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01 安可 #第一章

「我出門了喔。」

我鼓起勇氣,模仿日劇裡孩子離家前的問候。

但一走出家門就忍不住懷疑:我剛有喊出聲嗎?

隔著一扇鐵門,我只聽見弟妹尖叫蹦跳,誰又把果醬塗到誰的書上,誰氣得嘩啦啦摔掉碗筷、母親的腳步聲拴著一連串叱責與遷怒、「什麼啦!又干我什麼事?」姊姊不要命的頂嘴。

而介於有與無之間的父親是灰色的,在浴室裡悶咳。

「咳——咳——呸!」

他從喉嚨裡擠出痰瘀,擠出我一天的開始。

尋常、黏膩、令人厭棄。

沿著跳動的熱氣,我一步步走上天橋。

升高中時,我的分數恰好搆上離家最近的學校,號稱雙語教學,連國文課都要講上幾句英語:Everyone,   please   take   out   your   book   and   turn   to   Page2……好像這麼做就能翻開我人生新的一頁。

事實上我什麼也沒翻開,僅憑十分鐘的距離便決定青春的去向。

今天,我又是最早到校的人。

「最」這個字,光想像就令人心癢。畢竟這十六年來,我過得實在乏善可陳。

仔細想想,自己最顯眼的樣子,大概就只有幾個時刻:

一是英文課上的自我介紹。

(Oh.   Rose?     So   where’s   your   Jack?)

二是笨拙得太突出,還要被施捨同情的時候。

(老師看看有沒有人錯這題……啊……好,我不說名字,她自己知道。)

再來,就是現在。

空蕩蕩的教室,只有我一個人。

我在這裡做夢、塗鴉、觀察其他人的座位,成為這裡的主宰,任憑想像跨越時空限制:一號喜歡八號,八號喜歡隔壁班的四號,每次他們三人碰在一起,就像東倒西歪的草莓蛋糕,巨大的螞蟻急忙跑過來,不需要其他螞蟻幫忙,自己呼嚕呼嚕將他們的愛情吃掉。

五號和四號恨死對方了,當老師說要按座號分組,就會有隻暴龍撕開天空,把手伸進教室,將老師一把扔上幽浮,送給外星人圈養研究。

今天又是什麼呢?

是歌聲。

悠遠的、沙啞的,像某種天啟降臨世間。

我起身,推開窗戶——聲音因此變得更加清晰。

對面走廊,有個男孩正抱著吉他坐在窗檯,低眉撥動弦線,輕輕哼著歌。

Hold   on

Hold   on   they're   not   for   me

Hold   on

Cause   everything's   coming   up   roses

Roses

吉他樂聲飽滿,歌聲純淨堅定。

我遊走在他脣齒之間,如玫瑰伸展花瓣,用力呼吸綻放。

一朵,一朵,又一朵。

這瞬間我彷彿看見了,男孩站在舞臺最高、最亮、湧上最多愛的地方,俯瞰眾人,溫柔吻過每雙崇拜的眼睛。

眾人的聲音喧鬧不休,耳膜隨著樂聲鼓點震動,連心臟都開始隨著節奏跳動。

安可!

安可!

安可!

「妳說的那個人,叫裴恩珉。」中午,坐我隔壁的女同學向我透露。

怕我不知道是哪三個字,她拿筆在我的講義寫下他的名字。

「好像藝名喔。」我說。

「是真名啦,但妳猜對了,他真的想成為歌手!他家好像是開樂器行的,所以從小會很多樂器,好像還會寫歌。」

我哦了一聲。才高一就想好未來要做什麼,看來又是和我活在不同星球的人。

「怎麼了……妳喜歡他嗎?」她的聲音像一枚小花苞,下一秒卻冒出刺來:「跟妳說喔,光是這條走廊上的班級,就有七個人暗戀他。」

那七個人裡面有妳嗎?有包括我嗎?我沒有傻到這麼問。因為我知道,七只是個虛數,代表多得數不清。這是一種警告,一種只有少女聽得懂的語言。

但我沒把她的警告當一回事。

自那天起,我起床的時間變得更早,離家的腳步變得更輕,裴恩珉悄悄為我的青春翻了頁。

我開始藉機在他身邊出沒:替老師送東西到他的班級、為了多看他一眼而繞遠路、看見他迎面走來,立刻蹲下假裝綁鞋帶,只為等待他一瞬的停留……

「請問,妳是不是A中的學生?」

週六。市立圖書館。穿著工讀背心的裴恩珉,突然探出頭。

我嚇了一跳,手裡的書掉到地上,發出聲響。

「什麼?是、是……我是!」

「嚇到妳了?不好意思。」

他彎身替我撿起書本,拂去上頭的灰,遞到我手裡。

我趕緊接過來,但始終不敢抬頭,只敢盯著他潔白的袖口。

「我也是A中的,八班的裴恩珉。」

——我知道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但我不敢說話,一邊捏緊書本,一邊想著要不要乾脆再弄掉一次。

他伸手將旁邊書車拉近,對照著編號,一本本將書歸位。

「妳應該不是跟著我過來的吧?」放到第三本,他低聲問。

我渾身一僵,抬眼看他。

裴恩珉前幾天剛剪過頭髮(我知道,是車站前那家光洗頭就要三百元的髮廊),瀏海輕撓在他分明的眉骨。

他眉眼溫和,眼神卻是戒備的。

「……我只是來借書。」我故作茫然。

「說得也是,對不起。」他一頓,朝我擠出笑。

裴恩珉沒解釋為何那麼問,但我猜和他太受歡迎有關。曾聽聞有幾個女同學會尾隨他上下課,或刻意到樂器行外遊蕩。我還聽說,他本來在親戚的餐廳幫忙,換取表演機會,但朋友太常去探班,沒怎麼消費還長時間逗留,造成店家困擾,他只好主動請辭。

「妳常來這嗎?看書。」

「算、算是吧。我最近比較常來。」但不是看書,而是看你。

「那妳應該很喜歡閱讀囉。」他微笑,「我在這當志工一個月了,很少看到A中的學生,好像只有妳。」

「嗯,我很喜歡。」如果他覺得我喜歡看書,我就會喜歡看書。

他應了一聲,繼續將書歸位。

書被擺得整整齊齊,我的心跳卻被他擺得亂七八糟。

我不知道該不該走,也不想走,就這麼盯著他看,直到他打破沉默:「對剛認識的人這麼說可能有點奇怪……但,能請妳替我保守秘密嗎?」

「好啊。呃,什麼秘密?」

「我在這當志工的事。」他左顧右盼,聲音放得很輕:「……我希望能在這待久一點。」

「好,這是我們的秘密。」

聽到我這麼說,他似乎有點意外,卻還是溫和地笑了。

「好呀,這是我們的秘密。」

這是我們的第一個秘密。

在那之後許多年,我們有了另一個秘密——

我成為他的玫瑰,在他脣邊一次次盛放。

即使是,一朵無法見光的玫瑰。

〈【深夜快報】公路自撞   歌手裴恩珉傷勢未明〉

〈開完五周年演唱會就車禍!裴恩珉送醫急救中〉

〈記者歌迷包圍醫院   院方:尊重病人   耐心守候勿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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