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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马宝奴不好读书,但在王尚书的教导下也多少认识几个字。她还依稀记得尚书在教女孩儿读诗的时候有一句:“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很浅白的一首诗,说的就是一位江南女子邂逅了一位郎君,虽然带着初见时的羞涩矜持。却依旧向他表露了大胆炙热的爱意。身旁的女儿都不喜欢这样的诗,可是马宝奴很喜欢,但她还不大懂。为什么两家人住的这样近,却依旧不相识呢?难道江南水网稠密,人口往来不便利吗?马宝奴没去过江南,身边倒是有江南人士,奈何她们看不起打北边来的蛮夷,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她见人家对她颇为冷淡,也不好去打搅她们。沈念君倒是吴郡人,可惜却自幼生在深宫,没见过外面的世界,问她也没用。

      马宝奴不是勤学好问的学生,可还是太爱这首诗了,最后去找了王尚书求教一二。王尚书初时很惊讶:“你最不好书了,怎么今儿来问我了?”

      马宝奴羞红了脸,道:“我见了这句诗很喜欢呢。”

      她是王尚书带进来的人,也在王尚书底下应差事,较之别人更为亲厚,因此言语之间便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偶尔彼此也会相互打趣。

      王尚书笑道:“诲人不倦。可见我的心意没有白费。”

      马宝奴笑笑,温顺的低下了头。

      王尚书随后向她解释,江南地区最是讲究门当户对,士族互相缔婚,不与外人结亲。通常闾右贵族笙歌艳舞、履丝曳缟之际,贫民之家却往往在卖儿鬻女以求过冬。这样的环境,纵然只有一墙之隔,贫民之女也难得见到那些世家郎君。

      马宝奴听了半懂,也叹息一会,心里明白这份爱恋最终还是付之东流了。她瞧着王尚书的神色,见她说起江东豪族的奢靡淫乐之风时,面上显出些许无奈惆怅,最后飘飘悠悠,隐匿在她惯常的微笑之下,难辨真假。

      直到见到陛下,马宝奴才明白。

      她沾了一身污水,却顾不得那么多,径直地跪地叩安。

      陛下很年轻,他的声音清越悠远,宛如潺潺流水:“南言,怎么了?”

      那位内侍不卑不亢地答道:“回陛下,臣一时失礼,惊扰了这位宫娥,所以才洒了一地水。”

      马宝奴跪在地上,感觉到陛下的眼光落在她的身上,似乎打量了一番,道:“无妨,人没事就好。”

      内侍“喏”了一声,施施然随陛下一同离开了。

      马宝奴听着脚步渐行渐远,身边又陷入沉寂。她深吸一口气,蓦地发觉空中飘散着一丝药香,混合着旧有的粘稠陈旧的岁月味,说不上好闻,却也谈不上反感。

      她忽然想起这是陛下身上的味道。陛下尊荣加身,奈何命薄体弱,纵有太后抚育教养,还是不得好,下面侍候的奉御也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留神就得太后杖责。

      说来因为陛下的病,太后为此颇为烦恼。先帝去世时尚且不到而立之年,且膝下无子,需从皇弟钟亲王过继嗣子,太后看中了陛下的谦柔谨雅,才让他进了宫。陛下初登基时才三岁,所谓三岁看老,太后见陛下身体较弱多病,私下也没少担心他无福消受,生怕再像先帝一般无后而终,加之身边有小人撺掇,是以动了废立之心。幸得河阳王心怀大义,在朝上据理力争,联合一群耿介之臣上奏请愿,这才让太后回心转意,废帝之事便不了了之。

      马宝奴听着禁内的宫人这样咬舌,心里也了解不少,如今大昭中太后垂帘听政,族人也是风光无限,在前朝为官作宰的不少。陛下如今年幼,还需的太后养育。历朝历代不乏外戚专权的例子,可是外人瞧这对母子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也纷纷称贺道喜,不再多言。

      马宝奴进宫已经快两年了,耳边听了不少风言风语,奈何她操心的只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平常也没有凑热闹的心,是以总是慢半拍,宫人们私下笑话她她也权当不知道,横竖又不会少块肉。

      只是这次她却很是后悔。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滴落到地上,马宝奴却恍然不觉,只呆呆地望着陛下离去的地方,身边拥簇着一群内侍宫娥,但又一声不显,颇为整齐肃穆。

      阁外早已跪了一地人,为首的不是王尚书,而是一位姓孙的书史。她身着朴素陈旧的鞠衣,不沾粉黛,通身的书卷气,她向陛下掬揖,道:“陛下驾临,臣有失远迎,望陛下赎罪。”

      陛下摆摆手,道:“不怨你,是朕事先没有和你说。”

      孙书史答:“还请陛下移驾崇明殿,与太后一同聆听佛典、为国祈福。”

      陛下沉默良久,道:“走吧。”

      一旁的内侍慌忙跟了上去。

      刚走到门口,陛下又转过身来,朝孙书史道:“里面有个宫娥因受了惊吓,不慎打湿了藏书,书史视检时切莫责罚她。”

      孙书史慌忙俯身道:“是。”

      马宝奴神情恍惚得办完了差事,丝毫没有留心自己把书染湿后却未被责罚,只是临走时听得孙书史一句嘟囔:“往后这样粗心大意不识礼节的人不要再往这里送了。”

      众人都知道意有所指,不约而同的望向马宝奴。马宝奴没反应过来,瞧着大家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心里又气又恼,却不敢发作,只得随着众人回到崇明殿。

      此时已经要到掌灯时分,天昏昏沉沉的压了下来,周围已经昏暗黑沉地望不见前面的路了,只能隐约瞧见远处阙城点燃的篝火。

      马宝奴跟在队伍中间,低头无言地按着前排的人的足迹亦步亦趋,耳边偶尔响起一两声寂寥的蝉鸣,回声悠扬地徘徊在宫墙里。两边的石刻雕花宫灯在夜风中闪烁,在月色的掩映下勾勒出一道道娥眉倩影,幽怨哀愁,仿佛月宫中孤寂无聊的姮娥。

      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马宝奴脑中忽的蹦出这首诗。

      她今年才十一岁,还是个青春活跃的豆蔻少女,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哀怨积压心尖,分明是个独守宫门的怨妇,日日望君君不至。

      马宝奴猛然惊醒,她还年轻,没必要一辈子耗在禁内,只要攒点小钱,到了年纪就会被放出宫,到时候自有她出去的地方。她像是意识到什么,笑容蔓延至嘴角,眼神洋溢着对自由的渴望。

      马宝奴心里踏实了许多,她又变成了那个无知无识的小奚官,成日里到宫里打杂做工,偶尔因为迷糊被高位女官奚落处罚,过事儿之后又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回到崇明殿的时候已经亥时三刻了,禁内已经沉寂下来,宫道上偶尔走来一对排列整齐高大威武的执金吾士兵。

      禁内戒备森严,入夜后也同京城内别无二致地实行宵禁制度。前朝有禁令:“钟鸣漏尽,京城中不得有行者。”本朝因之,甚至更为严苛,以防备禁中奸盗生变。

      马宝奴听着从东北角传来的宫鼓击声,同时不忘打量周边道路,发现再转个弯就到寝屋了,脚步忽的轻快起来。

      她到了地方,赶忙进屋,甫一开门就看见了床沿边坐着的沈念君,她早就洗漱收拾完毕,正低着头作针线。

      宫人的屋子不大,通常都是六七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扎堆儿挤一起,马宝奴和沈念君就是六个人一间屋子。可最近城中不太平,起来了好大一场瘟疫,连禁中也没有幸免,不少宫人中招。太后忙令太医署的供职奉御诊疗抚治,可几剂药下去也没见效,反而越扩越大,现在人心自危,凡见了人咳嗽鼻塞都避之不及。

      也就是这样,太后才准许在禁中举办佛事,以期除晦辟邪。

      这屋里的一个小奚宫就是这样偶尔咳嗽一声,吓得宫里人立刻把她隔到了禁外,一连找了好几个与那位奚宫亲密的人,一并打了出去。

      如此一来这屋里就空了。原本这里面的人是伺候崇明殿中各位主事女官的溺器清洁的,可这下人都走了,又没人愿意进来,最后上面挑了马宝奴和沈念君暂时接替了这里的工作。

      马宝奴揭了外褂,漏出里面的青色公服褖衣内搭,笑嘻嘻地朝她走来道:“你怎么还不睡?”

      沈念君停了手里的活儿,一脸严肃:“陛下今儿没来听和尚念经。”

      马宝奴不以为然,她瞧着桌前点着的红蜡,微微颤抖的火光给黑暗渡上一层暖色,蜡泪颗颗滴露道桌面凝结成型,静谧的空中偶尔发出燃灯声。

      禁内稍有些银两的人都用宫灯,那玩意儿制造得轻便巧丽,还无声无味,比这红蜡好上千倍。可惜马宝奴俩人穷的要死,哪会讲究着用这东西?饶是这样马宝奴还是觉得沈念君太暴殄天物,已至夜深,哪里有点蜡的必要?

      她心下不虞,拿剪刀剪灭了灯火。

      室内突然变得一片漆黑,四周安静无声,只有高挂树梢的月亮透过窗棂撒下一片银霜。

      马宝奴隔着夜色都知道沈念君不高兴,可她实在是累,便随口答道:“嗯。陛下去藏书阁了。”

      一边说着一边解衣拥衾欲会周公,沈念君猛的抓住她,道:“你见着陛下了吗?”

      马宝奴道:“见到了……陛下的背影。”

      沈念君质疑道:“我不信,那屁大点的地方怎么可能见不到?你莫不是在诓我罢?”

      马宝奴叹气道:“我就是个晒书的宫人,和我一同的宫女黄门好多呢,更何况上面还有书史管着,哪里轮得到我见陛下?左不过是跪下磕头见个贵人鞋面罢了。”

      沈念君噗嗤笑出了声,收拾了东西一同钻进了被窝,亲昵地搂着她,道:“也是,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哪有机会得见圣颜呢?还是老实的办差事吧。”

      马宝奴问:“你怎么了?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沈念君忽作神秘地凑近她的耳边,道:“你可不知道,今儿太后的内侄女进宫听经了。我在后面瞧见那样的身段,可是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仙女下凡呢。”

      马宝奴内心思忖片刻,道:“好好地,太后的侄女怎么进宫了?”

      沈念君恨铁不成钢地戳戳她的额角,道:“自然是为了陛下的婚事啊!陛下今年已经十三了,照理是该定人的了。”

      马宝奴道:“陛下看上太后的侄女了?”

      沈念君冷笑道:“不见得。分明是太后想结这门亲罢了,陛下不过憋着这口气无处撒而已,不然也不会缺席这次佛经。”

      马宝奴哑然,继而疑惑道:“陛下和太后一向母子情深,怎么会像你说的这样?”

      沈念君脑子比马宝奴灵快多了,又兼着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肚子里存了不少消息,对其中的细节也能揣测一二。

      她道:“人心隔着肚皮。亲母子还有反目成仇的,何况是别人肚子里生出来的?”

      马宝奴沉默不语。她对潜在的禁忌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知道什么是自己该知道的,什么是自己万万碰不得的。自从进宫后,周围的人都对陛下的太后的关系讳莫如深,从不敢妄加揣测,领她进宫的王尚书对此也有过隐晦的警戒,暗示她不要多管闲事。马宝奴自小就会看人脸色,见多了身边人这样,她也隐约知道这是不能触碰的秘密,因此也不大操心其中的门道,只是偶尔也会在心底默默揣度,也不令外人知道。

      甫一听沈念君直白的讽刺,她颇感意外,忙问:“怎么了?”

      沈念君道:“陛下是从钟王那里过继来的入嗣先帝一脉继承大统的,太后不过占着个养母的名声,陛下如今年岁见长,外面的生母和里面的养母孰轻孰重,难道分不清?再者,近些年太后母族在前朝也捞了不少好处,你瞧瞧满朝文武穿金戴紫的哪个不是他们家的门生后吏、亲族子弟?陛下兴许心里也不快活呢。”

      沈念君书读的比马宝奴好,想的也比马宝奴深,这番话说出来叫马宝奴听的云里雾里,却又有些莫名地胆战心惊。

      她想开口制止沈念君胡说八道,可怎么也张不开嘴。

      一边的沈念君继续道:“这下可是藏不住狐狸尾巴了吧?借着和尚的由头把自家侄女拉进来,回头好吹枕边风,以此维系关中梁氏的荣华富贵。”

      她的语气极尽刻薄,丝毫不顾及旁人。

      也难为沈念君这样想。太后出自关中梁氏,这族在前朝时不过一方豪族,且与胡人结交甚密,族中子弟不少都是喜爱舞刀弄剑的,在当下这个崇尚清谈,追崇宽衣博带的文人风气大相径庭,因此多为世人鄙夷。

      不想武帝看上了梁氏女,便聘为了东宫太子妃,可惜这太子妃福气薄,还没等到即位就一命呜呼了。登基的先帝孝心纯厚,往往思及母家就泣不成声,不仅给梁氏加官晋爵,使其一跃成为朝中贵姓,还把另一位梁氏女纳入了后宫,这也就是当今太后。

      可惜先帝驾崩得早,没留下一儿半女,太后只得在旁支找个人入嗣大统,挑来挑去就调到了皇弟钟王的儿子身上,也就是当今圣上。

      陛下刚即位时才四五岁的光景,根本不识事,太后依从故事垂帘听政。现如今陛下春秋见长,自然要禀权归奉。其中龃龉难以胜数。旁人不知道其中厉害,都选择作壁上观,眼巴巴地瞧着这出好戏。

      太后估摸也是为保门楣荣光,这才下令叫内侄女进宫来了。可惜,陛下似乎不大乐意,这样好的日子,竟缺席不见人了。

      马宝奴脑子笨,她分不清利弊,只得干巴巴地说:“陛下兴许有自己的打算吧。”

      沈念君越说越起劲,道:“兔死狗烹,不过如此。梁氏也是走了一招险棋……”

      马宝奴头越来越沉,只听的沈念君在那里喃喃自语,也不明白到底什么意思,就这样渐渐昏沉,伴随着枕畔人的低声细语逐渐梦会周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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