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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戒堂

無論位於巍天宗內何處,只要抬頭,第一可見的就是主座所在的隅修閣,以及在其之下,秉戒堂獨佔一座山頭,終年燭火不熄,夙夜皆有人影晃動,秉戒堂律者各司其職,只聞其名,難見其人,除了有寥寥數人曾見過律者躅肴真容,其餘四名律者身份、行蹤成謎,唯有凶名在外,或稱公正嚴明、或稱人面閻王。

秉戒堂立有誡碑,於近穹域跟倚坤域之間,有冤之人,可以將訴求寫在誡碑之上,若是字跡消失,代表律者已經接收到了。

此時秉戒堂內酒香四溢,律者荏悔端坐於書案之後,身著青竹銀線暗繡黛色襟袍,束髮成冠一絲不苟,右手抓了一桿筆,左手抓了一壺酒,氣定神閒的一口酒一行字,刷刷的寫,如有神助。

在喝酒的間隙,還空出嘴來問:「穆翡恩。躅肴,你何時才要將她交出來?」

一旁的瞋戮聽見這個名字,停下了磨刀的手,轉頭看向躅肴,沈默不語等待著他的答覆。

躅肴此時茶香氤氳,瑩玉白子、墨靛黑子在手,左右開弓的在棋盤上廝殺,相比整室的忙碌,他的一派閒情雅致可說是毫不相干。

一直酣睡於窗邊臥榻之上的隤眠(ㄊㄨㄟˊㄇㄧㄢˊ)悠悠轉醒,但維持著相同的姿勢,一對透著冰藍顏色的妖異雙瞳骨碌碌地轉動,無聲看著在棋盤邊的他。

直到一子落下,局勢已定,躅肴雙手方歇,自若地攏了攏袖子,舉起香茗於鼻尖一嗅、淺抿一口,無視一旁瞋戮嫌棄他此番作態的眼神。

「她已經在朔牢之中,何來我放不放人一論?」躅肴輕聲說道,語氣略帶疑惑,像是真的不懂這個問題怎會被提出。

荏悔又灌了一口酒:「當日祁燦旭所言不只如此,不是被關押,她必須完成磐貞,與其他——」

躅肴慢悠悠的打斷他:「祁燦旭甚至不敢親自去捉拿她,他懂得什麼?穆翡恩無法與其他弟子一同修行,她太過危險。至於你,荏悔,你就這番信了祁燦旭的話?想來是躅肴不自量力,錯以為自己是真正為天下謀籌之人?」

輕嗤自窗邊傳來,隤眠輕笑:「這一點就著的樣子可不像你,躅肴。那祁燦旭雖然神神叨叨了點,不過單憑他接了主座的傳承,那些話信幾分也無妨。」

「我也是這麼想的。」瞋戮將刀藏鋒,別上腰際。

「諸君都對穆翡恩很有信心,想來是忘記當日她於凡界重傷數十人的事情了?」躅肴的語氣仍難辨喜怒,秉戒堂裡的燭火搖曳。

隤眠翻身朝向躅肴:「據程奕炎所言,她身上的古怪以生靈生機為食,以巍天山豐沛靈氣壓制足矣。」

「那他是否提到傷人之時,穆翡恩是何種情狀?」躅肴反詰。

酒瓶落在桌上發出悶聲,荏悔淡淡開口:「情緒失控,暴起傷人。」

「為什麼會情緒失控?」

荏悔不言。

躅肴自顧自的說著:「凡界苦神病久矣。神病者,年志學,長寐氣衰而亡。」

荏悔猛然抬起頭,就見躅肴繼續說了下去:「這是明璟曄的證詞。凡間治病救人,治表裡卻不及神魂,這『神病』之名卻取得模糊,無數青蔥少年無故昏迷,沒有病因,卻一覺不醒從此與世長辭——除了穆翡恩。」

「凡人雖看得淺顯,此次卻是歪打正著了。」躅肴慢條斯理的拾起棋盤之上的棋子。

隤眠終於坐起身,疑惑的問:「軀殼查不出問題,難道問題出在神魄之上?」

「面露癲狂,嗜殺好鬥。這是她剛醒過來的狀況,隨後紺霧瀰漫醫館之中,所到之處人人枯槁。」躅肴眼神掃過在場眾人,在其中一人臉上多停留了一瞬。

那人雙唇緊抿,手裡忍不住摩挲著刀鍔,咬牙擠出話語:「與我無關。是你說的——時機尚未成熟。」

「當然知道不是你,只是這麼一來,誰種下的邪種,仍須推敲......」

荏悔突然開口:「在這之後,穆翡恩不是又修復了那些人嗎?」

躅肴得以從他眉眼處讀出在酣醉褪去後顯現的慌亂,他的老友,這是急於彌補剛剛忽略了神病這件事啊。

荏悔見他不說話,又補上一句:「她的言靈天賦已經顯露,正如祁燦旭所言,甚至強大到幾個字便能救回那些人,她——」

「你在轉移話題,」躅肴提示道。「救人與傷人從來都是兩件事。」要是她之後造成了傷害卻救不回那些人呢?或是根本不想救人呢?

隤眠看出兩人之間的角力,漂亮如冰雪一般的眼珠無所謂的翻了個白眼,雙手放在腦後,又倒回了榻上:「我算是看出來了。躅肴,你要的不就是她不會傷人的保證嗎?你要求個絕對,可是你看那個玄瀧,如今不也在朔牢之中。」

「玄瀧與她不可混為一談。」躅肴語氣稍沉,「玄瀧明知故犯,穆翡恩卻如稚童執刃,無知卻強大。」

「所以你要她讀書明理,像菩提祖師一樣渡她,」隤眠慢悠悠道:「三個月已過,是朽木,不是朽木,也該有個分辨了。」

他翻身下榻,沒個正形的晃蕩到躅肴面前坐下,伸手將盤中白棋黑子囫圇分了兩邊,打亂了躅肴原本一子一子收拾的動作,引得對方投來意味不明的視線。

隤眠恍若未覺,將成堆的棋子一股腦兒的撥進棋簍之中,抬眼時輕飄飄的說:「你事事皆要算盡利害,碰上了這麼大的變數,很氣餒吧。」

棋子落入碗中的聲音停了下來,躅肴眉眼彎彎,眸色暗流湧動,卻看起來更加危險。

「不能在我面前撒謊,你知道沒有用的。」隤眠也笑彎了眼睫,「你與祁燦旭所求殊途同關。順勢而為,不見得算輸啊。」

「呵。」躅肴輕笑出聲,宛如醞釀已久的風暴在轟擊的前一瞬驟然崩解,他說:「豈是輸贏的問題,順勢而為......也不知誰會後悔。」

「既如此,考一考她也無妨。」

程奕炎取了令牌,再一次踏進巍天禁地,回想彼時將穆翡恩帶進此處的情景,不免有些恍然。

那是⋯已經三個月前的事情了,他想著。

他繼續往內走,沿途經過其他小屋,此時的朔牢異常的寂靜。

上次由律者躅肴將他攜入此地,此次他獨自走在這裡的街道上,才恍然生出危機感,周圍的一間間小屋住著的人,不論看起來再怎麼難以構成威脅,都曾是惡名昭著的惡棍。

此處無法使用任何法術。

穆翡恩除外,程奕炎並不曉得她是什麼東西。

那瞬間如鴉雲蔽日的場景,他都幾乎能聽見來自自己骨頭縫嘎吱作響的細密聲響,本能的畏懼與冀望逃離......

思索間,他走到穆翡恩所在的小屋,從藩籬間,看見她短而尖刺的奇特髮型。

穆翡恩一如往常,躺在庭院中一截斷木之上,頭微微仰起,而世界在她眼前傾倒,一位面若冠玉,挺如松柏的人影在一步步走來,倒立的視野讓她難以辨別出來人的五官,但他既挺拔又僵硬的行走姿勢,平緩的宛若一尊滑動的雕像,沒有多少正常人這樣走,就算是真正的仙人也不這樣。

嗯⋯⋯穆翡恩思路一滯,她怎麼知道的?

於是噌的坐起,正好對上一雙瞇起得恰到好處的眼眸,那屬於進門的男子,他一如繼往的輕蹙著眉頭,而穆翡恩不理解他總是苦大仇深的是為什麼,青春疼痛都不知道他在痛什麼,明明年紀小了自己幾歲,卻舉手投足都要顯示出所謂氣度。

穆翡恩只看得出他在試圖營造那樣的氛圍,因為早已見過了所稱的律者。

程奕炎——這位穩重少年站到了她面前,遲疑了一秒又退了幾步,他們之間隔著五步的距離,穆翡恩見他抬手自若地順了順他本就沒有一絲皺褶的前襟。

「修煉常自觀,省而拓海沉,這為何意?」程奕炎問。

穆翡恩猝不及防被問的一愣,因為太過突然而可以從面上看出她的錯愕,程奕炎略偏頭,欲言又止,像是要補充他的題目,臨了又憋回去了。

穆翡恩還沒搞清楚狀況,但她回想了一下,這兩句話的確有在律者躅肴給的書籍中看到過,在那厚厚一摞書中最上面那本、第一頁就看見了,旁邊寫了兩個批註,一個字體規整端正之肅然,一個行雲流水之閒適,她兩個都看了、兩個都覺得各有道理。

想到現在可能是考試,她回答了更像公民考試該填的答案。

「修煉的時候呢,應該要常常反思,自我反省之後,心境就會越來越寬廣,像大海一樣。」她不記得完整的批注,只能憑著零碎的記憶拼湊出個大概的意思。

程奕炎又問:「氣有清濁,揚清氣而棄濁者,終剔凡骨而化仙身,此為入門下也,則中階、更甚的高階為何?」

穆翡恩:蛤?說人話!她焦慮的踢著泥沙地,沒有想到都到了這所謂的近穹域了,竟然還要考國文注釋。

這個問題她雖然讀過,但這裡的批註寫的更抽象了:「中階是可以將吸納的清氣,從影響自身到擴散出去,影響外部;更高階的是自我與周遭清氣渾然一體,靈力如山川,得掬江河而挪山海。」

他面不改色:「其中關竅為何?」

穆翡恩迅速接上:「篤自而實,投諸於世間,俯仰恭行與天地一氣,逐流天地而成乾坤。」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把這句話看進腦子裡的。

「修仙一途意在爭先,然山亦有峻丘之距,水有窪淵之別,既如此,仙途意義何在?」

她下意識就想回答「我又不會修仙。沒有意義,大家都會死。」——那自己先前回答的這麼認真的意義何在?

好吧,她可能是想念自由跟外面的日月空氣了吧;平常動不動把「隨便」掛在嘴邊,突然拆穿自己還是有所求,其實有點難堪。

「據你們的說法,成仙好處多,不然也不會人人修仙,長壽、法力、名譽、權力,不勝枚舉,在有限的時間裡追逐可見的目標,倒也不算白活。」

程奕炎:「怎麼就不算白活呢?若是終其一生都——」戛然而止,他持重的表情出現裂痕。

穆翡恩:「那你能怎麼辦嘛。」說出口她就後悔了,這聽起來像是在頂撞他。

不過她也沒講錯啊,沒做到又能怎樣呢,又不是遊戲、不能重開一回合。

程奕炎頓了一下,久不作聲,穆翡恩發現遲遲等不到下一題,疑惑的抬起頭,發現他正端詳著自己,眼神透露著複雜的情緒,穆翡恩分辨不出來,只是被他盯得不自在的視線飄忽起來。

似乎是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視線對人造成困擾了,程奕炎又抬起手順了順他應該是用名貴料子製成的衣袖,因為其垂墜自然、毫無褶皺,動作間掩去失態的神情。

「最後一問,」他像是整理好思緒,重新用他清冽的嗓音提問:

「汲天下之靈,渡你一人,是為己慾,或為眾生福?」

……

等等,穆翡恩回答:「問我沒用,我又不能修仙。」

程奕炎:「泛指擁有一切常人所沒有的能力。」

話都給你說。

穆翡恩想像不出來自己當仙人的模樣,只能俗氣的把法力想像成財力——既然能實現的東西差不多,要是有天她從別人那裡賺來很多很多錢,她當然可以做慈善捐出去造福社會,然後搏一個漂亮的名聲...那麼終歸還是利己,因為她有再多的錢也難以幫到「所有」的人,利己還是大於利他的。

利己。她能說出這個答案嗎?

穆翡恩:「我不知道。」

死一樣的沈默降臨在這座小院子,直到一根枝枒從隔壁院落越過矮牆,不偏不倚的落在他們兩人之間。

伏眈別扭的說:「穆姑娘,你也別氣餒,這小子估計就是來誆你的,只是背書怎麼可能就放你出去呢?聽你那急迫勁兒。」

意外的,程奕炎朗聲說道:「律者有令,今夜子時,你將奉命進入淵海樓,之後去向,靜待十天後的賜靈行宴。」

是可以出去了?

她伸手攔住程奕炎正要轉身離開的動作,詢問:「賜靈行宴是什麼?在那之後我就自由了嗎?」

程奕炎重新認真的端起自己那副讓人難以生厭的小君子作態,溫聲回應:「賜靈行宴是巍天宗每三年的夏至會舉行的儀式,實力出眾的外門弟子得以透過此次機會拜入不同的靈派,成為內門弟子,至於並非外門弟子的你,屆時便會知曉。」

「最後,妳似乎有些誤會,在宗門知曉妳到底到底是怎麼樣的威脅之前,不,在宗門確保你能控制好自己、而不對其他人造成威脅之前,自由二字,提了也只是徒增傷愁罷了。」

穆翡恩收回「難以生厭」四個字,他蠻討人厭的。

他邁出去幾步,復又回頭:「穆姑娘,就算宗門真的放你走,你也無法回到凡界,因為你在那邊的存在已經被抹去了...理塵池,記得嗎?」

穆翡恩控制住自己不要抓起地上那節樹枝丟到他臉上。

程奕炎帶上了門。

她慢慢吐出了憋在胸口的那股氣,伸手抓起小樹枝——

下一秒,鬱紫濃厚如墨從手掌間炸出,如小閃電般崎嶇的纏繞著無辜的枯枝,瞬間將其化為齏粉,而又吞噬殆盡。見狀,幾顆探究的腦袋從矮牆邊上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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