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一、橘糖可可

有一集《我們這一家》是這麼演的。

山田同學,非常欣賞成熟穩重的小清,認為她和糊裡糊塗、毫無深度可言的橘子要好,是目睭糊到蜆仔肉,公主配青蛙,委屈了。

「山田這個心機女,怎麼忍心拆散人家好姐妹!想方設法的模樣也太討人厭了吧!小清醒醒,不要被牽著鼻子走⋯⋯啊哈!這就對了嘛!小清想跟誰做朋友關妳屁事!在那邊,哼。」

午餐時間,我把某人的手機立在便當盒前面,邊啃叉在筷子上的玉米,邊跟著卡通裡的劇情大呼小叫。玉米被我啃禿了都不自覺,可見投入程度不亞於看八點檔的婆婆媽媽。

座位隔壁,正在補作業的藍冠乙皺起眉頭,扭來扭去,搔頭抓臉,焦慮一陣後,終於忍無可忍,拍桌喊道:「林筱季!求妳閉嘴好不好!嘰嘰喳喳的吵死了!」

那是零點零幾幾幾幾秒裡發生的事。

冠乙伸手想搶走我的手機。

一陣旋風席來,伴隨氣勢磅礴的漫畫速度線,他的手臂被扭了一圈,壓制在桌上。滿桌考卷和答案小抄滿天紛飛,又輕飄飄地落地。冠乙痛得跪在地上哇哇叫,因為有雙凸眼,看起來很像被捕獸夾夾住的吉娃娃。他抬起頭,只見一雙灰藍色的NB球鞋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幾分囂張,幾分挑釁。

「你敢搶我手機?」NB球鞋之主(我們先簡稱NB),笑容非常燦爛。

「大人饒命,小的以為那是笨蛋季⋯⋯林筱季的手機。」

「嗯,懂了。所以你敢搶她的手機。」NB加了點手勁,吉娃娃哭的更大聲了。

「呃啊!不不不不不敢不敢!輕一點輕一點⋯⋯」

「下次再叫她笨蛋季就弄死你。滾,補作業一邊去。」

NB鬆開手,冠乙趕緊收拾地上殘局,爬過我腿邊,忍不住碎念幾句:「真搞不懂,她幹嘛跟妳這種笨蛋⋯⋯」

「噗哈哈哈哈!花家的味噌湯跟我媽煮的一樣耶!整鍋小魚干,賣相的確超糟糕,哈哈哈!」

冠乙:「⋯⋯」

方才那齣《調教吉娃娃》算是班上的定目劇,冠乙欠揍,所以常常被揍。我早早就戴上耳機,隔絕亂世喧囂,根本不在乎他是生是死,更沒想到這次事件是因我而起。

人家想酸我一波,我們卻在兩個次元。

冠乙頭上飛滿烏鴉,夾著尾巴到角落用功去了。

教室恢復平靜。

我們班班導主張「自由青春」,開學第一天就頒布三大條例,即「自由戀愛」、「自由發言」與「自由午餐」。

吃飯時可更動座位,於是,教室裡東一坨閒聊少女,西一坨躁動少年,還有零零散散、三兩成群的小團體。氣氛愜意如秀拉的〈大碗島的星期天下午〉。

明明,我身旁還有空椅,某人偏偏要和我擠一張,不怕我入戲太深,張牙舞爪的反應礙到她。

手裡的筷子被換了一支,上面是金黃飽滿的玉米。  

 

容我介紹,NB本尊,本班最狂大姐大,張晨晨。疊字叫起來太溫柔,江湖改口張晨二字,狠度立刻上跳幾階。黑長髮,齊瀏海,內雙大眼,下睫毛很長,原生眼線,有點歌德蘿莉塔的味道。愛擦潤色護唇膏,看起來氣質氣質的,卻不太愛笑,漫著一股高攀不起的暗黑感,自帶氣場,走路有風。對男性同胞有暴力傾向,一言不合就上手,久而久之,被敬仰為調教女王,女的不壞男的不愛嘛,粉絲有夠多。但她個性其實很好的。熱情大方,善解人意,心思不太細膩,直腸子,說話不漂亮,但遇到事情絕不逃跑,既然不善表達,那就直接行動,是這樣一位帥氣的人。

不知受過何種爆擊,她講話超早熟,說什麼,已見過大風大浪,對人類不抱希望。「別想著打開我心底的潘朵拉之盒。我不願破壞妳天真的夢想,否定妳與生俱來的善良。」

呃,我是有聽沒有懂啦,但,何來重要呢,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很喜歡這個人。

 

跟張晨是怎麼熟起來的?在我想來,是剛升上國一不久,第二次打開算數學課本那天。

六年級終於背起九九乘法表後,我便自認走完數學修道之路,可以收功打坐,遠離算式塵囂,將心神全灌給「寫字」這件事。

我老媽是位小有名氣的作家,從小被養在書堆裡,什麼書沒看過,一下太陽一下月亮的詩集、長大才會懂的諾貝爾文學、驚動萬教的江湖武俠、誰又死了的推理系列、睡前來一本包你夢到大場面的烏托邦大作⋯⋯看著看著,就也寫了起來。

起初,有樣學樣,那陣子讀什麼就跟著寫什麼。再之後,有想法了,便開始編故事,通常是奇幻冒險類型,不免俗來點愛情三角。讀者就我一個,當然是我開心最重要嘛。

我說到哪了⋯⋯對對對,數學課。

一堂課足足四十五分鍾,光發呆,難熬,不如找點事情做。數學課本附上的橫式作業簿厚薄度適中,用來寫些東西,篇幅不會太長,又能扯東扯西,不怕半途沒紙。於是,我振筆疾書,開始瞎掰。

故事發生在中世紀歐洲,一個叫做「貝卡托」的平原之國。古書記載,世界上有八顆光之石,合而為一,可煉成阿瓦庫納寶石。獲得寶石者,得掌控一條通往異世界的通道,獲無上力量。各部族處心積慮,為尋找光之石爭戰不休。而身為長老之女的女主角菇果,為了守護母親的信念,決定阻止這一切,卻在戰鬥的過程中,不小心獲得阿瓦庫納的力量,掉進通道,穿越來到了二十一世紀——

一節課時間,寫到筆都沒水了,序章鋪陳未完,停在了菇果初登場,與她的備胎小男友為光之石大吵一架的戲碼。

下課鐘響,別人闔上了數學課本,我闔上了眼。寫字很累啊,右手酸脹,抖得像九十歲的老人家。

一個翻身沒注意,本子啪嗒落地。人來人往,沒被當成垃圾丟掉,都要歸功於某個愛亂撿地上東西的怪人。

再次翻身,我擦了擦口水,本想繼續補眠,卻在微微睜眼時被嚇個半死。

她,翹著二郎腿,ㄧ晃一晃的,手裡拿著我的作業簿,一頁接著一頁,耐人尋味的品讀。

時而竊笑,時而嘆氣,時而緊張兮兮,時而咬牙切齒。

我打算搶回本子,卻想再多看幾眼她的反應。

她正想繼續翻頁,卻只看到空蕩蕩的白紙。

我們就是在這個時刻四目相接。

誰先別開眼就輸了。遊戲開始。

一秒後,我輸了。

「妳寫的?」張晨衝我挑了挑眉。「後來他們還吵嗎?」

我還在猶豫是否要坦承作者身分,突如其來的追問殺得我措手不及。

「咦?啊⋯⋯這個嘛⋯⋯」不行,我是寫故事的人,結結巴巴像話嗎!清了清喉嚨,我強裝冷靜道:「他們吵到一半,城堡就發生了爆炸。菇果撇下小男友先回去了。沒想到,這是兩人最後一次談心。」

「爆炸?誰炸的?」

「隔壁部落的長老,大反派哈瓦。」

「有人受傷嗎?」

「菇果他爸受了重傷。」

「會死掉嗎?」

「這個⋯⋯還不能說。」

突然有種簽書會的既視感。

「是為了搶奪寶石嗎?」

「沒錯!妳很懂嘛。」聽到讀者如此熟悉世界觀,真是感慨萬千。

我們前前後後聊了不少東西,圍繞著貝卡托,菇果,和阿瓦庫納寶石。說是聊,其實是我單方面高談闊論,話匣子開了便合不上是我長久以來的大毛病。要不是尿意憋不住了,我根本沒察覺唧唧呱呱竟佔說了整節下課。

她搞不好也很想尿尿,卻走不開。

啊,會被討厭。

我在心中嘆了口氣,想道歉,卻見她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不用道歉,我聽得很開心。」

她怎麼知道我正想合掌say   sorry,不,應該來個浮誇撲跪,然後趕快放人家去上廁所?

幾聲銀鈴竊笑,「妳臉上就寫著『對不起』三個字,不想看出來都難。」她拍拍改短的制服裙,站直身體,將本子還給我。「妳接著寫,我等連載。」語畢,像風一樣離去了。

我開心到忘了尿尿,下一堂英文課簡直人間煉獄。膀胱快爆炸,卻止不住笑意。

這個人叫張晨晨。我在心裡默默唸。

她在等我。

我開始埋頭苦寫,用掉一支又一支的UNI   0.35黑筆,故事從中世紀進展到現代,八顆光之石出場了五顆,菇果交了新朋友,認識了男主角,樹立新的敵人⋯⋯

每完成一個段落,我就把本子交給前面幾位不想上課的好同學,由他們往前傳,去到張晨晨手中。她看完後,會在寫著「下回待續」的角落留張便條貼,寫些觀後感啊,問答箱啊,敲碗文之類的回饋。一來一往,就像少女漫畫裡男女主角的交換日記,承載了我的緊張與雀躍,她的好奇與試探。

要說唯一的差別——我不敢像甜心女主那樣偷瞄人家翻本子時的神情,不敢細想,這種讀者與作者之間,看似密切卻又僅此而已的關係,算不算是朋友。

等魔法消失了,我會回到最初的起點,那圖自己開心就好,狹窄的世界。

直到某天。

忘記是什麼課,老師要我們兩兩一組,交份學習單。青春期的躁動啊,指令剛剛發下,教室轟的一聲炸開來,推推擠擠,你爭我奪,就怕自己落單,被當成笑柄笑三年。

我縮在座位上,表面風平浪靜,心底天打雷劈!這聲挫屎,點開我的角色雷達圖,STR(力量)、INT(智力)、AGI(靈敏度)、LUK(幸運度)、HP(血量)五角型各端都不達標準,弱雞程度跟NPC有得比,誰跟我組隊,誰光速淘汰,毫無遊戲體驗。

正當我看破紅塵,決定立地成佛,船到橋頭自然直時,一幅煙硝裡獨自悠然的肖像畫映入眼簾。

張晨晨盤腿坐在桌上,右手撐著臉頰,視周遭紛擾於無睹。

有隻吉娃娃搖著尾巴蹭了過去。不知哪來的自信,興沖沖問道:「老大,要跟我一組嗎?」

「不要。」

吉娃娃   game   over。

前後又有好多人邀她組隊,全被甩了。

冠乙不甘心,做好被捶入地底的準備,抱著頭像點鞭炮似的說:「不是啊老大,這樣下去妳會沒組喔。」

張晨晨:「誰說我沒組?」

「蛤?」

這聲困惑,非冠乙一人發出。所有被她踢開的小兵小卒小雜碎都不明所以。

張晨晨護著裙子跳下桌,輕盈落地。炯炯有神的視線穿過層層人群,朝我看來。

⋯⋯不是吧。

她一派輕鬆地踩著腳步,NB球鞋被穿得很有面子。

不是吧。

我直起腰桿,吞了口口水。四周劍雨般射過來的不可置信目光令我寒毛直豎。

不,是,吧!

她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手插著腰,勾嘴燦笑。

「我跟季一組。」

再次點開我的角色能力雷達圖。LUK直衝滿分。

整堂課我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憋到鐘響,教室裡只剩零星同學,四下寂靜許多,唯電扇咻咻作響。

滿頭問號,不知從何問起。

「妳以後想當作家,對嗎?」她還在寫學習單。我想起來了,那堂是輔導課。老師要我們兩兩一組,相互採訪,說自己的志向,下堂課做夢想板。

「⋯⋯如果有人想讀,那,可以吧。」我心虛的搔搔臉。

「我啊。我想讀。」

鉛筆唰唰唰的在紙上作舞,將我不敢奢求的美夢轉為實際存在的目標。

「為什麼?」垂下頭,我摳著手,喉嚨崩緊,聲音啞啞的。「還有很多人不是嗎?班長啊、婉婷啊、學藝啊、冠乙啊⋯⋯跟著他們會拿比較高分吧?為什麼,要跟我一組。」

「蛤?妳在說什麼啊?」張晨眉頭一皺,用筆尖指著我。「分組不就是要跟好朋友一起嗎?成績什麼的不重要啦。」

好朋友。

原來,我們是好朋友。

不是我單方面期待,不是我單方面雀躍,不是我走得太快,走得太急。

一句話,打散了這陣子凝聚在頭頂的烏雲,太陽露臉,煦煦照耀,眼睛睜不開,卻樂不可支。

「妳呢!以後想做什麼!」我接過學習單,換我採訪她。

「不知道。」她用粉筆在黑板上畫圈圈,又跑去把電燈開了又關關了又開。一下靠在門框東張西望,一下扶著講桌若有所思。

同學何時走光了,天色何時昏黃了,風何時轉涼了,空氣何時溫柔了———教室過分安靜卻不讓人尷尬難受,四目相對卻不急著移開視線,時鐘滴答滴答卻不顯著急。

隔壁家政教室似乎在烤餅乾。香醇的可可香氣,清新的柑橘味,還有甜滋滋的奶油與砂糖。

「我想好了再跟妳講。一定。」

她等著我的新故事。

我,等著她的回答。

很久以後,在一個快要下西北雨,陰沈沈,昏暗暗,微糖微冰的午後,我要轉學的事情被班導粗魯地開誠布公。我逃到廁所,拼命對著鏡子想把哭得紅通通、腫脹脹的眼睛搓回原狀,這時,幾個陌生女同學走進來。我躲進隔間,非本意的偷聽她們閒聊。

「你們懂嗎?就是,那兩個人有點,呃,很不搭?感覺不會走在一起,但竟然是好朋友。」

我不認識她們,如此,「那兩個人」自然不會是我和張晨了。

可是⋯⋯對啊。季和張晨,天差地別,很苦的黑可可,很酸的柑橘子,好好生長不會相撞,好好活著,不會留心對方。

為什麼就變成好朋友了呢?

嗯,也許沒什麼大真相,不過是有緣罷了⋯⋯那緣分這種東西真的挺獵奇,喜歡把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事物牽扯在一起,而且扯得緊,扯得密,扯得踏實。

可惜,她是守信用的「小清」,我是不稱職的「橘子」。

說好會一直等,一直等,我卻先跑了,故事也沒寫完。

她現在人在哪兒,做什麼去了,長什麼樣子,過什麼生活,我全然不知。

好多疑惑,沒機會問個明白。

曾有一位客人如此評價這款「橘糖可可」,說它「耐人尋味」。

「好朋友」這三個字對我而言,的確是怦然心動,又莫名其妙。比做巧克力,那是苦到我不敢恭維,連碰都不想碰⋯⋯但加上用糖熬煮過的橘子餡,還是忍不住一口接一口。

客人問我,是不是對橘子這水果又愛又恨。

「咦!你怎麼知道?」

客人笑呵呵地搖搖手:「吃過巧克力,再看你的表情,哈,不想知道都難。」

這句話⋯⋯好像在哪裡聽到過⋯⋯

皺起的眉頭紓解開來。

終究,是露出淡淡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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