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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周此逝(一)

不周之上,有天河水,傾淹人間,奔游東海。而百千年過,仙神也逝,一闕「共工觸山」的風流成傳,不絕於今。

有女懷憐,掃花不周,不知世外的來去,唯聞塵囂天上。縱想驚天動地,留名山海。

彼時一隻蝶經飛雲崖,懷憐折花為贈,邀其停留,原是百幻蝶,志中載其「生於海市,泊於孤岸,變化萬端」1。

此懷憐眼前,蝴蝶作仙神之姿,長身獨立,飄然玉簪花下,衣發凌風,結海鹽晶色,不盡流暉,襯朱紅之口,玲琅聲動。

仙子手執露水花枝,容色哀矜,凝看目中,天上七月,人間霜雪,還能夠賞南風花好,卻花去又匆匆。她將折枝玉簪收入懷中,歸去供瓶,詢懷憐相求何事,聞懷憐所答,便蓍草卜筮,告訴她,尚凡心可熾,難為仙神。

懷憐不知,如何為凡心,她的凡心又是什麼。於是,她向問眾仙神,又借嫏嬛天書,解她心惑。有仙神笑她,思凡人間,卻那裡有太多的拋擲,不比這裡無拘無束的光陰。

問及女夷2,女夷撫過她的發,言她還有許多未盡的人事,若將往去,不可回還。

雲天的樓閣上,懷憐常獨坐徹夜,這裡的月亮很近,近得彷彿能夠觸碰,任憑千萬里的風,也吹不熄同樣煢煢的燈火。原來灑脫,想來奔赴不假思索,卻女夷允她而去了,又遲疑在際,從前愛恨最多情,今以別離是否佔得一幟。

她自人間而來,卻隔世經年里,早已忘記來到這裡的緣何,仍是掃花的人,流光便這樣迢遙,縱不必想舊去的種種。時有不同的仙神過往,花下逢其光彩,如女夷佚貌,其春花面、秋月頷,一點檀口眉目分瘦,所觀山海,皆有靈天地,而發飾金璫,明珠相綺,衣綠緣紅髾、著綠襇白裙,游曳當風,飛塵香動。

當中識得草木、結得芳菲,兼之司天,又得許多仙神為贈珍寶,憑誰而觀,意覺動容。懷憐透徹,此平生之遇,塵世既去,過眼皆空,總成一夢3。

端緒至此,月已分明,雲與長風湧過她身畔,月光也作洪流,穿過樓閣與燈火,腳下的來路已看不清,亦不知人間的月色。

懷憐掃過最後一場玉簪花落,千堆亂雪的花繾風綣地,奉送朱夏,漸七月流火。她自花下眠去,於夢中見人間的山水,比不周的還要多;人間的風雪,比不周的還要久。

……

雪消未久,已不見九冬之跡,晴煙春空,並楊柳裊風,芊芊鋪影朱牆上。

此時宮苑裡,草木山石之間,聚散人影,皆沈靜不語。一位男子玉立於一株美人茶下,正對面前的三五仕女作畫。檀香木束腰透雕梅竹紋的畫桌上鋪了紙筆丹青,尺幅寸縑的雙絲絹上繪了仕女們低頭掃花的姿態,兩旁各擺了幾盞白瓷研碟,洇染了顏色濃淡。

他長髮垂身,不愁綠鬢,著玉色水香紋花羅直裰襯白紗衫,皆熏過徹夜的花露,尚未散去,隱約還帶暖意。而有仙神之姿,窈停松風,今日有閒情,一番凝神靜氣,念在畫中。

值早的仕女掃花過宮苑,開春後,冬花落去了,正拾了花泥,道緗王忽至,便被留於此作畫中人。應了殿前傳聞,先皇后之子周撫敬愛尋仕女作畫,天下風流。

漸春陽撫頂,周撫敬才停了紙筆,靜看畫中片刻,並未命人將之收去便離開了,仕女眾聲恭送後隨之擁聚畫前,各賞一方顏色。

太子聽聞周撫敬畫完畫後獨自出宮去了,馬車還未行出宮門,他安設在宮外的耳目便收到了追跡緗王的消息。一行人潛藏暗處當中,所觀此香車寶馬,煙飛塵揚而過繁華長街,又白頭輦夫一聲長「吁」,白馬急停在喧囂市井前。周撫敬下了馬車便淹入人潮,伴輦夫一道長鞭徹響,馬車掉頭駕去。

春風上巳天,侍府公子售丹青於市,一片花天錦地。

而榮氏何許人也,先皇后之子,一介宮廷畫師,天命之身、自得姿年,其手筆受詔令散見於宮中慶典吉禮,畫功為四方稱道,更有玉笛飛聲、劍驚風雨之快意。且自在獨身,傾城女眷愛慕,傳言他平常嗜畫仕女,想來意中人分明瞭某某……

周撫敬經過橋邊柳下的說書肆前,只聽一道驚堂木叩響、一眾來客目瞪啞噤。不過隱了名姓,卻彼此心照不宣當中「榮氏」說的是誰。不巧,今日他作了人物,又不巧,前不久太子迎娶一位民女秦氏作東宮妃一事轟動江州,引天下女子欽羨。近日出宮,坊間所議,無非某家公子小姐的牆頭馬上還是街鄰起居雜蕪之事,他愛聽的江湖軼事已作罕聞。

不過,他此程為侍府公子侍遙的畫作而來。雖一介民間畫師,卻淑譽江州四家之首,擅小景山水,猶遺音在下韻貌,年少摹清波4之作而立就,其天資世人稱頌。今日公子丹青,洛陽紙貴,千金難求。

冬末春初之際,侍府張了一則告示,道侍家二公子不日反俗,襟懷惻隱,遂上巳日於府外市售手書丹青濟渡光天苦楚。

於是一朝嘩然,為名為著者,各有爭相,利來利往。

周撫敬行道遲遲,方至侍府外,當中蜂擁人潮聞府上小廝聲:「未時市售侍二公子和璧隋珠作《懸春焚花圖》。」隨話音落下,一聲鑼鼓喧響,那小廝便轉身回了府內,留賓客紛紛揚揚,所觀以為騁懷,不知吉光片羽,原來後頭。

「侍二公子,還未妥當。」小廝傳了話來,候在門外的手下盧行之又隔門吩咐了進去。

格子門上燈籠錦地的櫺心篩下晴春的天光照影在地,侍遙跪坐拜墊上,微睜了雙眼,朦朧罅隙中,香案上的三隻清柏香將燃盡了,又閉了眼睛轉念手中的紫檀數珠問:「剩下多少?」

「今日書畫各十二幅,存書畫一套,所得一千九百二十兩。」

「皆言千金難求,不過挑了兩幅設價高了一些倒無人問津了。」侍遙輕嘆了一口氣,卻面色不改,仍舊氣定神閒,「既如此,不必收回,總有賞識它們的人出現,若巳時以前,有人買了下來,《懸春焚花圖》便歸他了。」

「是,侍二公子。」盧行之面對緊閉的屋門行禮揖拜後離開了久立的檐下。

盧行之挾令來到侍府外,應是散去一片客,換了冷清,黃花梨木四面平式的畫桌上果真剩下一隻香楠木畫匣,兩位著裳淡水紅配玉簪綠一色的丫鬟靜待在側,以示丹青。他還未將侍二公子的話言與方才的小廝,當聽聞前頭一道公子聲音響起——

「在下買下了。」周撫敬自袖中取出一隻雲水藍錦幃放於畫匣邊。

門上的小廝笑迎而來,其後跟一名丫鬟,他將袋子里的銀錢倒入丫鬟端來的六角雲紋框紫檀文盤上,又蘸水墨記數入帳。另兩位丫鬟一並未歇,一位啓了畫匣取出當中一卷立軸,一位拿起畫桌上的竹制畫叉,彼此共作予賞。

周撫敬觀之,二色裱的畫上,雲天連墜搖船月,將驚醒千杯烈,山河臥作樓上闕,如書星河萬古,而覽其分野,惟一芥燈火孤舟,煙波水皺。

旁人借光,一瞥驚鴻。所言此情此境,星垂野闊,月湧江流5,非平常手筆,亦與今日所有不同,而價重連城,分文皆稱算值得。

過了片晌,兩位丫鬟將畫卷收束起來,盧行之步下門階,至周撫敬身前施了一禮開口道:「公子見微知著,不知公子稱呼?此投緣之機,侍二公子不吝為贈《懸春焚花圖》,往後一並送去公子府上。」

周撫敬聽來,些許意外,卻不問緣何,亦回避了身份,只回敬道:「此和璧隋珠之作,在下可否方今一觀?」

盧行之頷首一笑:「公子,請。」

周撫敬隨身前邀舉的手抬眼看去,兩位丫鬟朝他呈畫走來,是不同於方才的宣和裱,當中雙絲絹的尺幅與他今日宮中所用相同,著色雅淡清麗,不過侍二公子所作嫏嬛春事,於雲中樓前,一位女子鏡上焚花,引渡芳魂。

如此也引來了過往行人,一片來去停留,觀畫階前,各有分說。而畫鋪、骨董店、酒樓、食肆、客棧、書坊之家競相向周撫敬而來,詢價此畫。所謂千金難求或許本意在此。周撫敬統統謝絕了各位大人,丫鬟們也將畫收了回去,一時,侍府賣畫的熱鬧散了,換了別外一番買畫的熱鬧。

待得須臾,一個小廝提來一隻夜灰丁香印花夏布包裹,眾人堆里,周撫敬聽盡耳邊千金萬金聲無動於衷,倒先吹動了旁人心風。此刻往去了書房的盧行之將今朝一切稟告給侍遙,且道不識買畫何人,憑小廝問語府上,聞「回清園」片言。

周撫敬交待了宮外的寓處,一切妥當畢至,便轉身離開,想來再往書肆去,還能夠再聽一個長日的書,眾人如何執意不過自討沒趣,亦泱泱作散。卻行步未遠,有女攔身,其風骨灑脫,以為仙士下界,白衣粉裙乘風欲奔,春日光華,東風也祝。

*

1.《嶺南異物志》:「南海蝴蝶生於海市,其形態變化萬端,又名‘百幻蝶’。」

2.花神。據《淮南子》,也叫花姑,統領群花、司天和以長百卉。

3.張岱《陶庵夢憶序》:「因想在下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

4.南宋畫家劉松年,號「清波」,人稱「小景山水」。

5.杜甫《旅夜書懷》:「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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