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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妹妹的诀别信

我知道,你那么对小娟,是故意的。

你在气我那日剪烂你的假发。可我不后悔。你难道不知道,我不忍心,看你戴那统一的粉色假发,邻居私下都叫你“鬼女子”,你不在意,可我听到耳朵里,止不住叹息。现在你没了假发,也没买新的。你不说,但我知道你对我有了新仇。

我不怪你,剪短小娟的发。她说要让长发拖地,我虽然面上没说什么,心里还是有点瘆。

但是,我最近反复在想——躺床上时、看书时、吃饭时,都在想:你剪短小娟的发,是对我的报复,还是对她的?

小娟与你无冤无仇,就算你对她有微词,也请转移到我身上。我代她受了吧。

那日,你坐在摩托车后座,从我和小娟身旁飞驰而过,徒留我们两个在后头,看你对我们得意地挥着剪刀。

小娟尖叫一声,扑到我怀里大哭。

我在原地恍惚,不知何时,你就像这样离我远去。以前是走着走着跑我前面去了,之后是坐着轮船在我面前远航了,现在又变成了摩托车吗?

如果我没记错,你一直想要学驾驶摩托车。可你现在尚坐在陌生人的后座,那人是何方男子?

再过几日,你又要远行。我想在这关头说一些体贴的话,可你大抵,不想听。那日,奶妈将你狠狠骂了一顿,你躲到自己房间。我上楼,在你门后伫留。

我上了阁楼,坐到地上。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两个不再上阁楼玩了?没有人告诉我们,我们也没约定过,就这样默契地,抛弃了这个角落。

我注意到我们童年时经常使用的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童年遗物。请原谅我,居然用遗物这个词。也许我看到旧物,生出了哀悼之情。

不曾回来之物,时光停滞其中,西洋棋、狗公仔、音乐盒、杂志书、手绢、头绳、足球……那是童年的我们所有。

我拿出那张杂志,其实哪算是杂志呢,那是你将父亲每张报纸的笑话栏目剪裁下来,装订成册。你一开始说放在自己的床垫下面,方便随时翻阅。不知何时落到这个角落,也许是保姆拿过来丢在这儿,你忘了。

你一直富有幽默感。小时候更是,立志要成为说书小姐。母亲笑你,哪有女子去说书的,但你很坚持,我当时也不理解,现在呢……也许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再拦你了吧。

说到这里——爱看报的父亲,会不会就是因为报纸笑话栏目的缺失,所以变得如此冷漠木讷?

不该说他坏话的,他毕竟对我们尽好了责任,况且,他连你剪报纸的事都视若无睹。也许当年唯一支持你当说书小姐的(我们家人中),就是父亲了吧。

很可惜,我到现在也没沾染一点——和你相处那么多年——说笑能力还是令人咂舌。小娟说我是不是从未大笑过,我说我不正在微笑吗,她摇摇头,没有幽默感的人是不会大笑的。

也许是这样,你总是大笑。有一次在饭堂,那时我们年纪还小,还很年少。你坐在比你还高的椅子上,晃着脚,仰头大笑,那时阳光正好从你背后的窗玻璃照射进来,在我那个角度,太阳那个大金球,竟在你口里,你好像在吞吐日月。

我从箱子里拿出那些东西,只遗留了那张报纸笑话册,还有你留在里面的发绳。我攥着你带发绳,躺进箱子里,就像我们童年时常常做的那样。

我隔着衣物,压着你的笑话册,摩擦中纸页发出脆脆的声音,毁灭。也许我是什么“豌豆王子”,背后像是压了火炭一样,辗转折磨。而你很灵巧。你枕着如此脆弱易折的册子,却没能扰你清梦,也没让册子受损。

你也许不会知道。你在楼下大哭,我在纸箱失眠。

我们的关系,是什么时候转折的呢?

你说我装傻。转折点,你、我,心知肚明。

可我宁愿认为,是小娟的到来,在我们之间建起了一道墙。

这当然不是她的错。(我涂黑了一个词,因为刚才一走神,不小心写成了“错过”。)

你肯定要摇摇头,说不对不对,应该是更早,更早,在我上大学,你刚上中学时。或者是我涂黑你的白裙子,你偷抽父亲的香烟时。

又或者,都不是。我们只是正常长大,正常上学,正常走在人生路上,然后一个眨眼,就错过了(一直用“错过”这个词,也许是印象太深)。

你知道么,我二十岁时就再也穿不下十六七岁时的轻薄衣衫;什么时候男孩子流行穿西装,没想到穿上了就再难脱下,好像一脱下,就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你被送去了西洋几个月——时到今日我仍痛心,我相信妈妈,爸爸,奶妈,家中众人,都有同感——你染上了烟瘾、酒瘾,甚至,我不忍看,你身上红紫的痕迹,是跌伤,还是——?

你刚回国那几日,父亲一直沉默,母亲整日惶惶不安,在家来里回走动,好像这样可以掩饰焦躁。父亲虽然没说话,但我知道,他在责怪自己:一怒之下就送你出去。雪茄飘出的青烟模糊了他的眉眼,你看,悔恨就在里面。

奶妈也不再待在客厅,终日守在厨房,有时我看她在厨房坐着,支着手臂打盹,问,为什么不去房间睡。她说,小姐不会原谅我。

她怕你,也爱你。她斥责你,是想要教好你。虽然我也不理解,她为何要向盛怒的父亲建议,送你去离家千里的地方。

那时父亲正气你天天逃学,瞒着所有人,去歌厅驻唱。

这我是知道的。

我看到你半夜黑着眼圈,脸上艳丽的妆容失去了光泽,踮着脚上楼,扑到床上。我把你不小心落在门外的高跟鞋捡起来,拎到了你床边。

我正准备离开房间,你小声嘟囔几声,我没听清,凑近,你在哭。默默的,只有泪淌下。

我心里一惊,第一反应是逃走。到门口,我再回头看你一眼,只是一眼、我肝肠寸断——你眼底一片清亮,看着我。我闭目,走出去,阖上了门。

我忙于学业,竟没想过阻止你,也没想过阻止父母。

你今日是否已经原谅父亲一时的失策,母亲一时的忽视,奶妈一时的头昏呢?

你也原谅了我吗?

一时无言,难以下笔。

我们是什么时候,失去彼此的呢?

你还会回来,还是说,这只是我的妄想。

奶妈说也许你会找一个伴侣,   和外国人结婚,定居在那儿。

现在竟是这种世道,一旦和外国人结婚,伴侣就会转变国籍,永远成为那个国家的人。有人说这是好事,因为这给了那些想要抛却过去,一头坠入新生河流的人,一个机会。

你也需要这种机会吗?你也想要抹去记忆,每天早上六时打开窗户,对邻居说一声“古德摩宁”?

我知道,过往,你回忆起来,伤痕累累。你怪我,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抛弃了你。我当时没能给你答复,现在也没能。

你黯然离去,背影变小。我的心快碎了。

随后,一切如火车驶入洞穴,分不清白天黑夜,只听到了呜呜嗡鸣。

小娟在这时拉住了我的衣袖,对我说:“父母之命,我听了。”

我也听了。

你为什么不问我,可曾后悔。

你没问,你只是又开始抽烟酗酒,三更半夜才从外面回来。父母因为愧对于你,不敢说什么,父亲越来越沉默,雪茄的青烟也掩不住他眼角的忧愁。母亲也变了,不再待在家中,照看她的花花草草。她好像突然觉得厌倦了,好像用了了半辈子才发现自己此前的人生无聊至极,开始穿金戴银,和夫人太太们每天逛街采买,看戏打牌。

有时晚上,你们会坐不同的马车回来,在家门口碰见,彼此只是点点头,不像亲母女,倒像住在同一个屋里的租客。

我站在房间的窗户背后,有时看到这一幕,我盯着你,你没有抬头,即使你知道我在看你。

你只是在行自己的路。

你定下去国外的计划后,便不再回家,搬到朋友家去住了。奶妈有时会到我书房转悠,等我注意到,一般都会问同一个问题:“妹妹回来了吗?”

我们都在屋里,当然知道你回没回来。只是,她好像把希望寄托到了我身上,觉得你会悄悄返回我处。

“你觉得,我会把她藏起来吗?”

我这句本是反问,她却讪讪地低下头,快步离开了我的书房。

那个人来的时候,我正在书房临帖。小娟叫我把字练好看一点,方便写喜帖。我笑,练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怎么可能短时间就大幅进步。她低头,脸微红,好像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我这才意识到,时间飞驰,婚期将至。

当时,我哑然,我一向不擅与女子交谈,和你在一起时,都是你主动引导,总能让我们二人皆欢颜。

我怀疑那个人就是那天骑摩托的人,他身材高大,有健壮之美,穿着年轻人间流行的飞行夹克,面上焕发着青春光芒。我估摸他和你同龄,所以你们才能玩到一起去么?

你之前看我长出少年白,拔掉,嘲弄我,以后会老得很快。我长你五岁,如今,二十二与二十七,竟是两个年龄段了么?

你比我小,你却先写遗书。你说,以后财产都留给社会,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儿童和饥寒交迫的穷人。我忍不住说,不给家里人留一点吗?你侧目看我,那目光令我胆寒。

我有家人吗?到时候。

我不知道,也许我早你先去,也许我步你后尘,不过我们总归,会一前一后,去到阴冥。

你还写有其他什么,我已不记得。但是你那苦丧的表情,拿笔时颤抖的手,时不时浮现在我心中。

你说你不知道会不会写信回来,跨洋信件很贵。但我希望你到了那边,不想死了,就告诉我。不知你是否随身携带那份遗书,如若那张纸已不重要,交给我吧,我帮你烧掉。

我带那人到我们的地窖。家中人丁减少,夫人也没理事,地窖放的酒缸覆盖了不少灰尘和蚊虫尸体。

带我来这里干什么。他不解地问。

我思绪飞远,手搭在一个缸上,拂去灰尘,扬起的灰呛住了我和他,他稍微走远,咳嗽着。我没动,强行忍住了喉咙的刺痒,埋头向酒缸。

你干什么。他很惊愕。

我面带微笑,果然是这缸,我们当时一同喝过的。是好酒,经过岁月洗礼,更加醇香。他也被香味迷住,来到缸旁,痴痴地闻着。年轻人总是容易被酒香迷惑。

我说,你要吗?他摇摇头头,随后又点点头。

我让他尝。

反正家里也没人再喝。自那次以后我再不喝酒,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让他随意,他拿着木勺,直接从缸里舀酒喝。

我看着他粗黑的短发,说,我曾在这里和你喝酒。

他嘴里含着酒,咕哝不清,说,什么?

我说,我在这里和我妹妹酩酊大醉。

他放下勺子,暂停,听我讲。

我们犯下了错。

什么时候的事?他皱眉,问我。

也许是不久之前,也许……太久以前了,我记不太清。我捂着头,陷在回忆里,况且那时候醉得没有意识,哪还能分清朝夕。

你说谎。他冷冷地看着我。

我说,骗你干什么?有用吗?

我转身离开,留他一人在那。

我告诉他,有什么用呢?你会怪我吗?要怪就怪吧。也许我只是想让他难受一下,就像你用剪刀剪掉小娟的头发一样。

我们扯平了。

比赛台词是这样说的吗   。

你喜欢看拳击比赛。在家总是守着收音机。偏偏那频道总是在午饭时开播,除了你,家里人也许都不感兴趣。有一次,妈妈在吃饭时,受不了,关了收音机。你放下碗筷,说,你凭什么关我的收音机。

爸爸说,你怎么跟你妈说话的呢?妈妈继续吃着饭,不理睬。奶妈说,你要是想看,尽可飞到西洋去看,在真实的竞技场,不会比收音机的效果差。

这谁不知道。只是你没有去海外的打算,所以你天天跑去歌厅,只是因为那里,收音机随客人喜欢,自己选频道,无人打扰,无人暂停。成为驻唱,只是你顺意而为。

你有一副好嗓子,等你去了那里,你是要继续唱歌,还是天天去看拳击?这些是你之后会想到的,我也只能想象一下。

当时,你说,不然你对我负责吧。我说,我是你兄长,无论发生与否,我生下来,就对你负有责任。你沉默了,我意识到说错了话。“兄长”这个词,在这时是禁忌。

从此,你很少再喊我“大哥”,我也很少再从嘴里呼出“小妹”。我们不提,逐渐也习惯了。只是有时,我在书房,看到你从窗前走过,我会忍不住停住笔,嘴里自然地喊出:“小妹。”

你会稍稍停顿,随后又目不斜视地,继续走你的路。

我跟你道过歉,说了无数次。你一开始还有所反应,后来只是,面无表情:你情我愿的事情,有什么可愧疚的。

我宁愿你有些表情。否则,你对我的存在,再也没有波动,是吗?

我们喝醉了。意识却很清醒。你很明白、我也很。越想逃避的越是钻心入肺,只留人每每半夜,火烧火燎,骤然转醒,睁着眼睛等天光。

我几乎从来没有尽过兄长的责任。生病时,是你照顾我;我埋头书本,生活常识的匮乏令人惊讶,所以你帮我系领带,配衣服,定要我“光彩照人”;皮鞋坏了,你总是比我先注意到,拿给工人去修补;有时我读书到深夜忘记吃饭,你总会给我煲热汤,端过来。

不过这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是在我们不再亲密称呼彼此之前。

我们比起来,你反倒更像姐姐。疏远我之后,你才变得更像妹妹,更调皮、更活泼,也更真实。而我现在,想要撑起兄长的样子,你却要远渡重洋了。

小妹,你告诉我,你真的放下我?

你就这样,远远地随海波消散,留我一人在码头。还记得小时候吗,你和我到滩边捡贝壳,我们目睹了海鸥迁徙,其中一只突然飞到我们身边。我们不敢惊扰,动作暂停在那儿。直到我实在憋不住,笑了,海鸥立刻飞上了天。你埋怨我,都怪你,把海鸥惊走了。没想到这次,你也要像海鸥一样飞走。

你就这样丢下我吗?

海鸥还有归来日,你呢?

最近夜里,反复想到你小时候笑着跟我说的那件事。

你还记得吗,新年,大人们在屋外打牌,我们二人躲在姥姥的床上,盖着被子,嘻哈打闹。你告诉我,如果你察觉自己要死了,会像猫一样,静静找一个没人(尤其是亲人)能发现的地方,蜷缩起来。

每想到这,我都忍不住泪湿眼眶。你看到了,肯定要笑话我。

你未来又要看谁流泪,为谁发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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