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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推開叛逆的大門

      緩步走下客運巴士的階梯,一陣風捲著熟悉的家鄉味,替我捎來沈重又苦悶的空氣,讓我的呼吸一滯,感覺喉頭仿若被人勒住般緊鎖,腦袋有如缺氧般暈眩,只想盡早逃離這座將我禁錮多年的城市。

      「喂!這裡!」

      剛走出客運站,便見父親舉起手,不顧四周人來人往,兀自大聲吆喝著吸引我的注意,好似他不這麼做,我就沒辦法發現他高大魁武的身軀。

      我快步向前,轉眼便穿過人潮,來到父親面前。

      「走那麼快幹嘛?急著回家啊?」

      不,我只是覺得經過剛才那聲吆喝,繼續留在這裡很丟臉,但我不能說。

      「會想家就多回來,家裡又不是什麼需要客氣的地方。」

      「……嗯。」雖然我不認為自己認知的家跟父親認知的家是一樣的概念,但也只能附和。

      「走吧,車停在附近。」

      「嗯。」

      跟隨父親的步伐來到客運站旁邊的巷道,迎面可見熟悉的車輛停在一旁,透過車窗能看見母親坐在副駕駛座上滑手機。

      我打開車門爬進後座,才剛放下背包,並繫好安全帶坐穩,母親便側頭探問起我在學校的近況。

      「最近有什麼事嗎?」

      每次回家時,母親首先要問的肯定是這一句,即使我的回答從未變過,她也依舊堅持。

      「沒什麼特別的。」

      「什麼叫『沒什麼特別的』?」發動車子的父親接過話題,語氣聽起來似是不太滿意我沒有事情能夠跟家人分享。

      「就每天上課、寫作業,沒什麼特別的。」

      聞言,父親眉頭微皺,接著盤問:「都沒跟朋友出去?」

      「頂多下課一起吃飯跟聊天,聽他講一些參加系上活動的事情。」

      「那不就是有事。」父親語帶埋怨地說道,讓我覺得自己是沒辦法準確判斷事情輕重的蠢蛋,「以後自己講,不要讓人一直問你,搞得我好像警察在逼供一樣。」

      「喔。」

      聲落,沈默開始於車內漫延,遲遲無人開口,直到行經六、七個紅綠燈,於第八個碰上燈號轉紅的瞬間,父親才在車子停下後打破沈默,問道:「所以系上都辦什麼活動?好玩嗎?」

      「辦了迎新宿營跟萬聖節派對,但我都沒參加,不知道怎樣。」

      「幹嘛不參加?」

      「沒興趣。」

      「嗯,不參加也好,之前一堆新聞說大學生辦活動亂七八糟,在夜店喝到不醒人事,還會在迎新的時候起鬨要人脫衣服,真的是不知道在搞些什麼。」

      「這些大學生根本沒腦袋,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嘛,也沒有能力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聽見父親偏激的評論,母親也一併加入撻伐的行列,同時不忘叮嚀我別同流合汙,「你可不要像那些人一樣,都讀到大學了,應該要有判斷是非對錯的能力。」

      「嗯。」

      我十分清楚父親所說的新聞是少數個案,但對於透過新聞看世界的父母,此時除了附和以外,我沒有其它好說的,即使耐心解釋也不可能改變他們的想法,只會讓父母覺得我才獨立生活不到半年,就被三觀扭曲的同學們帶壞,之後肯定會開始對我的大學生活進行諸多限制與干涉──無論如何,我都不希望事態演變至此。

      「搞不懂為什麼要讓這些人上大學,簡直是在拉低台灣的教育水準。」

      「現在有錢就能上大學,哪像我們當年或是國外,還要考試成績夠好才能升學。」

      「這樣乾脆廢掉考試算了,浪費納稅人的錢。」

      「就是說啊,感覺自己的大學文憑都變廉價了。」

      聽著父母在前座恣意批判,我反覆於心中默念「乖孩子在這種時候要懂得閉緊嘴巴」,藉此提醒自己壓抑叛逆的情緒,繼續扮演乖巧聽話的子女,靜靜旁觀父母兀自沈浸在貶低現代社會與年輕人而獲得的優越感之中,直到母親熊熊想起自己還有其它應該關心的事情,將話題轉回我身上,探問道:「結果你忙了一個多月,期中考成績怎麼樣?」

      「不知道。」

      「都考完那麼久了,怎麼可能不知道?」父親再次對我的回應表達不滿,語氣中充滿質疑,顯然認為我有意隱瞞。

      家人之間竟然能有如此輕易破碎的信任感,真是不容易。

      「就還沒公佈,老師都還在改考卷跟報告。」

      「那什麼時候會公佈?」

      「大概還要兩、三週。」

      「喔。」父親勉強接受我的回答,但立刻又向我拋來新的難題,「那你自己覺得成績怎麼樣?」

      從小到大,我最痛恨這個問題。

      倘若回答成績應該不錯,但最後收到成績單時,上頭顯示的分數卻未能達到父母的期待,那麼接下來等著我的便是兩人句句帶刺的酸言酸語,一邊嘲笑我過度自信,無法準確判斷自己的能力,一邊暗諷我怠於學習,不夠努力還奢望能有好的結果,以此向我展現他們何等失望。

      而當我回答成績應該不會多好,則是不用等到公佈成績,父母現在就會讓我知道成績不好會有什麼下場,等於提前認罪,自願接受應得的刑罰,即使日後收到成績單,發現分數高於原先預期的情況,甚至完美符合父母的期待,已經受刑一段時間的我也得不到任何補償,因為父母會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逼迫我接受這叫「適度懲戒」,是為了讓我銘記誤判情勢可能導致的悲慘下場。

      至於嘗試迴避任何明確的答覆,告訴他們我不清楚會如何?

      「還沒公佈成績,我也不知道怎麼樣。」

      「所以我問你的感覺啊!你寫考卷跟報告的時候覺得自己寫得怎麼樣?」

      「還行吧……」

      「還行是什麼意思?是好,還是不好?」父親逐漸失去耐性,詢問的語氣越來越急促,音量也逐漸加大,整個人散發出強烈的壓迫感。

      「就普通,沒有覺得特別好,也沒有覺得特別糟糕。」

      「總之就是考得不夠好,講那麼多廢話。」

      面對開始惡言相向的父親,我忍不住有些退縮,但若是不趁現在進行補救,稍後就只能默默接受考試失利的懲處。

      「但老師都說我的表現不錯,應該沒有想像中那麼糟糕。」

      「不錯是多不錯?」

      「目前聽起來是班上最好的。」這句話確實不假,只是老師並未說得如此直白,而且同學幾乎都沒有認真準備期中考,用他們當作標準來判斷我的分數落點其實一點也不適合,但至少能用來拖延判刑。

      「嗯,那就等之後公佈成績,看是什麼情況。」

      聞言,我暗自鬆了一口氣,在心裡高聲歡呼,慶祝度過這次返家最大的難關,接下來只要盡可能待在房間裡,熬到明天晚上搭車的時間就……

      「對了,今天晚上要幫爺爺慶生,我們繞去餐廳拿訂好的菜就直接過去爺爺家,還有明天中午要跟你媽那邊的親戚吃飯,餐廳有點遠,大概早上十點半就要出門,吃完飯後會去外婆家坐一坐,所以晚上回家就早點洗澡睡覺,免得明天沒精神。」

      聽見一連串不容反駁的行程安排,我暗自抿緊嘴唇,悄悄深吸一口氣,壓抑到口的謾罵,改以一聲輕應,示意自己明白,隨後便側頭倚著車窗闔眼假寐,藉此避免與父母有更多交流。

      不過,縱使我表現出疲態,父母也沒有要顧慮的意思,雖說不至於把我叫醒繼續附和他們的觀點,但兩人的談話卻不曾中斷,直到抵達爺爺家,我都無法享受到片刻安寧。

      「你們來啦!」年近九十的爺爺講話依舊中氣十足,看見我們手上提的好菜更是連忙招呼我們把東西放上桌,並向母親說道:「廚房還有幾道菜沒準備好,妳去幫忙吧!」

      「嗯。」母親一邊把袋子裡的菜餚取出來擺盤,一邊回應爺爺的囑咐,手腳俐落地打理好手邊工作,舉步前往廚房與奶奶一同準備晚飯。

      我站在一旁悄悄留意父親的臉色,觀察他是否希望我主動去廚房幫忙,但在理清他的想法之前,便先察覺坐上客廳沙發的爺爺正在向我招手,示意我坐到他身邊的空位。

      爺爺在家中的地位自然大於父親,因此我像是獲得免死金牌一樣,即使發現父親不甚贊同爺爺對我這般寵溺,依然放任我遵循爺爺的指示,走到他身邊落座,而我也不忘悄悄向父親展露無辜的神情,表達自己抗旨純屬無奈之舉,望他大人有大量,別為難夾在兩派權威之間無以適從的卑微奴僕。

      在看見父親輕嘆一口氣後,我頓時放下擔憂,確信自己能在爺爺的庇蔭之下,遠離堪比戰場的廚房了──天知道奶奶與母親在那片屬於她們的天地裡是何等專制霸道,我可一點也不想被捲入後宮鬥爭之中。

      其實,待在爺爺家的時光並不難受,只要安份守己地扮演成乖巧聽話的晚輩,基本上就是被兩位老人家伺候。

      「剛考完試肯定累壞了,吃一隻雞腿補身體。」大家才剛捧起碗準備動筷,奶奶便率先搶下盤裡肥美的雞腿塞給我,並把一盤放在父親面前的叉燒肉與我面前的炒青菜交換,續道:「這裡還有你最愛吃的叉燒肉,都是今天早上特地買的。」

      「謝謝奶奶,不用這麼麻煩,我自己夾就可以了。」

      嘴上做足該有的禮數,才能理所當然地收下好意,避免被父母秋後算帳。

      轉眼間,我的碗裡堆滿肉類,將樸實無華的白飯變成令人垂涎的雙拼燒臘蓋飯,一旁父母看著,忍不住發出無聲的嘆息,顯然並不欣賞自家長輩這般寵溺的舉措,但奶奶身為在座輩分最高的長者,即使察覺兒子與媳婦臉色有異,仍是無心搭理,直到我再三表示真的足夠了,她才有所收斂,轉而往自己的碗裡夾菜。

      只不過,說服了奶奶,緊接著又換爺爺展開行動。

      「有沒有什麼想喝的?家裡有蘋果汁、柳橙汁跟芭樂汁,或是幫你泡一杯巧克力牛奶?」

      每次來探望,爺爺總會如此詢問,或許在他眼裡,我的心智與年齡始終停留於孩提時期,永遠是那個拿到甜膩飲品時,會用稚嫩的聲音向他道謝,並流露燦爛笑容的稚子吧!

      「不用麻煩,我有水了。」口味早已有所轉變的我指了指水杯,希望爺爺能夠放過我。

      「水是水,果汁是果汁,你就算想喝果汁再喝巧克力牛奶也行。」

      「沒關係,我喝水就夠了。」

      「不用跟爺爺客氣,那些都是你最喜歡的飲料,不考慮一下?」

      「真的不需要。」

      只可惜,就算我反覆強調自己沒有興趣,也依然無法澆熄爺爺的熱情,眼見飲料推銷不成,他乾脆效仿奶奶,繼續向我推銷桌上的食物,全然無視我的食量根本承受不了更多東西。

      「爸,他想吃會自己夾。」

      終於,一旁的父親看不下去,試圖出聲制止爺爺,卻換來老人家不耐煩的目光與咋舌,示意他別多管閒事。

      我默默看著,並在爺爺面帶微笑回過頭來向我示好之際,假裝自己沒有察覺剛才那瞬間的反差,努力維持懵懂無知的晚輩形象,以堅定又不失禮貌的態度,耐心婉拒一遍又一遍,只可惜始終無法軟化爺爺強硬的態度,最後只能無奈妥協,向他點了一杯芭樂汁才結束這場攻防戰。

      從爺爺手裡接過飲料,我心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家族遺傳了,爺爺對他人的控制欲和父親相比,完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待一餐用畢,我遵循父親下達的指令,從冰箱取出特地為爺爺買的蛋糕,插上形似問號的蠟燭,張口演唱生日快樂歌,為爺爺獻上祝福。

      至此,單調乏味的生日派對宣告結束,但我們硬是留在爺爺家看電視,待到兩位老人家準備上床睡覺的時間才離開,好似這麼做就是願意花時間陪伴長輩的孝子,明明期間除了爺爺與奶奶不時會向我詢問一些最近的生活狀況以外,整個空間就只剩下綜藝節目主持人與來賓的聲音,根本不見任何屬於家人之間的情感交流。

      隔日,與母親老家的親戚聚餐同樣是一場災難。

      長輩們互相吹噓自家孩子的成績與工作,一個說小孩考進第一志願,另一個說成績都是浮雲,出社會能進大企業才叫有本事,接著肯定有人藉機附和,然後宣揚自己的孩子在大企業裡升遷不斷,然後又換到小孩仍在讀書的人挑毛病,說在大企業工作就算當上主管,薪水終究比不上國外,自家孩子已經申請要去海外當交換學生,先熟悉一下環境,方便未來出國深造或工作。

      「八字都還沒一撇就在做夢?」

      「我們這叫規劃未來,而且已經拿到交換資格了,下學期就會飛過去。」

      「出國不錯啊,我家孩子最近收到通知,公司好像打算派他去管理海外的分公司,剛好跟你家孩子在同一個地方,如果到時候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地方儘管說。」

      「你們的孩子真辛苦,我家孩子認識了大老闆的女兒,關係挺好的,說不定以後直接少奮鬥三十年。」

      「嘖,那也要人家女兒有打算繼承家業。」

      「人家女兒名下已經有兩間房子跟一間店面,待在家裡收租金就能過日子,不需要你操心。」

      宏亮的談天聲音響徹包廂,我甚至懷疑在外頭用餐的客人也能聽見他們丟人的吹噓。

      「又開始了。」坐在我隔壁的表妹翻了一個白眼,顯然也十分厭惡這種家族傳統。

      「習慣就好。」另一頭的表姊神色淡定,將長輩們的談笑當作耳邊風,自顧自地夾菜享用。

      「也只能這樣。」表妹嘆了一口氣,但隨即雙眼放光地望向表哥探問:「所以表哥真的在跟大老闆的女兒交往?」

      「沒有啦,只是朋友而已。」被點名的表哥微笑否認。

      「努力追一下啊!少奮鬥三十年耶!」與表妹一樣熱愛八卦的另一位表姐慫恿著,但所有人都知道,比起表哥究竟能不能少奮鬥三十年,她更在意的是未來有沒有戀愛故事可以聽。

      「我們只是普通朋友,平常也沒怎麼聯絡,出去玩都是團體行動。」表哥依舊有禮地微笑回應,但我總覺得他的笑容隱約有些僵硬,並透出一股尷尬的氛圍,「比起我,之前大表姐不是被求婚嗎?什麼時候要發喜帖?」

      默默吃著飯,卻被人抓來當作替死鬼的大表姐睨了一眼表哥,淡漠應道:「分手了。」

      「怎麼突然分手了?我以為你們感情穩定,對方都求婚了!」表妹聽見有新的八卦,立刻放棄追擊表哥,將目標轉向大表姐,「他有什麼地方不好嗎?」

      「我早就跟他說過還不想結婚,既然他這麼急,我就不浪費他的時間了。」

      「為什麼不想結婚?大表姐也快三十歲了吧?」

      聞言,我暗嘆一聲,在心底搖了搖頭,默默起身走向廁所,把自己關進隔間裡,讓自己暫時遠離氣氛凝重的餐桌。

      母親這邊的家族聚餐總是如此,長輩們互相攀比誇耀,宣揚自家孩子近期又有什麼令人欣羨的喜事,晚輩之間則是充斥八卦消息,因為這一桌會想主動開啟話題的也就只有那幾位喜愛探聽隱私的人,否則除了禮貌性的寒暄,大概不會有其它對話,畢竟我們就是一群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

      「唉──好想回去上課。」

      後來,當我如願坐上返校的客運時,已然鄰近晚間八點。

      在聚餐結束之後,與我同輩的親戚們紛紛離去,就連比我年幼的表妹也說要跟朋友逛街,搭上反方向的捷運,唯獨我依舊是當年乖巧聽話的小孩,默默跟隨父母前往外婆家,陪笑參與接下來的聚會,直到長輩們聊得心滿意足,我才被允許跟隨父母搭車來到轉運站,依照他們的要求給予擁抱作為道別,結束度日如年的週末行程,踏上客運返回比家更讓我感到自在的租屋處。

      「呼──!」關上租屋處房門的瞬間,我如釋重負地長吁一聲,放鬆緊繃的心情躺上床。

      其實我現在應該去洗澡提神,然後預習明天的課程內容,但身體卻有如鉛塊般沈重,抗拒即將到來的週一,讓中午恨不得能早點回來上課的自己淪為笑柄。

      歷經十分鐘的心理建設,我才成功說服自己從床鋪起身,拖著沈重的步伐走進浴室,耗費比平時還要多上兩倍的時間洗澡,接著來到書桌前落座,用渙散的注意力閱讀課文,完成自律心態指派的睡前任務。

      不過,就算看完課文,疲憊的腦袋也無法理解章節內容,導致這段時間的努力付諸流水,並換來無情的自我譴責。

      腦袋裡有個聲音持續控訴著,指責我這副不情不願的模樣令人生厭,並且影響讀書效率,讓剛才的努力全數化為泡影,而疲憊的我面對指控,決定把責任轉嫁到外物上,堅稱是預習的章節有太多新內容,必須等明天聽老師講解才能明白,要求大腦噤聲,孰料卻換來更猛烈的抨擊。

      那個聲音模仿著父母責備的口吻,藉此增加自己的說服力,但講出的話也跟我的父母一樣缺乏合理性,只不過我實在消耗過多精力,為了能夠盡早休息,索性自暴自棄地收下所有譴責,承認自己就是一無是處的廢物,而後埋頭躲進被窩,揣著憤恨不平的心情沉入夢鄉。

      清醒時,我盯著窗簾縫隙間透出的晨光,沈浸在夢境殘存的無力感之中難以自拔,總覺得自己仍是夢裡卑微的主角,馬不停蹄地四處奔波,卻不見滿意的成果,徒增一身疲憊。

      「喵──!」

      最終是窗外響起的貓叫聲拉回我的思緒。

      我動了動手腳,支撐起出了一層薄汗的黏膩身軀,卻還是沒辦法擺脫有如泥沼般纏人的餘韻,只好逼著自己挪步前往浴室沖澡,期待溫熱的淨水能為我洗去身上的沈重感。

      值得慶幸的是在沐浴過後,精神狀況確實有所好轉,雖然仍會感到疲倦,但至少有餘力關注外在事物,同時也想起自己從昨晚回來到現在都還沒確認窗台又被放了什麼奇妙的東西。

      做好面對節肢動物或爬蟲類的心理準備,我默默打開窗戶,孰料一股腐臭味隨即撲鼻而來,從敞開的窗口湧入室內。

      「什麼鬼東西這麼臭!」我捏住鼻子,一邊埋怨著,一邊探頭確認,並在看見窗台上躺著一具老鼠屍體時,忍不住破口大罵:「靠!三小啦!」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很想關上窗戶,假裝沒有發現眼前的一切,但要是把這種東西丟著不管,先不提衛生問題,心裡難免有些顧忌。

      「真的是……別再叼一些奇怪的東西過來!」

      「喵!」

      蹲守在外的黑貓應了一聲便漫步離去,肯定沒有把我的話聽進耳裡。

      「一大早就這麼衰小,搞什麼……」憋了滿腔怒火的我嘀咕著,動作粗魯地翻找適合拿來清理窗台的東西,試圖透過摔東西來宣洩情緒,卻又擔心吵到鄰居引來抗議而有意收斂力道,結果反倒讓自己更加生氣,「什麼爛日子!」

      最終,我用硬紙板將老鼠鏟起,放入一個小紙箱封好,於上學途中順手丟棄,但就算這麼做,仍是無法甩開染上的厄運。

      今天的第一堂課,教授便宣布期中考卷已經全數批改完畢,換來眾多同學崩潰的哀嚎。

      「會想逃避就代表考前複習沒做好,看看你們班上成績最好的同學多冷靜。」說著,教授從公事包取出考卷放到講桌上,拿起第一張考卷喊出我的名字,「這是你們班上期中考成績最好的同學,也是我教的班級裡表現最好的一位。論述重點明確、邏輯清晰,除了課文內容之外,也囊括了許多課外補充資料的觀點,最後統整出自己的結論,是一份值得大家學習跟參考的解答。」

      聽見教授如此讚揚,我悄悄鬆了一口氣,心想成績應該能達到父母的期待──因此,當我拿到寫著八十七分的考卷時,大腦瞬間因為震撼而當機。

      諸多情緒夾雜著各種質疑與斥責的聲浪湧現,一會兒懷疑是教授寫錯分數,一會兒又罵自己本來就爛,別找理由搪塞。

      內在如此動盪,自然也影響了專注力,導致我始終心不在焉,於上課期間看似認真的目光之下,隱藏的是無數個「為什麼」。

      為什麼我的成績只有八字頭?

      為什麼誇獎我,卻不給我接近滿分的成績?

      為什麼說我得答案值得大家參考,但只能拿到這樣的分數?

      為什麼……

      「哇靠,七十八分!你不是都沒來上課嗎?怎麼辦到的!」

      「就考前把課本翻一翻,然後寫一堆幹話充版面啊!」

      「借我參考一下,我這次不及格,要是期末考再這麼慘,八成會被當。」

      聞聲,我下意識望向身旁的同學,只見其中一人的考卷上確實寫著七十八分,雖然沒辦法看清楚答案究竟寫得如何,但考慮到那位同學三天兩頭在班級群組裡揪團出遊或聯誼,鮮少能在校內看見他的身影,還有好幾次翹課補眠而被登記曠課的前科,就連系上老師見到他的招呼語都是「今天要去哪裡玩」,不難想像他浪費多少時間享受青春,根本不可能認真準備考試,但這樣的人跟我的成績卻只差了九分。

      為什麼?

      為什麼從開學一直努力到現在的我,成績只比這種人多了九分而已?

      我與對方稱不上熟稔,所以不敢輕易提出借看考卷的要求,只能不時留意身側動靜,希望有機會瞄到對方考卷上的答案,檢視我與他之間的差距是否真的只值九分,但無奈的是直到下課鐘響,我依然沒有找到機會,只好轉而追上教授離去的步伐,詢問他的評分標準。

      「想要挑戰拿到九十分以上的成績?這可不容易。」教授聽完我的來意,忍不住輕笑出聲,「其實以入學第一次考試來說,你的表現已經非常好了。」

      「但總是還有能夠精進的地方,希望老師能告訴我。」

      「真要說的話,就是你的結論太乖了。」

      「太乖?」

      「嗯,你的結論完全是基於課文跟補充資料得來的,是最安全的答案,同時也是最無趣的答案,因為你只是在規定好的框架裡作答,就算寫得文情並茂,內容依然了無新意。這部分我挺鼓勵你去借幾位同學的考卷參考,雖然從回答就能看出他們大多連課文都沒搞懂,但也是因為這樣,他們心中不存在課文勾勒出的框架,所以有些為了湊字數亂寫的東西反倒碰巧成了有趣的回答。他們會對課文提出質疑,或是從一些關鍵字得到靈感,由此延伸出新的觀點。」興許是看我滿臉疑惑,教授耐心向我解釋,並接著說明道:「對於這類型的答案,只要內容還算有邏輯,我都會斟酌給一點分數,希望他們以後能繼續挑戰學問。」

      「所以我應該要嘗試質疑課本,或是從中發想創新的觀點?」

      「不一定是質疑或創新,如果你有想到其它更適合自己的方法也行,總之就是要學著別那麼乖,能理解嗎?」

      「應該可以……」

      「那我先走了,下一堂課快開始了。」

      「好的,謝謝老師。」

      我微笑著目送教授的身影消失於轉角處,內心卻未在得到想要的答案後重拾平靜,反而更加迷惘與不安,對於自己能否達成教授的期待抱持疑問,隱隱擔憂自己是否缺乏大學生應該擁有的學習能力,不然怎麼會從教授口中得到明確的答案後,還不知道應該如何加強與改善?

      而接下來幾天,隨著各科期中考成績逐一公佈,我的擔憂也得到證實,最終轉化成篤定。

      啪答……

      盯著校內網站裡的個人期中考成績一覽表,淚水默默從眼角滑落,於下頷匯聚成斗大的淚珠,滴在桌面上發出破碎的輕響。

      一整排的九字頭裡,僅有一門課程的期中考成績是八字頭,但也算是人人稱羨的優秀成績了,只是透過班級群組中同學們的討論,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假象。

      雖然每位老師都說我是第一名,並極力誇讚,但大家的成績其實落差不大,即使不像我這麼努力,有認真聽課的同學幾乎都能得到八十分以上的成績,甚至有一些評分比較寬鬆的老師還會大方給予九字頭的分數,而時常翹課或相對不認真的同學也鮮少拿到不及格的成績,只要有努力答題,大多都能獲得六十分,有的人還憑藉運氣爬上七字頭。

      所以,我一直都高估了自己的實力?

      在老師們眼裡,我與其他人之間的差距就連十分都不到?

      還有那些三天兩頭翹課,根本是來大學打混的學生憑什麼及格?

      難道在看見我付出的努力跟成果之後,老師們還不明白什麼才是大學生該有的學習態度嗎?

      到底為什麼……

      「喵──!」

      「吵死了,滾啦!」

      我抓起橡皮擦往窗戶扔去,這是我手邊唯一能夠用全力丟擲還不用擔心砸壞玻璃的物品,但外頭的黑貓卻未被嚇跑,又接著發出鳴叫,逼我自行上前打開窗戶將其趕走。

      不過,在黑貓離開後,依然有無數聲響持續擾亂夜間的安寧。車輛接連呼嘯而過,還有忘記留意音量的行人肆無忌憚地高聲閒聊,再配上晚風吹動樹梢的動靜作為背景音樂,最後用鄰居偶爾發出的噪音進行點綴,譜出一首令人煩躁的經典夜曲。

      「明明平常感覺就沒這麼吵……」

      眼看阻止不了外界的紛擾,我索性爬上床,用枕頭跟棉被緊緊蒙住自己,盡可能隔絕擾人的聲響,創造獨屬於我的寧靜樂土。

      「煩死了……」

      我低聲咒罵著,再次委屈地哭了出來,但亂成一團的思緒早已搞不懂自己是為了哪一件事情而落淚,只知道隨著淚水越流越多,心底某處似乎逐漸鬆動,進而導致情緒決堤,沖毀興建多年的防洪牆,淹沒固守至今的一切。

      醒來時,我發現世界安靜了,只剩下沒有開啟勿擾模式的手機斷斷續續傳出震動聲,從頻率判斷,應該是有人傳訊息給我。

      「嘖!」起床氣加上哭過之後殘留的不適感讓我格外容易動怒,起身拿手機時不禁暗道:「選在這種時間傳訊息……如果是沒意義的事情,我絕對要罵人!」

      解鎖後映入眼簾的是來自友人的一連串訊息,開頭是附近餐廳的推薦文,看來是友人跟一群同學相約去慶祝期中成績及格,發現食物味道不錯,就發來照片跟簡單的食記,打算之後有機會找我一起去吃。

      接著話題急轉,友人附上兩張票券的照片,詢問我有沒有興趣參加系上的聖誕晚會,說是今天順便跟康樂股長拿了入場券,而活動預計在附近的酒吧舉辦,現場會準備一些輕食跟酒水提供大家享用,也有足夠的空間可以跳舞或玩遊戲。

      友人:我就加減問問,如果你要讀書的話就算了

      眼看是娛樂性質的活動,我下意識就想拒絕,並嚴厲提醒友人別拿這種事情來吵我睡覺──但在按下送出的前一刻,我卻看著友人最後傳來的訊息感到遲疑。

      事到如今都知道讀書是白費工夫,我還要繼續浪費時間嗎?

      未待我得出結論,身體就像擁有自己的意識般動了起來,破天荒地回應道:「好,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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