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1. Amos與佐藤

阿默擦擦鼻頭。

一低頭,果然看到手套上沾了一串閃亮的鼻涕。

殘舊手套的人造皮面已斑駁剝落,爆出的海綿碎粒跟鼻涕混和在一起。他用拇指跟食指夾一夾被凍僵的鼻頭,半點感覺都沒有。

莫斯科這鳥不生蛋的地方真的太冷了,是想冷死誰啊?

阿默的好手握著雪鏟桿,以機械義肢把滑落的圍巾拉上去裹緊半邊臉。

義肢帶隔溫塗層,其與斷臂連接之處不該感到那麼冷,但冷氣似順著微晶格金屬鑽入肌肉纖維並結霜,阿默知道那只是幻覺。

媽的,也許該讓鼻涕結冰,那就不用再抹來抹去了。他只想快點回到車內,那沒比外頭暖多少,至少不會被凍死。

⋯⋯今晚去擦澡是好主意,把自己弄乾淨點更有望爬上博士那張暖床。呵,還要像特安德斯的站街妓女般,漫不經心地在博士面前走來晃去,再彎腰撿些什麼秀一下他那緊翹屁股⋯⋯

阿默強迫痠痛的手臂使勁,一鏟子嵌入腳前的雪地。

入鏟太淺。他起腳一踩、兩踩,直至三分之二的鏟面嵌入厚雪中。

他端起愈來愈重的鏟子將雪倒進鐵桶,手臂抖得誇張,連帶他整個人都在哆嗦,每根肌肉都正被火灸燒。

⋯⋯到底博士跟他的新玩具死哪去了?這麼久都沒回來,他要先躲上車抽根菸再⋯⋯

阿默抬頭,不覺跟在雪原中的巨人神像對望,巨像再次無情地吸走他的思緒,似迫令他放空腦袋,只管仰望祟拜。

風霜凝結在巨人神像的表面,令其覆蓋著一層薄薄白霜。神像仿佛是一枚連合天與地,雕刻過分華麗的大釘子,釘在地上,卻把部分天空拉扯而下,像釘死了一匹布,頭頂牽扯著風雪的漩渦。神像早被白雪活埋一半,成為無垠雪地的一部分。祂手握一把巨大的機械劍,劍尖垂地,沉重悠長的力量壓於其上,似是這段歷史把雪粉壓得實在、壓得平整。

神像與阿默此時的姿勢竟有相似之處,只是神像有忽明忽滅的機械劍,而阿默的機械義肢不懂發光。一想到這點,阿默便把下巴擱放在手背上,雙手交疊在豎直的鏟桿頭上。這座神像算老得不快的,還能保有左殘右缺的燈光。

阿默想,不知道這尊冰封的神明現在在想什麼,一天天的,被大風大雪蒙面搧耳光⋯⋯

然後,風聲不同了。

吹哨般的風聲有點走調,他轉頭便見在白濛濛的風雪中若隱若現的兩道人影。風雪太大,百米之外便人狗不分。此刻,領頭的黑影正舉手向阿默揮動,阿默也揮手回應。

「⋯⋯阿默⋯⋯阿默斯!阿默!」

博士邊呼喊他邊走近,被圍巾蒙住的聲音像發酵麵糊上爆破的稠密氣泡。

新人跟在博士身後數步之遙,像條亦步亦趨的小狗,步履穩健乖巧,看起來與他差不多高。

博士好像說過⋯⋯新人是前任軍人?犯了政治罪所以被殖民地放逐了?

嘖,之後未必能把新人當成小弟使喚了。

當兩道人影走得夠近後,阿默便領頭帶他們到火車後較不吃風的位置。

「這是阿默斯。」博士的聲音清晰多了。博士伸手向後盲拍著新人的肩膀,「他是⋯⋯你叫什麼名字?我記得好像是⋯⋯」

阿默搶答:「佐藤?」

博士跟新人同時瞪大眼,前者是茅塞頓開,後者則是訝異。

博士道:「對,佐藤,他是阿默斯。阿默,佐藤冬應。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猜到他的名字。」

「我保證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見他。」阿默前後擺了擺手臂權充打招呼,不想舉起那隻快從肩窩離家出走的痠痛手臂。「嘿,沒人叫我阿默斯的,叫我阿默吧!」

「⋯⋯你好。」許是不習慣在風雪中說話、許是太害羞,佐藤那比蚊叫還小的聲音很快就被烈風當美點吞嚥。

博士拍拍新人的背示意其跟上,便走到車尾,吱嘎一聲拉開了鐵欄閘門,以雙手抓緊兩邊欄杆把自己拉上車。阿默見狀立即扔走雪鏟,乖巧地衝前去托起博士的腰背。

「小心、好!」

爭取存在感這招見效了,博士轉頭看看他,又看看雪地上散排著的七、八個鐵桶。「多裝兩桶就回來吧。」

幹。

阿默立即打趣:「好!別把我丟在這就開車啊,別有了新人忘了舊人!」

新人也戴著層層疊疊的大圍巾,而臉上唯一外露的眼睛不帶笑意,毫無幽默感。

⋯⋯是跟那雙黑色眼睛一樣無聊的人吧。

雖然不能指望新人在「被賣」的第一天能有多歡天喜地,但阿默一想到要跟正經先生在末日列車中相依為命,他那被風雪吹破的心情就更破了。

博士向新人講話的聲音愈來愈遠,似在解釋他們要取雪化水的原因。

阿默看了那雙背影最後一眼,拔起雪中的鏟子向前拋,死死瞪著那令他痛苦的主謀。好一會兒後打了一個冷顫,便認命地走上前撿起它。

***

此早,阿默邊走出小廁所邊把濕毛巾甩上頸,沒走兩步便閉上眼。

在火車上旅居了半年,車廂內外都摸透了,他只憑記憶走都能暢行無阻。

他邊向前走,邊手欠地伸出食指滑過旁物——椅背、空氣、桌緣、空氣、椅背、空氣⋯⋯

因應長住及實驗室需求而粗糙改造的火車內籠並不顯好,但也還過得去。

阿默像抹孤魂般遊過兩節車廂,走到車廂連接間,伸手摸到側門柄後便推門。

瞬間撲抱而上的轟鳴聲在耳裡摩擦出火星,點燃起凍了一晚的靈魂,讓他的指尖漸漸升起虛幻的暖意,不知是因為燙還是凍而微微顫抖。

阿默睜開眼睛,掠過眼前的是散落在廣闊雪原上的荒廢水泥屋,似一堆堆被遺棄的積木。

視線舔過白與綠星星點點交雜的融雪草野,一直前奔,攀上山嶺群峰去尋找太陽。

唷,今天陽光不錯。

阿默有意識地去尋找視野之內的巨大神像,卻找不到,可能得更接近大城市才有。

離他取雪化水的莫斯科已有兩天,火車追著太陽跑,進入新西伯利亞後得見其完整面龐。每當太陽白爆得像顆超新星,代表他的工作量也同樣超載炸裂——阿默倒不討厭來回搬屍十幾趟,至少可以坐上車頂吹吹風。

上天可憐他這個殘障啊!有了新人之後,他的勞動應可減半吧?

不是說阿默的社交力無處發洩,只是他認清了無法憑一人之力保護博士周全,若再發生之前的「馬賊事件」⋯⋯

總之,博士常掛在嘴邊的聘人承諾總算落地了。

想到新人,阿默的心就擰得像頸上的毛巾一樣皺。

⋯⋯這樣的人若獨自流落在外,肯定很快會死吧。阿默聽說東方人都很奸狡,是他們這個特別蠢嗎?

新人跟阿默一樣是數國混血兒,父母應該至少都是兩國混血,再加上祖外父母⋯⋯太複雜了,去推理血源也沒有意義。現在誰沒有至少四國血統?(不過像阿默般有十個養父母的人還是少見)。

新人姓佐藤,黑髮黑眼,混血臉容更偏向東方輪廓——丹鳳眼、心型唇。阿默雖也有亞裔血統,卻是金髮藍眼,養父母更以以色列先知的名字為他命名。

偌大的火車中雖很少活人,但鎖碎小事不斷,除了打理種出植物人的田外還要保持火車順暢運行,阿默每天一睜眼便連軸轉至凌晨。如今要帶新人,只能讓新人緊跟著他屁股後跑流程。

跑了三天後,新人已基本上手,而他們的對話內容只限工作。

佐藤沒問阿默為什麼一眼就猜出他的名字(阿默有一個養父是日本人,曾跟他說過舊日本具夫妻同姓的規定,佐藤又是第一大姓,到2531年就全國都姓佐藤了)。不止缺乏好奇,佐藤很可能也缺乏聲帶,都不說話,只用靜穆黑眼去觀察萬物,阿默只示範一次的事就上手了,但在人情世故上又是十分的蠢。

在這只有三人的窄長國度,不跟前輩同事套近乎、不去諂媚奉承博士,只是默默看、默默幹。他倆三天下來的對話不超過二十句。

這樣各自為政的同居者本應是阿默的「理想型」,他該心滿意足。

⋯⋯但他沒有。

因為將會橫亙在三人中間,秘而不宣,只能解讀空氣的那件事。

因為他找不到機會去跟佐藤暗示這流動密室中的不成文規定。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