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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最衰的人

他被抽中了!

當其他人在電腦螢幕前看到他的名字出現在杜文遠經理發出的郵件上時,辦公室內傳來一陣小小的低聲歡呼。那些是竊喜、外加鬆了一口氣的情緒,所以只發出小小的歡呼聲,不敢太過張揚。

只有他,面對著電腦螢幕上自己的名字,垮了一張臉。

他快速把那封通知他被抽中的信件關閉,回到原來在審查的工作表頁面,又開始對起帳來。

「又不是世界末日。」他在心裡安慰自己。

他一邊翻著桌上的一大疊傳票,一邊對著系統上的帳目數字,很簡單,只要核對二邊的數字是不是相同就行了。他努力集中精神,這工作他每天都在做,算是最簡單的稽核工作,他只要快速把這些帳目翻完就行。

但他就是無法專心。因為,他被抽中了!他被抽中要和稽核室裡的「大魔王」一起工作,爛透了!

果然江湖傳言不假,都說新人的運氣不是大好就是大壞。這下驗證了他就是運氣超衰的新人,才剛來不到半年,就抽到這種屎缺,等會兒杜文遠經理就會走過來,對他說些「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之類的鬼話。而他,還得頂著禮貌的笑容,恭敬地回答:「謝謝您給我這個機會。」

「這絕對是個爽缺!」回想起半年前獵人頭公司的專員在電話裡,曾經對他這麼說。

依獵人頭公司的評估,一般公司的稽核室頂多小貓二隻,一位主管加上一名稽核員,資淺的他當然只能擔任稽核員。所以,可以預見的是:就算不被操死,也不可能有什麼升遷的機會。除非是大集團的總管理處,稽核室才有可能有超過十人以上的編制,工作分配比較平均,也有可以升任小主管的機會。

永成集團就是這種大集團,當初還是他自己對獵人頭公司指明要進永成的。永成的稽核室裡一位副總、二位經理,外加快二十個稽核員,負責集團內大大小小百來間公司的稽核工作。每個稽核員負責的公司數量不同,依公司大小規模決定。資深稽核員一個人只需要負責一家大公司;像他這種資淺的稽核員,手上就有二十家年營業額不破億的小公司。

所有的稽核員都隸屬於杜文遠經理,杜經理再向稽核室陳哲生副總報告。永成對外揭露的稽核主管是杜文遠經理,所有向證期局報告的事項,都由杜文遠簽名負責。陳哲生的名字,只在永成內部出現,對稽核室沒有管理實權。

就他的觀察,陳哲生工號九號,而他的工號已經排到二十多萬出頭,代表陳哲生是永成的創始元老員工,從原本的行政、總務體系一路幹上來,根本沒有稽核、財務方面的專長。會把他放在這個位置,比較像是酬庸性質,好讓陳哲生在退休前能有些風光的經歷。

不過,稽核室裡還有另外一位經理,鄭俊元經理,就是稽核室裡人人害怕的「大魔王」。鄭俊元三十好幾,但和杜文遠經理相比,還是年輕個十來歲。和杜文遠經理不同,鄭俊元直屬陳哲生副總,底下沒半個稽核員,負責的工作不是配合證期局的財務、法規稽核,而是營運稽核。

天知道鄭俊元在做什麼。鄭俊元通常獨自作業,也只向陳哲生副總報告;所謂的營運稽核,恐怕也只是做做樣子。稽核室產出的稽核報告,沒有一份是署名鄭俊元的,月會上鄭俊元是唯一一個不需要報告的人,他和陳哲生副總都只是列席會議而已,從來不曾發言。坊間謠傳,鄭俊元經理是永成某高管的過世親戚的獨子,把鄭俊元放在這個位置,也算是照顧故人之子;為免影響稽核室運作,還讓鄭俊元直接向陳哲生副總報告,也不參與稽核室內部工作,與杜文遠經理的管理劃分開來,涇渭分明。所以,稽核員們都戲稱他們二人為:「親故二人組」。

鄭俊元之所以另有一個「大魔王」的稱號,是因為他在永成稽核室待的短短一年半內,就搞掉了三個祕書,每個祕書都待不到半年,離職前在人資部的面談,都是哭哭啼啼的。這雖然是人資部內部的小道消息,但是在他們稽核員看來,也不純然的是空穴來風。

主要是因為鄭俊元很怪。一個稽核經理,竟然需要配個祕書,這一點就令人匪夷所思了。正牌如杜文遠稽核經理之流,配的是有稽核執照或是會計師執照的稽核員,鄭俊元底下沒半個稽核員,卻需要配祕書?連陳哲生副總都沒那麼大的譜,鄭俊元在擺什麼架子。再者,鄭俊元有自己的辦公室,和陳哲生副總一樣規格。杜文遠經理是苦幹實幹的稽核經理,都還是和其他稽核員一樣坐在大辦公室裡,鄭俊元光憑「親故關係」,就弄到了一個獨立辦公室,還外加一個祕書。二個人整天關在辦公室裡,沒一點聲音,到底在做些什麼,稽核員們個個都是貓精上身,好奇得不得了。

最後,也是最怪的,鄭俊元總是獨來獨往,不和人交際。工作上和杜文遠經理分得清清楚楚,互不干涉;私底下也沒見鄭俊元離開過辦公室,和其他稽核員打打關係。不只冷淡,簡直是冰點,大家相敬如「冰」,沒人想親近鄭俊元。祕書們來來去去,都待不久,恐怕也和鄭俊元的怪脾氣脫不了關係。

他這個新人,才剛加入永成半年,座位剛好在走道上,天天看著鄭俊元從他座位前經過,上班、下班,鄭俊元卻從沒和他說上一句話,連說聲「早安」、「先走了」,都沒有。每次鄭俊元經過,都像一陣風一樣,還加帶了一股凍死人的寒氣。

這麼一個怪人,擁有「大魔王」的稱號,也不讓人驚訝。

衰的是,「大魔王」的第三任祕書離職後,陳哲生副總就對杜文遠經理放話,要杜文遠經理調一位稽核員進來,當鄭俊元的祕書,條件很平易近人:男女不拘,懂一點稽核作業流程即可。

什麼叫「懂一點稽核作業流程即可」?這也太侮辱人了!要進永成的稽核室哪有那麼容易,沒有稽核師執照、也得有會計師執照才行。多的是二者兼備的稽核員,他也不例外。把這些高級專業人才,放在一個祕書的位置,不是太浪費人才了?

杜文遠經理怎麼可能不知道這個道理,但上級的交代最大,照辦就是了。不過,杜文遠經理也不想犠牲自己辛苦栽培的資深稽核員去當別人的祕書,只好拿了新進四位稽核員的履歷讓鄭俊元挑。聽說,只是聽說,因為沒人真的在現場,鄭俊元連看都沒看,只說了句:「隨便,我不挑。」

這下輪杜文遠經理難做人了。一個明顯送死的缺,難道還得他親自把人送上斷頭台?所以,杜文遠經理就用電腦稽核軟體裡附的隨機選號功能,安排了一個電腦抽籤,讓這四個稽核小白來抽,機率相同。結果一出來,他就是那個被選中的人,只能暗自叫苦。

他簡直倒了八輩子的楣,連他自己的稽核工作也毫無進展。

他負責的那二十家小公司,年營收全部加總起來,不到十億,對總公司永成來說,簡直塞不了牙縫。偏偏帳目又做得一家比一家好,他根本挑不出毛病。查了快半年,什麼內控問題也沒有,每次月會他都報不出個所以然來。為此,杜文遠經理已經再三告誡他:「稽核,不是一定要查出有什麼毛病。但是,什麼毛病都沒有,就表示有大問題。」

他不是那種喜歡硬挑毛病的人,沒問題就是沒問題。但杜文遠經理這個老江湖,提點的萬分正確,他查不出來只表示他功力差,不代表這幾家公司就絕對沒問題。於是,杜文遠經理給他的最後期限,就是一週後的月會,他得想想要報告什麼內控問題才行。

「你做到哪裡?杜經理要我和你交接。」資深稽核員楊綠怡姊姊出現在他電腦前。

「姊~」他拖長了音,一心只想抱怨:「我有夠衰的……」

「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也很忙。」楊綠怡平時就省話,現在要接下他的爛攤子,埋怨都不夠了,誰還想聽他廢話。

也是。有二個還在讀幼稚園的小孩,任哪個做媽的都不想天天加班。楊綠怡是這裡數一、數二的資深稽核員,一個人負責永成旗下營業額最大的精品百貨公司「永耀百貨」,平時就忙不過來了,還得負責交接他手上那二十家小公司,楊綠怡沒一句抱怨,他怎麼還敢唉?

「姊,不要交接了,我可以帶去做。」他突然顯現的男子氣慨,也讓自己嚇了一跳。他還是想證明自己稽核員的身份,也想做到有始有終;他要把握剩下這一週的時間,把杜文遠經理交代的事情做個了結。

況且,若案子一交到楊綠怡手上,就查出個什麼問題,那就表示他半年來毫無貢獻,他還有什麼臉待在永成的稽核室?他早就決定了,若下週的月會上他還是沒有任何發現,他就會自行辭職。鄭俊元的爛籤,不過是另一根微不足道的稻草,很不巧地在這時出現在駱駝背上罷了。他這隻駱駝不是被鄭俊元壓死,就是被杜文遠經理壓死,更準確一點來說,他很快就會被自己的「無能」給壓死。

另一個層面,他也不想因為自己而連累別人。反正自己就是衰,幹嘛還拖別人下水?稽核室裡雖然大家各忙各的,但是若有問題,是一定有人會出手幫忙的,大家感情還不錯,有點革命情感,他其實還滿喜歡這裡的工作氣氛。所以,他極度不願意因為自己的壞運氣,而讓別人加重負擔。

況且,若他能緊抓著杜文遠經理原本指派的工作,做出個成績來,說不定,杜文遠經理就此看出他的潛質,會積極把他從鄭俊元手上給再挖角回來。他手上的二十家小公司,將會是讓他回鍋的救生圈,他怎麼能不牢牢抓住,誰知道他能在鄭俊元這個「大魔王」底下撐多久。

楊綠怡雙眼圓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對徐旻佑再次釋放善意:「再給你一次機會,我沒說不接。」

「不用。」他斷然拒絕,頗有捨我其誰的味道:「我一個人衰就好。」

他放任自己的腦袋突然斷片,任性一回。若說,要他為這次的「任性」付出代價,他也願意,只要能讓他待在永成就好。因為,他進永成,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在這個時候就放棄掙扎。

「我徐旻佑,死不了的。」

連他自己都覺得,能講出這句話的人,實在太帥氣了!

他咔嚓一聲把筆電闔上,往桌面上的傳票上疊,單手抱起傳票和筆電,就往鄭俊元的辦公室走去,獨留楊綠怡瞪大了雙眼,外加一張闔不攏的嘴,呆站在原地。

他只是運氣衰,志氣可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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