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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長大成人

      拉開更衣室的布簾,我站到鏡前打量煥然一新的自己,覺得這一身豔紅的模樣就像是過年期間坐在麻將桌邊等著被人痛宰的肥羊。

      「好吧,紅色可能不太適合你。」替我挑選衣服的友人努力憋笑,遞了一件不同色系的寬大上衣給我,「換成這件試試看。」

      「褲子不用換?」我看著鏡子裡的紅色長褲,心想剛才友人不是說紅色不太適合我嗎?

      「那件上衣是加大尺寸的,能遮住半條褲子,我先看這樣會不會順眼一點,再決定要不要幫你換褲子。」友人在更衣室外的沙發落座,放鬆走了四小時而痠疼的雙腿,「難得參加聖誕晚會,還是穿紅色比較應景嘛!」

      「我怎麼覺得你只是想看我穿一些怪衣服,所以找這種理由搪塞?」

      「原來在你眼裡,我是這樣的人,嗚嗚……」

      眼見友人故作悲傷地掩面假哭,偏偏幾聲嗚咽怎麼聽都缺乏情感,我忍不住朝他翻了一個白眼,但終究還是轉身走進更衣室,換上手裡的新衣服──不得不說,友人確實挺有眼光的。

      再次拉開布簾時,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覺得這次的搭配至少是我敢穿出門的造型,雖說紅色長褲被遮去大半也依舊顯眼,但完全成為上衣的陪襯,不至於引人注目。

      「就這套吧。」我滿意地說道,隨即拎起隨身包與原本的衣服就往櫃檯走去,並於結帳的時候,順便請店員替我剪去衣服上的吊牌,動作一氣呵成,所以直到處理完畢,我才發現身旁的友人看著我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幹嘛?」

      「你不多考慮一下嗎?可以多看幾家,或是逛累了也可以改天再來買,反正距離聖誕節還有一段時間。」

      「這套就挺好的。」

      「真的?」

      「不然我幹嘛買?」

      聽見我理直氣壯地反問,友人頓時被堵得不知該說什麼,最終長嘆一口氣,向我舉手投降,並說道:「算了,你真的喜歡就好,想說你從試穿到現在反應都很平淡,像是為了交差才買的。」

      「交什麼差?」

      「呃、我也不知道,原本擔心你是為了應付我或派對才勉強自己買的,但不是就算了。」

      「放心,我沒那麼有錢,如果不是自己想要,才不會浪費錢買這麼貴的衣服。」我看著從錢包消失的千元大鈔,總覺得有些心痛,卻也因為自己打破了父母長年灌輸的節儉觀念,進而從中品嚐到叛逆的快感與自由的美好,「我是真的很喜歡,謝謝。」

      「那你能不能看起來高興一點?」

      「我看起來不高興嗎?」

      「你要不要聽聽看自己是怎麼說的?」沒有等我回應,友人便逕自模仿起我剛才說話的樣子,頂著一對死魚眼和漠不關心的表情,用毫無情緒起伏的口吻覆述道:「『就這套吧。這套就挺好的。我是真的很喜歡,謝謝。』」

      「……我哪有這樣?」

      「你就有。」友人堅持自己絕無造假,但大概是看我也無意退讓,索性擺了擺手揭過無意義的爭論,轉而問道:「那衣服搞定了,你要繼續多逛幾間店或買其它東西嗎?還是我們提早吃晚餐,然後散會?」

      說實話,這一次外出的目標已然達成,我想不到繼續浪費時間的理由,但也不希望今天的行程就這樣結束。

      「不然,你要陪我逛飾品店跟鞋店嗎?」我左思右想,硬是找出能逛的店家類型。

      「可以啊!你還想買飾品跟鞋子?」

      「如果有喜歡的可以考慮看看。」

      「那走吧,先帶你去我的愛店,就在前面那個路口附近。」

      最終,我又花了兩張千元大鈔購買能夠搭配新衣服的鞋子、項鍊與耳環,只不過我擔心打耳洞會被父母察覺,所以特地請店家幫忙改成夾式,而接下來的晚餐則是選擇了以往不會考慮的吃到飽火鍋店,讓我不得不去便利商店領錢,否則手頭現金不夠。

      我看著螢幕上顯示的帳戶餘額,心裡難免有股愧疚感,畢竟是在揮霍父母的財富,但這份心虛很快就被另一股強勢的情緒推翻,它理直氣壯地告訴我:「你只是拿回父母該給你的自由罷了。」

      沒錯,這是我應得的。

      翹課、聯誼、通宵、夜唱、參加娛樂性社團……短短一個月的時間,我做盡以往不敢做的事,竭力忤逆父母灌輸給我的價值觀與他們訂下的規則,並且打算繼續下去──只不過,為了避免成績單露出馬腳,導致叛逆行徑被父母察覺,我依舊會出席要點名或內容艱澀的課程,作業也會按時繳交。

      社長:週六的社團活動會跟熱舞社一起在校內進行闖關遊戲,有興趣的底下喊加一!

      我:加一!

      雖然對於闖關遊戲跟熱舞社的成員都沒什麼好印象,但能把週末的時間花在玩樂上就是爽。

      康樂:這次約到法律系的同學聯誼,時間安排在元旦,人數上限十人,以下開放報名!

      我:頭香!

      倒不是急著想脫單,畢竟被父母發現我有交往對象的話,恐怕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但元旦的時間還空著,暫時也沒有其它更好的安排,去參加聯誼打發時間也不錯。

      同學:禮拜天有沒有興趣看電影?

      我:走啊!

      正好週日還不知道要做什麼,一個人出門也沒意思,雖然跟這位同學是最近才變熟的,但有人陪總是比較不會感到空虛。

      友人:大忙人,有空聽我說話了嗎?

      看見友人傳來訊息,我愣了片刻才抬起頭,望向就坐在對面的他,問道:「什麼?」

      「下週六的聖誕晚會,我需要提前過去準備,所以沒辦法跟你一起出發,然後聽學長姊說,依照以往的經驗,工作人員大概要等到十二點過後才能閒下來,到時候你就自己先玩吧!」

      「嗯,我就點一些食物,在角落一邊喝酒,一邊滑手機等你。」

      「別喝醉啊!我可不想負責扛醉鬼回家。」

      「我盡量。」在這件事情上,我還真的無法保證,「我以前沒喝過酒,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怎麼樣。」

      「那我傳聖誕晚會的酒單給你,跟你說一下哪些酒精濃度比較低,還有哪些千萬別碰。」說著,友人立刻拿起手機,從工作人員的聊天群組選了酒單圖片轉傳給我,「因為預算跟安全問題,我們跟酒吧溝通過後,決定只提供特定幾款酒水給大家選擇,基本上都是酒精濃度偏低的類型,但還是混了一、兩款比較容易醉的。」

      看著酒單上各種文藝到無法聯想內容物是什麼的調酒名稱,我發自內心感謝友人願意逐一解說,不然我到時候恐怕只能亂槍打鳥,隨手指到哪個就點哪個,把自己的飲酒初體驗交給直覺主導,下場恐怕會非常慘烈。

      「哈哈,你也聽得太認真了吧!」講到一個段落,友人的視線從酒單轉向我,忍不住笑出聲,「你現在的表情跟上課抄筆記的樣子有八十七分像,這又不會考,加減聽聽就好了,也可以現場問工作人員或調酒師有沒有推薦,或許還可以針對你喜歡的口味進行微調。」

      「喜歡的口味?」

      「通常不知道該點什麼的話,可以說自己想要什麼樣的口感,然後請他們推薦,比如可以說想喝口味偏酸或偏甜的酒,或是希望順口一點不要太烈之類的,只是也要看店家有沒有提供就是了。」

      「不一定會有嗎?」

      「嗯,有一些口味的酒比較少見,比如我現在只看過一間酒吧有提供茶類調酒,也很少看到奶類的。」友人回想至今去過的酒吧隨意舉例,「真希望提供奶類調酒的店家多一點,我挺喜歡喝的說。」

      「哦……」什麼酒都沒喝過的我完全無法對此產生共鳴,心裡只有滿滿疑惑。

      「總之,你到時候就從我剛才跟你講的那幾款裡面挑就好,然後如果有同學拿酒請你,千萬別隨便收!」

      「為什麼?」我眨了眨眼睛,覺得自己像極了不諳世事的蠢蛋,「如果是陌生人就算了,聖誕晚會的參加者幾乎都是同班同學,應該不至於偷偷在酒裡下藥吧?」

      「下藥是不至於,但有些人會擅自混酒再拿給別人喝,或是玩開以後,有些跟工作人員比較熟的可能會要求製作特調,那種通常酒精濃度都挺高的。」說著,友人翻了翻白眼,顯然並不讚賞這種行為,「聽說以前有工作人員直接倒整杯威士忌給參加者,結果那個人拿去騙已經有點醉的朋友說是烏龍茶,對方直接灌了一大口,後來大吐特吐。」

      我皺起眉頭,無法理解這些人的行為。

      「反正你記得多注意就對了,然後超過十二點之後走路注意地上,特別是去廁所的時候,那附近跟裡面應該會有嘔吐物。」

      「噁!」

      「後悔參加了?反正到時候待一下覺得適應不了就趁早離開吧!也沒人說進去就要待到散場。」

      「沒關係,大不了就待在角落,盡量不要移動就好。」

      說實話,聽過友人的分享後,我確實有點後悔參加,但也還是想去,並且希望能待到散場,因為趁著週末熬夜狂歡才是大學生應該過的自由生活──只不過,現實中的自由,遠比我想像中還要狂放。

      週六深夜的酒吧裡播放著根本是在摧殘眾人耳膜的背景音樂,以過大的音量碾碎其餘聲響,讓所有人都能恣意沈醉於自己的小世界中,不被外物打擾。

      我看見好幾個人在尖叫或大笑,還有人發洩似的一邊哭著,一邊使勁捶打桌面,但待在角落座位的我完全聽不見他們製造出的噪音,使這副場景看起來更加荒謬詭異。

      「還習慣嗎?」替我送來炸物與調酒的友人逐字大吼,以防我聽不見他的聲音。

      「還行!」我跟著吼回去,並覺得配合現場氛圍使用這種交談方式的自己格外丟臉,彷彿我與這些失控的野獸是同等的存在,但想要追求自由的生活就必須這麼做,必須習慣從來不曾適應的一切,「你忙完了?」

      「再十分鐘!」

      「好!」

      光是說上這麽幾個字,我就覺得聲帶開始隱隱作痛,幸好友人也沒有繼續閒聊的打算,對我笑了笑,便轉身繼續去下一桌送餐。

      看著友人在不遠處的桌位跟發酒瘋的同學有說有笑的模樣,我隨手拿起叉子,將一塊炸雞送到嘴邊,撕咬熱騰騰又鮮嫩多汁的肉塊,再大口啜飲呈現橘紅色澤的調酒。

      由於是人生中的第一杯酒,我選擇了酒精濃度最低的偏甜調酒,聞起來就跟果汁沒兩樣,但在舌尖接觸酒液的瞬間,陌生又帶點刺激性的味道與直衝鼻腔而來的酒氣組成連續技,讓我險些把還沒吞下的酒水連同胃酸一起吐回杯中。

      「噁……!咳、咳咳!」經過一番努力,我總算壓抑住難受的感覺,硬是將其吞入腹中,沒想到接著立刻又因為湧上的後勁嗆咳了好幾聲,等我緩過來時,滿嘴都是噁心的酒味,「為什麼會有人喜歡這種東西……」

      最可悲的是,為了避免被人嘲笑到酒吧還點茶水或軟性飲料,我在友人詢問是否需要多叫一杯水的時候刻意回絕,導致現在只能用炸雞來覆蓋嘴裡的味道,結果在咬下一大口雞肉之後,卻發現炸雞受到酒氣的影響,嚐起來竟然莫名多出一絲苦味和腥氣。

      簡直糟透了。

      強忍著厭惡感,我再度舉杯啜飲,希望能慢慢明白酒精的美好,但直到杯子見底,也沒有品嚐到任何反轉第一印象的滋味。

      「你怎麼喝這麼快?不怕醉啊!」總算忙完的友人來到桌邊,看見剛送上來沒多久的飲品已然半滴不剩,語氣裡滿是吃驚與擔憂。

      「我想回去了……」我低聲嘟噥著,刻意讓背景音樂覆蓋退縮的話語,接著才以友人能夠聽到的音量吼道:「再換一杯給我!」

      「我下班了!」友人在我身邊坐下,絲毫沒有替我服務的打算,「你才剛喝完一杯,等等確定沒事再叫酒!」

      「但我口渴!」

      話落,四處遊走送餐的人便來到我們的桌邊,還沒等我開口點餐,就直接遞上兩杯冰水與一杯沙瓦。

      「這是我過來之前幫你叫的水!」友人將其中一杯水推向我,說出我此刻最想聽見的話語。

      雖然看著那杯水,心裡總有一種不甘心的滋味,彷彿收下它就代表自己終究是乖巧聽話的小孩,永遠無法過上自由的生活,但眼見解藥就在面前,遭受酒精毒害的口腔根本忍耐不了,催促著雙手捧起玻璃杯,一下子灌了好幾口,等我放開杯子時,裡頭的水位大概只剩不到三分之一。

      見狀,我的內心糾結不已,沉默數秒之後才重拾禮貌,開口向友人致謝。

      嘴裡的味道如今恢復常態,不適也消退許多,只是我無論如何都不想承認自己因此感到輕鬆,深怕體內的叛逆因子出言譴責,痛斥我竟然沒辦法享受酒精的美好,質疑我就這樣還想頂撞父母,讓自己過上自由的生活,不如趁早放棄算了。

      「再給我一杯酒,還有一份薯條!」我努力壓下對酒精的抗拒感,招來附近的服務生點餐,無視友人意味深長的目光,與對方討論想要品嚐的調酒類型。

      這次,我拿到一杯以提拉米蘇為原型設計的調酒,口感甜膩且奶香四溢,喝起來不如先前的苦澀,但入口時嗆鼻的酒氣依然使我不自覺蹙起眉頭。

      「喝慢點,這杯的酒精濃度偏高!」友人提醒著,把桌上的叉子遞給我,「放下你的杯子,多吃一點薯條,渴了再繼續喝!」

      我有些遲疑地接下叉子,看著眼前自己最喜歡的垃圾食物陷入猶豫,頓了半晌才鼓足勇氣,將其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咀嚼,並在嚐到馬鈴薯獨有的美味之前都不敢輕易放鬆警戒。

      幸好熟悉的味道很快便於舌尖擴散,漫延至整個口腔,讓我由衷感謝馬鈴薯的強悍,即使遇上名為酒精的惡勢力也能保住自我,不受任何汙染,成為飲酒時的一大助力,讓我最終維持著五根薯條配一口酒的速度清空酒杯,勉強滿足了心中對於叛逆的渴求。

      當我驚醒時,發現自己躺在租屋處的地板上,隱隱覺得腦袋泛疼,不知是摔下床時撞的,還是昨晚喝酒又熬夜所造成的後遺症。

      「嘶──」我一邊揉著後腦杓,一邊掙扎著爬起身,抓過手機查看時間,下午四點……五十七分?」

      從未在這種時間起床的我忍不住回想昨晚──或者說今天凌晨──究竟是幾點回家休息的,卻只記得自己在午夜過後跟友人一起喝酒聊了一陣子,隨後記憶便直接跳轉到今早的夢境。

      夢裡,我在馬鈴薯軍團的幫助之下,克服重重困難,完成不少人生大事,比如熬夜、喝酒、翹課……族繁不及備載,手裡羅列各項成就的清單也多了好幾個勾,訴說著我的榮耀,但我卻無暇慶賀,因為上頭還有將近九成的項目等著我去執行,為了在四年內做完所有事情,我必須不斷前進,即使筋疲力竭,也絕對不能停下腳步──最後,夢裡的我失足摔下樓梯,跌回現實生活。

      「有夠莫名其妙……」我嘟噥著,操作手機打開充滿未讀訊息的通訊軟體,優先回覆家人的慰問,並隨意拿讀書當理由,解釋自己為何這麼晚才看訊息,結果仍是被叨唸了幾句,大意就是要我對家人上心一點,讀書再怎麼重要也沒有家人重要,「呵,也不知道當年是誰在段考前用這種話當藉口,要求我參加五天四夜的家族旅遊,最後考試成績不理想又翻臉不認帳,堅持是我沒有好好讀書才會這樣。」

      我冷笑著跳出家庭群組,開始回覆其他人的訊息轉換心情,順便詢問有沒有人今晚想出門玩樂或散心。

      率先被我打開的自然是友人的聊天視窗,尤其他在接近中午的時候還有傳訊息過來關心我的狀況,無論如何都必須回應一下。

      友人:還好嗎?

      我:還行

      送出訊息後,我看著遲遲沒有被標註已讀的文字框倒也不太意外,畢竟這兩句對話之間的縫隙可是壓縮了四、五個小時的光陰。

      我:今天一起吃晚餐嗎?吃完可以順便逛逛

      眼看暫時得不到回應,我便接著留下邀約的話語,然後放下手機去浴室沖澡,洗去昨晚殘留至今的髒汙與酒臭味,總算感覺舒服多了。

      友人:晚餐可以,逛逛就算了

      在我用浴巾擦乾頭髮時,收到友人傳來的回覆。

      我:那吃附近新開的美式餐廳?

      友人:不行,聽說那家上菜很慢

      我:你晚上有事?

      友人:明天上課要交的報告還沒寫完

      盯著螢幕上跳出來的訊息,我不禁愣了愣,默默回想星期一的課程安排,發現都是系上的必修,意即我應該也需要提交這份報告。

      我:哪堂課的報告?

      友人:大刀教授指定的報告!你忘了?

      接在訊息之後的是一連串表達震驚的貼圖,完全展現出友人驚恐的心情。

      我:什麼時候講的?我怎麼完全沒有印象?

      友人:教授在改完期中報告後覺得大家表現不太好,就說可能會調整課程安排,讓我們多寫一份報告,然後上週班代就在群組發了這份報告的說明

      我立刻打開班級的聊天群組,翻找友人所說的通知,結果發現班代確實有貼出相關資訊,但就只是拍下教授交給他的紙本說明,把照片傳到群組裡而已,前後完全沒有其它提醒,隨後照片就被同學們相約去聖誕晚會的聊天訊息淹沒,導致我當初打開累積大量未讀訊息的班級群組時,以為裡頭的對話全部都是關於聖誕晚會的閒談,草草看過就算了,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則重要公告。

      友人:要求其實不難,你快點開工應該能趕出來!

      我:嗯……

      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從報告說明來看,這次的主題基本上就是期中報告的延伸,難度確實如友人所言,只要前半學期有認真上課,並理解課程內容的話,即使不花時間瀏覽大量相關資料也能輕易完成,但繳交時間迫在眉睫使我無比焦慮,再加上作息混亂導致精神恍惚,嚴重影響我的專注力。

      「該死的……就不能上課的時候口頭宣布嗎?班代發通知也不會多講兩句,誰知道發了什麼……還有班群就不是用來聊天的,那些人是在瞎聊什麼……」

      我一邊打字,一邊在內心咒罵老師與班代,但我同時也清楚自己就是在遷怒罷了,偏偏不這麼宣洩情緒的話,我恐怕在寫完報告之前,就會先因為無止盡的自責而一蹶不振,畢竟事情會發展至此,只能怪我貪玩。

      要不是我當初沒有仔細看訊息……

      要不是我昨天跑去參加聖誕晚會……

      要不是我想過什麼自由自在的大學生活……

      明明有那麼多機會可以避免犯錯,我卻一再選擇踏上錯誤的道路,然後在必須承擔後果時,想盡辦法把責任轉嫁給他人,假裝自己的決定都是正確的,嘗試說服自己相信眼下的窘境應該歸咎於那些人在我的人生道路上使絆子,甚至是摧毀了我原本想走的路途,才導致我有今天的落魄與痛苦,無論是我的父母、師長還是同儕都應該為此負責,所以我要違背一切他們認為正確的事,活成他們不希望看見的模樣來彰顯他們的過錯。

      然而,我從未想過忤逆的道路會是如此窒礙難行。

      每當我執意選擇被自己厭棄──亦是父母的價值觀所不容許──的道路邁進時,也在不停限縮自己的落腳處,最終陷入只能踩在鋼索上前行的危險境地,只要一次失衡,就足以使我跌入萬丈深淵。

      我可以繼續堅稱旁人應該為我的失足負責,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痛苦掙扎的終究只有我,即使死命嘶吼著,用盡最後的力氣嘗試把那些人一同拖入地獄,身體健全的他們也只要抬手一揮,便能輕鬆甩開遍體鱗傷的我,並在受夠我的糾纏之際,隨時轉身離去,而無力的我只能繼續待在原處,對著虛無斥責他們往我身上劃下第一刀還對此不以為意的過分行徑,強迫自己忽視傷口之所以惡化至此,完全是我為了逼迫他們認知到自己的錯誤,刻意放任傷痕化膿潰瀾而造成的事實。

      正午時分,想通一切的我關上好不容易寫完的報告,在椅子上蜷縮起身子,獨自在阻絕陽光的昏暗房間裡擁抱著自己哭了出來,希望懊悔凝聚而成的淚水能夠洗淨膿瘡,但嚴重惡化的傷口早已不是區區鹽水能夠治癒的。

      究竟要做到什麼程度,才會有人願意正視我的傷口,並替我療傷?

      「到底還要我怎樣……」

      碰!喀!咚!

      「喵──!喵!喵──!」

      「……一定要選在這種時候?」我有氣無力地質問,虛弱的口吻彷若重病之人的喃喃自語,根本沒辦法穿透老舊的窗戶達到勸阻或制止的效果。

      外頭的碰撞聲越演越烈,不時夾雜幾聲帶有威嚇意味的貓叫,最後還傳來別種動物的淒厲哀鳴。

      「等等,你到底在搞什麼?」

      若是往常的胡鬧,我還能夠置之不理,但聽見有如在垂死之際奮力呼救的聲音,我終究無法說服自己置身事外,趕緊起身打開窗簾確認情況。

      隨著外頭的光線照入室內,我瞥見窗台上的黑色身影輕盈一躍,跳向不遠處的平台坐下,等待我接收今天的禮物。

      見狀,我默默嘆了一口氣,做好心理準備才低頭望向窗台,然後罵出了至今所知最難聽的髒話。

      在我的窗台上有一隻體型偏小的麻雀,大概才成年不久,還沒怎麼享受到自由翱翔的快樂就被魔王大人當作獵物捕獲,即使死命掙扎也無力逃脫,反而弄傷了自己,導致渾身羽毛雜亂不堪,還有幾處嚴重脫毛的部分能隱約窺見下頭嬌弱的身軀被抓出血痕,雖然目前仍有呼吸,但頻率十分急促,鳥喙微微張開,渾圓的眼睛半瞇著,看起來極其痛苦且虛弱,隨時可能一命嗚呼。

      我首先想到以前在網路上看過無數次的宣導,立刻找了野鳥救援中心的電話求助,但不知是否人手不足,或者判斷狀況不算急迫,窗口告知晚點有人員行經附近才會順道前來協助,目前無法直接派人過來。

      掛上電話,我看著窗台上的麻雀感到不知所措。

      過往沒有任何飼養寵物的經驗,也不清楚野生鳥類生命力的頑強程度如何,但長時間把一隻行動困難的麻雀放在危機四伏的戶外,讓牠獨自面對潛伏的掠食者與冬季的寒風,怎麼想都是間接殺生吧?

      「真的是在搞什麼……」

      幾番糾結過後,我隨手拿起廢紙當作擔架,盡可能放輕力道,把麻雀小心翼翼地挪動到紙張上,一邊祈禱這番舉動不會對其造成二度傷害,一邊將其搬

進屋內,然後掏空衛生紙盒進行簡單的加工與佈置,做成具有保暖與防撞效果的小窩,接著上網搜尋附近有在醫治鳥類的動物診所,叫來計程車,準備自行帶牠去給醫生確認狀況。

      一路上,我感覺自己心焦難耐,除了手裡捧著垂危的生命之外,想到自己恐怕會錯過下午的必修課也令我感到不安。

      雖然已經趁著等計程車抵達的時候寫信向教授請假,並附上今天需要繳交的報告檔案,但那位嚴厲的教授大概不會輕易接受,事後肯定會來詢問詳細狀況,而我若是沒辦法給出足以讓他滿意的請假原因,直接被登記為曠課或扣分也不無可能,而這是我無論如何都想避免的結果,畢竟曠課次數跟分數都會顯示在成績單上。

      光是想到要向父母說明曠課或分數過低的原因,那份焦慮感便被無限放大,與稍早潰堤的情緒相互交融,再度喚醒盤據於心底的憂鬱,幸好我在眼淚落下之前成功轉移注意力,逼迫自己不要繼續想這些事情,先專心幫助盒子裡的麻雀度過險境再說。

      從我的住處搭車前往有在醫治鳥類的動物診所約莫耗費了三十分鐘的時間,值得慶幸的是裡頭沒有其他掛號的病患,在跟櫃檯人員溝通之後,麻雀很快便被送入診間進行檢查與急救,我也總算能夠稍微放鬆心情。

      醫生建議我想進一步了解傷勢狀況的話,可以晚點再回來診所詢問,目前情況不算樂觀,治療結束也會需要繼續觀察一段時間才能做出更為準確的判斷,因此我在向醫生道謝後,便離開了診所。

      隨著緊繃的情緒得到緩解,長時間沒有妥善休息的倦意立刻找上門來,使我打了一個極長的呵欠。

      現在的時間是下午兩點半左右,即使叫計程車趕回住處拿東西,再以全速衝刺到學校,大概只能趕上向教授說一聲再見,還不如在附近找地方休息補眠比較實際。

      於心裡作出決定的我邁步走過斑馬線,來到位於附近巷口的旅館,向櫃台確認休息三小時的價格,以及有無空房能夠立即使用,並在得到答覆後,暗自慶幸費用比我想像中便宜,同時由衷感謝班上誠心推薦這間旅館的情侶。

      那是之前跟同學們一起來附近唱歌時發生的事,其中一對情侶在散場後,毫不避諱地說要兩個人來這間旅館續攤,究竟打算做什麼,可說是不言而喻,當下自然是被其他人狠狠調侃了一番,結果兩人不引以為恥,反而開始向大家分享這間旅館不只價格親民,設備品質也令人滿意,尤其是床鋪躺起來特別舒服,建議不管有沒有伴侶都應該來睡上一回。

      當初聽完兩人的介紹,我只覺得價值觀備受衝擊,完全無法理解為何有人會公開談論床笫之事,但在場的其他同學卻像是早就習以為常般,自在地接下話題進行討論,似乎只有我認為這是一段令人不舒服的交流,要不是為了融入群體,以便體驗自由的大學生活,我當時恨不得直接轉身走人,遑論配合他們心血來潮的提案,透過抽籤將在場所有人分成幾個小組,一起來旅館開房間休息。

      「這是您的房卡,退房前十五分鐘會有電話提醒。本館全面禁菸,若抽菸會加收清潔費,還請留意,謝謝。」

      一如那日,櫃台人員禮貌地遞來房卡,並簡單說明注意事項,而我則是在道謝後,順從指引走進電梯,依照房號開頭的數字按下對應的樓層按鈕,感受自己在狹窄的空間中慢慢上升。

      待電梯門再度開啟,我沿著狹長的走廊前往自己被分配到的房間,看著門板上與前次來訪時如出一轍的編號,遵循傳統習俗抬手敲響房門,而後刷卡入內。

      房內景象與我的記憶完美重疊,唯一不同的是這次沒有聒噪的同學在我身旁吵鬧,讓我能夠立刻脫去鞋襪,撲向舒適柔軟的雙人大床,關上所有燈光,沉入甜美的夢鄉。

      得到休憩的身體慵懶至極,只有在櫃台人員第一次來電提醒退房的時候勉強擠出接聽電話的精力,向其詢問能否延長休息時間,並且十分幸運地獲得同意,讓我多睡了三個小時,最終在第二次提醒退房的電話鈴聲中甦醒,拖著仍有些沉重的疲憊身軀離開旅館。

      經過長達六小時的睡眠,我的精神狀況總算有所好轉,但換成久未進食的肚子開始抗議,強硬地要求我盡快找地方滿足口腹之慾,避免錯過各家餐廳最後的點餐時間。

      幸好,此處還算熱鬧,附近有不少餐廳都還在營業,而且大部分的人都已經吃飽喝足,沒有什麼排隊人龍,能夠隨意選擇感興趣的店家入內用餐。

      我循著香氣走進一間小火鍋店,迅速決定菜色,並告知店員,隨後便愜意地坐在位子上等待食物上桌,順便確認這段期間錯過的電話與訊息。

      手機顯示有兩通未接來電,是動物診所打來的。

      在上網確認診所仍在營業後,我便主動回撥電話,從醫生口中得知小麻雀的狀況還算穩定,之後會協助聯繫收容機構,讓麻雀未來得以回歸自然。

      至此,我終於徹底鬆了一口氣,就連看到友人傳來的訊息內容也無法喚回緊張感,內心依然維持著穩定與從容。

      友人:你居然翹課!翹的還是大刀教授的課!你完了!

      我:教授上課有說什麼嗎?

      回覆才送出不到五分鐘,我就在店員送上湯底與菜盤的同時收到友人傳來的新訊息。

      友人:說你完了,開學第一堂課就提醒過會直接當掉翹課的人,請假不附相關證明或事由不符合請假條件也視同翹課,結果你居然還敢隨便請假!

      我:江湖救急,我有什麼辦法……

      友人隨即傳來一個問號表達疑惑,但我並不急著回覆,而是先把蔬菜全部倒入鍋中,才趁著烹煮期間慢慢打字向友人敘述詳細情況,順便大肆埋怨了一番,然後利用友人還在消化過多的資訊與編寫回應之際,悠哉地夾起剛送上桌的牛肉片放進鍋裡涮熟,搭配吸滿高湯的甘甜蔬菜一併享用。

      不知是餓過頭,還是這間小火鍋店的餐點確實不錯,我獨自一人卻吃得津津有味,甚至有些慶幸身邊沒有熟人,讓我不必時時刻刻為了社交而分心,能夠在想交談的時候再拿起手機查看訊息。

      友人:你真的是有夠衰……結果教授有准假嗎?

      面對詢問,我轉而登入信箱確認有沒有來自教授的回信,並在尋獲之後,將內容轉述給友人。

      我:教授要我提供相關證明,還有明天早上沒課的時候去系辦找他

      友人:祝你好運

      我:希望不會被當,雖然被當也沒辦法

      友人:為什麼我感覺你好像不怎麼擔心?

      我:我很擔心啊!被當的話,爸媽大概會宰了我吧!

      友人:那你還說什麼被當也沒辦法!

      我:誰叫我在被當跟拯救麻雀之間只會選擇拯救麻雀

      友人:……好吧,是我也會選擇拯救麻雀

      我:所以被當也沒辦法,等明天知道結果再來考慮之後的事還比較實際

      友人:畢竟是自己做的選擇,終究只能自己負責

      看著友人傳來的訊息,我聽見內心深處響起拒絕承擔任何責任的抗議,令我厭惡地皺起眉頭。

      那個聲音不停嚎叫,試圖透過擾人的噪音表達自身意願的重要性,不允許我忽視他的存在,持續堅持責任應該由旁人承擔,而不是被迫作出選擇的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這麼做只會招來我的反感──終於,失去耐性的我在心裡以冰冷的語氣斥責道:「你以為別人負責的方式,一定能讓你比較開心?」

      轉眼間,無理取鬧的聲音沉寂下來,取而代之的是理解,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委屈。

      一直以來,我總是盼望著父母某天突然醒悟,為他們曾經帶給我的傷害誠懇道歉,並補償我被摧毀的人生,但我同時也明白,對於父母來說,把我培養成有學識與良知的人,讓我有能力適應社會的規則,並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便是他們認為的負責。

      自身的追求是十分細緻的課題,即使是乍看之下擁有相同目標的人,在追尋過程中想要獲得的體驗與感受也難免有所不同,很多時候甚至連自己都還沒有完全釐清藏身於表象之下最核心的渴望是什麼,遑論要他人全盤理解,並主動給予所有幫助,這就算是最親近的人都不可能辦到,唯有自己慢慢摸索與嘗試,逐步接近真正的理想,才能成就嚮往的人生,也正是因為如此,將主導權交給他人只會導致自己迷失方向。

      然而,縱使明白其中的道理,過往累積的失敗經驗總是讓我在應該爭搶主導權的時刻不自覺避戰,把未來拱手交給父母。

      我不認為這是一種過錯,畢竟年幼的孩子在地位高於自己的照顧者面前格外無力,不管時間重來幾次,過去的我都只能默默仰望父親,聽他一次又一次將我為了探索真實的渴望而提出的需求當作孩童的任性,把各種天馬行空的創意視為無知的象徵,告訴我應該遵從他的選擇,走上他所指定的人生道路,最終發自內心地感謝他完全否定我的一切,讓我擁有看似光鮮亮麗,實則枯燥乏味的痛苦未來。

      多虧如此,活了十多個年頭的我依然不清楚自己試圖追尋的是什麼,只知道我想要的一切都被父母歸類在他們所不容許的範疇之內,並且深刻感受到主導權遭人剝奪的壓抑。

      後來好不容易熬到升上大學,有機會能夠遠離家庭,打算趁機解放自我,展開無拘無束的人生,卻根本還沒想清楚自己尋求的「自由」為何物,只知道被父母劃分為禁忌的領域之中有某種令我鍾情的存在,於是我迫不及待地體驗過往無法恣意妄為的各種事情,在確保一切不會被父母察覺的前提之下,不顧自身感受與主見,刻意選擇嘗試父母所不樂見的行為,最終憑藉一時的憤怒與衝動,讓自己甩脫名為乖巧的枷鎖,卻身陷另一種喚作叛逆的束縛。

      「唉……」

      我坐在火車月台的長椅上,深深嘆了一口氣。

      由於請假需要提交相關文件給教授,我在吃完小火鍋之後又趕回動物診所,請醫生協助開立就診證明,所以來到車站時,已然鄰近午夜。

      在我自暴自棄的這段時間裡,有無數次頂著夜色與同學在外遊蕩的經驗,即使身體逐漸適應熬夜與睡眠不足導致的倦意,但每一次參與這些夜間活動總是格外消耗精力,讓我無比疲乏──然而,如今獨自於空蕩蕩的月台等待區間車進站的我卻依然保有餘裕,或者說感覺自己終於能夠自在地呼吸了。

      我慢慢地深吸一口氣,接收晚風捎來的訊息,再慢慢地呼出一口氣,回應涼夜提出的邀請。

      曾經,我拿著畫筆,將承載自我的色彩揮灑至天空所能到達的任何一處,直到有人搶走我的畫筆,並為我被戴上沉重的手銬與腳鐐,迫使我放棄整個世界,乖巧待在陰暗狹窄的地牢。

      年幼的我無力掙脫,只能抓著上鎖的門把哭喊,乞求他們的寬容,但鐐銬會鏽蝕,門鎖會老化,而我會慢慢成長茁壯,可以從稍微替自己鬆綁開始,逐步掙脫困住我的牢籠,直到能夠憑藉自己的力量踏出牢房,再次重拾畫筆,將世界當作畫板,描繪屬於自己的人生藍圖,於無窮無盡的天際恣意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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