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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 第一章

楔子

英國倫敦,市中心辦公大樓的頂樓辦公室,刺眼陽光穿透大片落地窗射進室內,兩辦公桌後面成套的資料櫃,佔據了辦公室兩邊,高級的用料和新穎的設計看得出使用者與眾不同的身份。

一雙男女坐在辦公桌前,面對面處理著各自的工作。

兩人看上去年紀約四十出頭,金髮碧眼的外貌任誰看了都會認同這是一對俊男美女的組合。

確實,身為頂尖跨國投資公司的總裁與執行長,兩人從結婚開始就是業界的銀色夫妻,十五年來沒有任何緋聞,乾淨到連狗仔都懶得花時間在他們身上。

一年多前,老董事長過世後,兩人順理成章接棒,半年內就穩定局勢,同時更積極開拓亞洲區的業務,一下子就交出了亮眼的成績單。

現在的他們,是眾人眼中的人生勝利組。

一聲沈重的嘆息打破早晨的寧靜。

「怎麼了?一早就嘆氣。」冷霜文抬起頭,看著坐在對面的丈夫。

男眼神柔軟的看著他深愛的妻子,一眨眼,已經十五個年頭,他從未忘記結婚時的誓言,一路彼此扶持到了現在。

十五年了,他已經用盡最大的努力付出,還是看不懂她眼裡的情緒,那些數不清的夜晚,她望向自己的眼神,到底藏了什麼?

他試了又試、試了又試,最終他只知道,那絕對不是快樂。

對,她不快樂。

他知道那些最親密的時刻,她眼裡不是愛,是責任。

即便如此,她依然忠於他,稱職的扮演著無可挑剔的另一半。

「你要不要先回家休息?你看起來真的很不好。」見男人不發一語,她有些擔心。

早上出門時就覺得他今天怪怪的,心事重重的異常安靜,晨會時連高階幹部都發現了他的不對勁。

「Vera,」男人開口喚她,從自己的座位起身,走到她辦公桌前,「我們離婚吧。」他的話如同一道猛雷打下。

「Edvard你說什麼?」冷霜文不確定自己聽到什麼。

「Vera,我們離婚吧。」他又說了一次,低頭對上冷霜文驚訝的雙眼,伸手將她耳鬢落下的頭髮輕輕塞回耳後。

「記得嗎?我們結婚的那天……」他蹲下,握住她放在桌上的雙手,眼神清澈得像個小男孩。

她點點頭。

「Veronica   Levine,從今天開始,我將對妳忠實,以妳為榮、尊敬妳、相信妳、幫助妳、照顧妳,我將與妳分享我的一生。無論順境或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妳都會是我唯一的妻子,我將永遠愛妳,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他用標準的英國腔,再一次將誓詞背誦出來。

「那天聽到妳說願意,即便我知道妳不是真的願意,我依然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對不起。」她能想到的回應只有這個,十五年前的婚禮,非她所願。

「別說對不起,我答應過Einar,會好好照顧妳,這不只是對他的承諾,也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

聽到哥哥名字,她的心痛了一下……如果,他能健健康康的,就好了。

那年,因為哥哥重病,她被父親脅迫回到英國,嫁給他指定的男人……

她愛他,只是非關愛情。

感覺水氣瞬間聚集在眼眶裡,如果不是這些年來的磨練,按耐不住的激動一定會在下一秒落淚,但此時她只是顫抖的看著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些年,我知道妳並不快樂。」他咬咬嘴唇,思考著該怎麼繼續,「這段婚姻的目的我們都很清楚……這也是我們這些年來如此拼命的理由,現在我們做到了,謝謝妳。」

她盯著他,一秒都不敢移開目光,深怕自己漏接什麼訊息。

「我們擁有了當初想要的一切,也有了保護自己的能力,而現在我能,也應該,更是必須給妳的最後一個禮物,是自由。」

再怎麼訓練有素,她也控制不了自己的震撼了,成串的淚滴一洩而下。

「讓妳自由,去尋找妳真正愛的人,是我唯一想到,能讓妳快樂的事。」他覺得喉嚨好緊,「Vera,我們離婚吧。」他說了第三遍,溫柔而堅定。

「謝謝。」激動的情緒讓她險些連話都說不清楚,用力擠出一個笑容給Edvard。

十五年,他終於看到她笑了。

幾天後,會議室裡,律師帶著助理一同坐在他們對面。

「如果兩位對於這份協議沒有問題,那就可以簽字了。」一式兩份的離婚協議書放在面前,裡頭載明了離婚之後的財產分配。

這是他們,不,是他決定的。

他幾乎把所有能給的,都給了她,自己只留下「董事長」的頭銜,為的是繼續扛下公司。

她該是自由飛翔的精靈,當她能遨翔天際的時候,他必須成為她的後盾。

一切辛苦,他來就好了。

「我沒問題。」他率先簽了字。

「嗯……」雖然對上面的內容,她頗有微詞,但他用十五年來從未對她有過的強硬,決定了一切。

律師將兩份協議交換,兩人同樣簽了名。

確認沒問題後,律師將文件收起,遞給身後的助理。

「剩下的交給我們,處理完後會再分別寄給兩位。」

有默契的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們一同送律師進電梯。

「來吧,有個東西……關於Einar的,我想交給妳。」他接著按下往辦公室的按鈕。

「Einar?給我?」她跟著他走進電梯,按了最高的樓層。

「如果我說他是個天才,妳會同意吧?」他調皮的對她眨了眨眼。

「絕對會。」她沒有遲疑。

兩人一同走進辦公室。

「Einar規劃上海做為國外第一個據點……背後的用意,妳懂吧?」走在前面的他突然轉頭問。

這個問題讓她停下腳步。

上海,那個承載了她十年青春年華的都市。

曾經她在那裡找到屬於自己的舞台。

沒有家族的包袱,在那裡她不是有名的企業二代、社交名媛,只是一個靠自己雙腳一步步走上伸展台的模特兒。

那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雖然辛苦,卻是踏實。

每天每天,堅定的往夢想走去。

直到哥哥生病。

夢想終究只是夢想,人生給她的,只有現實。

幸好還有他。

十五年來,他們是最親密的伙伴,不管是事業還是生活,那些在人前的情感,都不是裝的,彼此間的默契也都是如假包換的……

「我懂。」她回答,「因為我。」

「妳的事,Einar一直都放在心上,」他從辦公桌下拿出一個箱子,箱子上面有個牛皮紙信封,「特別交代這件事一定要等老頭走了之後才能讓妳知道。」

她疑惑的接過,沉甸甸的。

「其實妳離家後到上海的發展Einar都很留意,他比老頭還早知道。」

「你的意思是……」男人的話讓她吃驚。

「對,Einar從二十年多前就開始預備了。」

拿著箱子一起走到辦公室中間,在茶几上打開,她倒抽一口氣,這反應讓他笑了。

「Einar一直都關注著妳。」他伸手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本雜誌,不意外,封面的模特兒是她,忽然看見十五年前的自己,任誰都會嚇到。

「只要任何雜誌上面有妳的照片,他一定都會買,這是Einar想念妳的方式。」

她感覺自己眼眶濕了,連忙抬頭。

「妳的秀,只要他身體狀況允許,都會排除萬難去看,當然,幫他瞞住老頭的人都是我。」他刻意忽視她的情緒反應,將雜誌一本本拿出箱子。

他在她身旁坐下,「Einar知道妳想遠離這個家,所以選擇不打擾……」他邊說邊把剩下的雜誌、海報都拿出來。

底下有一封泛黃的信。

「這是Einar臨終前留給妳的,交代我要等這時候才可以給妳。」他示意她拿起來看。

戰戰兢兢的打開,又一陣鼻酸,她認得上面的筆跡。

深吸口氣開始讀信,起先平靜的心情逐漸激動,看完之後,她的心裡五味雜陳。

「Einar知道這樣妳才會回來……老頭的個性妳也懂,他怎麼可能好聲好氣跟妳談?」當她終於把信看完,男人已經回到自己辦公桌前。

「Einar跟他斡旋了好久,老頭才答應用這種方式帶妳回來……雖然依然卑鄙,但至少……」

「我懂,謝謝。」她打斷他的解釋。

過了這麼多年,即便想起來還是會痛會難受,但也能釋懷了。

「還有這個,」他拿起一旁的信封,「這個是我們最後要給妳的禮物……只要妳點頭。」遞給她一個牛皮紙袋。

「還有什麼?要給我多少驚喜你們才甘心?」她不知該用什麼樣的心情來看眼前的「驚喜」。

「打開看看,不喜歡,就算了。」他催促她。

才翻開第一頁,她便瞪大了眼睛,這是……在作夢嗎?

「所以你那時候才……」她恍然大悟,明白了什麼。

「對,許多事情,必須從長計議。」他笑得雲淡風輕,她明白,手裡的「禮物」,是他一個人努力多年的成果,背後不為人知的辛苦,他獨自扛了下來。

「謝謝……」除了這句感謝,她想不到其他的回應。

「怎麼樣,有沒有嚇到?我密謀籌劃很久才完成的。比起上海,我想現在香港更適合,妳覺得呢?」他得意的抬起下巴,等著她的稱讚。

那帶著孩子氣的表情讓她莞爾,想起了小時候,她被他和哥哥寵成公主的時候……

「你為什麼……要做這些?」她忍不住問。

「我愛妳,但我能為妳做的只有這個。」男人收起臉上的笑,認真對她說。

「不,你做得夠多了。」十年,他對她的溫柔、體貼、呵護、疼愛,她清楚明白,或許這世界上真心誠意對她好的,就只有他了。

身在這個家族,沒有人能逃離宿命。

因此要說無辜,他比她更無辜。

本來跟這個家族沒有任何關係,卻在年少無知時以為遇到了願意栽培自己的貴人,花了幾年時間,才認清自己原來不過是家族權力鬥爭下的一顆棋子,他已經捲入這場宿命了。

「Eianr給了我所有的一切,而我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看著他受苦,身體、心理、精神……我原先不知道他怎麼撐過的,直到妳回來,我才明白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妳。如果不把妳顧好,他會不開心的。更何況,從小到大,妳都是我們疼愛的妹妹,照顧妳天經地義。」

看著彼此,他們從稚嫩到青澀,同時在身不由己的現實裡成熟,成為彼此的依靠,共同為了自由奮戰,而現在,最後的一件事,便是把那片承諾已久的天空還給她,替她找回能讓她再次快樂的鑰匙。

「去吧!實現妳從小的夢想,有困難隨時跟我說,我會替妳披荊斬棘,說到做到。」男人胸有成竹的說,現在的他,終於有能力做她最溫柔的守護。

那是連她自己都幾乎遺忘的夢想。

當初會選擇成為模特兒,也是為了那個夢想鋪路……她怎麼會忘了呢?

她說過的話,他從來不曾忘記。

「好,那我可以順便處理分公司的事……」她想起了前幾天收到的報告。

「如果妳願意,那再好不過。」他似乎沒有料到她會這麼說。

「怎麼說,這都是我們一起打下來的事業,既然要去,就一併解決吧!你再請秘書把相關資料傳給我。」在工作上,她仍是最得力的夥伴。

「那就交給妳了。如果是妳,就沒什麼好擔心了。」他鬆了口氣。

「放心,不會讓你失望,等著看吧!」她說,同時晃了晃手上的「禮物」。

眼裡的光芒,讓他放心的笑了。

讓她自由,是他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決定。

「加油,」他把手輕輕放到她頭上,「我永遠是妳的靠山。」等了十五年,他總算能理直氣壯的說出這句話。

她微微傾身,靠上他肩膀,這個動作讓他愣了幾秒,一陣鼻酸,記憶中他們兄妹兩常這樣靠在一起曬太陽。

「明天妳別來公司了吧?剩下的我來處理就好。」他已經交代公關部發稿,與其讓別人爆料,他選擇直接公開。

「不,讓我來說吧,畢竟,你是最無辜的那個。」她說得很堅持。

「這……好吧。」在工作時充滿威嚴、說一不二的總裁,面對倔強的「前妻」,也只能妥協。

隔天,震撼商界的消息爆出。

各家大小媒體一早就把公司會議室擠得水泄不通,這對自結婚以來零緋聞,乾淨到讓狗仔放棄跟拍的金童玉女,卻這樣無預警的發稿宣布離婚,一夜之間流言四起。

父親過世才剛滿一年,讓人很難不去猜測這樁婚事背後的目的。

「這陣仗,跟一年前老頭開記者會宣布我們接班時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呢!」他站在窗前,辦公室的螢幕上是會議室的監控畫面。

她坐在沙發上好整以暇的滑著手機,腦中反覆想著待會兒要說的話。

結婚之後,跟他朝夕相處了五千多個日子,他的身影逐漸跟哥哥重疊,她想為他做點什麼,卻發現自己什麼也做不了。

「時間到了,」她從沙發站起來,對著擦得晶亮的玻璃整平身上的衣物,秘書準時的敲門進來,點點頭,拿起桌上的文件夾,「走了。」

頭也不回的背影第一次顯得如此瀟灑,這些年對她而言就像一場漫長的戰爭,終於,等到最後一戰了。

會議室的門才打開一條縫,裡頭的閃光燈就無停歇的閃個不停。

慶幸自己戴了墨鏡,筆直的朝講台走去。

當年的舞台訓練沒有隨時間遠去,會議室這一小段通道,讓她舉手投足間散發出的氣場看起來依舊是伸展台上的巨星。

就定位後轉身,微笑的等待滿室閃光燈稍停,她才拿下墨鏡緩緩開口。

「抱歉通知得很臨時,也謝謝各位百忙之中抽空過來,我利維恩投資執行長Veronica   Levine與利維恩投資總裁兼董事長Edvard   Levine已於昨日,在律師的公證下,結束十五年的夫妻關係。」一開口,依舊是她的風格,開門見山直接講重點。

「這些年我們是彼此最親密的家人與最有力的戰友,一同經歷了許多不為人知的風浪。『夫妻』不是我們最適合的關係,結束這段婚姻是我們的共識。我們會用另外一種方式與新的角色完成我們在婚禮上的誓詞:無論順境逆境、健康生病、貧窮富有,我們都會相互支持、敬重,做對方最重要的家人。」簡單的聲明,是他們對大眾滿腹疑惑的回應。

「最後,對於之後可能出現的那些推測、猜想,甚至虛構捏造的報導,利維恩投資將保留法律追訴權;對於任何會對我們,或利維恩投資名譽造成負面影響的流言蜚語,我方一定會追究到底。請各位媒體先進自重。」她說完,眼神堅定的掃過在場記者,從容自信的面對意料中的鎂光燈閃爍。

沒有給記者提問的機會,她快速結束了這場記者會,離開會議室。

看著電視螢幕上的轉播,他拿起手機撥了通電話,交待好該做的事。

當她要飛的時候,他會準備好一片天空。

「Einar,你會繼續守護她吧?她可是我們最愛的妹妹。」對著天空喃喃自語,相信遠方的人聽得到。

隔天,她搭上離開英國的飛機,踏上歸期未知的旅程,她一定要找回,生命中失落了的那塊拼圖。

七月七日,天氣晴。

夏天的北台灣,潮濕炎熱的天氣讓人有些吃不消。

六個黑衣人安靜站在一處墓園前,突兀的出現讓路過的人都忍不住回頭多看兩眼。

「他們終於又在一起了。」卓悅看著莫凱薇蹲下將骨灰罈放進墓地,韓靖瑜握著她微微發抖的手。

「是啊,」莫凱薇起身,「爸媽,你們不會再分開了。」讓工人把墓地復原。

她感覺某部分的自己也跟著被埋葬了。

明明是酷暑的七月下午,她卻沒有以往對熱天的不耐,對於外界的感知彷彿再一次被癱瘓,對於這樣的自己,她早已習慣。

阿高和阿德兩人拿著大黑傘替一行人擋住火熱的太陽。

「凱薇,妳還好嗎?」卓悅上前牽住她,「妳的手怎麼那麼冰。」莫凱薇的身體狀況她始終擔心,大熱天的,手還能這麼冰冷,說沒事她才不相信。

「我不是從小都這樣,還需要大驚小怪?」她任卓悅牽著,從小到大她最沒輒的就是卓悅。

「記住,妳還有卓叔。」卓凜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這個他從小看到大,如同女兒般的孩子,有時他甚至覺得自己對她的關心超過了親生女兒,太多太多的心疼與不捨,他想給的,她卻不一定要。

莫凱薇的個性他很清楚,三年前的那件事,至今仍是他們誰也不敢觸碰的傷。

她不願說,他們誰也不敢問。

輕輕握了一下卓凜峰的手,莫凱薇笑著要他別擔心,雖然知道是白說,但此刻,也只能這樣回應。

她知道這五個人為了她操碎了心,所以她必須假裝她很好。

儘管他們也都明白這是她的場面話,可是很多時候,人與人之間那種微妙的平衡,就是靠著這類「善意的謊言」在維繫的。

「走吧,太陽好大,再曬下去老人家身體受不了了。」卓凜峰先開口,他知道莫凱薇又好幾天沒睡,只希望這件事情告一段落後,她能好好休息一陣子。

「嗯,確實有點熱了。」莫凱薇又怎麼會不明白卓凜峰的用意,用眼神示意阿高和阿德,一群人往車子的方向移動。

七月的海風,跟涼爽扯不上邊,黏膩的氣息催著眾人加快腳步。

「總管,小姐,請稍等。」阿德把傘交給阿高,跳上駕駛座,快速發動打開冷氣。

待車內溫度稍降,阿高才打開門讓眾人上車。

「我們去吃點東西吧,卓悅,妳決定一下要吃什麼。」她對剛鑽進車子後排的卓悅說。

早上下了飛機,辦好手續便馬不停蹄的到了這裡,幸好沒有太大的波折,一切還算順利,轉眼也已經過了中午,可不能讓長輩餓著,卓凜峰的身體也大不如前了。

「什麼?」卓悅聞言驚訝的轉身,「我有沒有聽錯?妳居然主動說要吃東西?」真的是天要下紅雨了。

只見莫凱薇手扶車門,出神的盯著他們走來的方向。

「凱薇,妳在看什麼?」卓悅忍不住湊到門邊,探出頭順著莫凱薇視線的方向望去,然後疑惑的看向她。

「沒什麼,走吧。」跨步上車,坐下,關上車門,在心裡向父母道別。

卓悅把餐廳的地址傳給阿德,設定好導航,車子緩緩離開墓園。

窗外景色後移的速度越來越快,莫凱薇的視線漸漸模糊,終於,她真的沒有什麼能失去了。

原來,孑然一身是這種感覺。

摸著頸間的項鍊,那是她第一次想為自己抓住點什麼,第一次自私的想為自己爭取什麼,但上天好像連這樣的權利都不給她……

「凱薇,這件事忙完,好好休息一陣子。」卓凜峰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

「我也有這樣的想法。」莫凱薇輕輕揉著太陽穴,最近失眠的毛病又犯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好好睡一覺也成了種奢侈。

「對啊,我們可以一起出國好好度個假啊!」一聽到休息,卓悅立馬加入話題。

「跟妳就免了。」莫凱薇冷冷的說。

「為什麼?妳真的很過份。」卓悅大聲抗議。

莫凱薇閉上眼,調整椅背到舒適的位置,沒有再說話。

卓悅本還想開口,韓靖瑜搶先一步拉了她的手,輕輕搖頭,現在不是鬥嘴的好時機。

乖乖靠回韓靖瑜肩上,「她知道的。」韓靖瑜在卓悅耳邊輕聲說。

幾年相處下來,她很明白莫凱薇和卓悅之間的情感,如果不是真的累了,莫凱薇是不會用沉默對待卓悅的。

風風火火的把事情辦完後,一群人很快的回到香港。

還有更多「身後事」等著處理。

世界不會因為一個人的消失停止運轉,就算那個人是另一個人世界的中心。

莫凱薇看著面前,律師帶來的文件,全是關於莫浩然遺產的資料。

從默默無聞的小混混,到後來黑白兩道都要敬畏三分的人物,莫浩然的一生活得傳奇。

有人說他心狠手辣,也有人說他重情重意;有人說他殺人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也有人說他會看到失親受虐兒的新聞就流淚;有人說他為達目的可以六親不認的不擇手段,也有人說他做事宅心仁厚;有人說他唯利是圖見錢眼開,也有人說他從不做不仁義的生意不賺骯髒錢;有人說他壟斷了所有地下毒品黑市,也有人說他嚴禁手下碰毒……這些謠言的真實性,也隨著他的過世不得而知了。

對於莫凱薇來說,他就是個父親,有缺點也有優點,愛她的父親。

她恨過他,最後卻比任何人都敬愛他;曾經她說自己沒有父親,而現在,她是真的沒有父親了。

「莫老把所有財產都理得很清楚,」律師邊說邊把遺囑打開,「所有的動產、不動產,都交由您全權處理。」

她開始「接掌家業」的同時,莫浩然也開始著手「整理」自己名下的產業,他怎麼說都是個黑道,還是有不少不法所得。他不希望這些在他身後給女兒帶來困擾,也不希望女兒成為同道中人,所以這些事他都交由阿高和阿德兩個他視如己出的兒子打理。

兩人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將他交代的事都打理穩妥,也給了他充裕的時間找律師立遺囑,討論相關的事情。

對死亡,他早已坦然。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會長壽,年輕時欠身體的債,老了就該還,當他被診斷出罹患致死率最高的肺癌時,他便交代莫凱薇別讓他受太多苦,他不想在醫院過完最後的時光。

莫凱薇懂他,雖然心裡不捨,但終究是順著他,陪著他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那段時光,是她跟莫浩然最親近的時光,母親過世時她什麼都做不了,她慶幸自己還有機會,能跟父親好好告別。

能好好說再見,是多麼大的幸福。

門外的秘書在敲了幾次門卻得不到回應後輕輕推門,只見莫凱薇坐在辦公桌前面對電腦螢幕,右手握著滑鼠,左手摸著頸間的項鍊。

嘆口氣,這已經是莫凱薇無意識的動作,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當她這麼做時,通常她的思緒已經飛遠,回到沒人敢觸碰的過去。

「總經理,這是這季的財務報表,請您過目。」她把整理成冊的報表放在桌上有些散亂的文件旁邊。

「喔,好,謝謝。」拉回視線焦距,「現在幾點了?」

「五點整。」

「好,請阿高過來吧,卓悅晚上要在我家吃飯,妳跟阿高也一起來吧。」她對站在面前的秘書說。

「好的。」點點頭,秘書轉身走出辦公室,打電話通知阿高來接人。

莫凱薇動手整理桌上的資料,決定把律師送來,關於她從莫浩然那繼承來的遺產清單帶回家好好研究。

「總經理,阿高來了。」秘書再次敲門。

把東西放進包包,她們一起進了電梯。

「瀞方,妳跟阿高也在一起三年多了,有沒有打算什麼時候結婚?」電梯門關上,莫凱薇的問題就這麼迎面而來。

在她還沒回來接管公司時,瀞方就是她的秘書了,多年的交情,讓她早已將她視為家人。

自己不在的那段時間,公司很多事情都是瀞方替她盯著的,與其說是秘書,瀞方更像她的副手。

「這……大小姐,您問阿高吧!」瀞方決定把球丟給阿高,再讓莫凱薇問下去,自己真的招架不來。

電梯終於到達一樓,門緩緩打開,阿高如同一座雕像般,等在幾公尺外的大門前。

「我知道阿高在想什麼……」踏出電梯前,莫凱薇說,「那件事,不是他的錯。」

莫凱薇說完,邁開步伐往門口走去。

她的話讓瀞方心揪了一下。

那件事是所有人的禁忌,公司高層因此動盪了好一陣子,多虧阿高幫忙「處理」了許多人和事,讓瀞方只要專心做好先前莫凱薇交代的事,不然她還真不知該怎麼撐過那段腹背受敵的日子。

在那之後,他們倆越走越近,身邊的人也都樂觀其成,莫浩然臨終前甚至要阿高好好照顧瀞方。

阿高恭敬的替她打開車門。

莫凱薇注意到他的眼神在跟瀞方四目相接時候溫柔了一秒。

輕輕搖了搖頭,這木頭。

黑頭車駛離高聳的辦公大樓。

車才開沒五分鐘,莫凱薇的私人號碼響起。

不用想,一定是卓悅。

「妳在哪啊?離開公司了沒?」卓悅充滿活力的聲音從話筒傳出,即便沒開擴音,音量也足夠讓大家聽得一清二楚。

「嗯,要去妳那了。」

「妳有沒有找阿高跟瀞方?」卓悅繼續問。

「有。」

「還好妳記得,靖瑜已經開始煮了,要是妳忘了或遲到……」卓悅連珠砲般的開始講。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們很快就到。」莫凱薇打斷卓悅,阻止她繼續唸。

「十分鐘!」卓悅掛了電話。

「都聽到了,加快速度吧。」對於卓悅的孩子氣,莫凱薇無奈。

十分鐘後,車子準時停在莫凱薇家門口。

大門才打開,食物的香氣撲鼻而來。

「好了好了,可以開動了。」卓悅見他們三個進門,開心的從沙發上跳起來往餐廳跑去。

「抱歉打擾了。」瀞方跟在莫凱薇身後和阿高一起走進客廳。

「怎麼還這麼見外?快來趁熱吃。」卓悅拉著瀞方的手在餐桌前坐下。

莫凱薇原先的小餐桌,早被卓悅換成展開可以坐六個人中型的餐桌,莫凱薇明白她的用意,也由著她去。

過去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已經影響太多人了,只要能讓身邊的人開心,她能做到的她一定做,只是……

「阿高,你打算什麼時候娶瀞方啊?」卓悅跟她不愧是姊妹。

阿高動作頓了一下,顯得有些不自在。

「好了,妳找人家,到底是吃飯還是逼婚?」莫凱薇出聲阻止,這種事點到為止就好,阿高的顧慮,她們都知道。

「瀞方妳放心,要是阿高負了妳,我們一定替妳作主。」卓悅硬是多說了一句才住口。

「食物都堵不住妳的嘴。」莫凱薇夾了一塊肉放到卓悅碗裡,用意明顯。

「二小姐別擔心,如果他欺負我,我一定讓妳們知道。」瀞方知道如果自己不出聲,卓悅絕對不會這麼簡單罷休。

卓悅聞言,滿意的點了點頭,這個話題終於結束。

韓靖瑜做的六菜一湯五個人吃份量剛好。

吃飽後,大家一起把碗筷收拾、洗好後,莫凱薇便讓阿高和瀞方先回去了。

「妳這麼快就把人打發走,是有事要說吧?」他們前腳剛走,卓悅後腳就湊到她旁邊。

莫凱薇繞過她,走到沙發坐下,從包包拿出一本資料放在茶几上,用眼神示意卓悅打開看。

「這什麼?」卓悅不客氣的拿起來,一屁股坐到莫凱薇旁邊。

「認真看就是了。」莫凱薇說完,對韓靖瑜比了個手勢,要她跟卓悅一起看,自己則起身走向廚房,從冰箱拿出一瓶氣泡水,倒進兩個玻璃杯,回到客廳,把一個杯子交給韓靖瑜。

「妳給我們看這個的用意是?」卓悅看完後,嚴肅的問她,先前的嬉鬧消失無蹤。

直覺告訴她,莫凱薇在計劃什麼,而且一定不是什麼好事。

「忙完這陣子的事之後,我想把公司交給阿高跟瀞方,除了這房子以外的東西租一租、賣一賣……」莫凱薇坐在另一邊的沙發說。

「然後呢?妳要幹嘛?」她的話讓卓悅緊張了起來。

「可能……到處走走,休息吧。」聳聳肩,莫凱薇把手裡的杯子放到茶几上。

「莫凱薇,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妳在想什麼。」卓悅走到她面前,雙手扠腰站著,居高臨下看著她,眼神犀利。

莫凱薇沒有接話。

她的沉默讓卓悅失控,跨坐到她腿上,「妳給我聽好,妳的命是我搶回來的,妳給我好好活著!」卓悅揪著她的衣領大喊。

「卓悅,我只是想休息一下……」莫凱薇鬆開她的手。

「妳騙人!如果是這樣,妳不會給我看這些,也不會說出什麼要把東西賣一賣的鬼話,這些都是乾爹留給妳的耶!妳當我傻子嗎?」卓悅一點也無法冷靜,她太瞭解莫凱薇。

「妳冷靜一點……」莫凱薇試著安撫她,卻閃避著她的注視。

「妳要我怎麼冷靜?妳說啊!妳根本就是想丟下這一切消失!」卓悅歇斯底里的吼著。

「小悅,妳聽我說……」莫凱薇試著跟她解釋。

「那妳反駁我啊!說我是錯的啊!」卓悅邊哭邊喊,用手捶著莫凱薇的肩膀。

「小悅,冷靜點……」韓靖瑜走上前想拉開她。

她知道,莫凱薇是卓悅心上最脆弱的一塊。

「妳要我怎麼冷靜?她想死!我拼了命把她救活,但她一點都不屑,從來都不屑!」她站起身,臉上掛著兩行淚。

莫凱薇在醫院那段日子,卓悅記得清楚。沒有一點求生意志,不願配合她的任何治療,不吃不喝的整天看著窗外……當時讓她振作的,是莫浩然。

「凱薇,爸沒有要求過妳什麼,能不能讓爸求妳一件事,這輩子就一件事,求妳為了爸活下去好嗎?我已經失去妳媽媽,不能再失去妳了。」莫浩然握著她的手,眼淚滴在她冰冷的手上,成了滾燙的水珠,融化了她冰冷的面容,也動搖了她求死的決心。

莫凱薇慢慢好了起來,像是什麼都沒發生,好像只是生了場大病,然後復原,一切回到正軌。

她不再談起過去,沒有多做解釋的回到公司,接起莫浩然名下所有事業,真正擔起她「黑道千金」的身份,傳聞中莫浩然那個在十八歲時遭到仇家刺殺身亡的獨生女就這麼突然出現,也引起不小的風波。

莫凱薇倒是一點不在意,也許是意識到自己能陪父親的時間不多了,只要莫浩然公開露面,她都盡責的陪在莫浩然身邊。

縱使莫浩然不願意她跟著自己在道上拋頭露面,但對於莫凱薇執意要做的事,他也阻止不了,莫凱薇的名聲很快被黑白兩道熟知。

不只因為她是莫浩然的女兒,還有她冷漠的氣質和犀利的行事風格,跟莫浩然豪爽不拘的個性天差地遠。她將莫浩然旗下,不管是事情還是人都打點得穩妥,勝過許多二代接班人。

當然也不少大老想讓她跟自己的兒子「認識認識」,不過莫凱薇的拒絕一點不留情面,在這事上完全不給莫浩然面子。

但莫浩然絲毫不介意,只要莫凱薇像這樣健健康康、安安穩穩的陪在他身邊,他已心滿意足。

莫凱薇又回到過去那個,把自己照顧得好到令人擔心的樣子。

跟以前一樣,空腹喝咖啡、三餐不正常,卓悅也跟以前一樣,三不五時煩她,再不然就是指揮阿高和瀞方,盯著莫凱薇吃飯休息。

一切都回到正軌,是莫凱薇演得太好,以致於讓大家以為她真的好了;還是這些年,他們都只是鴕鳥的跟她一起逃避著撕裂了她生命的過去。

至少,莫凱薇會為了莫浩然好好活著。

可是現在莫浩然也離開了,莫凱薇的心又空了,卓悅擔心的事再次發生。

此刻卓悅才意識到,莫凱薇對生命依舊絕望,只是把活著當著一種習慣……

「靖瑜,妳先帶她回去吧,我們改天再說。」莫凱薇知道現在說什麼卓悅都聽不進去,與其三個人在這裡發洩情緒,不如先分開冷靜。

「嗯,妳……」韓靖瑜知道讓卓悅繼續待在這跟莫凱薇對話,只會讓情況越來越糟,但她也無法不擔心莫凱薇的狀況。

「放心,我就算真的要死,也不會是現在。」莫凱薇笑著說。

「唉,我知道了。」韓靖瑜知道現在跟莫凱薇說什麼都沒用,只能先照她說的,帶卓悅回家。

送走卓悅和韓靖瑜,莫凱薇靠著門,環視偌大的屋子,客廳的沙發和燈是卓悅選的,設計風格是卓悅指定的,廚房那一整套高級廚具也是卓悅吵著裝的,就連這房子,也是卓悅盧她買下的。

那時的她,在香港的日子,十隻手指頭數得出來。

「要有個家,妳才會想回來。」卓悅這樣對她說,她明白卓悅的用心。

始終覺得自己不屬於任何地方,像沒有根的浮萍,找不到能讓她落地的土壤。

房子買了,但她也沒有因此比較常回來。

「家」對她而言,不過是個裝滿高級家具的容器。

直到……

嘆口氣,拿起資料,關上客廳的燈,溫暖的空氣對她而言太痛,回到書房,清冷的日光燈讓她自在許多。

再次把資料攤在桌上,她有些懊惱晚上衝動說出了想賣掉莫浩然遺產的事,沒料到卓悅的反應會這麼大。

確實,她是因為莫浩然的請求才活到現在,那天莫浩然的眼淚讓她回神,發現父親已經不再年輕,她能做的,只有把握時間陪他,她的人生已經充滿遺憾與悔恨,不能,她也不想再多了。

她慶幸自己做了那個決定,誰也沒想到,莫浩然會在短短三年就病逝。

不敢說自己多努力活著,但這幾年下來,她自認問心無愧。

答應莫浩然的事,她做到了。

也漸漸的,活著變成了一種習慣。

某件事一旦成了習慣,好像也就越來越容易了。

習慣成自然,就是這麼回事。

只是有時夜深人靜,想起過去的事情時,她還是無法原諒自己因粗心而鑄成的錯,仍會希望自己當時能隨心愛的人而去……

卓悅曾因此責怪她自私,她笑笑的沒有反駁,不奢望有人能懂她的心情。

她多想真真正正的自私一次。

可她始終辦不到。

父親過世前,她不允許自己再讓父親傷心難過;父親過世後,她無法忽視卓悅對於她的不安。

回首過往,她真想不起來除了那個女孩,自己還渴望過什麼。

洗完澡,把明天的工作安排好,拿出卓悅開給她的安眠藥,喝水吞下,躺上床時順手摸了一下鎖骨,一片空蕩蕩讓她嚇了一跳,連忙走進浴室,取下的項鍊放在鏡子前的玻璃置物架被燈光照射得閃亮。

「妳真是,讓我的人生充滿無限啊……」看著指尖輕輕晃動的無限符號,她語帶挖苦的說。

三年,她似乎慢慢接受愛人離開的事實。

只是她依舊無法原諒自己。

韓靖瑜和卓悅回到家,沒多說什麼,只叫她去洗澡,準備上床睡覺。

卓悅的個性她也懂,這傢伙在情緒浪頭的時候,說什麼都沒用,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不處理,先把她放在一邊,等她冷靜後再講道理。

見韓靖瑜對晚上在莫凱薇家的事隻字不提,卓悅也不好意思對她無理取鬧,摸摸鼻子聽話拿了衣服進浴室。

看出卓悅憋著滿肚子不快去洗澡,故意重手重腳,進浴室還重重關門,韓靖瑜忍不住笑了出來。

也不禁想著,莫凱薇帶著卓悅一起長大那段時期,到底替卓悅承受了多少現實,兩人的個性可以有如此天壤之別的差異。

她同樣心疼莫凱薇。

不敢說自己有多懂莫凱薇,但某方面,是比卓悅懂一些。

賭氣的孩子洗完澡就自己一個人窩上床睡了。

韓靖瑜則是慢條斯理的整理好之後才回床。

「妳剛剛太激動了。」韓靖瑜側身,把卓悅摟進懷裡。

「我怎麼能不激動?」卓悅轉身,眼睛紅紅的,想必剛哭了一陣。

「卓悅,」韓靖瑜讓她靠在自己胸前,「妳經歷過跟心愛的人生離死別的經驗嗎?」

她的問題讓卓悅愣住。

「我高中的時候,照顧我的外公外婆相繼在一年之內過世,那時候,我也消極了好久,甚至也有過自殺的念頭……」

卓悅抬頭,韓靖瑜臉上的表情平靜,卓悅想起韓靖瑜第一次跟她聊起自己的情景。

「那是我第一次覺得世界崩塌了,愛我的人都死了,我真的什麼都沒有,只剩自己孤單一人了。」

卓悅把韓靖瑜抱緊。

韓靖瑜提醒了她,對於莫凱薇的感覺,她理解得太少太淺。

母親過世時她還懵懂無知,是莫凱薇帶著她度過的。

與其說相依為命,實則是莫凱薇一路保護她長大。

從小到大,她都是被照顧的那個。

莫凱薇總跟她說她只要把自己照顧好,就是最大的幫忙了。

她一直依賴著莫凱薇,直到莫凱薇決定離家唸書,她才慢慢開始長大。

可就算莫凱薇不在她身邊,莫浩然、卓凜峰、阿高、阿德始終守著她,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不曾覺得自己「一個人」過。

卓悅此刻才明白,莫凱薇是在確定有人可以代替她陪著自己之後,才放心去做她想做的事。

那真的是她想做的嗎?卓悅無法肯定。

「那之後呢?」她忍不住問韓靖瑜。

「之後啊……因為答應過外公外婆要好好活著,所以只能努力好好活著……雖然漫無目的,但至少還是活著。或許凱薇現在也是這樣的情況,畢竟那個打擊,真的太大了。」韓靖瑜記得自己從卓悅那得知莫凱薇的過去時有多震驚。

她沒辦法想像,如果有天相同,或類似的事,發生在自己和卓悅身上,她該如何面對。

「還好妳活下來了。」卓悅抬頭吻了韓靖瑜的下巴。

「嗯,所以我知道她很辛苦,她很努力了,要多體諒她。」用手順著卓悅的短髮,能遇到卓悅,真的是太好了。

「那妳現在呢?有沒有慶幸自己活下來了?不然就遇不到我,我也遇不到妳了!」卓悅伸手勾住韓靖瑜的頸子,湊上前親吻韓靖瑜的嘴唇。

「有,活著真好。」回應卓悅的吻,手滑進衣服裡,在卓悅的背上來回撫摸。

在愛人面前,她可以做最真實的自己。

「噢……」卓悅用柔聲的嘆息作為第一個音符,韓靖瑜的手指如同在琴鍵上跳舞的音符,由弱漸強,在漆黑的星夜裡共同譜出情慾的樂章。

「再說一次妳剛說的。」卓悅看著自己身下,雙頰泛紅的韓靖瑜。

「活著真好。」伸手捧住卓悅的臉,「能遇到妳,真好。」她說。

卓悅伏下身吻住她的唇,頑皮的指頭在她身上嬉鬧,漸漸奪走她的理智。

最直接的索求,最赤裸的渴望,最原始的慾望,在戀人面前都無須壓抑;嬌嗔的喊叫聲,胴體的碰撞聲,急促的喘息聲,充斥在只有對方的空間,是兩個人最私密的交流。

歡愛過後,她們擁抱著彼此,帶著滿足的心情入睡。

「靖瑜,」隔天,卓悅難得比鬧鐘和韓靖瑜還早起。

「嗯?」韓靖瑜揉揉眼睛,拿過手機,還有十五分鬧鐘才響。

「我突然想到,」卓悅興奮的搖著韓靖瑜,「應該來幫凱薇找一個能讓她覺得『活著真好』的人。」

「什麼?」韓靖瑜還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錯。

「妳想想我們昨天晚上聊的,聽說養寵物的人只要遇到這種情況,再養一隻新的就可以快點撫平傷痛,如果幫她找一個女朋友,說不定她會重新活起來。對,就這麼辦!」卓悅說完,用力拍了下手,跳下床走進浴室。

韓靖瑜愣愣看著卓悅的背影,能把這麼長一段話臉不紅氣不喘還不吃螺絲一口氣說完的,大概也只有卓悅了。

不過,莫凱薇肯定不會喜歡這個主意。

「我說妳,」韓靖瑜走到卓悅身後環抱住她,「別太胡鬧,要尊重凱薇的想法。」

「我沒有胡鬧!」卓悅把嘴裡的牙膏泡泡漱掉,「我是很認真的想找一個人照顧凱薇。」

「那妳覺得凱薇會怎麼說?」她站到卓悅旁邊,打開櫃子拿出牙刷牙膏開始刷牙。

當初她們挑房子的時候,特地挑了有兩套洗手台,為的就是兩人可以同時梳洗準備。

「她……一定不會答應啊……」卓悅轉身看向韓靖瑜,有些沮喪。

「嗯哼。」韓靖瑜點頭。

這個話題到此暫時結束,忙碌的生活很快開始。

莫凱薇睜開眼,昨晚安眠藥盡責的發揮了效用,讓她難得一夜無夢。

陽光從大片落地窗灑進室內,窗外整片藍色汪洋在太陽的照射下波光粼粼,這幢座落在愉景灣有著百萬景觀的豪宅,當初就是這片海景,讓她從卓悅給她的清單裡毫不猶豫的選了這間房。

坐起身,床邊的原木地板有著窗外烈日的溫度,她喜歡光腳走在地板的感覺。

簡單梳洗後,替自己沖了一杯咖啡,先傳訊息給阿高,今天自己開車去公司;然後發了封信給瀞方,簡單交代今天的代辦事項。

沒多久她就收到瀞方的回信。

眉頭皺了一下,她刻意用電子郵件傳送,就是要她進辦公室再看,明明還不到上班時間……晚點要提醒她一下。

喝完咖啡,回到房間,更衣化妝,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過了三十五,好像人生又進到了下一個階段,雖然說她一直都認真保養,但這幾年確實感受到自己不再年輕。

拿起鏡子前的化妝品,化妝對她來說不是難事,沒多久便打扮好可以出門了。

手機在出門前一刻響了起來。

是雷穎。

「老大,我明天要飛去香港一個禮拜,不想住飯店,住你家可以吧?我跟沁還有Agnes。」一如往常的沒大沒小。

「嘖,妳這是告知吧?」莫凱薇沒好氣的回,心裡卻絲毫不介意。

算算時間,她是該出現了。

「好啦!我們明天下午的飛機到,晚上叫外賣等妳回家喔!」兩人又閒聊了幾句才掛電話。

雷穎是莫凱薇一手帶起來的,從默默無聞的小演員,到國際巨星,她見證了雷穎從女孩到女人,甚至是某些男人心中女神的過程。

或許,雷穎是她唯一能肯定自己的成就。

嘆口氣,把手機丟回包包,走進車庫,上車,電動門緩緩上升,她深吸口氣,上班了。

韓靖瑜跟卓悅一起到醫院,卓悅換上醫師袍,在外的孩子氣和不正經瞬間消失,在醫院,沒有人會質疑卓悅的技術與專業。

「中午有一台刀,開完再打給妳。」卓悅在辦公室的電腦前再次確認今天的行程。

「好,知道了。」韓靖瑜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用手機確認中央廚房的狀況。

抬頭,見卓悅站在她面前,張開雙手等著她抱。

「卓醫師,上班了。」起身用力抱了卓悅一下。

卓悅豈會這麼輕易放開她,耍賴著吻上她的唇。

韓靖瑜順著她,讓她親夠了才放手。

「好了,快去。」她是捏捏卓悅的小臉,雖然對她的孩子氣有些無奈,可是她知道這是她的「特權」,出了辦公室,她是病人眼中的模範醫師。

「對了,」走到門口,像是想到什麼,卓悅轉頭,「中午……」

「我會去找凱薇,放心。」她還沒問出口,韓靖瑜就回答了。

卓悅滿意點點頭,推門走出辦公室,卓醫師上班了。

韓靖瑜坐回沙發上,繼續剛未完成的事,確定整天的供餐都沒問題後,傳訊息給莫凱薇。

自從她搬到香港跟卓悅住之後,只要卓悅中午可以離開醫院用餐,她們都會帶著午餐到莫凱薇公司一起用餐;如果遇到卓悅中午走不開的時候,她會自己去找莫凱薇,有的時候也會偷懶,兩人一起到餐廳吃。

卓悅這麼做的目的只是要確定莫凱薇有按時吃飯,莫凱薇為了讓她放心,自始至終都乖乖配合,沒有任何抱怨或不耐。

她用自己的方式愛著卓悅。

韓靖瑜拎著午餐,準時在莫凱薇辦公室出現。

「今天吃什麼?」莫凱薇問,注意力依舊放在面前的螢幕。

「家常菜。」韓靖瑜邊說,邊從角落拿出折疊桌。

想當然,這也是卓悅的主意。

「再等我一下,馬上好。」莫凱薇快速將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來到餐桌前坐下。

韓靖瑜的手藝是她願意配合卓悅這個安排的原因之一。

「她昨天回去還好吧?」莫凱薇主動開口問,同時夾了塊肉到自己碗裡。

「妳把她寵壞了。」韓靖瑜下了這個結論。

莫凱薇聞言淺笑,「確實,我的錯。」

「看著她,我常常在想,世界上沒有第二個姊姊會這樣寵妹妹……還真有點羨慕呢!」韓靖瑜開玩笑的說。

莫凱薇嘆口氣,「她太善良,卓叔總說她的個性很像阿姨,不顧著肯定被人欺負。」

「是啊,如果沒有妳,真不知道她會變成怎麼樣……妳應該知道,她有多依賴妳。」韓靖瑜看著莫凱薇的眼睛說。

韓靖瑜這話,看似什麼都沒有說,但卻什麼都說了。

「我知道的,放心。」莫凱薇點頭,她很喜歡跟韓靖瑜這種,三言兩語就說到重點的溝通。

「也許有點囉唆,但是……就當為了小悅吧,妳要好好的。」再一次,韓靖瑜一語道破莫凱薇的心情,小心試探著她。

「嗯。」莫凱薇點頭。

對於韓靖瑜說出這番話,她不驚訝。

畢竟兩人不管是個性或經歷,都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

「喔對了,那傢伙早上出了個餿主意,妳……保重。」韓靖瑜突然想到卓悅早上起床說的話。

莫凱薇的動作停了,用探問的眼神看著韓靖瑜,她相信韓靖瑜懂。

只見對面的人帶著笑點頭,莫凱薇翻了個白眼,「拜託不要亂了。」

「妳覺得我有辦法阻止她嗎?」韓靖瑜攤手,她們都懂卓悅。

莫凱薇用力嘆口氣,看來之後日子會很精彩……但她一點都不期待。

「妳是認真要賣房子?」用完餐,收拾好東西,韓靖瑜突然問。

「會處理掉幾間,還在考慮是要賣掉還是出租,爸生前住的會留著……雖然現在還不知該怎麼處理。」莫凱薇的回答讓韓靖瑜放心不少,若她真的賣了莫浩然生前最愛的宅邸,卓悅應該會大吵大鬧……那種情況,她不敢想像。

「累了就出去走走,記得回來就好。」臨走前,韓靖瑜說。

「謝了。」莫凱薇點點頭,繼續工作。

花了一個下午,終於把這事處理得差不多,看了看錶,決定先回去整理房子,雖說定時有管家去打掃,但還是自己確認過比較安心,而且還得買點東西補進冰箱,否則雷穎又要唸她了。

她知道身邊的人都很關心她,其實是擔心她,她把那些當做責任,必須活下去的責任。

冷霜文在維多利亞港邊高級的酒店式公寓裡看著香港分公司的營運報表。

這裡是多年前他們來香港拓點時,Edvard知道她不喜歡住酒店,索性直接買下中意的房子,裝修成她喜歡的風格,做為兩人在香港落腳處,現在回頭看起來,真是筆好投資,香港的房價已飛漲數倍。

有錢就是任性。

電腦螢幕上是Edvard傳給她的資料,事情比她想得還要棘手,得謹慎處理才行。

一旁的手機在此時響起。

「Edvard.」

「在香港還習慣嗎?」蹩腳又發音不標準的中文讓她笑了出來。

「你就別勉強自己了。」她笑著用英文跟他說。

「好啦,一切還好嗎?我剛發了一些妳可能有興趣的物件,看看吧。」Edvard話才說完,電腦就跳出了新郵件的通知。

「香港這邊的表現一直都不錯,」聽得出冷霜文對於報表上的數字很滿意,「只是那件事……可能得花心力處理了。」

「嗯,如果太累跟我說,我找人接手,以妳想做的事優先。」

「別擔心,都在計畫中,不管那些。」冷霜文覺得Edvard太小看他了,「今天早上跟Ryan碰面,大致瞭解了一下目前的狀況,我會先按兵不動,看他們打什麼主意;下午約了設計師見面,討論了一些產品,過幾天會約中意的代言人見面……你發來的物件真的不錯,有幾間在市中心,可以考慮。」冷霜文看著螢幕上幾間待售或出租的店面,不得不承認Edvard很懂她。

「好,妳自己斟酌情況。還有什麼需要隨時跟我說,加油。」對這個一直以來都像自己妹妹的女孩,不管她提出什麼要求,他都會滿足。

「嗯,對了,」冷霜文突然起了作弄他的念頭,「幫我找個你滿意的女人吧。」

「什麼?妳說什麼?妳要我幫妳找女人?」Edvard一下子懵了,明明上一秒還在談公事,怎麼一下就……。

「幫我找個好女人,給你自己,會有比我適合你,也能照顧你的女孩的。」冷霜文認真的說。

Edvard沉默。

「好啦,先這樣吧!我要準備睡覺了,你出門上班小心。」冷霜文先掛了電話。

這個男人,還真是讓人放不下心。

記下網站上的電話號碼,發了封信跟設計師確定打版細節,還有過兩天跟代言人見面的時間地點,早早準備就寢,還沒完全適應的時差讓她發昏。

女人過了四十歲,睡眠時間可是馬虎不得。

對於接下來要做的事,她志在必得。

雷穎和穆思沁拉著行李,跟在經紀人Agnes身後出關。

她跟穆思沁的關係,雖然沒有正式對外說明,也不曾回應關於她們的八卦,但兩人總是形影不離,加上雷穎幾乎不曾和任何一位男星傳過緋聞,她們的關係大家早已心照不宣。

三人出了機場,搭上片商安排的車前往莫凱薇家,

從三年前的那件事之後,雷穎總是刻意跟廠商約在香港見面,有大片要上映,也一定會先到香港宣傳;到了香港也執意不住飯店,一定要住莫凱薇家。

莫凱薇也隨著她去。

如果這麼做能讓她們安心,她不介意。

「這裡比住飯店自在多了。」雷穎拿出莫凱薇給她的鑰匙開門,她把這裡當成自己在香港的家。

穆思沁體貼的把行李推進客房,Agnes則睡在她們隔壁。

「來看看冰箱裡有什麼,希望別空空如也。」雷穎打開冰箱,裡面莫凱薇早已補滿各樣水果、優格、生菜沙拉、果汁、氣泡水,她不會忘記雷穎的喜好。

穆思沁不知何時走到她身旁,神情複雜的看著冰箱側面,一張有些泛黃的紙條。

那是所有人心裡的一道傷,狠狠的撕裂了她們原本的世界;也讓她們緊緊的連結在一起,以莫凱薇為中心。

「一轉眼,三年了……」穆思沁看著紙條喃喃自語。

這三年間,她們來了香港無數次。頭一年,雷穎只要有空就往香港飛,明知道自己什麼也做不了,她只是想確定莫凱薇還好好的。

雷穎走到她身後環住她的腰,頭輕輕靠在她肩上,那件事,她們都有責任。

Agnes走出房門,看到兩人站在冰箱前,不用第二眼就知道發生什麼事,嘆口氣,出聲拉回她們的注意力,「雷穎,過兩天要見面的客戶寄來一封信,我想跟妳討論一下。」

工作是最好的逃避,不管在什麼情況下。

「喔,好,」雷穎朝她走來,「沁,妳決定一下晚餐吧!老大今天應該不會太晚回來,我剛已經傳訊息給她了。」說完,她坐到Agnes旁邊,開始討論公事。

心思細膩的穆思沁懂Agnes的用意,聽話拿出手機,開始張羅晚餐。

莫凱薇準時五點半離開公司。

今天雷穎要來,她不想讓三個人等她一個。

雷穎的脾氣她懂,就算要她們自己先吃,但不等到她,雷穎是不會吃晚餐的。

對於這樣拗的脾氣,她真不知道是感動還是無奈多些。

她後悔今天自己開車了。

在塞得水泄不通的車陣裡什麼事都不能做,這種感覺除了差,沒別的形容了。

回到家已經是一個小時後。

「妳再不出現我要開始奪命連環叩了。」雷穎顯然等她等得很不耐煩。

「妳以為我願意嗎?」莫凱薇白她一眼,走回房裡把東西放好,順便換了衣服。

穆思沁叫了整桌港式飲茶餐點,四人在餐桌上愉快用餐。

席間自然聊起雷穎來香港的行程。

「老大,妳知道十多年前一個叫Adriana的名模嗎?從英國到上海發展的。」雷穎問莫凱薇。

莫凱薇頓了一下,好似在搜尋腦中的記憶,「知道,那時候我也才剛入行。」莫凱薇平靜的點頭,那時Adriana可是紅遍時尚圈的名人。

「妳認識她嗎?」

莫凱薇沒有遲疑的搖頭,「人家是名模,我才剛入行,怎麼會認識?」雷穎的問題也太唐突了。

「那她後來是怎麼回事?網路上說她好像被找回家繼承家業……是真的還假的?」雷穎想著這陣子從網路上看到的資料。

「有沒有內幕我不知道,不過這事那時候確實滿轟動的,事情爆發後大家才知道她是知名企業的千金。而且沒多久後就結婚了,應該是真的有卦。他們在香港也有分公司……怎麼突然問到她?」

「她最近要做一個女裝品牌,找我當代言。」雷穎說,這也是她來香港的主要目的。

「代言費?」莫凱薇隨即意識到這不是她該問的,擺擺手要雷穎別回答了。

「那不是重點,重點是她的店要開在香港。」雷穎的回答讓莫凱薇有些不悅。

「妳讓她這樣胡來?」她皺眉問身旁的Agnes。

「她愛胡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早就有前科,妳覺得我有辦法嗎?」Agnes一臉無辜。

她們都懂雷穎,感情永遠跑在理智前面,真要固執起來,誰也勸不動。

嘆口氣,終究只能順著她。

既然Agnes都答應了,自己也沒有置喙的權力,這已經不是她的工作了。

「要待幾天?」

「一個禮拜,之後要回上海一趟。」對於莫凱薇,雷穎絕對有問必答,即便她早已將自己的行程同步在莫凱薇的行事曆上。

莫凱薇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

「妳明天……要去公司嗎?」雷穎小心翼翼的問,那是她們都避免提起的日子。

莫凱薇的動作停了幾秒,「早上會去。」

四個字,四個人對於明天的行程已了然於心,

心照不宣的默契,不用多說什麼。

多說了,誰也不知該如何收拾漫出來的情緒。

那太濃烈太沈重,現在的她們,依然無法負荷。

隔天,莫凱薇刻意派阿高和瀞方一起去和客戶會面,獨自進公司處理前一天未完成的公事。

兩人雖有些不願,但還是乖乖去了,至少,有卓悅在,不至於出什麼差錯。

他們都擔心莫凱薇,尤其是今天。

莫凱薇當然明白。

只是有時,她也想自己獨自哀悼,那些不為人知,只刻在她心上的回憶。

才從辦公室離開,就收到卓悅關心她的訊息。

苦笑,這些人到底是多擔心她?

開車到目的地,原以為會見到雷穎等人,沒想到只有零星的遊客。

她鬆了口氣。

深呼吸,舉步往崖邊的護欄邁進,那是她生命中最沈痛的地方。

海風在耳畔呼嘯,拉緊身上的風衣,彷彿還能感受到曾經包裹女孩的溫度。

閉上眼,相處的片段如同電影在腦中播放,女孩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

掌心和膝蓋因她受傷的疤痕還在,她慶幸當時的傷口不算淺,能證明自己曾為她做了什麼;被她打壞的眼鏡也還留著,記錄她們曾經的劍拔弩張;還有那件銀色的流蘇舞衣,璀璨耀眼的身影,是她生命中一閃而逝的流星……

「對不起,最終,還是讓妳一個人了。」莫凱薇摸著鎖骨間的項鍊,低聲說。

女孩最後對她說的六個字,是心碎的控訴,在獨自倖存下來的每個日夜,不斷的道別、說愛;道別、說愛;再道別、再說愛。

「妳不知道我多想去找妳……」她不覺得時間治療了傷痛,時間只是麻痺了感覺,提高了對痛的閾值,讓人以為已經不痛了……殊不知,都只是自欺欺人。

一開始不受控制的眼淚,在流乾了之後,彷彿一道乾枯的河流,從眼眶開始往內蔓延,慢慢的侵蝕了意識,癱瘓了心的痛覺。

所以她能如此這般平靜,低喃著那些懊悔。

「為什麼,當時不讓我跟妳一起走呢?」想到女孩沒有一絲猶豫的那一步,即便自己拼了命的抓住了她,卻仍在生死交關的那刻,被丟下了。

她記得自己用力抱住了她,緊緊的,想將她揉進自己身體裡,可為什麼,當她醒來時,卻是獨自一人?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一千多個夜晚,這個疑問,如同壞了的唱片,不停不停的重複循環……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也許,是我還不夠勇敢……」她記得彌留之際,卓悅的哭喊,壓在心上的重量……是卓悅把她救回來的,縱使她千萬個不願意,卓悅把她救回來了。

如果當時,她不要猶豫,不去聽卓悅的聲音,忽視那一下又一下打在心口的重擊,是不是現在,她也不會在這裡了……

她終究,做不到那般,不顧一切的灑脫。

「對不起,語柔……」莫凱薇抬頭望天,已流不出淚的乾澀感刺痛著眼,冷風帶著海洋的鹹味,伴隨浪濤翻騰的聲音……是她和她最後相處的記憶。

沒有溫度,一片冰冷。

「狗仔是不是就是這種感覺?」卓悅跟雷穎在停車場最角落的位子,靜靜看著遠方的莫凱薇。

「也許吧。」雷穎聚精會神的盯著前方,就怕莫凱薇會做出什麼傻事。

「我們,真的就要這樣等到她離開嗎?」卓悅顯得不太耐煩,她好不容易請了假。

「就聽靖瑜的吧!我相信,老大自有分寸。」雷穎雖然有些不願,但穆思沁和Agnes都贊成韓靖瑜的想法,她們兩個「少數」只能乖乖聽話。

卓悅嘆口氣,靠回駕駛座上。

為了不讓敏銳的莫凱薇發現,她們還刻意去租了一輛車。

「她瘦了好多……」雷穎看著莫凱薇的背影,深鎖的眉頭裡有濃濃的憂心。

「是啊,她就算現在被風吹倒也不意外。」卓悅從牙縫迸出這句話,非常明顯的不滿。

「如果那時……」

「雷穎,那跟妳無關,也跟穆思沁無關,好嗎?別再提了。」雷穎才說了四個字就被卓悅打斷。

顯然這段對話已經重複了無數次。

兩個人一陣沉默。

「欸,雷穎,」過了幾分鐘,卓悅先開口,「妳覺得,再幫凱薇物色一個對象……這主意怎麼樣?」

雷穎用一種驚恐的表情看著卓悅……她是認真的嗎?

「妳那什麼表情……這是我有天跟靖瑜聊過之後得出來的結論耶!如果能找到一個她喜歡的人,她就不會活得這麼……無力了吧?」卓悅把額頭貼在車窗上說。

莫凱薇到底還要吹多久冷風?那件單薄的風衣,怎麼看都不夠啊!

「我覺得妳……別亂來比較好。」畢竟跟莫凱薇朝夕相處了好些年,雷穎很懂她的脾氣。卓悅要是真的這麼搞……

「我沒有要亂來!妳們為什麼都覺得我來亂的?我很認真耶!妳們難道以為我會隨便看順眼的就介紹她嗎?當然要嚴格過濾審查啊……」卓悅振振有詞的說。

「那我問妳,妳要怎麼過濾審查?」看著卓悅一臉認真,雷穎決定也認真的跟她對話一下。

「一定要身家調查的啊!這種事,對我們來說,一點都不難好嗎?」看來卓悅早就想過這個問題了。

「但身家清白個性好不見得就適合她啊!我們覺得再好,她不願意都沒用,強加給她只會讓她更難受。」雷穎耐著性子想跟她講道理。

「我沒有要強迫她啊!總是要試試看的吧!地球上七十億人,總有她想養的寵物……呃不是,是能得到她的心吧!」卓悅說得鬥志激昂,想起自己的寵物論。

「妳的意思是,我們要找出那七十億分之一嗎?那根本趨近於零吧!」雷穎不是故意要潑她冷水,而是明白莫凱薇的個性,那個心結不打開,那七十億分之一的機率,直接等於零。

「總是要試試看啊……難不成要放任她這樣下去?她這樣遲早會出事。」儘管卓悅總是跟莫凱薇嘻嘻哈哈,她卻是最清楚莫凱薇的身體,甚至精神狀況的人。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解開她心裡的結……」她們倆看著莫凱薇單薄的背影,同樣憂心忡忡。

那隻億中選一的寵物,到底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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