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Chapter 1 夏至·唱片機

初夏,蟬鳴躁動。

音像店裡,一台老電視機滾動播放無聊的新聞。

“滴!”

震動聲打破悶滯的空氣。螢幕亮起,2012年下午4點21分,一條未讀簡訊。

趴在收銀台的羅藍打著呵欠,拿起手機。

“女兒,我和你媽已決定協議離婚。家中事忙,暑假你先在表姐家暫住。你是個聽話的孩子,照顧好自己。”

羅藍盯著小小的電子屏,真切地感到有一萬隻蟬鑽進腦袋裡嗡然轟鳴,鋪天蓋地的聒噪蟲響已聽不清。

胸口很悶,比夏日最滾燙的空氣還悶一百倍。她在活著的第十七年里第一次聽到血液在血管里流動的聲音。

全身從指尖開始發冷。回復的話敲打許久,寫了又刪。羅藍覺得腦袋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茫然地睡去。

暮色降臨。

電視機里上演著七點檔狗血苦情電視劇。

睜開惺忪的睡眼,羅藍模糊地看到桌前站著一個人。

是個頭髮微卷的少年。不知來了多久,手裡拿著一疊黑膠CD,沒什麼表情地俯看著她。

他有一雙小狼般幽深的瞳仁。

“你好,是要結帳嗎?”

羅藍站起,手忙腳亂地把亮屏的手機倒扣在桌面,對著在表姐店裡遇到的第一位客人,擠出一個假笑。

男孩沒說話,沉默地把CD遞過去。

羅藍心不在焉地計算著價格,大腦里持續回放著那條簡訊的內容。

“你睡著的時候在哭。”

冷不丁的一句話讓羅藍惶然抬起頭。她臉上未乾的淚痕斑駁成幾條透明的小溪流。

她停下打包的動作,用手背快速拂了拂臉,假笑轉為尷尬的笑:“抱歉。你來了多久,怎麼不叫醒我呢?”

“電視劇演了兩集。”

男孩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指了指身後的電視。

一集四十五分鐘,也就是他在店裡等了一個半小時?天啊這個人好奇怪,他不會是個變態吧……羅藍的大腦飛速運轉,從今天下午開始她的腦袋已經承受了太多負荷,她的頭又開始疼了。

“抱歉,讓你久等……”

“可以借用一下唱片機嗎?”

羅藍敷衍的道歉還未說完,被男孩的聲音打斷。

“……可以。”羅藍怔了怔,更加確定這是個怪人。

男孩熟練地將剛買的唱片放入機器,按下旋鈕,黑色的圓盤緩緩轉動。

“let   it   be……”

舒緩的旋律在小小的空間裡如游魚般漂浮。

門外車流飛馳,夕陽在玻璃門上反射出橙黃暖光。兩個人隔著收銀台靜靜地立著。有那麼一秒,羅藍感覺到一種置身事外的久違的平靜。

一曲終了,街邊的路燈接連亮起。男孩付了錢,拿起包好的紙袋準備離開。

“等等!你忘記拿這張了。”羅藍叫住他,指向唱片機。

“我下次再來拿。”

男孩沒有回頭,推門撞進夜色里。

羅藍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很快就拋之腦後。她拿起沉重的手機,準備翻開簡訊,來電鈴響了。

是表姐池綠,讓她晚上去鄰居安阿姨家吃飯。

羅藍在電話里嗯嗯應著,肚子應景地咕咕作響。

掛了電話,出門拐到隔壁,是一家小餐館。

青春期特有的自尊讓她不知該如何開口向陌生人討飯,站在門口遲遲未進。

門倏地被推開,一隻腦袋探了出來。是個年紀相仿的女孩,眼睛亮亮的,毛茸茸的睫毛撲閃。

“你是羅藍吧?”女孩熱情地搖著胳膊,羅藍懵懵地被拽進了店。

店裡生意很好,熱氣騰騰的飯菜香味從鼻孔直竄到胃。

從後廚出來的老闆娘打扮得乾淨利落,栗色短髮燙了整齊的捲兒,招呼著她落座。

羅藍正盤算著說一些體面的客套話,已經被女孩推搡進了門帘後的房間。

是一間粉刷著淡藍色油漆的臥室,窄小的書桌上擺了飯菜,女孩遞給羅藍一雙卡通小熊的木筷。

溫暖的食物落肚暫時填補了內心的空缺。

“我叫時雨停,不是女字旁的婷,是停下來的停。我在樂園中學讀高二。下個月過十七歲生日。你以後都住在池姐姐這裡嗎?以後我可以去隔壁找你玩嗎?你嘗嘗這個泡椒牛肉絲,可好吃了!聽池姐姐說她晚上不回來,你一個人睡覺會害怕嗎?我的小床可以借你擠一擠……”

時雨停的碎碎念如連珠炮彈,羅藍甚至生出一些感激,這些密集的問題,讓她暫且無暇去思考那些傷心的事。

一頓晚飯的功夫,羅藍已對時雨停的前半生了如指掌。

但她從未提到過自己的父親。

羅藍處於對父母話題的敏感時期,她假裝不在意地問:“怎麼沒聽你說過你爸爸呢?”

時雨停正夾起一塊外焦里嫩的煎蛋,認真挑揀蛋餅上綠色的蔥花。她罕見地沒接話,繼續不緊不慢地用另一雙小熊筷子將蔥花一片片扒拉到盤邊。

餐桌上的空氣首次出現某種悲壯的肅穆狀態。羅藍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

當最後一片蔥花和大部隊匯合,時雨停終於滿意地笑了。她歪著頭,一副嬰兒般天真無邪的模樣,然後用同樣罕見的平靜語氣,說:

“哦,他死了。”

甚至有一些不合時宜的輕快語調。

羅藍愕然,正思考該怎麼接話,有人推門進來。

是安阿姨。

安阿姨吩咐時雨停去打瓶醬油。時雨停臨走時對羅藍狡黠地眨了眨眼。

“安阿姨,今天真是麻煩您了。”

“客氣啦,倒是我這女兒,自來熟,我都怕嚇著你。這孩子,就是太想有朋友了,自從發生那種事……”

對話被手機鈴聲打斷。

羅藍點頭示歉,出門接電話。

是媽媽。羅女士,曾經的國營商場銷冠,現在的全職家庭主婦,未來的其他孩子的母親。

羅藍鼻頭酸酸地想著。

“藍藍,在那邊住得還習慣嗎?”

“我很好。”

羅藍努力控制自己的聲線。

“我和你爸正在辦離婚手續,家裡的房子準備賣掉了,你先在表姐那裡住著,要好好學習,好好吃飯……”

“賣房是在著急分割財產嗎?因為我不值錢,就可以隨便扔掉嗎?”

羅藍脫口而出的拷問把自己也驚到了。

她不想知道問題的答案,掛掉了電話。

羅藍婉拒了時雨停的留宿邀請,但執意把自己用過的碗筷帶走,洗凈再還回來。

這個行為讓她聯想到今天遇到的奇怪男孩。其實她只是想找藉口再去隔壁罷了。

說到底,她也只是一個離開家的害怕孤單的十七歲女孩而已。

羅藍鎖好音像店的大門,爬上二層閣樓,沒有開燈,瞬間被潮水般的黑夜包圍。

她沒有勇氣再點開手機,只是疲軟地癱在床上,每呼吸一次都被抽走一點力氣。

離婚?我會失去爸爸?還是媽媽?還是一起失去?他們會何時問我那個問題:你選擇跟著爸爸,還是媽媽?他們會各自組建新的家庭,有新的孩子嗎?那我呢?既然無法永遠做我的父母,為什麼要生下我呢?如果我求他們不要分開,我說我會永遠做他們的好孩子,他們會不離婚嗎?

太多問號在羅藍的腦袋裡生根發芽,擰成一棵雜亂無章的沒有答案的樹,快要衝破頭頂。羅藍覺得腦袋快要爆炸。

夜晚靜得可怖,她馬上又要聽到自己血管里的聲音了。萬籟俱寂中,她迫切地需要一些聲響。

她學著記憶里男孩的動作旋轉按鈕,將聲音放到最大,唱片機里的音樂再次流動起來。

“let   it   be……”

羅藍在The   Beatles的吟唱里慢慢合上了眼睛。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