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八方美人探病

先生始終靜靜地,不急不躁。

但臉上有時候會掠過一絲奇特的陰翳,

如黑色的鳥影從窗前劃過,稍縱即逝。

──夏目漱石《心》

那天雲雀最喜愛的歌曲響起,帶來的竟是無比麻煩的請託。

「……恭彌,我知道你不會喜歡。但拜託你,接受這個請求吧。你還記得櫻井伯父吧?他是爸爸大學時最要好的朋友,當年雲雀家的事業才剛起步,他給了我不少幫助……」

總之,這通電話的結果誠如各位讀者所見,櫻井亮子遠從京都老家搬來雲雀家居住,並轉學成為並盛中學的一分子。

雲雀對亮子的第一印象,即滿身破綻的女人。他見到她的第一眼,立即失去了所剩不多的興趣。他之所以收容這名不幸的闖入者,純粹是為了讓自家過往的人情債一筆勾消罷了。

雲雀對人類漠不關心。不論是父親的期望,還是母親的牽掛,無一能動搖他的內心。

三島由紀夫《金閣寺》中,小說主角溝口說:「我只是憧憬著有一部從天而降的大型壓榨機,把災難、大崩潰、慘絕人寰的悲劇、人類和物質、醜物和美物,不加區分統統碾碎。」

然於雲雀而言,他乾脆自己成為那部壓榨機。他不信神,不相信從天而降的秩序,索性成為神,親手打造由自己站在頂端的秩序。

不過,美中不足的是,秩序同時也帶來無聊。所以,雲雀經常得自己找樂子,尋求刺激與變化。他酷愛打鬥,彷彿藉由對方恐懼的神情、攻擊與防禦的速度,還有金屬重擊骨肉的觸感,才能感覺到煢然活於世間的意義與重量。

而他昨天下午的心情倒是不錯。

一年A班的澤田綱吉、獄寺隼人和山本武等人擅闖風紀委員會專用的會客室,他當然即刻予以制裁,其中兩人一擊倒地,最後被澤田從窗口帶走了。這些人怎樣都無所謂,但因此認識能輕鬆接下他攻擊的小嬰兒,才是意料之外的收穫。

此刻的雲雀,正準備前往學校。然而,他的視線在拉開房門的剎那,即被緣廊上用花布包裹著的盒裝物吸引──

一份手製便當,包巾打結處塞著一張紙條。

雲雀這才想起草食動物昨天,確實約略提過借用廚房一事。

他彎腰拾起便當,打開紙條。上頭寫著:

      雲雀學長:

            恕我冒昧。在準備自己的便當之餘,多做了一個。

            我借住府上多有打擾,謹以此聊表謝意。

            便當如果不合乎您的心意,還請隨意處置。

                                                               櫻井    亮子

要不是見過櫻井亮子本人,雲雀險些以為寫這張紙條的人是個老奶奶。

雲雀將紙條揉成一團,隨手塞進制服口袋。他現在唯一的想法是──矯揉造作,無用至極。

儘管如此,他依然提著便當走向玄關。

  

  

這天,凡是進過會客室的風紀委員們,無不趁雲雀不在時,對辦公桌一角上的花布便當多看兩眼。他們的委員長,這時剛教訓完膽敢在他面前群聚的新生。

雲雀正欲返回會客室,行經一年級教室時(人群見到他紛紛走避),恰巧聽見C班教室裡有人大聲嚷嚷:

「唉,不覺得很不公平嗎?校園偶像笹川在A班就算了,還有她那個知性成熟的朋友黑川,現在居然多了一個大和撫子型的美人轉學生!」

「啊,確實!」

「超級羨慕啊……」

  

  

雲雀斜睨那幾個懶散坐著打屁的男同學,兀自走向通往會客室的樓梯。

……大和撫子?轉學生?

他隨即想起草食動物和那份便當。

回到會客室後,適逢午餐時間,雲雀面無表情地將便當交由進門報告的風紀委員處置。儘管有些茫然,寺田依然恭敬地捧著便當告退了。

「等等。」雲雀突然叫住他。

「是!謹聽委員長吩咐!」寺田戰戰兢兢地轉身。

「洗乾淨後把東西放在櫻井亮子的鞋櫃裡。」

「呃,是草壁副委員長帶來的那位轉學生嗎?一年A班的?」

雲雀冷哼一聲作為回應。

「沒問題!請委員長放心。」寺田說完,畢恭畢敬地離開會客室。

對那份便當,雲雀毫無感激或慎重以待的想法,只是嫌帶回去麻煩而已。

雲雀以為手作便當只是曇花一現,僅此一回,沒想到隔日出門時,全新的便當就擺在昨天那個位置。他彎腰提起它,隔著包巾布猶能感覺到盒底的溫熱。

他比照昨日的辦法,這次把便當交給近午餐時間出現的中村。接下來幾天,他分別又給了佐藤和田中……

到了星期五,雲雀發現搶在中午時段來會客室報告的委員變多了。其中,好些人同他說話時,視線不爭氣地頻頻飄向了桌上的花巾便當。對於會客室,他們一改原本恭謹以待、敬而遠之的態度,來訪得爭先恐後。

雲雀感到一絲不悅。或許他打從一開始就不該收下。

他的部下變得越發愚蠢,這點先不說,早上提著便當上學,也相當礙手礙腳。雖然以單手或乾脆用腳踹,咬殺草食動物們仍綽綽有餘,但他討厭綁手綁腳。

而且不是一般地討厭。

今天回去,雲雀決定鄭重地警告櫻井亮子別白費功夫了。正這樣想時,他把便當交給了渡邊。渡邊喜不自勝,捧著便當走出會客室,就像得到了什麼可遇不可求的限量品一樣。

雲雀向椅背一倚,不禁打了個呵欠。這時,會客室門外突然一陣吵鬧。

他撇撇嘴,起身走了過去,倏地把門拉開──

只見好幾個風紀委員正為便當大打出手。短短幾分鐘,已經有人掛彩。

所有人看到雲雀鐵青著臉的剎那,即知小命不保。渡邊顫抖著將便當放在地上,帶著大義凜然的神情,束手就擒。

彈指之間的功夫,這些正值發育期的不良少年們倒成一片,如同地毯一樣趴著。他們的罪名,想必是群聚與貪吃了。

雲雀提起牆邊的便當,再度走進會客室。這下他不得不感到好奇,草食動物做的便當究竟有什麼魔力,把他這些部下整成這樣?剛好,他也有點餓了,於是他在連續收到便當的第五日,頭一次親手打開它。

──漢堡排佐兩三樣配菜。看起來就像任何尋常日本家庭的便當。

櫻井亮子做的便當讓他的部下這幾天盡顯蠢相,他本來還以為她做的是什麼珍饈美饌,沒想到這麼普通。

雲雀拿起便當盒旁的木筷,將漢堡排剝成小塊送入口中。他剛咬下,肉汁即流淌舌尖,口感軟硬適中甚至略有嚼勁,再經咀嚼還嘗到了薑香與微辛,故不至於膩口。

……好吃。

雲雀再夾起小松菜拌豆芽菜吃。這道菜只是將蔬菜燙熟,然後淋上香油、豆瓣醬、醬油與蒜泥拌成的醬料,滋味卻很豐富,宛如香水分前中後調;先是香油的清香撲鼻,接下來豆瓣的香辣、醬油的醇鹹,還有蒜頭獨特的味道緩緩在舌頭上蔓延開來。

雲雀再品嘗玉子燒,雞蛋綿密,砂糖的甜味中和了剛才的辣與鹹,十分溫厚。不知不覺,他將整個便當吃完,就連點綴用的小番茄、檸檬片和醋溜蘿蔔絲,也吃得一乾二淨。

吃飽後,雲雀用手帕擦擦嘴巴,保留了回去警告櫻井亮子的想法──姑且由她瞎忙吧。不過,他以後可不繼續提著便當上學,他要她準時送來會客室,等他吃完再來帶走。他將便當盒隨意蓋上,就放回辦公桌一隅,打算交代草壁洗淨後,還給草食動物。

沒想到雲雀這時,忽然打了個噴嚏。

……哇喔,這是感冒的徵兆?

俗話說「春捂秋凍,不生雜病」。或許他過早減衣。

看來,他有必要去醫院住幾個天觀望觀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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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雲雀從並盛中央醫院的病床上醒來。他已換下校服,現在身穿一身黑色睡衣,襯得他的膚色越顯白皙。

病房裡有四張床,目前只雲雀一人居住。這兒空間還算寬敞,通風與採光皆佳。起身洗漱並用完早餐,他決定在醫院內進行巡邏──任何地方場所,只要位於並盛市,都在他的管轄範圍內。他與院長因此還有些私交,得以藉此消磨半天時間。

雲雀總共咬殺了九個人,包含:喝酒鬧事的患者一名、騷擾護士的患者一名、掛號與領藥插隊的患者各兩名、於禁菸區抽菸的患者兩名、沒有做垃圾分類的患者一名。當他回到自己的病房,發現他對面的兩張床上,皆有人躺著,想來是剛剛入住的。

「嗨,」雲雀關上門後,笑著告訴那兩人:「所有與我同住一間病房的人,都受邀參與一個遊戲,而且不容拒絕──遊戲規則很簡單,只要吵醒我睡覺,我就會咬殺他。」

對方是一名青年與大叔組合,他們面面相覷地看向彼此。雖然不知道他們到底聽懂了沒,但遊戲已經開始了──事實上,這是除了雲雀以外,其他參與者注定落敗的遊戲。任何人只要不幸與他同住一間病房,被咬殺是遲早的下場,畢竟規則只對他有利。

雲雀躺回病床上,伸手捂住打了呵欠的嘴巴,蓋好棉被後,雙眼隨之闔上。病房還安靜不到十五分鐘,他就被大叔的抓癢聲吵醒。這對(甚至是連坐罰)運氣不好的病患,直到被他從床上揪起,再用浮萍拐一擊打倒在地而暈過去以前,始終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挨揍。千錯萬錯,只怪他連落葉落地也會被吵醒。

雲雀揪著兩人的衣領,將他們拖行至門邊,像清理垃圾一樣地堆在櫥櫃前。走回床側,他索性連覺也不睡了,轉而從行李中拿出一本書,坐在床緣,隨意翻看起來。

他早料到在醫院裡,不是所有時間都能以咬殺人來消磨,所以從自家書櫃中取下某本書,帶了過來。雀屏中選的是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這是他父親的藏書之一。

而雲雀的閱讀習慣,同他這個人一模一樣,毫無規章,隨心所欲。他不像一般人從頭開始看,而是偶然地從某個章節讀起,再偶然地止於某個段落。如果問他:你這樣真的看得懂嗎?他必然會傲慢地回答:我不在乎。我的理解,與作家的本意,當然是我的看法更重要。

雲雀讀得很專注,忽有敲門聲傳來。對方等待了幾秒,將門拉開。他抬起頭,即見亮子帶著一束花走了進來。她身穿校服,背著書包,顯然剛放學。

「哇啊!」亮子剛把門拉上,就被一旁倒地不起的兩名男子嚇了一跳,驚叫出聲。她立即向雲雀投以尋求解釋的眼神。

「他們玩遊戲輸了,這是懲罰。」罪魁禍首風淡雲輕地笑道。

不管怎麼想,雲雀的說詞都太不可信了。亮子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只好走近他,禮貌性問道:「我聽草壁學長說,您住院了。學長現在身體好點了嗎?」

「昨天打了個噴嚏,為了健康著想,就來醫院住幾天。」

聞言,亮子的眉頭輕皺,臉色微微一凜,說:「噢,相較之下,這些人來醫院真是枉然。」

這句話乍聽是對事實的描述,然而雲雀聽得出其中的譏諷。草食動物一方面嘲笑他因為區區一個感冒──甚至只是一個噴嚏──就住院,另一方面則為牆角邊真正需要醫治的患者抱不平,他們未見痊癒,反而傷得更重。

雲雀的床與病房地面不知不覺染上落日的色彩,同時也在幾個地方投下深重的陰影,時間原來已近傍晚了。

亮子此刻直直望進雲雀眼底,面上沒有任何波瀾。她的眼睛,同餘暉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紅彤彤的秋楓間飛舞的美麗殘螢。

雲雀本因她的出言不遜亮出浮萍拐,卻不明所以地想起一年級新生的扯談。

他對人的相貌一概無所謂,對異性更是看也不看,如今方知,原來足以被稱為「美」的面容是這副模樣──髮黑如墨,膚白如雪,大小恰到好處的五官恰到好處地長在它們生應如此的位置,再大減一分優雅,再小減一分可愛,再疏減一分嬌美,再密則減一分清秀──此後,他那個強者與弱者判然有別的世界裡,或許還多了一個以「美」為名的類別……

雲雀一時無法決定該對草食動物施以什麼制裁,手持書本保持不動,她忽然走向病床邊的木櫃。

亮子將書包輕靠牆邊,拿起櫃上的花瓶,帶著花束直直往外走。片刻後,她拿著一瓶花回來,淡淡地說:「學長住院期間,大概什麼也不缺,我只帶了花。」

雲雀討厭華而不實、美而不堅的事物,下意識想叫她帶回去,卻鬼使神差地答道:「……嗯。」儘管他仍背對著她。

接著,他的身後響起東西離地並摩擦衣服的聲音。

亮子背起書包準備離開。不過就在離門只有幾步之遙時,她靈機一動似地轉過身來,背出一個句子:「──『少年的驕傲應該更輕鬆、更明亮,最好是眼睛看得見的、閃閃發亮的東西。』」

雲雀驀然抬起頭看她。他識得這句話,它恰巧出現在稍早隨意的閱讀中。草食動物大概打從進門伊始,就注意到他在讀什麼書了吧。

「……三島由紀夫寫得很好,不過,我更喜歡夏目漱石所寫的,」亮子頓了一頓,說出另外一個句子:「──『人不可能獨活在世上,所以不能只顧自己的想法而活。』」

聞言,雲雀的雙眸泛著暴戾的光。

亮子見他半晌不語,自己接口道:「……這句話是我從《我是貓》裡看來的。它的上一句話是──『自帶稜角的人在世間摸爬打滾,總會受挫的。圓滑的傢伙反而因為磨平了棱角,活得更加順風順水,不會因為那些棱角弄得自己一身傷。』

「不過,以學長的實力,您不會有摸爬打滾的一天的。所以,不管是帶著稜角也好,磨平了稜角也罷,都沒有關係。那我先告辭了,希望您早日康復。」

她確實忍不住冒犯他,但最後總能圓回來。

於是,亮子消失在病房門後。

經過數日相處,雲雀聽出她話裡緩頰的意味,她方才就像玫瑰失了刺一樣,變回原本的姿態。草食動物的一舉一動都讓他覺得八面玲瓏,即便有時煩得很,但確實挑不出錯處。然而她的圓融,總給他不夠誠懇的感覺。

反觀他自己,一直是想幹麼就幹麼,始終唯我獨尊、忠於自己地活著。

他們分屬於截然不同的生物種類,而弱者要不是成群結黨,就是設有多個藏身處──她就像一隻狡猾的兔子,總為自己留下後路。

片刻後,護理人員敲門進來,匆匆忙忙將地上那兩人抬走──這約莫是櫻井亮子做的好事,標準的草食動物作風。雲雀就著夕陽最後一抹光線,轉身看著那瓶玫瑰。無論它們原本是什麼顏色,現在全成了烈焰般的橘紅。

隔天一早,微風拂掠病房窗簾,發出啪啪輕響。芬芳隨風撲鼻,雲雀甦醒後看向窗邊,始能看清玫瑰的本色。黃玫瑰與紅玫瑰嬌豔欲滴,讓他想起總是別在左袖上的臂章;黃若脆弱的雛雞,紅如濃烈的鮮血。

他本來不怎麼喜歡嬌弱的玫瑰,特別是如此豔麗的顏色,不過多看幾眼後,它們倒還挺耐看的。

雲雀恭彌會喜歡這些花,肯定出乎送花者意料,同樣讓櫻井亮子始料未及的是,她好意帶來的裝飾,將於兩天後變成名為「澤田綱吉」的倒楣鬼被咬殺的理由……不過,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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