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握拳 (出租屋) 1w+字

十三年未见,久别重逢,重新开始,新仇旧恨。

屋内终于只剩我一个人。我放下书包,坐到床上。没想到床这么硬,床垫买得很劣质。我静下来,倾听着墙那边传过来的声音。水壶被放到灶台上,铲子碰撞铁锅,锅盖被揭开,电饭煲做好饭发出“叮咚”的响声。

我咽了咽口水,倒在床上,用手捂住脸。天花板的节能灯亮着,冷冽的光从手掌缝隙钻进来,增添我的焦灼。我大喘了一口气。眼眶瞬间有点湿润。想要抹去,结果泪水却自顾自,激动地涌上来。

门外脚步声走近。房间一点都不隔音。我没等门被敲,抢先说:“知道了,我马上出去吃饭”。那人还没离开。我坐起身子,胡乱抹了一把脸,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丝,正欲再次开口,门外传来了话:“你能吃辣吗?”

“能。”

“一点点吗还是……”

“微微辣。”

“哦,好。”

脚步声离去。情绪一被打断,就没法再继续。我想找个纸巾擦擦脸,这才发现房间没放纸。空旷又窄小的卧室,只有一个设计老旧的床——像老一辈用的婚床,一个床头柜,一个挂衣架。没了。

我扫了扫挂衣架,只有几件简单的白衬衫,被洗了太多次,皱皱巴巴。以及几条不知穿了多久的牛仔裤。昨天“第一次”见他,他穿的白背心,深蓝短裤,不壮,很精瘦。

客厅兼厨房,同样简陋,家具老旧,部分墙壁乌黑,没有任何装饰品,没有一点生命力。更别说,没有灯。

他把放在桌上的台灯摁开,本就狭小的桌子,放上台灯,连碗都放不下。我把碗端到手里,免得被挤下去。

一盘简单的煎青椒,味道很怪,也许是他自己做菜习惯的口味。饭桌,他不说话,我也没开腔。

“我是你哥哥,我来接你。”前天晚上,社区管理员带着他上我家,我正在客厅写作业,开了门,他对我这么说。

在卧室睡觉的康妈妈睡眼惺忪地走出来。

我们四人坐到沙发上,了解了事情原委。他不善言辞,话都由管理员在讲。我看了他几眼,他没看我,于是我低着头,也不再看他。

“由于呢,这个孩子现在双亲都去世了,最后追踪到这里,说他还有一个妹妹。”

什么意思,他的“双亲”?不是我的双亲。

康妈妈很惊讶,捂着嘴,不住点头。“所以说,现在小宝多了个哥哥呀?”

什么,“哥哥”?什么意思,“多了一个”。

管理员笑吟吟地看着我,问道:“你还有印象吧,你哥哥。”

康妈妈也回过头来看我,我看到了她眼里的疑惑。

所以,现在要把我怎么样。

“……事情就是这样,还要看您怎么办。”管理员问康妈妈,康妈妈有点犹豫。

是想要让这个人住进“我家”吗?他怎么好意思。我再次抬起头,盯着他低垂的发梢。

你怎么不说话,这是你的意愿吗,住进我家。

“这个,事出突然,我也没时间考虑。不过……今晚就让这孩子在我家住吧,我理理头绪……”

我看到康妈妈轻轻皱眉,知道她很恼。我冲进房间,锁上门,用被子捂住耳朵,不让自己听到外面的声音。康妈妈没来敲我门,今晚发生了什么,我都不想知道,但是等明天。

第二天一早,和往常一样,桌上摆好了牛奶和鸡蛋。我瞥到昨晚放到客厅的作业还没做完,幸好离开学还有几天。康妈妈注意到我的眼神,“你以后做作业有什么难的,就问你哥哥。”我差点被蛋黄噎住,这个哥哥,一看就不像好好读书的学生仔。

“什么意思。”我语气很冲,我知道不该这样对她发脾气,可是我很着急。

康妈妈垂下眼睑,我自知,完了。每次她要决定一件大事,就会做出这幅表情。而且我每次都反抗不了。

结果就是,我现在连人带行李被扔进货车,拐过各种小巷,所见之景越来越偏僻,最后停在一个破烂的筒子楼。再然后,我搬进了他的家。

“你哥哥吃了很多苦,虽然你是做妹妹的,但你也要让着他一点。”临别时,康妈妈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我心死,用余光看,他正把我的行李搬到货车上。

我心里大喊,我已经让过他了,还要我怎么样。

康妈妈揣了一叠钱到我口袋里,很厚。我没拒绝,我不一定要拿去用,但总有意外。目前生活将要堕入深渊,有这点钱,也许还能想点办法逃离。

我去洗澡,没带拖鞋,浴室里只有一双男士拖鞋。我光着脚踩进去。浴室里有一股味道,是他身上的味道。不是香味,也不是臭味,像是油漆。可惜没沐浴露,只有香皂,我不可能用。我怕继续洗下去会被他的味道包围,快速洗完进了房间。

我在门后伫立良久,房间的门没有锁,我深吸一口气,明天要去配一把,必须。缩进床上,盖上被子,心跳猛烈,随时留意着门外的声音。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脸皮,屋里只有一张床,我先占了,希望他不要再进房间。

所幸,我强撑到半夜,他也没有进来,我蹑手蹑脚走下床,耳朵贴到墙壁,很安静,好像听到了呼吸声。

他睡着了吗?

我想听的更清楚,屏住了呼吸。

安静,什么也听不到。

刚才的呼吸声原来是我发出来的。

我大呼了一口气,甚至忍不住呼出笑来。

“……怎么了?”墙壁那边传来问话。

我一惊,立刻捂住嘴,跳到床上。心跳更加剧烈,没想到他耳朵这么灵敏,连我这么小的笑声都听到了。

或许他也没睡。

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走出房间,感应到了,他昨晚也没睡。

“没时间做饭,你看要不要,下楼去买点吃的。”他很疲惫的样子,穿上工作服,还要去上班。

见我愣着,他走近我,我来不及后退,就这样直直看着他。好相似。不不不,好想死。相似的脸,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看进他的眼眸,里面有我褪色的脸。

“我们为什么……”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他愣住,我看到他神色变化,变得不自然。他戴上标有“蓝天水业”字样的工作帽,打开了门。我呼了一口气,谁知他又折返回来。

“你晚上想吃什么?”他问我。

是要在外面给我打包晚餐?

“没什么想吃的话,我下班回来给你做。”说完,他关上了门。

我坐到椅子上,一脸颓丧。早知道就说要吃肠粉了。倒不是有多爱吃,主要是,不想再吃他做的菜了。实在不行,我自己下厨。

他中午应该不回来吃饭,我下楼,准备看看周围有没有菜市场。

筒子楼上方架着杂乱无章的天线,还有些毛巾帕子,乱挂一气,抬头就能看到。

我正找着路,一个正在门口削丝瓜的大妈叫住我,“姑娘,你是?”

为什么要叫住我?我必须要回答吗?

发现自己眉头紧皱,我意识到有点过度反应了。神经太过紧张。都是这个地方害的,我就不应该来。

顿时,菜市场也不想逛了,我想回家。或者,直接离开。

“……你是小龙的女朋友吧?”大妈说。

我差点当场翻了个白眼。

“哪来的小龙,我不认识好吗。”我没好气地说。

“你昨天不是跟着他一起来的吗?”大妈丝毫没察觉到我的烦躁,继续说。

我反应过来,叉到腰上的手给滑下来。“哦,哦。”连说了几个“哦”,我要怎么解释呢。

我是他妹妹?我怎么可能认可。索性不说了,扭头就走。

“小龙是个好孩子啊,我还是头一回见他带女孩子回来呢。”大妈还在说,“这孩子吃了很多苦啊,一个人照顾妈妈……”

我停住了脚步,左手抓住右手手臂,想要克制那股颤抖,可左手也在颤抖。

头上的天本来被各种电线和杂物遮住,很阴。这下感觉天更阴沉了。

更没想到,后面会下雨。

我躲到一个狭窄的屋檐下,要紧贴着后面的卷帘门才不至于被雨淋到。

“轰隆”,一声响雷,刺穿我的耳膜。雨大喇喇下下来。又是一个闪电,我浑身僵住,食指使劲塞进耳朵里。

在雨里的人们哇哇叫着,或骑车,或跑步,都在往家赶。我也想要不要先回去,可刚准备踏出脚,又迟疑。

回去,回哪里?那个地方,回去了又能怎么样。

一个人,灵魂被抽出一样,在那个无人,破旧的屋里,没有灯,昏暗,潮湿,雷声不停,我像木乃伊,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可想而知,会是这幅场景。那还不如不回去。

我不回去,跟着人群跑,这不是回去的方向,也不是回家的方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不知道路。

脚踩雨水,溅起,不知是别人踩的,还是我踩的,总之腿上全是泥水。

居然让我想到那个雨夜。

也在打雷,只是比现在更黑。我被救护人员抬到担架,意识不清。雨一直下,打在救护车顶上,却好像滴到了我脸上,让我脸上湿湿的,是水。

幸好雷声把我拉回现在,我怕雷打到我身上,尽量贴着路边人家门前走。

这是哪里,一个又一个的筒子楼,走过三角路口,随便拐进一条,随后又左转,身边的人都变少。

再前面就是垃圾场,后面种了一排油菜花,一片空地,没有遮挡的地方了,我又转过身往来路跑。

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老哭。来到这个地方,就老哭。这是第二次吗?短短一天。

“哐啷”,我撞上铁门,门发出清脆的声音,弹开;我的头嗡嗡响,捂着头,瘫坐在地。

门被轻轻扶稳,有人在那。

我的人。

骨头,血液,相似的,我哥哥的脸。

他将我扶起,我没有抗拒。

昏沉中,我还想着胡话——如果那个大妈看到我俩并肩走,肯定会嘲我俩有夫妻相吧。

夫妻不就是,越长越像,最后失去自我。那我们这些人,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有自我,一开始就无法分割。

“融为一体”,我不想这样想。

我们是做不了正常兄妹的。十三年未见,我在四岁就和他分离,从此忘却过去,自断亲缘,重新生活。

正常兄妹应该怎么样呢?嬉笑怒骂,相互体贴,和谐友爱,不分彼此?

停下。他抓住我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摸上我的额头。是怕我挣扎?

“没有流血,只是有点肿,不严重。”他得出结论。

他牵我到旁边的楼梯坐着,又开始搬运三轮货车里的水桶。

一趟又一趟。我看着脚下踩的灰尘,被我用脚拂开。汗打湿他的背,头发湿湿的,不知是汗,还是水。我听到他沉重的步伐,一楼,二楼,五楼……他下来搬另一桶时,我看了看,还剩三桶。

要等他搬完三桶,我才能说话。自己给自己设的规定,我排在三桶水之后。

终于,货车空了,他下到一楼来。我站起,看着他鼻头的汗水。我应该怎么做,正常兄妹,帮他擦掉汗?

他看我看他,竟露出笑来。牙齿很白,怎么保养的?

“很害怕吗?”他问。他擦了脸上的汗,唯独遗漏鼻头那滩。

怕什么。“没事,哥这就带你去诊所。其实,抹点消肿药就行了。”他说。

我指着他的鼻头。他却低下了头,没注意到我的手。这一低头,那鼻头的汗总算滴下。

“我……我万一死了呢?”没头没脑地说了出来,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也许是刚才的碰撞,留下的后遗症。

他笑了,向我的头伸出手来,却停在半空,最后收了回去。“怎么会死,我怎么会让你死。”

你当然不能让我死,因为你欠我一命。你这一生都欠我的。

“我去还车。”他坐上驾驶座。转过头,对我勾勾手。“上车。”

雨已经停了。

皱起眉头,要我坐这三轮摩托车吗?

“你不想做车厢里,可以坐我旁边。我旁边有垫子,坐着舒服一点。”他给我提议。

我一下跃上了车厢,就算颠簸一点,也不要坐他旁边。

他笑笑,没说什么,启动了车子。我差点被甩出去,他转过头,“扶稳啊。”

平稳路段还好,可这条路坑坑洼洼,越进路越烂,被颠得面无血色。我不得不请求停车。

“嗯哼哼~”他在一旁心情很好地哼着。

因为位置狭小,我紧紧挤在他身边。

路旁有不少人搬了椅子出来,雨后散凉。

一路上的人都在跟他打着招呼,并且不停地说:你女朋友啊,跟你回家了哇。

这样说着,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他也不否认,说:“反正也解释不清。”我翻个白眼,你可以说我是你妹妹呀。

自知失语。我看他,他看我,我耳朵热热的。我感应到了,跟先前一样:他知道我不想认他,不想告诉别人我们的关系。那他知道我恨他吗?

路边一个人家在放着收音机,特别大声地,在楼道回响:“因果报应,都是命中注定,爱也罢,恨也罢,请你随缘放下,坦然接纳。”

说是诊所,原来只是一个小药店。

医生给我额头涂着药,一个白净小护士站一边,不时偷瞄我哥哥。他呢,目不斜视,盯着药柜,不知道在看什么。

结账时,他拿了治跌打骨伤,胃痛,眼疲劳,感冒发烧等等一堆药。医生看他一眼,“你不是说小病自愈,大病等死,不买药吗?”他笑笑。

既然是给我买的,我摸摸裤子口袋,里面放了一点零钱,我看看收银柜台放的话梅糖,拿了一盒,递过去。他眼疾手快拿起来,看了注释,这才放下去:“这平常也能吃吧”

医生拿过去扫了码,“能吃。”

他掏出皮夹,我再次攥紧了口袋里的钱。

走出药店,我才松开。“你有皮夹诶。”我说。“嗯?怎么了?你没有吗?”他一脸疑惑。

皮夹好像是大人才会用的。他今年,快二十,大我三岁。我记得这么清楚,叹气。

“你——你是想要一个皮夹吗?那我下次——”他有点困惑。

我突然很想笑,原来,感到局促不安的不只我一个。他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么多年,早就生疏,甚至已经被妹妹单方面一刀两断的亲情。

亲情,我恍惚起来。直至坐上他的车,还在恍惚。

我掏出一颗话梅糖,停住了手。也许是变了,如果是昨天的我绝对不会顾虑这件事,但现在我会开始想要不要分给他一颗。

亲情是吗,因为流着同样的血,所以一见面就不自觉亲近,毫无察觉之时,已经紧紧怀抱在一起。

我把糖塞进嘴里。

他没上学。他不是很有钱。而且过得单调,贫乏。这下加上我,日子可能更难过。我再次把手伸进裤袋里,摸着里边的零钱。

“好吃吗?”他开口问我。我看他,刚才没注意品尝味道。

“酸的。”入口是酸的。外表那层粉融化掉后,“甜的。”

“你们女孩子喜欢吃这些。”我警觉,难道是要说我乱花钱,就知道吃没用的玩意——康妈妈就经常这样说我。

“那我下次给你买。”

我松开,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两手交叠,放到肚子上。

我看了看旁边,他的腰腹,瘦瘦的。

“你多吃点吧。”我说。不然还怎么抬那么重的水桶。

“嗯?”他眨眨眼,“你才要多吃点。不然我怎么向妈交——”他住嘴。我听到他说了那个女人。我们俩同时沉默着。

心情有点低落。

“不要找那种不说话的男人啊。”脑海中突然浮现康妈妈给邻居女儿相亲时说的话,“不然在家里面,只有你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你能受得了吗?”

“哎。”我叹了一口气,用怜惜的眼神看他。那大妈说他从来没有女人,应该也是这沉默寡言的性格吧。

也许有女孩找他聊天,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女孩把包摔在他身上,踩着高跟鞋怒气冲冲地离开,“什么嘛,是个哑巴。”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正好对上他的眼。

他有点诧异,我好像没在他面前怎么笑过。

“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他问我。

“康妈妈那边吗?嗯,嗯。”这下轮到我支支吾吾了。

他的表情带上同情,好熟悉。

“哎”。他叹了一口气。

他不会是在想——

“没事,说话是可以学的,慢慢来。”他很温柔地说,最后还插了一刀,“哥又不嫌弃你。”

我的白眼差点翻不过来。

他还是保持初见的腼腆沉默比较好。

他把车子还了。这下没有代步工具了。

“走吧。”

“去哪?”

“去吃好吃的。”

“哦。”

我跟着他。

走着走着,他停下来。因为比我高一个头,他低头看我:“要牵手吗?”

我瞪大眼睛。环顾四周,还好,没人关注我们这边。

“不,不用了吧。我们各走各的……我这么大了,又不会走丢。”我尴尬地说。

“哦,好吧。”他遗憾地说,“你都长大了啊。”

不然以为我多少岁。四岁吗?要抓着哥哥的手才愿意走路的年纪。

“……毕竟那时候你才四岁。”他小声嘀咕着。我条件反射抓住他的手臂,随后又给烫得松开。第一次触碰到男人的手臂,或者说,男孩的手臂。这么烫,是刚刚劳动过的原因吗?

他抬起手臂,端详了一番,又闻了闻,一脸疑惑:“怎么了吗?”

“没事。没想到你还记得啊。”

“记得,哦,我当然记得。”

他说他当然记得。

我心情晦暗。

“还好啊,你被救下来了。虽然中间隔了十几年,没找到你。让你吃了不少苦。”他挠挠头。

还好。确实还好。我可差点死了。再次感谢国家,感谢救援人员。

当时大地震,雷雨夜,意识混沌,“救我儿子!求你们!”母亲的惨叫比雷声更尖厉地戳进我的耳膜。

妈妈,我呢,你不救我吗。

眼眶瞬间又要湿润起来。第三次了。我从情绪里抽回,他掀开左边店铺的帘子,我跟着进去。

我已经和过去断绝了关系。

我已经不是那个四岁的小女孩了,现在的我,更加勇敢,更加抗压!

“两份玉米猪肉水饺。”他点完单,看向我。“……你握着拳头干嘛。”

一想些励志的话语,就不自觉朝天握拳了。

“……我想着以后要成为强大的人。”我编着瞎话。他把手覆到我拳头上,好大的手,轻松就能包住我。

“嗯,你变强吧。哥哥支持你。”

我迟疑,回头看店员,店员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以及我们包着的手。

我想张开拳头,可他包得太紧。

我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扒开他,结果手刚碰到他的手,他又用另一只手把我这只手按下去,包住。

我汗颜。

店员把饺子端上来,微笑着:“知道你们不想分开,但这样怎么腾出手来吃饺子呢。”我一个大力抽出手,胡乱抓起筷子,就要夹饺子。

他拦住我的筷子。“蘸料还没放。”他把红油倒到小盘里,递给我。

我吃了一个饺子,店员还立在旁边。他嘴里一口塞两个饺子,头也不抬地对店员说:“我妹妹。”

店员捂嘴笑,“那你们哥哥妹妹好好吃。”这才离开。边走还边唱着不知什么歌:“哥哥你爱了就大胆说,不必思前想后唯唯诺诺~”

我喝了一口水,平静下来。

“你晚上睡哪啊?”我问。

“……”

怎么沉默了。他低着头,我看不到他表情。难不成是睡地上?我看客厅好像没有沙发。

“咱们再买个床——”

我的声音被店员突然放的音乐打断。

“妹妹你听我说呀,哥哥我是真的爱你——”男声唱着。

接下来是女声:“哥哥你听我说呀,盼着你春天来,怎么不见哥哥身影——”

我看他抖了一下,放下筷子。

没辙,我低头猛吃饺子。

这时他转过身,抹了抹眼睛。我饺子都快吃完了。

“十三年。太长了。”他低声说。我没听清,因为店员又换了首音乐,音量更大。

“(哥)妹妹你就大胆的陪我一起飞

哥哥让你爱得无怨无悔

(妹)好吧我就接受你不设防备

免得你狼狈埋怨爱得太累

(哥)不愧是我好妹妹给我安慰

风风雨雨我们相依相偎”

我放下筷子,大声问:“这啥歌呀——”

“《哥哥妹妹要安慰》。”店员同样大声回答我。

我受不了了,不管店里面,径直走到店外。

看着外面陌生的路,很想离开。可是不知道去哪。我不能再返回那个地方。再待在下去。再待在他身边,情况会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后面帘子被拉开,他站在我身边,向我伸出手。

“走吧。”

我无语,递了一张纸给他。他接过,擦了擦嘴,又把手递给我。

我把手递过去,他牵着,很自然的样子。怎么做到这么自然的。

店员探出头来,发出“哦哟”的感叹。我又想甩开手了,他却紧紧握着。力气好大,好大。这双手,也许真的很强大。

不能产生依赖的思想,这是很坏,很坏的思想。尤其是在现在。

“我们回家。”

“回哪?”

“住的地方啊。放心,我知道路。”他话里带了自信,“跟着哥哥,哥哥不会丢掉你的。”

我停住,用蛮力扯过他的手。他诧异地看过来。一脸单纯,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明明是幸运儿。

“不想回家吗?”他思索着,“那我继续去搬水好了,本来以为你想我在家陪你的。”

“?为什么会这样想。”

“你不是冒着雨哭着跑到我面前吗?还把自己撞着了。”

我感觉喉咙卡了个大象。这让我怎么解释。

他挺厉害的,就像电视剧里的傻白甜女主角。

我想到,妈妈也是一个温柔又可爱的女性,充满少女心。

“哎哟,妹妹和哥哥真的太配了。简直就像是王子和公主。”还记得,当时拍全家福,她两眼发光地看着我和哥哥。我记不清,哥哥当时是什么样了,模糊了,很惊,现在他却站在我旁边,牵着手。宛若陌生人,又亲密无间。

“妹妹呀,你以后要找个和哥哥一样帅的小伙子哦。哎呀,说这个是不是太早了。”

我记不起,当时是否抬起头,看着哥哥,就像盲女一样,帅是什么?

“不是很帅嘛。普普通通。”

我再次回到了他的家,他的屋子,他生活的地方。房间里丝毫没有妈妈的痕迹,或许被他隐藏了?

“我做点炸薯条。”他拴上围裙。

“哦,好。”我坐在椅子上,扫视着屋内的物件。

客厅放了一个木柜,上面放了烟。我打开柜子,里面有几瓶啤酒,一副乒乓球拍,一盘象棋。

他抽烟?还喝酒?

我把玩着烟盒,抽出一只,又塞进去。

他正削着土豆,看到了,走过来。

“你的烟吗?”我问。

他摇摇头。

“酒呢。”

他还是摇摇头,蹲下,把啤酒都拿出来。

“妈妈的?”我说。

他点点头,将烟和酒抱在怀里,放到了门外。

“为什么扔?”

“什么话。难道你要吗?”

我摇摇头。他再次走进厨房。我看着污污的天花板,思索着这地方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很早……就被送进技校。后来,不想在里面混日子,想着出来,也能学到手艺。退学,找了家汽车维修店,跟着师傅学修车。”他往锅里倒入土豆条,说着。

“妈妈她,后来就没工作了,我打工的钱也能勉强支撑。”

“不工作后,妈妈开始酗酒,烟也一天一包地抽。”

我茫然。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是陌生的,“他人”的记忆。

“我劝过她,不过她当我是小孩,不理我。我时常在外,她更没节制,所以后来患了病。”

“那么年轻。”我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看她。她在那时抛弃了我,选择了哥哥。之后我所谓地震孤儿被送到康妈妈家,用新的身份生活。我对我的“亲生妈妈”,没有多少情感。

“可能也有家族遗传病?”他端来一大盆薯条,抓了一把到我盘里。

“这么多!”

“你吃不完,剩在那,我吃。”

我拿起他的“民间自制薯条”,吃下去。

“那你现在怎么在送水?”

“哦……”他挠挠头,“和老板吵架了呗。”

“你还会和人吵架啊。”明明和谁都和和气气。

“那时候年轻,刚从学校出来。老板骂我几句,我就忍不住顶。”  

也是,才十几岁的少年。

看他一脸惆怅,我递给他一根薯条。“味道还不错。”我夸了一句,比昨天那道菜好吃多了。

他咬住薯条,我手忘记放开。

直到他的嘴碰到我的手指。

“你干嘛。”我惊恐地看着他。

“味道确实不错,比我之前弄的好吃。”他嚼着。

“我们——我们不能有太多肢体接触。”我说出来了。

“我们是兄妹啊。我看楼下阿仔和他的妞,还互相喂东西吃呢。”

我不想知道楼下阿仔和他的妞是用手还是用嘴喂的,但是对面这个人好像搞不清楚我们俩的状况。

“我们情况毕竟特殊。”我说。

“我知道。我们很多年没见了,有些生疏。但总有一天,我们会像阿仔和他的妞那样……”

我抽出五根薯条塞进他的嘴。

“阿仔和那个,他的妞,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我语重心长地说,“我学校也有的,人家是小情侣。以后,你会有女朋友。我也会有男朋友——这个不一定,因为我不是很想谈。所以呢,到时候我们才可以……”

他嚼着薯条,含糊地说:“阿仔和他妞也是哥哥妹妹啊。”

我闪了他一眼,顿住。等等,莫非这个阿仔和他妞真是兄妹?但是这么……不寻常的关系?

“还有你刚才说的,你不准备找男人。没关系,有你哥呢。”

“打住,别跟我说什么土味的‘哥哥我来养你啊’。”我扭过头。

他噗嗤笑了,随后拍着桌子,越笑越大声。

“想什么,不过,确实要养,我年纪比你大,又没有退休金。以后可能……要靠你咯。”他摇摇头,一脸忧郁。

“开玩笑,开玩笑。”他恢复正色。

我没有想过,以后,老去,那我们,之后都会,永远在一起吗。

如果他未婚我不嫁。

想想都汗毛直竖。

“我们是不是该买个床。”

看吧,我都开始用“我们”了。

“没事,你用呗,我可以睡外面。”

我的口袋,“我这里有一点钱……”

“别,我可不能拿妹妹的钱。你哥我也是有工作的。”他似乎有点受伤。

“行吧,那你晚上……”

“不用担心我。”他摆摆手。

“……你睡床上吧。”

“啊?”他抬头。

“我反正也不用工作,还霸占你的床,不行。”虽然那个床也不算舒服,床垫很硬,早上起来腰酸背痛。

“你这人……”他突然严肃起来,有点生气的样子。

“我等会就去买个好点的床垫。”他说。

心灵感应吗?我懵了,心声都能给他听到啊?

“知道你女孩子睡我那破床不舒服,是哥没本事。等会就给你换个好的。安心睡你的。”

——结果是,出门还没走到家具店,突然下起暴雨,两个人落汤鸡一样跑回家。

“你先去洗。”他在玄关,把自己的湿衣服脱下来,指着浴室对我说。

我看着他赤条条的上身,呆了,走去浴室,关上门。

等我洗好,想起来浴巾昨天用完就放床上了。

我盯着门,看着他的身影在门上时隐时现。要不然趁他不注意,直接冲进房间关上门?

正常兄妹这时候会怎么办?阿仔和他的妞又会怎么办?

这时居然是这样的念头。

“浴巾给你挂门上了。”门外一个黑影,随后离开。

我呼了一口气,得救了,是恶魔亲自救的我。

在房间穿戴整齐,他敲门,进来。他坐到床上,盯着前方的墙,不知道在想什么。

“话说,妈妈……当时睡哪啊?”我用浴巾搓着头发。

“啊,有个沙发。”他搓了搓眼睛,“以前我睡沙发,不过后来,妈妈在沙发上痛病,所以我把沙发扔了。”

“哦。”

他站起来,递给我一张毛巾,随后把浴巾扯过去。“你用这个毛巾擦头发吧   ”

“你要干嘛,你要用这个浴巾吗?”

“嗯。没多余的。”说着,他就进了浴室。

正常的,只是共用浴巾而已,记得爸爸妈妈也用同一条浴巾的——

老天,别的我不说了,就当是正常的吧,多年未见,不管多恨多怨,尘埃落地了也该接受现实,互相包容了。

但是,兄妹两个人共睡一张床正常吗?

是不是要划分年龄段呢?比如,也许十二岁以下还算正常——或者从十八岁开始划分怎么样   十八岁以下和十八岁以上——

“睡不着。”他在床的另一边,说。

“嗯。”

“我也经常。”他翻了个身,正面朝着天花板。

经常是指,经常睡不着,还是经常和妹妹一起睡啊哈哈——

“其实我以前也怨过。”他说。

“嗯?”我转过身,看着他。他眼睛亮亮的。我能能看到里面的水光。

“我一直埋在心底的,我的怨恨。但我这么多年,没告诉过妈妈。”他继续说。

我不知道他在讲什么,也许是他的什么心事,但我闭着眼睛,假寐,耳朵还听着。

“现在想想,幸好救的是你。不然,我现在就没有妹妹了。”

“……救什么。”我嘟囔着。窗外一道白光,眼前一亮,吓得我一个瞬移,凑到他旁边。

这样不对——不等我退回来,雷声响起,我僵住,身体微微发抖。

一只手揽过我,把我揽到他身边,紧贴着。挨着他温暖的身体,我一动不敢动。

“……有个妹妹真好啊。”慌乱中,我都没听清他前面说了什么话。“虽然想过一个人,没问题的。但现在觉得,一个人还是太寂寞了。”

他很久没说话。我以为他睡着了。

我的手臂轻轻放到了他腰上,睡意袭来。

“幸好妈妈选择了先救你,不然……我身体还算结实,虽然被压了几天,但总算撑到被营救。”他小声说着。

“……这么多年,她一直自责……其实,我很感激她,她把我们两个都救下来了……我在的那块地方,连探测仪都探测不出生命体征,要不是她坚持跪在倒塌的地方哭喊求救,救援人员可能都放弃了。”

我的脸,湿了。这是另一个故事版本。也许是他精神错乱讲出来的。

那为什么,康妈妈塞进钱里的信,内容也和他讲的一样呢?

我该相信他们吗?万一他们合起伙来骗我。明明我早上还那么坚定。

哭,第几次了,不管了。

“但是,那样就让她错过了你在的救护车,从此再也没能找到你……”

我抽噎的声音大起来。

他拍拍我的背,手臂拢了拢,让我趴到了他的胸口。

“别哭了,房间这么安静,你哭起来像打雷一样   。”

我抽泣得更大声了,好像真的在打雷。

他低下头,我感到了一份触觉。

我没去想。

我关掉了大脑思考的那扇门。也许从第一声雷声起,我就无法正常思考了。

“睡吧,这么多年……找到了你。”我感到他的手握成了拳。

原来他也会,朝天握拳。

第二天一早。我斜瞥着他胸口那道红印。他揉着肩膀。

“还是买一张新床吧。”我低着头剥鸡蛋。

“行。你说买那就买。”他套上帽子。“我先走了。”

“等等……”我叫住他,他回头,等待着。

“我可以下楼去拜访阿仔和他,他的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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