我要好好把你餵胖--」

提娜說著就要把赫非斯辛拖進去,而伯利卡也在他臉頰上猛親。

「不用了,我......我還有急事!」

「正好我做了你最喜歡的蜂蜜優格,親愛的,車庫冰箱還有起士蛋糕吧?」

「當然。」

「真的不用,我還有事情!」赫非斯辛最後喊道,結果卻讓老夫妻一楞,而且隨即露出驚愕的表情,好像他做了什麽羞辱他們一樣。

「加米尼,你怎麽可以不吃?你不是最喜歡我的優格嗎!」

「好好,我吃!」

赫非斯辛最後不得不投降,雖然根本不是午餐時間,可是兩夫妻準備了甜點之外還有湯跟茄子肉派,他肚子被塞到最滿兩個人才放他走,而且臨走前還塞給他好幾片厚厚的麵包。

「跟你媽說,明天來我家吃晚餐!」

伯利卡跟提娜在門口揮揮手,不過看著赫非斯辛離去的背影,兩夫妻對看一眼說道。

「他為什麽把床單穿在身上?」

「可能是什麽古裝派對吧?年輕人不是很愛這樣玩?」

「......。」

摸摸撐脹的肚子,赫非斯辛大吐一口氣,其實他原本計畫要找到當初自己醒來的醫院,可是回想昨天多拉的說法,還有剛剛醒來聽到金跟安哲羅斯的對話,他稍微探出端倪。

「加米尼」曾經出了場意外,而他們說的地名「馬爾斯公園」,似乎就是他--赫非斯被發現的地方,但是為什麽他自己變成加米尼的外貌,他則是毫無頭緒,而現在......

看著陌生的街道,赫非斯辛還是忍不住停下腳步,這些奇怪的房子,還有車子......都是未來的東西?

直到這一刻--既使整晚的翻看著書,他還是很難叫自己相信,但是鐵一般的事實擺在眼前,這個地方,就是未來的雅典......?

「未來.....」

他閉上眼又張開,還是感到不可思議,但是真實的,這些都在眼前,就連一旁停著的車子窗上,都映著倒影--這個叫做加米尼的男孩子。

因為無法適應其他人給他的奇怪衣服,他把床單包在身上,還用別針別起來,這在他看來才對,但是這張臉,這身子怎麽看都不對。

雖然在陽光下淺褐的頭髮發著光澤,淡淡小麥色的皮膚也顯得健美,可是......這終究不是自己!

喀嚓!

赫非斯辛顧著在一輛車的窗子上看著「加米尼」的樣子,幾乎沒發現一旁拿著一個小黑盒子的青年正對著一隻車上的鳥,他一探出頭,就聽到那個黑盒子發出聲音。

「啊啊,跑掉了!」

對方很惋惜似的看著飛走的鳥,又看向他,這才把把黑盒子放下。

黑髮青年光著上半身,雖然頭髮有些散亂還有鬍渣,但身材高大結實,嘴角叼著一根煙,看起還算和善,跟他對上眼時笑了笑。

「啊,你是波托卡利太太的兒子吧?我叔叔提過你跟你媽。」對方笑道。「兩週前搬來這裡渡假,叫我米海爾,唷,你入境了--」

說著還遞出黑盒子(相機)給他看,本以為對方也會友善回應,但赫非斯辛緊盯著他遞過來的盒子一陣,疑惑警戒的視線讓氣氛頓時一僵,他最後劈頭就問道。

「馬爾斯公園在哪裡?」

「咦?」

米海爾一楞想了想。「在東區......你要去那裡嗎?」

赫非斯辛點點頭。「有很要緊的事。」

「很趕的話,你就得搭地鐵了。」對方把相機擦了擦說道。

「什麽是地鐵?」

「......。」對方疑惑的又把他從頭到腳看過一遍,最後才猶豫的開口。

「就是,大眾運輸呀,可以讓你很快到。」

「那,那你可以讓我搭嗎!」赫非斯辛一聽到「很快」,立刻湊了近,這讓對方更是茫然。

「我是可以載你去啦,只是......」

「拜託你,很急的事!」

「好好好......上車。」米海爾搔搔頭,掏出鑰匙,可是見對方進了車子裡的反應,他皺起眉頭。

「你是要去那裡表演什麽話劇嗎?」幫他把安全帶繫上,米海爾問道,但一會兒發現少年只顧著看他發動車子的動作,引擎一啟動,他還一嚇的樣子,他只能自己這麽判斷。

「哇!」

車子開始移動,赫非斯辛極力克制,還是忍不住緊抓住扶手。

沒多久後就到了市中心,赫非斯辛貼著玻璃死盯著窗外,這是他第二次親眼看雅典的模樣,只是上一次他什麽也搞不清楚,以為是這個城邦特別奇怪,可是現在他既使搞清楚,自己身處在不同的時候,看著不見頂的大樓,他還是感到像在做夢一樣。

「那個是什麽鳥!」

他指著半空中奇怪的灰色物體問道,米海爾看了他一眼苦笑道。

「餵,你是在練習演技嗎?」

「為,為什麽飛這麽高......?」

看著少年非常真誠疑惑的樣子米海爾也只好開口。

「那不是鳥,是直升機,你喜歡嗎?」

「直升機......」仿彿在記下那個字句,赫非斯辛瞪大眼看著在空中的東西,忍不住喃喃自語。

「為什麽能飛......也是用『電』嗎?」

昨晚整晚的研究,翻遍加米尼的書,又把檯燈拆開,他稍微懂了那個燈發亮的原理,書上有個地方記載了「電」的發現跟簡單的原理,可是他還想知道更多,所以才會整晚沒睡......

「到了。」

米海爾把車靠邊停下,可是看著赫非斯辛呆滯的樣子,他卻有點擔心。

「嘿,你沒事吧?你應該搭過地鐵吧?」

「......沒有。」

「老天。」雖然這麽說,但米海爾露出苦笑,掏了一張紙鈔給他。

「用這個買票,上面有寫路線圖,坐到馬爾斯公園站,知道了嗎?」

「......。」不太熟練的扯開門,赫非斯辛雖然點點頭,可是米海爾怎麽看,都覺得這少年神色還是茫然,下了車之後身上的床單被風吹得亂飛,站在人行道旁左看右看,最後視線停在高聳大樓上。

「嗯......」

摸摸下巴的米海爾一會兒拿起相機,忍不住對著赫非斯辛的方向調整鏡頭焦距,最後,喀嚓一聲,他低頭看了看螢幕上顯示的照片,好一會兒後露出驚喜的笑容。

「......好照片。」

他喃喃自語道,可是再擡起頭,少年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大樓邊。

*

「各位乘客,一線的車次再五分鐘到達。」

赫非斯辛進了月臺已經半個小時過去,廣播正響起,讓他忍不住擡頭。

「誰的聲音......好大聲...!」

剛剛不明所以然,最後還是站務人員帶著他過過票口,一會兒他又顧著看賣票的機器,吃票的站臺,走上月臺時正午都過了。

「為什麽一直看我......」

察覺好一群學生的視線,赫非斯辛警戒的四出看看,可是好一會兒他才從地鐵圖外罩玻璃的反射看到自己--不,加米尼的模樣。

因為穿著像古代樣式的衣服,所以引來側目,不過因為雅典米洛斯區街頭也常有表演藝人,所以他不至於被當成怪胎。

「你們穿的衣服才怪......」赫非斯辛真心這麽想,又憋又緊,上衣跟下半身衣料都緊貼著四肢,那有什麽舒服呢?

可是話說回來,現在怪的是他自己,把床單穿上時他沒想那麽多,但現在卻深刻感覺到

自己特別顯眼,因為沒有穿鞋子,他腳也髒髒的了,低頭偷偷看了自己一眼的赫非斯辛,突然覺得手足無措。

我到底在哪裡......

理智上清楚,可是此刻他還是茫茫然,身處在陌生的地方,不論誰都像是是另一個世界似的遙遠,而他不管怎麽看,都找不到以往熟悉的東西,閉上眼他還有一股輕飄的感覺,好像這一切不是真實的,可是張開眼,還是地鐵站裡的氣息,人聲,踩著的奇怪地板......

「......?」

赫非斯辛目光緩緩動著,最後卻是停留在前方地鐵軌道另一端,一幅廣告上,好一陣攫住他的是那上面的人有一絲熟悉的輪廓線條,而看清楚那上面印著的雕像影像,他卻瞪大雙眼。

他一時沒讀懂廣告上寫的「基克拉迪文物巡迴展」,可是上面那個雕像照片像極了亞歷山大,讓他忍不住靠往前。

「餵,他......」

一旁原本正在談笑的學生之一見赫非斯辛跨過地上紅色的禁止線而一指,而周圍其他人還是在看到他爬下地鐵鐵軌,才開始騷動起來。

「那裡有人跑下去了!」

「餵,孩子,上來!」

亞歷山大......?

赫非斯辛跨過軌道,走到那幅廣告前面,在他看來「照片」無非就是異常仿真的畫像,而這張橫行大海報上,亞歷山大的雕刻像鉤勒出他的輪廓,讓他忍不住伸手要觸摸,根本沒聽到後面騷動叫喊的聲音。

「亞歷山大......」

幾乎以為自己就要碰到,可是手一輕貼上,只觸到平平發冷的壁面,讓他還是停了下,而後頭的尖叫聲直刺他耳膜,讓他一驚回過頭。

......!

一陣風從陰暗的隧道那一頭吹來,而那裡發出的奇怪聲音,讓赫非斯辛確定,正有什麽發出巨聲的怪物要從那裡沖出來。

「請把車子停下!要進站的藍線列車,麻煩立刻停下,軌道上有人!」

抓起對講機的工作人員大喊道,赫非斯辛的雙眼一瞬間被洞口發亮的東西刺得張不開,他靠在那幅亞歷山大雕刻的廣告前,看到直沖而來的巨大灰白色物體,全身虛軟無力,而響亮刺耳的聲音也直灌進他耳裡--

「在這裡嗎?」

金跟安哲羅斯進到地鐵站的辦公室時已經是晚上,他們費了一股勁,才從加米尼住家附近的鄰居--提娜跟伯利卡老夫婦那裡打聽到他離開的方向,而後來還是米海爾聽說波托卡利太太兒子走失的消息而找上門,他們才知道赫非斯辛是到地鐵站。

辦公室裡還有兩個地鐵站找來的警察,金跟安哲羅斯到那裡時赫非斯辛縮在一旁椅子上,周圍所有人似乎都對於這個誤闖軌道的男孩毫無辦法,穿著奇怪,不管問什麽都不回答,只是捂著耳朵蹲在那裡。

「這是你兒子?」警察一看安哲羅斯問道,他搖搖頭。

「我代替他母親先來,他前天才出醫院,神智不太清醒......加米尼?」

安哲羅斯原本要查看赫非斯辛,但兩個警察要他先聯絡多拉。

「她母親到考古博物館找他。」安哲羅斯拿起手機說道,電話那一頭的多拉立刻接起。

「波托卡利太太?是的,沒錯,他在地鐵站,西波利亞站,好的,不要緊,我直接送他回家......」

「加米尼......」金拉起他摀著耳朵的手,這才發現赫非斯辛雙眼緊閉,他一摟住他肩膀,赫非斯辛身體就更僵硬。

「他什麽也不說,不管是名字還是地址......幸虧沒有出事,他已經算是成年,照理說我們還得請他去警局一趟。」一個警察說道,但又看了發抖的赫非斯辛一眼說道。

「看地鐵站方怎麽處理吧,罰金可不少,最近沒新聞好報,剛剛還來了幾個記者......。」

「......」原本還想向站務人員解釋,但安哲羅斯眼角瞥見金摟著赫非斯辛,最後嘆口氣。

「如果有罰單的話交給我就好。」

「加米尼,我揹你。」

到了地鐵站外頭的金發現赫非斯辛赤著腳說道,安哲羅斯原本打算去把車子開來這裡,可是赫非斯辛一見外頭經過的車子,立刻停下腳步,金一拉住他,他就一把緊抱住他的脖子。

「沒事,沒事了......我們回家了。」

金安撫的摟住他,但一時跟安哲羅斯對上視線,好一陣沈默後他轉開視線,而到了車上,金跟赫非斯辛坐上後座,他仍緊抓住他的肩膀,金察覺他對外頭聲音特別害怕,幫他摀住耳朵,他身體才稍微放鬆,臉埋在他肩膀裡。

「......。」

後頭車燈閃過後照鏡,金才看到安哲羅斯透過鏡子反射的視線,但這一次他沒閃避,因為想到一早他發現的那件事,他直跟安哲羅斯對望,把赫非斯辛摟得更緊,直到安哲羅斯眉宇間一絲疑惑顯露,最後又看了他一眼,目光才又回到前方。

*

「多拉......」

車子回到家米尼住的那條街,雖然已經不早,可是車子才駛近前院旁的街道,金就看到多拉已經等在門口,可是看著這個女人,赫非斯辛卻是無法開口。

他看她神色冷沈的走過來,差點以為她又會像上次在醫院那樣破口大罵,可是多拉沒有,一沖上來就是把他抱住,這讓原本以為會挨打的赫非斯辛一楞。

「......。」

還是一樣陌生的懷抱跟氣息,多拉身上的香味他並不喜歡,可是這種反應讓他心頭一緊。

為什麽......

他並不會把自己當成加米尼,可是惹了麻煩沒有被處罰或無視,讓他感到奇怪。

「沒事了,波托卡利太太。」最後還是教授出聲說道。

「他對聲音有些敏感,可以的話盡量陪著他......」

「你不能再這樣對我......」多拉的聲音輕得仿彿消失一般,最後她止住了,只搓搓赫非斯辛的頭髮。

安哲羅斯跟金離開後,多拉又是在廚房弄了些吃的東西,進了房間看到縮在床上的赫非斯辛,她很輕的關上房門。

多拉拿著冒著熱氣的碗坐在床邊,可是一把碗拿近,只見赫非斯辛看了自己一眼,最後緩緩起身,還是接過那個碗,吃了起來。

好吃......為什麽這女人這麽會煮湯?

赫非斯辛很難不變臉色,因為又香又濃的湯汁流進喉嚨裡又是一秒征服他,可是多拉摸摸他頭髮的舉止讓他有些不自在。

「我今天去考古博物館找你。」

多拉說著把他身上的床單解下,拿開他肩上的別針笑道,但也許是燈光的關係,那看起來比較像苦笑。

「加米尼,你爸過世的時候你有一段時間都不去學校,你記得嗎?」

「......嗯。」赫非斯辛擦擦嘴上的湯汁,只好點點頭。

「我送你去學校,你就自己走路去博物館,每次老師打電話給我,我就知道要去哪裡找你,而且為了讓你回家,我每次都得買一個化石玩具給你,可是後來有一次發現你全都沒把那些玩具拆開......」

多拉說著又笑了。「我問你問什麽不玩啊,你記得你怎麽回答嗎?」

「......。」赫非斯辛只好搖搖頭,多拉發出響亮的笑聲,眼角都笑瞇了。「你跟我說,『不行啊,這樣會氧化的!』加米尼,你那時才八歲!」

「......喔。」看著這個笑開懷的女人,赫非斯辛只能應了一聲,把最後一點湯喝掉,而多拉一會兒停下把睡衣套到他頭上。

「餵,要不要我陪你睡?」

「......不,不用了。」一搖頭就被扯扯耳朵,讓赫非斯辛一驚。

「不管,我要陪你睡,以前我沒時間的時候你都吵著要我陪,現在你不要,我還是要跟你睡!」

多拉拍拍床說道,又是恢復平常的精神奕奕,而俏皮的挑了一本被埋在床頭櫃裡的老舊童書,對赫非斯辛挑挑眉。

「快點,我要念故事囉!」

「我不想聽......」

「聽『木馬屠城』?『彌諾陶洛斯』?嘿,你以前最喜歡聽『加米尼』,我每次都念這本,因為它最薄,而且有點無聊,你聽一聽就會很快睡著!」

多拉拿起一本薄薄的圖畫書說,其實兩個人擠在床上還真有點勉強,赫非斯辛只能暗自等待這女人趕緊睡著,他才可以脫身。

「宙斯這個色老頭變成老鷹把加米尼抓走......嗯,小時候我都會騙你,不睡就會被宙斯抓走,結果你更開心,還說你想去天上看......」

「唔。」

「我還是比較喜歡彌諾陶洛斯的故事啊,『每年,雅典人被迫進貢七對童男童女給彌諾陶洛斯,他是一隻住在迷宮裡,牛頭人身的可怕怪物』......你小時候很怕他,你看,所以我幫你把封面的彌諾陶洛斯用膠布貼掉。」

多拉笑了笑,可是趴在他旁邊的赫非斯辛只點點頭,其實他原本想等這女人睡著自己找別的地方睡,可是軟軟的床,還有念著故事的多拉,那個柔和的檯燈光線(罩子已經被他拆掉)還是讓他眼皮有點沈重。

「埃勾斯之子忒修斯是個勇敢的英雄,他對自己父親說:請讓我作為祭品一起被送上克裏特吧!他父親聽了極為恐懼:『我的兒子,我怎麽可能讓你去送死呢?』可是忒修斯說道:讓我去除害,我會把這個怪物殺了,好拯救無辜的人們。忒修斯的父親最後還是答應他了,他跟父親約定,如果他成功殺死怪物,就會在回來的船上換上白色的帆,好讓父親知道。」

「唔......」雖然想叫自己張開眼,可是只是一閉上,赫非斯辛就被昏沈的睡眠包圍,耳邊依稀聽到多拉的聲音,輕柔得像在低語。

「『我的兒子啊,如果成功了,回程時記得換上白帆,千萬不要忘了!』愛琴海邊,送行的父親埃勾斯不斷的叮嚀:『好叫我知道你平安無事,你知道這是我唯一掛念的了,你是我的親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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