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動的四個字從唇中吐出，把林文羽自己也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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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都已經說出口，她才遲鈍地想到自己是不是太過莽撞，她於黃曜曦頂多只是特別熱心的家教，乍然說要帶他出去散心，聽上去或許太過詭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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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曜曦黯淡的目光緩緩亮起來，神情卻有些遲疑，睜得滾圓的眼呆呆直視著林文羽，難得看上去真的像隻手足無措的倉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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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羽被腎上腺素佔據的腦子再次轉動起來，連帶語氣也遲疑了，「我是說，如果你也想出去兜風，我們可以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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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曜曦卻突然打斷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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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換林文羽睜大眼睛，黃曜曦眼裡閃過一抹孤注一擲的倔強，重複了一遍：「不是說要帶我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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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羽心臟怦怦亂跳，剛剛冷卻的熱度再度沸騰血液，滾過每一寸血管，下意識興奮地朝他伸出手。黃曜曦愣住的一瞬，林文羽手往上滑，捏著他的袖口往前拉，帶著他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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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完全沒有跑的必要，但林文羽就是想藉由跑動甩開心裡深植的煩悶，無論是黃母帶來的，還是她自己家裡的煩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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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開長髮，抓著袖口的手在顛簸的跑動裡不時滑下，碰到少年同樣滾燙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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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曜曦並沒有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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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繁忙的十字路口邊，林文羽才終於放開手，對他一笑，「你在這裡等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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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曜曦還來不及叫她，她已經轉身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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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後，等在路邊的黃曜曦有些冷地原地踏一踏步，看見一台艷紅的車開出車流，緩緩停在他身邊，車窗搖下，露出林文羽難得笑得孩子氣的臉，「上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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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進副駕駛座，仍然覺得這趟說走就走的旅程十分魔幻，「妳會開車？妳有駕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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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翻個白眼，再次感到他們雖然只差一歲，有些差距仍是明顯，「當然有，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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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去哪裡弄來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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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是租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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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說出口的是一天的租車就需要一千五，對荷包扁扁的她有些吃力，但她還是牙一咬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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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用錢就能買到的逃跑時間，已是格外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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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匯入車流，無數燈光劃過兩側，他們像陷入一條星光織成的大道，徜徉其中，逆流而上，逃離身後那片混雜責任與框架、令人窒息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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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裡很安靜，兩人微微急促的呼吸交織在一起，最後放慢成一樣的頻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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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羽搖下車窗，冷冽卻清新的風割開微微滯悶的車內空氣，「想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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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曜曦望著窗外流動的風景，靜靜回答：「我媽不太喜歡我出門，我其實......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可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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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喜歡你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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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鄰居或親友時總會被問到現在念的高中，我媽覺得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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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曜曦說得雲淡風輕，林文羽卻不自覺握緊了方向盤，心疼感把聲音浸得柔軟，「沒什麼好丟臉的，你已經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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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羽側頭用餘光看他一眼，沒有預料他也轉了過來，對上她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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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然轉回去，裝作忙碌地確認導航，「那我就帶你去我自己想去的地方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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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曜曦本來還很專心望著窗外，但也許是林文羽車子開得太平穩，也許是因為他今天情緒起伏消耗了太多能量，直到林文羽輕柔的呼喚在耳邊響起，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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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聞到海腥味，才聽見安靜的浪濤聲陣陣刷進耳中。林文羽站在臨海的木棧道上，面向的沙灘方向有帆船形狀的巨大雕刻，纏滿小小燈泡，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燦爛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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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羽回頭一笑，「很漂亮吧，這個作品放在這裡很久了，我有時心情不好，就會自己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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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確實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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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詠般舒緩的浪潮頻率似乎帶走了一點點沈甸甸的重量，至少，他似乎能夠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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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閉上眼，在車裡聽了許久的海浪聲，才走出車外。走到林文羽身邊時，才注意到她手裡一直在擺弄著什麼，仔細一看才知道是那只被命名為「肆意奔跑」的木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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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被淘汰的作品，妳真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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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羽側過身，手掌小心翼翼托著豹身，殘酷的真相含在齒間，遲遲不敢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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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這樣的，這並不是被淘汰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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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母說得對，林文羽遠比她更怕他難過，事已至此，知道是因為媽媽的反對才與夢想錯肩而過，是不是比安分接受更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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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猶豫良久，只能用蒼白的安慰面對他，「特殊選才本來就是艱難的路，那麼多有才華的孩子一起競爭，考量的因素又這麼多，沒錄取不代表你的作品不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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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黃曜曦自嘲般笑笑，拿走她手裡的雕刻仔細端詳，忽然用力朝欄杆一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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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幹嘛！」林文羽嚇得伸手去攔，但已經太遲，木雕完全經不住這樣的重摔，獵豹背上一側的翅膀尖端斷裂開，落入腳下的漆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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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曜曦眼神裡閃過克制不住的幾許偏執，靜靜舉起雕刻問：「現在這是瑕疵品了，妳還會喜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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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羽看著斷了一邊翅翼的獵豹，原該斬釘截鐵的喜歡兩字卡在喉裡說不出口，只能聽他繼續說：「我也是天生的瑕疵品。我最痛苦的地方是，我什麼也不會，唯一自以為擅長的一件事，原來和其他人相比，也做得不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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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黑海面不見盡頭，淡淡月光蔽於雲後，只有雕像固執的光芒還在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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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黯淡得像一抹影子，不被注目，也無法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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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羽向他走近一步，墊起腳，有些笨拙地拍拍他肩頭，「你才不是瑕疵品，沒有人是瑕疵品，就像本來就沒有人是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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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知道只是安慰他的話，黃曜曦卻還是揚起沉重的嘴角，「妳還是這麼愛灌我雞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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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雞湯。」林文羽望向海天融成濃墨一片的交界，「你相信嗎？你是我......看過最熱烈的光。我原本的世界沒什麼亮或暗，有的只有循規蹈矩的中性調。幫你申請這次的特殊選才，可能就是我做過最叛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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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曜曦凝望著遠方的海面，聲音融進海浪的韻律裡：「那得讓妳失望了。這是我最後一次賭注，我賭過，也失敗了。之後我會走回我媽安排的路，當乖孩子回公司實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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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羽想到黃母的邀請，小聲說：「你媽媽問我，要不要當你工作的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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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曜曦淡淡勾唇，「妳想要嗎？說真的......如果我得受制於人，我寧可那個人是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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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成為這樣的角色，有一天，你不會因為這樣討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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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那時成為家教逼他念書一樣，當時黃曜曦對她的厭惡昭然若揭，當時林文羽絕對想不到，他們會有在海邊長談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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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討厭妳。」黃曜曦很淡地勾唇，良久，又補了一句，「即使真有那一天，也是因為我討厭自己，不是妳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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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都不再說話，只是靜靜望著海浪一口口吻上岸邊，把雕刻倒映的水光打得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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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很久很久，直到林文羽有些冷到受不了，雙手開始摩挲雙臂時，黃曜曦終於開口，打破海邊幻境般的時刻，「謝謝妳帶我來，走吧，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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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姑娘的午夜終將結束，像雕刻被折斷的翅翼，魔法消失，自由時間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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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得回去面對自己的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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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身走向汽車大廈的那一瞬，林文羽看見了他的神情，眼神安靜而絕望，像是做好了所有心理準備，從此安葬夢想，學會安分守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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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困在同一片海裡，連逃跑也是並肩而行，卻又深刻地知道，最終他們只能回到同一個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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