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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題

TO   My   Dear:

        致最親愛的兒子。

        我無法叫你不怨爸爸結束自己生命的方式,更無法叫你不怨爸爸讓你就此成為無親無依的孤兒,但你已成年,爸爸責任已了,接下來,你真的得靠自己。

        爸爸一生見過太多太多的自殺人士,太多自殺手法,我也認為這些人怎就這麼愚蠢,活著,總是有路可走的,何苦自尋死路?

        可是我終於了解,太多原因必須結束生命,當你對世界再無期待,再無眷戀,那你有什麼理由留下呢?可是兒子,別以為爸爸是對世界絕望才了結自己,爸爸正是因為太滿意了,才沒有眷戀,而我滿意的原因正是你,我的兒子。

        爸爸是醫生,看過太多臨終病人的樣態,你知道一個人站在死亡面前,是怎樣的姿態嗎?

        知道一隻活跳跳的螃蟹,在被丟入煮沸的滾湯裡時,是什麼姿態?牠的雙目暴突,口吐白沫,兩隻大爪子不停騰空揮舞,彷彿想在空氣中抓住一絲飄遠的生命,可是只是徒勞。漸漸的,牠不再掙扎,身體在你的虎視眈眈下逐漸僵硬,成為一道鮮美的菜料。

        這是螃蟹,那人呢?一個女人選擇上吊來結束自己,我看過她死亡的樣子,雙眼突出、舌頭吐得長長的,樣子可怕。那個女人,是我的母親,你的祖母。爸爸我那時年僅十多歲,卻不知哪來的勇氣,能無所畏懼地站在她的屍體前,沒有傷心和憤怒,只是困惑。

        我困惑我的母親,在臨死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什麼?她死得很孤單,我不知道該如何陳述我覺得她是在孤單中死去,但是你看見她的樣子,就覺得她好寂寞,好寂寞。她雖然患有憂鬱症,但我總覺得她的死我也該負責任:我多麼後悔她生前我沒有好好陪她,我多麼後悔我不能有盡孝的機會。

        後來,我帶著困惑與後悔莫及的心走完了我的童年、大部份的少壯年時期,到現在。之後某天,那種寂寞感又一湧而上,如洶湧的洪水般直搗我的內心深處,我忽然覺得:世界上有多少億人,但是大家都好冷漠,冷漠程度超乎我的想像。

        我自嘲地覺得,這是母親唯一留給我的。這份寂寞會代代相傳,直到絕子絕孫。我的兒子,我不知道你會如何,但是我希望你永遠不會有機會體驗。

        有時候我又覺得好了一些,那種感覺如潮汐般難以捉摸,真的很難控制。記不記得爸爸有陣子都無法和任何人交談?對不起,爸爸真的說不出話,彷彿一說話,我的情緒就會潰堤,一切的理智和科學,就會徹底瓦解。

        這種憂傷困擾著我,使我成為一個不正常的人,大家認為我的心理異常,所以離我而去。我體會了什麼叫做冷漠,也體會了什麼叫做孤獨。

        對不起。

        現在是我離你們而去。

        你母親也選擇了吞下一大把安眠藥來譴責我。她實在受不了我這樣的反覆、喜怒無常,我能理解,我能,她是痛苦的,對於和一個精神異常的人生活在一起來說。你母親的死給了我重重的一擊,隨後,我便辭去了職位。那個工作只是帶給我更多痛苦罷了。

        還記得你母親打算吞下那把安眠藥的晚上,她眼神異常平靜,我那天的病情稍微有所控制,但是我還是沒發現她那該死的異常,她柔聲地對我說:「親愛的,晚安。」我忘了我回她什麼,我心裡只是說不出的鬱卒。

        我早上發現你母親時,她的臉色蒼白,肌膚冰冷,她無聲無息的離開了我,那麼平靜,帶有一絲不被理解的祥和。從此,我就沈溺在深深的憂傷中,摯愛已經離開了我,那我的人生還剩下什麼?

        我多了些悲傷,和更多更多的困惑。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先後離開了我,彷彿這世界再也沒有人理解我般,蜂擁而上的人群,就像一波波浪潮,逐漸將我擊垮。

        你母親臨死前想的是什麼?她會後悔嗎?她是否還在想,不如起床吧,不如別睡了吧。然後帶著一絲絲無法起身的惱恨,墜入無邊的黑暗夢境之中。但我很確定,她臨死的姿態多麼優美,多麼一絲不苟,一絲不苟到,我懷疑她早就計劃這天許久許久。

      現在,輪到我了。

      「我擁有的都是僥倖啊,我失去的都是人生。」

      我的心智日漸渙散,我的眼再也沒有焦距,我想,是時候了。我看見死亡的腳步近了,我走向死亡。兒子,知道爸爸心中最後一個念頭是什麼嗎?

        我不知道。你也永遠不知道。

        然而,寫下這封信的今天早晨,我感覺到思絡特別清晰,我馬上意識到這是死神的預告,祂讓我保有最後一絲理智交代遺言,這是,祂的憐憫啊。

        自殺不對,我知道,但我真的好寂寞。我終於切身體會到我母親的寂寞,當你絕望地向世界伸出顫抖的手,世界卻轉身就離開,頭也不回地。城市光速前進著,我卻留在原地,我卻如此迷惘,想等哪個人扶我一把,卻等得好累。

        放手去過你想要的人生吧,我的兒子。將死之境,爸爸再也無法對你說什麼,但我期許我自己的姿態非常優雅,無所畏懼,就如當初我看著我母親的遺體一樣。

        你也許認為我是個蠢蛋,但是,我已了無遺憾。

        沒有眷戀,所以我離去。

        再見,我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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