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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向死的新生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江鏈,晚上,辭鏡塵做了些簡單的小菜,他們師徒二人並不寬裕,只是野菜和清粥,兩個人面對面坐著,長悅此時比起白天時的暴跳如雷,已經冷靜了下來,沒了那股腦熱的勁,自然不敢抬頭。

      她很愧疚,知道師父身上沒有什麼錢,早上還因為自己的衝動而被江鏈那個臭女人訛了一筆,她知道辭鏡塵不會罵她,可一想到師父肯定又是苦笑著幫自己擦屁股,心中就很不是滋味,還不如直接被師父罵個臭頭,至少心理上不會有什麼負擔。

      「師——」她猶豫了半天,總算要開口,卻被辭鏡塵給打斷:「你呀……」

      「對不起嘛師父,悅悅知錯了,賠禮悅悅會想辦法的。」她搶先撅著嘴認錯。

      辭鏡塵歎氣,知道自己的徒弟幾斤幾兩重,一個心智都尚未成熟的小孩子,上哪裡去弄出賠禮來,只怕是江鏈不但不滿意,以為師徒倆合夥作弄她,還要被記恨上。

      他更是不怪長悅頑皮,畢竟長悅的作為是自己默許的,真要算起來,他也是共犯之一。

      辭鏡塵只是揉了揉長悅的小腦袋瓜說:「師父不怪你,只是下次,做這種壞事情前掂量掂量。」

      「掂量什麼?」長悅歪著腦袋問。

      辭鏡塵被長悅歪頭探腦的模樣擊中了萌點,三分氣七分笑地道:「掂量別被捉住了!」

      長悅楞楞地點頭,雖然知道辭鏡塵不會罵她,可也沒想到師父竟然如此「助紂為虐」,有些沒反應過來:「哦……知道啦。」

      辭鏡塵自認不算什麼好人,他的成長背景,讓他自小便知道沒有人能夠真正的清清白白,至純至善。除非背景足夠強大,足以保護那個孩子一生的純真,否則誰這一路來,沒有做過違心的事。

      包括長悅,也是一樣。

      長悅出現在他的生命中,是一個意外,可這一份意外,卻更加意外的成為了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羈絆。

      他希望長悅永遠保有現在這一份純真,儘管為此付出諸多代價,仍甘之如飴。

      只是,他看向遠處湛藍的天空,卻不知能陪長悅看這雲卷雲舒的時光還剩下多久。

      自從兩百年前扶桑樹下救下長悅那時,他的身子便落下暗疾,其實發現的不算晚,可一百多年來,試了無數方法,仍難以回天。

      這一刻辭鏡塵看著長悅的微笑裡,藏了旁人難以察覺的酸楚。

      他的筋脈有八成受損,再也無法儲存靈氣,除了他精湛的武術身法還能看出曾受過良好的訓練以外,再也沒有其他能證明,他曾經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東宮之主。

      神皇嫡子辭鏡塵,藏兵三萬,蟄伏謀反失敗,神皇欽賜毒酒,隕於紫宸宮大殿。

      這大概是史書上對辭鏡塵最後的記載。

      寥寥數筆,掩過了辭鏡塵一生功績,從此世上只剩一個反臣皇子,再無曾經萬民愛戴,德政無數的嫡神皇子辭鏡塵。

      實際上,除了最後一句「欽賜毒酒」以外,其餘不過都是他那好弟弟設下的局,一步一步,請君入甕。

      可辭鏡塵何嘗不知道是個局?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四名神子聯合為他布下的死局。

      他大可以與他的四位弟弟好生鬥上一鬥,只是那也曾一同玩鬧撒潑的兄弟手足,不知為何就走到了如今這一步,諸般滋味,盡餘酸楚。甚至連父皇都默認,他是個不該留在紫宸宮的存在。

      他曾試過挽回,也曾試過爭鬥,只是掙扎的太久,被命運推著後背向前,曾經終究變成了曾經。回神時,只剩下漫無目的,無止盡的鬥爭。

      如果所有人都在極力的排斥,爭贏了又如何,是贏得一個活下去的機會,還是贏得一世冷清?

      不知道是累了還是看透了,他漸漸失去了動力,倚著東宮冰冰冷冷白玉寶椅,仿佛看見曾經的手足兄弟輕蔑地笑,笑他徒勞一生,竟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

      白玉椅上,一條又一條信子們送來的情報,堆積如山,任府裡的謀士們急得團團轉,他卻早已無心再爭。權勢就像毒藥,食髓後只會越陷越深,兄弟如此,父親如此,天下大都如此。

      他錯就錯在把一切太過理想化,自以為盡責的做了身為神皇嫡子該做的一切,可人性如何,他做的再多,於兄弟不過嫉妒,於皇帝不過功高震主。

      是,辭鏡塵一早便發現了四神的陰謀,一些忠心的謀臣替他支了許多招,甚至就算沒有那些謀臣,他也未必會中了四神的陷阱,只不過是累了,心不在權位,親情卻也無可挽回……他自嘲地笑了笑,活了三千年才發現,生在皇家,想要功績和親情兩全是多麼可笑。

      他生性是個貪顧親情的俗人,而非君臨天下的王者,卻始終認不清自我,兩邊討巧,最終不過是徒勞無功。是自己將路一步步封死,待認清時早已倥傯一生。望向眼前的唯一的路,卻只剩徑直走進這場局中,說來可笑,入局竟或許才是他最好的歸宿。

      紫宸宮內,廷上疏奏積的如小山一般高,樁樁件件,卻都是彈劾嫡神皇子藏兵謀反。

      神帝低垂著眸子,在案邊反復踱了兩三回,一眾朝臣的心都快吊死在嗓子眼上了,神帝才緩緩開口:「鏡塵。」

      「兒臣在。」辭鏡塵立答。

      他一步步入局,便知道終將迎來這天,自己的結局早已註定。

      可即便已經做了無數次心理準備,真到了這一刻,他的心口仍然止不住地發緊,仿佛沉溺在深水之中,窒息感從四面八方要將他碾壓,在這裡,求救和吶喊,於對方而言都只是無意義的泡沫。

      「想必你也知道,本座今日宣你來所為何事。」神帝的聲音仿佛自帶威壓,辭鏡塵幾乎說不出話,弓腰低伏的姿態下,神色盡是黯然。

      「是。」辭鏡塵回。

      「你可有任何要向本座解釋的?」神帝再一次問,像是在給辭鏡塵最後一次當面解釋的機會。

      可只有辭鏡塵知道,這不過是帝王家故作大氣容人的慣用手段罷了。只是對辭鏡塵而言,最痛苦的恰是這慣用伎倆,明明是自己入的局,此刻卻好想為自己辯解。

      「回父王——」他幾乎要咬破嘴唇,才堪堪把那些無意義的話語咬碎了吞回肚子裡,艱難地道:「沒有。」簡單兩個字,竟似有萬鈞之重,沉沉地壓在胸口。

      「沒有?」神帝似是對於辭鏡塵的乾脆有些愕然,但釋然的很快,「好一個沒有。」

      父子間都沉默了片刻,仿佛無聲的告別。

      「你可知道,沒有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麼。」

      他怎麼可能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辭鏡塵抬起頭,與神帝四目相對,一時之間有些分不清,這一來一回的眼神中究竟是父子還是君臣。

      辭鏡塵聲音沉了下來,嗓子像哽了些什麼,喑啞道:「君要臣死……」

      您既已替兒臣定了罪,又何必多言。

      神帝雙目微微瞇起,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對於自己的這位大兒子,是否也有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父子之情呢。冷冽的目光掃視在辭鏡塵身上,默了半晌,慵懶地回到龍椅上,倚在扶手上枕著頭,緩緩說:「無話可說,便不用說了。昭意……宣旨吧。」

      昭意便是這裡的神官,頷首打開了那早已準備好的諭旨,洪亮的聲音,迴蕩在紫宸宮的大庭之內。

      「大神子辭鏡塵,蓄兵三萬,意圖謀反。幸,四神子辭夜及時察覺上報,以免大禍。賜四神子:鴻照大將軍之號。」

      唸到這裡,神官頓了頓,似是看了眼神帝,見神帝的神色一片默然,神官才放心接著說:「為本朝之清明,大皇子辭鏡塵,擾亂社稷、叛逆不臣,必行處決,以謝天威……」

      「廢其嫡神子之位,賜死。」神官的聲音似無半分情感,只負責宣讀,其餘一切與他無關。在高亢結尾的語調中,辭鏡塵這一生塵埃落定。

      辭鏡塵失語而笑,笑自己偏生有了這麼個冷漠的父親,也笑自己為何始終認不清現實。雙膝先後跪地,向神帝叩了三叩,一叩君臣之情,二叩生養之恩,三叩拜別無期。

      聲如洪鐘,他卻分不清是身痛還是心痛。

      神帝不願再去直視他,只餘殘響迴蕩在神帝與辭鏡塵之間,這是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君臣絕義,父子絕情。

      神帝看向遠處的眼神漸趨複雜。

      而辭鏡塵那一抹笑,卻似苦澀、似酸楚,又似釋然。

      他在心中暗道:「父親,從此天涯陌路,相見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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