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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國的孩子 (下)

        安魯自從來到我家打工後,薪水比他在小吳哥城兜售多了些,也更穩定了。日子就這麼安安穩穩的過著,我也覺得饜足。

        但是店裡沒客人的時候,安魯常常拉著我說些異想天開的話。

        有天,店裡生意非常冷清,在東南亞燥熱彷若燜燒鍋爐般的天氣下,我頸背又濕又黏,煩躁的拿起扇子扇風,安魯坐在電風扇前,百無聊賴,隻手撐著臉頰,好像在想什麼。

        「瓦妮,我們就算這這裡待了一百年也不會有起色。」他突然若有所思的看著我,「就算金邊比吳哥繁盛上千百倍,我們還是落後地方,政府不改變,國家就不會進步。」

        我嚇了一跳,然後皺皺眉,「你又在說些夢話了。」

        他瞥了我一眼。「這不是夢話啊,瓦妮。國家政府規定,我們的建築物不可高過小吳哥城,這是政策,是一項建制國家發展的規定啊,妳有看過小李從國外帶回來的照片嗎?哪個先進國家不是一棟棟高樓大廈的?我們國家連紅綠燈都寥寥可數,哪個泱泱大國是這樣的?既然在這個國家根本脫離不了貧困,那就到別的地方去吧。」他垂眸,「我要的是徹徹底底,一乾二淨離開。懂嗎?瓦妮,不止是要到金邊,那不夠。」

        我當時宛如鴨子聽雷的聽著安魯的這些話,可想而知,我真正明白安魯這些話時,我有多麼驚詫!

        那年,安魯說出這些話的當下,他才十四歲。十四歲呀!一個十四歲的孩子,怎麼能想得這麼多?生活在貧困基層的他,怎麼能看見這麼遼闊的視野?我事後不經揣想,是什麼生活把他逼到絕路,導致他必須被迫成熟?

        「我就沒聽過什麼規定。你走了我怎麼辦?」

        他忽然眼睛發亮的看著我,「那,就一起走吧。」他嘴角泛起笑意,那笑彷彿漣漪般蔓延至他的晶亮大眼,「瓦妮,我們一起想個計劃,一起走。我可以背負妳的,就像妳照顧我那樣。我想只要我們兩個一起走,再困難的未來都過得去,更何況,未來一定比現在好。」

        我心裡微微泛起甜意,卻又為他只想離開的想法感到酸澀。安魯,如果我說你錯了呢?如果我說,有屋簷有床,還有你,對我來說,就已經太足夠了呢?

        我問他這些資訊從何而來,他和我說,城裏有個小圖書館,他沒有借書證,只好徒步走三十分鐘,忍受熾熱的泥土地板,光著腳丫,看完了他想看的資料,再走三十分鐘,沿著夕陽的餘光走回家。他對外面世界的了解,就是因為那個圖書館,他不願成為沒有知識的人,他說那樣只會任人宰割,他請一個圖書館志工教他查字典,這樣他就能認識更多字,有時也順便看看英文字典,他說那裡有好多書的是英文的,看起來似乎很有用,所以他不止是要會說,還要會讀英文。

        我沈默了。我再也改變不了安魯什麼,我不能自私的留住安魯。不能。

*   *   *

        「瓦妮,我決定要先到泰國、馬來西亞或新加坡去。」有次他神情認真地跟我說。那天是小李帶一團新加坡遊客到吳哥老街,我們又和小李聊了一會,然後安魯就拉著小李一直說些悄悄話,小李依舊口沫橫飛,安魯依舊癡癡的聽,我想他們正和平常一樣聊天吧。然後,當天下午,安魯便這樣和我說。

        「少來了,你要怎麼去?」我笑著問。

        「⋯⋯瓦妮,我告訴妳一件事吧,妳別和任何人說。」他很嚴肅,臉看起來比平時還不苟言笑。

        看到他這種認真的態度,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比整天賣不出兩樣東西還怕,我突然清楚地意識到,安魯快離開我了。「嗯。」

        「小李說,三個月後,會一對有錢的新加坡夫妻,打算在吳哥裡選擇孩子領養。」

        我滿頭霧水,「所以呢?這樣⋯⋯」忽然,我恍然大悟。藉著這個辦法,藉著這個機會當跳板,永遠離開嗎?安魯⋯⋯「你有家人呀!安魯,要怎麼被領養?」

        「我那個死酒鬼老爸嗎?少來了。」他冷笑。「喝酒是很傷身體的,妳懂吧,瓦妮。」

        「你爸爸也不可能說病就病啊。」

        「他?早就病了。他的肝絕對有病,而且他的臉色總一天比一天差,其實我感覺到,他打我時的力道不如以往,我幾乎能站得住腳。」他眼睛熠熠閃光,「我請小李向那對夫妻推薦我。雖然柬埔寨對家暴兒的保護並不周全,可是在法條嚴格新加坡生長的人,絕對有家暴防治的觀念,所以我想,我若再多表現些天賦,多強調些我的身世,那對夫妻就可能領養我。」

        忽然之間,我覺得安魯竟然如此卑鄙!他如此自私,他用盡一切手段,只求逃離!

        既然生在此是無可逃避的命運,為何安魯不認命呢?我反覆琢磨啊,他怎麼能?

        我真的不想在那個當下,狠狠踐踏安魯所追求的一切。

        安魯道:「想跟我走嗎?」

        我垂著眸搖頭,很怕一抬眼,眼淚就會掉下。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他勾起嘴角。

*   *   *

        距離那對夫妻來吳哥剩下一個半月,安魯會說完整的英文句子了。我真替他高興。

        他每天在店裡拉著小李帶來的英文報紙小聲朗誦,遇到不懂的字就翻字典。

        雖然他文法概念也許不很正確,但比其他孩子強多了。

*   *   *

        距離那對夫妻來吳哥剩下一個月,安魯天天都在練習算數。

        他說,難的不會沒關係,最基本的加減乘除一定要精熟。

        他又淡淡的告訴我,他爸死了。

        他爸在一次睡夢中忽然過世。他爸過世的日子,他暫居我家,我媽對此很是抱怨,但我總說他不會住太久,頂多一個月。

        而我在很久以後才輾轉得知,原來他爸爸在過世前有掙扎呼喊,但安魯不知是睡得太熟根本沒聽到呼喊,他爸爸錯失搶救的時間,一命嗚呼。

        但我知道,安魯這麼淺眠的人,一有什麼動靜,他會立刻驚醒。

        他怎麼可能睡太熟,他在吳哥的日子。

        我突然覺得他好可怕,也好為他心疼。

*   *   *

        距離那對夫妻來吳哥剩下半個月,安魯每天都在練習自我介紹。柬語的,英文的。

        我總是笑者說他一定能被領養,然後心裡想著從今以後我將孤身一人。

*   *   *

        安魯如此優秀,想當然耳,他一定被領養了。

        天公作美呀!安魯多年的願望,終於實現。

        我不想多贅述這個部分,那會顯得過於煽情,但是我只記得,我第一次看見他笑得那麼燦爛,我祝福他,小李也祝福他,我半滴淚沒流,倒是小李,不小心留下幾行男兒淚。

        後來我和安魯依舊有書信往來(那時我家沒有電話),他告訴我他過得比他想像快樂太多,為了繼續往社會高層爬,他每刻都很努力,他還說,早知道當初就硬把我拖來,那對夫妻非常有錢,只是不孕,到處去落後國家領養孩子,他還有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姊姊呢。

        我的信上一定裝載了滿滿的祝福吧!我的生活真的乏善可陳,沒像他的新生活那樣多彩多姿,只能拼命祝福。

        安魯給我的最後一封信說他「爸媽」要帶他去印尼度假,再順便去捐款什麼的。我回信調侃他是要去捐款,「順便」度假吧。

        然後,我許久許久沒有收到回信。直到有天小李臉色蒼白的告訴我,印尼發生地震,引發海嘯,是安魯與那對夫婦所在的度假村似乎也是災區。

      南亞大海嘯。我在電視新聞看見這幾個怵目驚心的大字。我第一次為安魯的離開掉了眼淚。

      安魯從此音訊全無。

      我在無數次閑晃到小吳哥城時,每次無不默默為安魯禱告。我時常望著那永恆微笑的巨大神像,守護古文明近千年的神,心中默禱,祢如果真正存在,就保佑安魯沒事吧,他是個受苦的靈魂,如果他真的安然無恙,那就帶他回家吧,帶他回柬埔寨,帶他回家,縱使他多麼不願意,我一定會讓他乖乖地待著,再也不管亂跑了。帶他回家吧。

        可惜,一切似乎太遲了。

        這究竟是懲罰我還是懲罰安魯,還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其實,我只要安魯回家。就是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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