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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少女還在M城一間破舊商店做售貨員,她綁著馬尾,輕哼著歌。

她沒有其她的興趣,因為她只養的起自己。她有個家,但歸不得,貧困的家庭已經負擔不起她這名人口。整個城市貧富差距很大,豪華車子底下,可能是一名乞丐下雨窩身的地方。少女幾乎住在公廁裡,有時會露宿街頭,她其實還負擔的起一間四坪大的簡陋套房,但她想存些錢。

她一直有個願望,她想去遠方。她識不得半個字,她也分不清楚東西南北,但她就是想去遠方。遠方,是她一個單純願望。她居住城市的興衰,這個時代的文明進步都與她無關,只有遠方像是一個奇蹟住在她心理頭。

她總是呼叫著遠方,遠方像是一個不曾來到的名字。她編了一首叫做遠方的旋律,她總是哼著。少女有幾個朋友,一隻貓,一個老人,一個同樣身世的少年。

少年是清理化學污染廢料的臨時工,他全身都是毒,他一身病厭厭的,恐怕不久於人世,還能捱得住的,只是他僅剩的青春。少年住在化學工廠旁的水溝邊,那裡鄰近一條河,所有的污料都往那裡排。少年都取那裡的水淨身、食用,他對河有著強烈的信仰,認為河是人生命裡一切的源頭。

老人曾經很富有,但現在一無所有。他連衣服都沒得穿,是少女撿拾二手衣給他遮蔽的。老人幾乎對生活一切都已經麻痺,沒有味覺、沒有觸覺。一雙手滿滿是厚繭,吃什麼都不在意。少女曾看到他吃下過期發臭的麵食,他眉頭皺也不皺。一個曾經富有的人卻淪落到吃下最窮酸的東西。但她並不會感傷,因為她不曾富有過,她想像不出那樣的落差。她覺得老人始終是和她一樣的,都是貧乏可憐的。

老人一定也想到遠方去吧?少女替他想著,如果她能從遠方回來,她想帶回遠方的聲音。

少年死了,發現時已經是具乾屍。他不曾腐爛過,少女明白鐵定是因為他身上的毒濃得化不開。一名旅人為少年吹奏起哀悼的音樂,旅人說這種樂器叫做蕭,那是很滄桑、悲淒的的樂器,或許是因為少年的死,讓她混淆了對聲音的感覺。

她將少年乾枯的屍體放河裡流,她祈禱著,但願它能流向少年生命的源頭。

少女走向南方,應是南方,她分不清楚的南方。雖然迷惘,但她必須選擇一個方向前進。少年的死讓她警覺,如果不馬上出發,下一個死的會是自己,如果不馬上出發,或許老人也會死,那麼她就無法兌現自己的承諾。

少女不能想像,自己能活得多老,她沒有未來,下一刻就是她的未來。城市的人總是走的緊湊,異常珍惜時間,可是她的世界沒有時間。母親說,窮人不需要時間,因為時間無法為他們帶來財富。她只覺得一天是漫長的,像是活在酷熱的沙漠,一天比一天更折騰,一天比一天更飢渴。

遠方,她想到遠方,這是她心裡唯一的願望。

走在和平西路上,良子想像某個鏡頭從高俯瞰著她,她可以看見自己的身影在樹蔭下遊走,如一縷幽魅。在這個都市裡,建構成千上萬的機器,擁有三隻眼的機器手臂,就被安置在每一個路口招待著人們,還有暗藏深處的快閃殺手,專門捕捉迅猛龍車隊。良子深信在這密密麻麻的城市網絡,由衛星俯瞰的都市景觀,必定閃熾著:安全、警告、危險這三種訊息。在這之中,良子卻覺得自己好似被隱藏起來,她沒有訊號,無法被解讀,就像她臉上的表情一樣。

她像是這星球不存在的人,卻像人一樣的生活著。

遠遠地,她看見一個穿著連帽T的瘦小少年拿著噴漆在牆上塗鴉。肆無忌憚的,他一個人彷彿來到夜的王國,可以任意胡作非為。他愉悅地噴著,動作流暢,右手更是一口氣拿著三瓶噴漆,良子仔細瞧瞧他的腳下,地上更躺著各種凌亂的噴漆灌,還有一個灰色行李袋。一連串的新聞題材突然浮上良子的腦海;一個叛逆的蹺家少年,缺乏父母關愛,經常頂撞父母,最後流連網咖、蹺課蹺家。

他的背影相當瘦小,他沒發現他的身後有人,良子一步一步的接近他,像是捕捉無辜的小野兔似的。她好奇隱藏在帽子內的那張臉,她更好奇少年畫的圖是什麼

?一種外星人的符號,還是古文明的圖騰?

「嘿,小朋友,你畫的圖很有趣!」她盡量輕聲細語,深怕嚇著了他。

少年動作停住,他緩緩回過頭,推開帽子,一雙清澈的眼眸直視著良子。

他的臉很蒼白,五官平凡,但眼神卻過份亮眼。直覺似的,這個人良子彷彿認識過。

「這是藍鯨,世界上最大的魚類。」少年指了指牆壁上的圖案。

少年相當鎮定,好像等待她許久,就為了這一刻。

「牠是公的還母的?」良子突然興起惡作劇的念頭。

「牠是男生。」少年搖了搖噴器灌,打算繼續畫圖。

「你少畫了一樣東西。」

少年再度轉過身,露出疑惑的眼神。

良子搶了他的噴漆罐,在少年所謂魚的下半身,噴了一條又粗又長的線條。

「少了這個。」良子得意的一笑。

「這是什麼?」少年聲音依舊平靜,好似沒有脾氣。

「陰莖啊!世界上最大的魚類,就一定擁有最大的陰莖,我每次都覺得為什麼每個人畫裡頭,都可以巧妙避過生殖器?」她的口氣半帶認真。

雖然小孩的畫中,要是每個人、每種動物,都鉅細靡遺畫出生殖器,到也是挺可怕的。想一想,一幅該是天真的家庭畫作中,父親有陰莖、母親是一片濃毛,爺爺有老陰莖、奶奶有稀疏的毛髮,然後弟弟跟妹妹都光溜溜的。想到這個畫面,良子不禁笑了出來。

「無聊,妳這樣等於是破壞了我的構圖,妳看看其實這裡頭是兩隻藍鯨,一條深的,一條淺的,這是一種幻覺藝術,兩個東西的銜接點,其實是互為兩個東西的邊界。」少年用噴漆把良子畫蛇添足的部分給遮蓋掉,他思考了一會,今晚他已經失去創作的興致,他蹲下身子收拾那些噴漆罐,打算要離開。

「你要去哪裡?」良子覺得少年很有趣,雖然只有對談幾句,她已經感覺自己回到少女時的性格。

「不知道。」少年默默地收拾著。

「要不要跟我回家。」

「好啊。」少年沒有任何猶豫,他背著行李袋,就默默跟在良子身後。

「你叫什麼名字?成年了嗎?」

「叫我藤壺,我十六歲。」

「怪人,怪名字。」

「怪人才會接近怪人。」少年嘟濃一聲,以為良子沒聽見。

「叫我良子姊。」

良子打破了禁忌的藩籬,作了一件她意想不到的舉動--收留這個少年。她瞧得出來少年無路可走,正如自己一樣。在少年說出「兩個東西的銜接點,互為兩個東西的邊界」時,她被感動了,那似乎解答了她對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疑惑。她想起與第一任丈夫的關係,交往了四年,愛情也接近了臨界點,沒有激情、沒有甜蜜,只是很順其自然的生活著。她曾經思考過所謂愛情的終點是什麼?那唯一選擇,好像是婚姻。結婚不到兩年,她就因為丈夫的外遇停下休止符,可是她並沒有傷痛。似乎早就預料到,那是遲早會發生的。

那一次的離婚是丈夫提的,因為他自認良子是悲劇的犧牲者,他則是道德的罪人,她想起丈夫那愧疚的神情,她就忍不住想笑。她壓根底不在乎道德,那傷不了她。她只是高興著,一切終於結束,否則婚姻只是陷入膠著。

她跟前夫之間的邊界,有一條很深的鴻溝,看起來很契合,生活並沒有衝突,兩人彼此順應對方的模式去扮演自己的角色,可是卻無法聆聽到對方內心的聲音。前夫曾經抱怨過,她太有距離感,他沒辦法跟她一起享受同樣的感動。選擇離婚前幾個月,良子不斷作著惡夢,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看見丈夫坐在一隻飛鳥上,她想跟著走,丈夫卻狠狠拋開她,接著她便被樣貌噁心的蚊蟲給淹滅。

良子明白,她並不是去封閉了自己的感情,而是感情封閉了自己。她缺乏愛人的能力,丈夫離開她時,想必也鬆了一口氣吧。

回到家,良子跟藤壺簡單介紹自己的職業、生活作息還有應遵守的習慣,她把原本設計作為嬰兒房的房間留給了他。相處一個月,良子能確信藤壺並不是什麼問題少年,他非常乖巧,雖然有著令人難以理解的思路。他總是邊聽MP3,邊塗鴉,他唯一搗蛋的事情,就是把房間裡所有面積,都噴上他的標記。

藤壺很執迷於一種幻覺藝術,他身上帶著有一本名為「艾薛爾的幻覺藝術」的書,裡頭的圖案非常有趣,在一張圖上,同時存在矛盾的構圖。記憶最深刻的,是一座建築物內,樓梯上同時存在上樓跟下樓的人,那張圖混合了各種矛盾,不同時空的事物,卻同時出現在同一個情境。

艾薛爾創造出一種真實的假象,而生活裡卻也應驗著他的藝術。她和前夫表面上雖然生活在一起,但是內心世界裡卻是走著相反的道路。良子覺得自己的靈魂必定也產生了這種矛盾,所以走進了死胡同。生命怎麼走都走到原點,像是鬼擋牆,怎麼樣都會繞回原來的路。

良子更覺得,人類是含有強烈自作多情的動物,因為人際溝通存在太多明顯的

誤解,人們卻能理直氣壯、各自抱著想像去愛、去包容、去理解,並宣稱:彼此已經取得共識,然後忽略因為落差而產生的痛苦。

一個世界裡,大家各懷心思,就是所謂的多元化、大熔爐。

但不管怎麼樣,藤壺為她帶來了短暫的快樂,至少在深夜她不會哭著醒來。

到了月初,良子在蒐集身上的發票時,她翻開皮包裡,有一張黃色紙條上寫著小璦的聯絡方式,她感到驚訝,她居然忘記這號人物!可見當時黃柏森的電話,真的惹得她心煩意亂。

她真的想不起黃柏森這個人,也找不到自己國小畢業紀念冊,可能放在老家沒有拿過來。十二歲以前的自己,就像是一場夢,醒了就沒了。良子考慮了一會兒,決定主動聯絡小璦,或許黃柏森想要的,她可以在小璦身上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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