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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忽然興起一線線的雨,使得才剛進公司的人們,身上被雨水滲透出一滴滴的水漬,這其中也包含良子。她的一把小碎花傘,只遮掩了上半身,她的米白雪紡裙,被水漬洩漏了她的赤裸,下半身活像是穿著鏤空的裙子。

良子平日工作幾乎不苟言笑,她不喜歡浪費時間,也不喜歡浪費唇舌,對她而言,工作從來都不是一件好差事,只是為了生計。

「良子姐…」小菁面有難色的走向良子,她的臉龐相當稚氣,穿著一件可愛的莓子色洋裝,她是良子的助理,同樣也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八成出了什麼事情,良子已經作好了心理準備。

「有什麼事情嗎?」她故作無動於衷的收起小碎花傘。

「唉唷,就是喉糖廣告的客戶啦,本來腳本已經過了,可是後來業務又被他們坳要作3D,就是要作一個喉糖娃娃,根本就超出預算,每次都這樣,業務現在把問題都丟給我們,現在沒有一間製片公司要接。」小菁語氣哀怨,頭髮都被抓亂了,黑眼圈深的可怕,活像蕭薔的廣告詞:一天只睡一個小時。

她筆直走向自己座位,小菁像小媳婦地跟在後頭。

「新的腳本呢?」

小菁趕緊從凌亂的桌上找出腳本丟給良子,只見良子審慎地翻閱,滴水不露,眼睛骨祿祿地轉,隨後開口說:「這支案子找奇異,裡面三D部分的動畫全部改成2D,妳叫奇異提供三種DEMO,然後妳再跟客戶確認要的呈現方式,至於原因我會叫業務和客戶溝通。」不拖泥帶水,良子已經想好解決方式,她記得奇異有好幾支廣告很符合這次客戶要求的效果,只要味道對了,根本不必大費周章。

「這次業務是昆仲耶,他很強勢,每次都跟客戶說沒問題沒問題,拼命討好客戶,可是一有問題,都只會叫我們想辦法。」難搞根本是自己人,而不是客戶,真是令小菁咬牙切齒。

「沒關係,我會好好跟他談的。」良子擺一擺手,暗示小菁不用擔心。

小菁一向很信任良子的談判能力,想到燙手山芋有人接手,便立刻著手準備聯繫動畫公司。

良子走向自己的座位,包包、外套才剛放下,就已經看見桌上留言條有好幾個電話等她著回覆:XX抗痘廣告更改錄音室時間、XXX產品要重新試鏡演員、XXX公司給的發票有問題、XXX導演臨時有事要調換拍攝時間……

她已經想像得到,每一通電話的問題都諸如小菁反應的那樣:不斷地推卸責任、不斷地溝通、不斷地利益衝突、不斷地雞蛋裡挑骨頭。每日、每日,她的工作就是無盡地解決這些惱人玩意,只為了想辦法替公司省下更多的預算、想辦法替公司擺平客戶的各種挑剔和稀奇古怪的要求、想辦法順利交片。

經濟不景氣,廣告業也是一片低迷,客戶的預算越來越少,公司雖然錢少賺了,但事情仍舊一樣多,沒有理由可以因此偷閒度日。整個世界是閒不下來的,即使生活好像過得慘澹,卻仍舊要吃喝拉撒睡;人不會為了省下精力而因此停止呼吸,僅能被迫去接受更不幸的事實。活著就是如此,接受、再接受,上天所給的一切,你都要接受,一旦接受不了了,便開始從宗教去獲得能量,之後再繼續接受。她看過太多無神論者,後來對宗教卻十分狂熱,只會從無變有,很少從有變無,信仰就是這樣。

良子從來沒有哀嘆命運,她只是厭惡工作本身,厭惡生活本身,厭惡如此選擇的自己。她從事這個工作已經十年,耗盡整個青春,也經歷兩段婚姻。早期工作所得到的成就感,已經逐漸演變成沒有目的的賣力。工作所得到的美好、燦爛,感覺越來廉價,彷彿誰都能輕易的取代自己。

或許過去她太看重工作,以為這些成就可以等於自己。可是當她越來越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後,那些所有虛名也空洞了起來。她猛然發覺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活著呢?

 

生活周遭所發生的際遇,讓良子越來越體認到,一切的功成名就只是僥倖罷了,只是虛空罷了。努力不一定會有成果、好人不一定有好報。

工作是為了什麼?

絕多數人的工作,像是在一張廢紙上畫了自認有意義的塗鴉,就像廣告只是刺激慾望的逗貓棒,一個騙小孩的把戲。

她想起前陣子公司另一個資深製片,因為玩股票賠掉畢生積蓄,後來跳樓死不成,出院後變得凡事都要人有照料,幾乎沒有行為能力。

那些被現代人倚賴生存的東西,諸如工作、愛情、信仰…,取代了柴米油鹽醬醋茶,取代了野菜蔬果、飛禽走獸,那些抽象的概念、抽象的勞動(不曾實際存在的工作內容,諸如股票、文、書外匯、媒體…)抽象的價值,取代了生存本身。

良子覺得自己的一切都被掏空了,或者自己本身就是一種空,只是她看不穿自己,看不透本質。真實就像是一種謊言,尤其是那些隨著時間一去不復返的,又有什麼證據能證明它們存在過?

她不能再想下去了,或許是這陣子的工作壓力太大,她變得很鑽牛角尖。良子迅速拋開那些胡思亂想,開始有條理的一一回覆那些電話。等到將近深夜十一點時,她才暫時處理完手中的事情,她抬起頭來,剛好面對小菁疲累的臉。

「良子姐,我要走了,明天一早,我要去客戶那裡拿產品,接著下午要進棚拍攝到後天早上,所以妳暫時不會看到我。」小菁聲音很虛,喉嚨想必也歷經一整天的混戰。

一時心血來潮,良子脫口而出:「小菁,妳有沒有後悔走廣告這一條路?」

「咦,妳第一次這樣問耶…」

她瞪大雙眼,彷彿良子變得有人性似的。

「妳說還是不說?」良子挑起眉來,她是想死不成?

「我才進公司兩年,勉勉強強還算是菜鳥啦!也沒有後不後悔,如果不作這個,我也不知道要作什麼,就像在選擇一種死法,要無所事事而死,還是要操死?操死還可以被懷念,無所事事會被丟雞蛋…」

小菁思路一向很奇妙,她很懂得自我調侃,常常可以緩和良子臉上局部線條。

「妳可以有其他選擇。」

「也是啦!只是良子姐,妳作了十年有了,這答案妳比我清楚吧,我們等到後悔的時候都已經太遲了,時間也不會回來。更何況我神經很粗,不作就不作了,我可不想一邊後悔,一邊痛苦。」她很乾脆,廣告只是她誤打誤撞進來的行業。

良子笑了笑,她感覺小菁對目前的工作沒有猶豫。兩個人又閒聊一陣後,小菁才拖著疲累離去。公司還剩下兩三人挑燈夜戰,良子走到吸煙區,抽完了菸盒裡最後一根煙才回家。

走進公司電梯,電梯整體是由玻璃包覆設計,她看著玻璃窗外還持續飄著細雨,而自己正不斷墜落,雪紡裙擺像散開的花瓣,要撲向殘酷的地面。但落下的一瞬間,卻是無聲無息的著地,而她所想像著地的右臉頰卻抽痛了起來。

她摸著發腫的右臉,離開電梯。突然,手機震動的嘎嘎響,是一通未顯示電話的來電。

「我是良子。」

電話另一端先是發出尷尬的笑聲,隨後才說:「我是黃柏森,很抱歉這麼晚打給妳,因為上次妳有跟我說,妳通常現在比較有私人時間。」

「沒錯,我剛下班,你有什麼事情嗎?」她感到很意外,她不認為黃柏森是個會先採取主動的人。

「良子,妳真的完完全全不記得我嗎?」

很特別的是,黃柏森電話裡頭的聲音,居然那麼令人感到熟悉。

「你不相信我?」良子不懂他為何對這件事情再三確認,她了當地說:「你希望我記得什麼呢?你告訴我好了。」

「我也不知道我希望妳記得什麼。」

「那你就別在意了。」最好你通通忘掉吧,她並不留戀。

「我沒辦法不在意,從遇到妳的那一天起,很多小時候發生的事情,我都記起來了,甚至是那種很小很小的細節,我都可以記得很清楚。」就像是一個全自動程式,慢慢扣起記憶的環節,那是一種很苦澀的負擔。

她有一股直覺,過去他們一定曾經發生過什麼,就像是隱藏起來的晦澀祕密。

「良子,請妳務必好好想想,就算是解脫我的痛苦也好。」

「痛苦?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你要說什麼一次說清楚,這樣不明不白的,我不喜歡。」她加重語氣,顯得很不高興。

「就當作是我無理的要求,先這樣了。」

嘟一聲,黃柏森已經失去聯繫,但良子卻憤怒不起來。

隱隱約約,她似乎知道是什麼。

可是,記憶已經被時間消磨掉了,就在她決定放棄過去的那一刻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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