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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奧爾德‧澤金在辦公桌簽署完今天最後一分文件,他臉色慘白汗流浹背的模樣,坐在一旁的路德‧馬尼全看在眼裡,然而他也只能不時的將眼神飄向澤金,他不能有任何不被允許的動作,即使下一秒澤金可能會將一口鮮血吐在文件上,他也要遵循澤金對他的指令,除非澤金讓他靠近,否則他不能干涉正在工作的澤金。

好不容易澤金放下那支精緻的鋼筆,這時馬尼才發現澤金的手顫抖不已,他起身想靠近澤金,澤金似乎正忍著極度的不適,痛苦的悶哼一聲,吃力的舉起手讓馬尼稍等,稍稍緩和了身體的痛楚後,澤金接著取了一份黑皮文件,馬尼知道那是整個企業的極機密文件,整個企業能經手的沒幾個,而馬尼是其中一個,因為文件中的內容是他的行動成果報告,這也是整個企業除了澤金,沒人能撼動他的位置的主要因素,也是阻止澤金家族從奧爾德‧澤金身邊拔除路德‧馬尼最主要的手段。

澤金終於看完這一份文件,將文件收進辦公桌特製的保險櫃中,他將輪椅往後拉離桌緣,吊在輪椅後的點滴晃了幾下,管路中的藥劑隨著晃動滴下了幾滴。

「德堡旗下的IT事業還需要多少股份?」

「主席,大概還需要43%,大約是1850億美元。」

「就這點小錢,拿下來吧!」

「是!主席。」

馬尼拿起隨身的平板,在上面下達澤金的指示。

「那件事呢?調查的怎麼樣了?」

「已經調集最頂尖的專家進行,目前可以確定的是,最初的起源是在西城,更具體的位置預計這兩天會查出來,只不過這樣的溯源調查本來就不容易,更何況這件事已經經過幾十年,大量的資訊已經覆蓋原始擴散路徑,要進一步縮小範圍可能有難度。」

「盡量做,至少要縮小到一個城區的範圍,只要查出那是什麼東西,再把他納入企業所有,對企業目前主要投資的IT事業一定會有幫助的。」

「是!」

澤金讓輪椅轉了個圈,落地窗外的天際線一直是澤金最喜歡的景色,這種居高臨下的俯瞰,讓他有種掌握全世界的感覺。他需要這種感覺,好讓他知道自己還能掌握一些事,而不是連自己身體裡的癌細胞都掌控不了的癌末患者。

距離確定罹患癌症已經過去十三年,那時他為了爭奪家族企業的主席位置,被迫從學校休業,那年也是他和馬尼初識的第一年。儘管他只是個連博士文憑都沒拿到的年輕人,但整個家族對這個被指定為澤金企業第一順位的繼承人,心裡多少還是忌憚幾分,衝著他辦事果斷準確和前兩代主席的支持,澤金家族其他有繼承資格的人,雖然心有不服,但企業獲利在他接手後突增百倍,讓整個家族一躍成為世界首富,加上他從不吝於將巨額利潤分配給家族成員,這十三年來雖有風波,他這個主席的位置總還算是穩固,現在能落在他人手裡的把柄,也只有他拖了十幾年的病體,和一直跟在他身邊的馬尼。

澤金一直皺著的眉頭,總算在落日餘暉中漸漸舒緩,他抬起頭看著一直站在他身邊的馬尼,輕聲喊了他的名字,馬尼微微的低下頭,眼神輕柔的看著澤金,澤金順著馬尼的眼神握住他的手,馬尼也順從的在澤金身邊跪坐了下來,他將頭輕輕的依靠在澤金的腿上,而澤金也輕輕的撫著馬尼柔順的金髮,兩人靜靜的看著落日的餘光沒入城市的邊緣,霞光漫射整片天際,劃出幾道深藍、紅橘交錯的天空。

「我真不喜歡夕陽。」

「為什麼?這麼美的夕陽,誰會不喜歡呢!」

「因為它總是給我結束的感覺。」

「結束也沒什麼不好啊!更何況明天太陽還是會升起,它一樣會讓這座城市亮起來。」

澤金嘆了一口氣,他一直很喜歡馬尼的金髮,他揀起一小撮在指尖揉搓著,「我怕它再也升不起來,這座城市就將要陷入永遠的黑暗。」

「不會的,它已經西降東升幾十億年了,就算人類消失,它一定還是會遵循這個定律的。」馬尼抬起眼看著澤金,他的眼裡閃耀著晶瑩的淚光,澤金不捨的替他拭去。

「我打算讓你接下IT事業的執行長,只要你佔住那個職位,等我離開了,他們也動不了你半分的。」

「我說過,我只想在你身邊,我不需要什麼名分,也不需要穩固我在企業裡的地位,只要你認定我是你的唯一,一切就都足夠了。」

兩人深情的互望了許久,澤金才緩緩的說,「我會盡我一切的方法,就算讓我只剩下這顆大腦,我也會拚盡全力為你活下去。」

然而在之後的一個禮拜,澤金還是不敵已侵蝕全身的癌細胞,他在一場會議中昏倒,當這個消息不脛而走,所有媒體都在報導世界首富不敵病魔的新聞時,馬尼已經將澤金悄悄的轉移到亞洲的西城,因為在澤金昏倒的前三天,馬尼所領導的駭客團隊完成了澤金交代的事,並在這份報告中指出,這個他們原本半信半疑的東西不僅實際存在,而且還擁有自己的事業體,包括一間中型醫院。

原本的計畫是馬尼親自前往西城安排相關事宜,澤金隨後才會在妥善的安排下前往,只是事出突然,馬尼在出發前接獲澤金昏倒的消息,當他趕到醫院時,醫生幾乎就要宣告澤金的死亡,馬尼阻止了醫生,並要求醫生替澤金接上維生系統,盡可能維持澤金大腦的完好。按照規劃是馬尼帶著澤金一起到西城,他也早就準備好運送的交通工具,希望在最短時間將澤金送往目的地,以減少長時間移動對澤金的折磨,只是澤金突然陷入昏迷,需要更多的維生儀器維持生命,不得已只能搭上空間較大的私人飛機前往。

他們取消原本的目的地,因為在後續的調查報告中,那間中型醫院擁有全世界最先進的器官移植技術,他想讓澤金在那裡接受器官移植,以延續他的生命。

馬尼帶著澤金繞過半個地球,來到這座城市,很快的轉進到了那間醫院,並在很短的時間裡,進行所有能讓澤金維持身體基本運作的醫療,而這一切也只花了十個小時不到。

澤金躺在病床上,頭上貼著電極片,身上插滿了管子,病床旁響著維生系統發出規律的警示聲,馬尼安心地聽著這個連續不斷的聲音,這是他現在唯一能確認澤金還活著的方法。

「請問是患者的監護人嗎?」

一名看起來相當年輕的醫師走進病房,馬尼站起身對這名醫師有些遲疑,「你是主治醫師?」

「是的!」

「你看起來……似乎太年輕了。」

「呵……謝謝,在我們醫院,我已經是最資深的了。」

「那好吧!我是澤金先生的特別助理,他所有的事務,都由我代為處理。」

「目前病人狀況極不穩定,我們已經替他裝上維生系統,只要有狀況AI系統會進行判斷,並給予適當的急救措施,你可以放心的休息,畢竟你們從那麼遠的地方過來。」

「這你不用擔心,我聽說你們醫院的器官移植手術是最好的,我想你們替澤金先生進行器官移植,要多少錢都不是問題。」

醫師看了看病歷,沉思了一會,「嗯……我相信依澤金先生的實力,當然不會在治療費用上面計較,但……現在的問題不是治療費用……」

馬尼看出醫師面有難色,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問起,只能皺著眉頭,掩飾自己的焦急。

「現在的問題是,澤金先生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器官是完整的,加上他長期高強度的工作,身體機能的損耗幾乎是全面性的了,先不說短時間內找不到可移植的器官,光是進行全身器官移植手術,就算是我們醫院也從來沒有嘗試過,況且要讓病人在極差的狀態下手術,病人很可能會就此死在手術台上。」

「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嗎?」馬尼強忍失望,以平穩的口吻問著。

「很可惜……就目前看來是這樣。」醫師也回了一個惋惜的神情,「現在他能醒過來就是個奇蹟,我們能做的,也只有盡可能維繫他的生命體徵,讓他好好的交代後面的事。」

馬尼不再說話,他回過身看著昏迷中的澤金,既然沒有希望,他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請好好休息,如果有需要,可以隨時交代特別看護。」

醫師離開病房後,馬尼才讓忍住的淚水落下,他坐在病床邊,緊緊握著澤金的手,這時維生儀器的聲響,已經不再是他希望的寄託,而是澤金死亡的倒數計時。

沒有聲音,沒有溫度,也沒有一絲光線,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這麼長的時間裡,他早已習慣癌細胞帶給他的疼痛,然而現在他只感覺到一種已經遺忘的舒適,就像漂浮在無重力的宇宙裡,幾乎要永遠的沉溺下去。

瞬間他又清醒過來,他想要掙扎,但他不知道他的手在哪,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躺、是臥、是站、是坐。

「請問你聽得見我嗎?」一個聲音突然響起,澤金無法辨別聲音的來源,這讓他有些驚慌。

「請冷靜,目前轉譯程序只能解析15%的電子訊號,並且極不穩定,請保持冷靜,過度的情緒反應會干擾轉譯進行。」

澤金在被提醒後,終於恢復該有的冷靜,「你是誰?」

「我是伊莉斯。」

「伊莉斯?那個人工智能?」

「是的。」

「你是用什麼方法和我說話,我怎麼感覺你在我腦子裡。」

「是的,我正在擷取你的生物電子訊號,經過轉譯程序和你溝通。」

「轉譯?」

「人類的活動是一連串的生物電子訊號,經過神經元傳送時我擷取了這些訊號,經過程序編譯成我能理解的方式,然後再將我的回應編譯成你能理解的方式,發送到你的神經元節點,讓你的大腦能聽見我的聲音。」

「你……什麼時候開始這樣做的?」

「因治療需要,醫護人員在你腦部貼上電極時,我偵測到你的腦波異常活躍,經過一段時間的匹配才找到相應的脈衝波頻段,目前轉譯程序最佳效能只能達到39%,所以無法使用太複雜或太專業的詞彙,請盡量簡化對話內容。」

「我在這裡多久了?」

「根據病歷記載,奧爾德‧澤金先生於2055年8月13日下午6時18分入院,今天是2055年9月3日上午3時41分,所以是21天9個小時又23分。」

「我竟然昏迷這麼久了!還是……我已經死了?」澤金開始懷疑自己已經死亡,現在只是他的靈魂在和上帝對話。

「澤金先生,你還活著,只是身體機能已經停止運作,目前是以體外循環機維持生命體徵。」

「移植!你們幫我做器官移植了嗎?」

「澤金先生,依你目前的狀況,沒有辦法進行任何手術。」

「我到這就是為了器官移植,你們不是有最好的技術,就那幾個器官你們也做不到嗎?」

「根據本院的紀錄,單一受體多種器官可同時移植的上限是三種,澤金先生全身的器官已經沒有完好的,就連大腦都已經受到侵蝕,經判讀數據後,只有2%的存活率,因此建議不進行器官移植。」

「你們連2%的險都不願意冒?」

「2%的生存機率過低,根據手術風險分析和理性選擇,我不會進行任何成功機率小於35%的手術,這是理性的選擇。」

「你知道我每天要做多少次獲利機率小於5%的決策嗎?對整個企業來說,越是重大,甚至會危及企業存在的決策,有些成功的機率還小於1%,我都眼睛不眨一下的簽下文件,2%……我想我可以承擔。」

「這是非理性的選擇,更是攸關澤金先生生命的選擇,我不能以人類的方式進行判斷,我堅持建議不進行移植手術。」

「唉……我在跟一個腦袋只有0和1的傢伙爭執什麼。」澤金嘆了口氣,「好吧!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嗎?」

「方案一,器官移植,痊癒機率不到2%,不採用;方案二,自我器官複製培養,痊癒機率10%,且器官培養時間過長,不採用;方案三,仿生技術,痊癒機率100%,不採用……」

「等等……仿生技術,既然能做到100%痊癒的機率,為什麼不採用。」

「仿生技術,是對人類器官進行個別培養,最後將這些器官組裝成完整的人體,但仿生技術還不健全,因為人類意識無法移植。」

「你都能擷取我的生物電子訊號了,做到意識移植還有什麼困難的!」

「目前非人類生物電訊轉譯程序,最佳效能只能達到31%,仍有69%是無法轉譯的亂碼,人類生物電訊轉譯的效能更低,並且根據研究論文顯示,人類的意識是無法被解釋的存在,因此意識移植無法實現。」

「那仿生技術最好能做到什麼程度?」

「完整的仿生人,可以有獨立運作的生理機能,和受控制的行為能力,但無法擁有情緒,以及沒有思考能力。」

「受控制的行為能力?什麼意思?」

「我可以透過無線通訊技術,對仿生人進行行為控制,進一步解釋,就是我能和仿生人大腦直接連接,控制仿生人模擬人類一切行為。」

澤金沉默了一會,幽暗的空間裡,他能感覺到自己,也能感覺到伊莉斯,而透過伊莉斯,眼前似乎有一條隱約的路可走,他飛速的思考著,或許他的生命真的就只能到此了,但奧爾德‧澤金還有機會存活下去,即使他的意識不在,但只要奧爾德‧澤金還在,馬尼就能留在澤金企業,這是他對馬尼的承諾,現在他需要考慮的,就只剩奧爾德‧澤金能做到什麼程度。

「我看過你的調查報告,在你手中有不少事業,這些事業都有不錯的經營成效,我想知道,你對澤金企業的看法?」

「澤金企業有許多作為都違反企業經營原則,但澤金企業卻能不斷拓展事業,在我蒐集的數據中,澤金企業的經營模式是最值得學習的。」

「如果讓你經營澤金企業,你會怎麼做?」

「澤金企業有許多資料是以非電子資料方式儲存,我無法閱讀非電子資料,所以我無法對我的經營模式應用在澤金企業的經營,將會有什麼影響作出準確的判斷。」

「如果你能閱讀那些資料,對你的經營模式會有幫助嗎?」

「無法判斷尚未發生的事,但根據過去統計數據顯示,分析的資料越多,越能統合出符合效益的經營模式,因此我判斷會有幫助。」

澤金發出了一聲長嘆,在黑暗中流淌出一絲感傷,「給我……給我一點時間。」

澤金坐在病床上,他不知道過了幾天,等他意識到時間時,他的情緒已經淡然許多。

晨光照不進這一方的病房,窗台上一朵玫瑰插在瓷白的瓶中,它的面前就是一扇透明的窗子,但窗子被封的嚴實,連窗簾也密密實實的不讓陽光照進來,連半點隙縫都沒有為它留下。

他看著窗台上他最愛的淡粉色玫瑰,而他的手正被趴在床邊睡著的馬尼握著,他感覺著馬尼掌心傳來的溫度,不冷不熱,正是他喜歡的溫度,他望向馬尼的金髮,忍不住又伸手去撫摸了幾下。

「喔!你醒了。」馬尼抬起頭,睡眼迷濛的看著澤金,要不是澤金身上插滿了管子,他一定會俯身去親吻馬尼,「前幾天他們突然進來,在你身上接了一堆管線,我還以為你……」

「是我要他們這麼做的。」澤金愛憐地看著馬尼。

「你……可是從你進醫院,都一直……」看著馬尼一臉的疑惑,澤金想起他第一次見到馬尼時,他的眼睛直勾勾的望著馬尼,馬尼就是這樣一副傻憨的臉回望著他。

「這件事等之後再跟你說,你聽好我接下來交代的事。」澤金伸手捧著馬尼的臉,要他仔細地記下他接下來要說的話,「首先,把我的辦公室移到這個城市,以後我就在這工作,再來,停止調查伊莉斯事件,所有檔案全部刪除,不能留下一點資料,然後……」澤金說到這,對著馬尼笑了笑,「我餓了,我們一起吃飯吧!」

馬尼在平板上滑動的手停了下來,他看向澤金,彷彿眼前是他第一次見到的澤金,也是用同樣閃耀的眼睛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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