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妖靈稿件大募集

無理的鋪陳

1

鬧鐘響了。

儘管剛睡醒時的感覺往往會受到潛意識與夢境的影響,但那往往會是更加直接的感情,例如愉快、痛苦,或甚而是混亂。不過這次在我腦海中浮現的異樣感卻與上述不同。

不習慣、不自然、不一樣。

不對勁。

我的身體也以一陣痠痛認可我的直覺,驅散我的睡意,強迫我張開雙眼。

視覺與感覺的差別,就在於它所呈現的現實相對客觀,即便有可能模糊,卻不太可能是虛假。而將它給予我的訊息,經由我的腦部處理後,可以清楚地得到以下結果。

這不是我的房間。

這個房間的主人是我那位無比聒噪的妹妹。雖然我與她的房間跟這間屋子的各個角落一樣,都沒有什麼裝飾品,但從細微的擺設還是可以看出些微的差異。而這甚至還不是最為詭異的狀況。

她現在正睡在我的身旁。在唯一能阻撓她的鬧鐘被我關掉後,她繼續香甜地睡著。

我完全無法回想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顯然以我自身的意志,我絕不會讓此刻的狀況發生。這絕非顧忌我妹也已屆少女年華,而是她糟糕的睡相會大大影響我的睡眠品質,而且對我來說,她還比較像是一台會不定期響起的鬧鐘。

我費了一番功夫才搖醒了她。比起思考這些合理性的問題,還是正視現實更為實際。

她揉了揉眼睛才坐起身。

「诶,已經早上了啊。哥哥早安。」

她迷迷糊糊地慢慢爬下床,似乎完全不覺得有任何奇怪之處。

「欸,對了。」

她走出房門之前才終於有了反應。

「哥哥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雙手抱胸,暗自慶幸後知後覺沒有讓她到學校之後才發現這件事。

「我還比較想聽聽你的解釋。」

「嗯?哥哥你不是都比我早出門嗎?所以我起床的時候你應該已經去學校了才對啊。」

原來她是指這個。我深吸了一口氣。

「有根本上來說更詭異的地方吧?我為什麼會在你的房間裡?」

她睜大了她的眼睛。

「哥哥你難道忘了昨晚的事嗎?就是你去買電池回來之後啊。」

「什麼事?」

我的腦內陷入混沌,不過隱約還記得買電池這件事。

「诶,要全部說一遍嗎?」

她露出有點尷尬又不情願的表情。雖然莫名其妙,不過看來她終於體會到了我平常的感受。

「就……哥哥你回來之後啊,雖然順利把電池裝到鬧鐘上,但是我躺在床上突然又想起那個鬼故事。我本來想說燈開著不用怕,可是閉上眼睛之後還是好黑喔,然後我又想到如果故事裡的骷髏出現在我的夢裡……」

情況本來就已經令人難以理解了,她又突然朝我傾倒一堆未經整理的訊息。我扶著額頭,決定重新確認這一切的情況。

「你說到這裡就夠了。我現在問你幾個問題,你只要根據問題回答,不需要把從腦中冒出的所有資訊都一字不差地說出來。首先,我昨天為什麼會出門買電池?」

「因為我的鬧鐘沒電了,然後哥哥又說你一個人出去買就好了。」

她睜著她的大眼,不解的表情中帶著些許好奇。

「第二個問題,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嗯……」她一手扶著臉頰,「我洗完澡的時候好像是九點半,所以應該是再過個十分鐘左右。」

到這裡跟我的記憶都沒有出入。

「那我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你去了蠻久的,所以我一開始有點擔心,想說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本來還想說要出門去找你。只是哥哥大概十點半的時候就回來了,你說只是因為那家便利商店的電池沒了,所以跑到比較遠的地方去買才會那麼久。」

果然如此。在聽到她的說明之後,我還是沒有任何的印象。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儘管如此,我還是嘗試做出總結。

「所以在我回家之後,你發現你還是睡不著,就拜託我陪你睡?」

「嗯,對啊。」

我突然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做了這麼多事,結果還是沒有避免最壞的結果。沒有被她吵醒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啊,已經七點四十了!說了這麼多話,時間要來不及了。」

她衝向門外,似乎打算直接出門。

我不禁嘆了一口氣。到最後,我還是得跟她一樣手忙腳亂。

2

經過一個晚上的睡眠後,身體的許多部位都會重新啟動,所以很多事情都必須經過一段時間的適應。

歌唱前的發聲練習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如果是下午甚至是晚上,在說了一個早上的話之後,嗓門往往已經進入狀況。但如果是一大早,調整自己有些生疏的聲帶就更為必須,也需要花費更多的精力。

而同樣的邏輯也可以套用在身體的行動上。這也是為什麼我現在感到一股深沉的倦怠感。

首先回顧我現在所處的狀態:昨晚比平常晚一個多小時才入眠,而且整晚在不習慣的床上睡覺;昨天一整天的運動量是平常的數倍,而且是短時間高強度;一大早匆匆忙忙得起床盥洗,在二十分鐘內趕到學校,甚至為此無法吃早餐。

而我現在面臨的,是早上第一節,八點的體育課。抵達教室時我才突然想起這點。距離上課時間不到五分鐘,教室內就已人去樓空,只留下黑板上「操場」兩個大字。

身體在重啟後的適應能力與聲帶的恢復一樣,因人而異,而我在這點上可說是遠遠落於人後。光是在快走的情況下來到學校就已經讓我微微喘氣,要上體育課的事實更是讓我不禁翻了個白眼。

沒辦法之下我還是只能往操場前進,剛好趕上了課前的點名。

事實上,即便不是被安排在如此令人厭惡的時段,我本身就對體育課沒什麼好感。在對運動沒興趣的情況下,又要被剝奪大量的體力,的確只能引起負面的情感。

伸展時我就可以感受到我的手腳都在微微顫抖,心臟也無法遏止的狂跳。只不過是熱身就如此狼狽,到了正式上課時肯定更加吃力,更何況還有每堂體育課例行的慢跑。

我承認熱身是必要之惡,即便一堂五十分鐘的課,要花上接近一半的時間做這些事前準備,但畢竟身體安全的優先順序還是擺在效率之前。不過繞著操場跑一圈有時耗費的體力比課程本身還要多,依舊令我懷疑這是不是本末倒置。

當然也可以選擇慢慢走,畢竟身體的控制權在自己手上,這點無論如何也不會改變,而事實上班上也有三四人是這麼做的。但對我來說,當大部分的人都已抵達終點時,老師扯開嗓子的那種疲勞轟炸和浪費所有人時間的情緒勒索更令人無法忍受。

這個階段總算是結束了。同時也意味著只需要再忍受另一半的痛苦折磨,我邊喘著氣邊消極地鼓勵著自己。至少在宣布今天的課程內容時,有一小段時間可以暫時休息。

「我第一堂課的時候曾經說明過,這學期的主要評分項目有游泳、籃球還有排球,而我們今天要開始排球的課程。我先說明這學期排球的考試內容:兩個人一組,互相擊球,過程中用下手擊球或是托球都可以。每個人碰到一次球算一下,一下四分,但請注意,要六十分以上才開始計分。也就是說,擊十五球六十分,但以下都等同零分,二十五球就是一百。」

我坐在人群的後方,聽著前方傳來的抱怨聲。這項條件確實十分嚴苛,更不用說這個項目佔整學期百分之二十的分數。乍看之下似乎不多,但佔三十分的術科考試不確定性更大,再加上其他考試項目也無法保證拿到滿分,所以輕易捨棄需要負擔的風險極大。

但我在意的不是這點。而是「兩人一組」。

我並非擔心沒有人會跟我一組,畢竟這個班的人數是偶數,這個可能性並不存在;也不是這個非自願與我一組的隊友的技術,因為比起他人,將關注放在自身顯然更為重要且實際。

我擔心的就是分組本身。

這與報告不同,無法乾脆地一人攬下所有職務,更重要的是,這項考試有很大一部份是在考驗合作本身,等同於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擺脫合作所帶來的種種負面影響。培養默契所耗費的時間、互相配合對方的困難、最後再加上我的運動神經……我不禁捂住了臉。

「……以上就是托球的技巧。這兩個禮拜都是排球課,所以考試時間就訂在這兩個禮拜的上課期間。接下來的時間就讓你們在旁邊的空地自由練習,排球已經拿過來了。」

在這種時候,各人的人際關係便馬上顯露無遺。當然體育相關活動的分組會一定程度的受到球技影響,畢竟隊友的技術與分數有明顯的正相關,但仔細觀察過後,便可以發現這一切其實都是彼此影響的。

球技好者大多經常打球,人際關係便可以此建立,甚至喜愛打球的個性也一定程度地代表著陽光外向的人格特質。因此如果分析一個班級的組成,可以發現核心人物大多具有運動天賦且經常運動。

接著,便是與這些班級中心保持良好關係的周圍人物。從這節體育課的分類來看,就是向球技好者求助者,或是球技平平並互相組成一隊的人。這類人佔了絕大多數。

最後,便是我。在大部分人已經開始練習的情況下,我選擇走向一旁的牆。與其花費時間主動尋找隊友,還不如把握時間自主練習,效率上絕對遠勝。

「跟我想的一樣,你果然在這裡。」

在我準備將球向上拋時,程咬金似乎又抓準了時機,打斷了我。

「你應該也還沒找好隊友,跟我一組吧。」

站在我背後的竇震宇露出自信的笑容,狡黠地看著我說道。

我剛才提出的分類是一種一般而論,就有如同心圓中必有比較接近與遠離圓心的分別,而在這個例子中,圓心代表的是人際關係的中心。

然而,凡事總有例外,例如竇震宇,就是一個可以在不同圓上自由移動的動點。

「請你不要用似乎對我瞭若指掌的語氣向我搭話,即便我知道我此刻的行動很容易預測。」

「啊,抱歉抱歉。我們是否相似的問題先前就已經討論過了。」

他笑了出來。當然不是可被形容為爽朗的笑。

「還有,請容我拒絕你的邀約。」

他露出了有些意外的表情。

「喔,是嗎?為什麼?」

「第一個原因當然是你的態度。即便我現在的處境絕不能說是順遂,但你糾纏我的前科累累,很難認為你這次別無意圖。第二個原因則是你的人格本身。」

雖然我認為這句話毫無笑點,但他令人反感的笑容卻反而變得更加燦爛。

「哇,原來你有這麼討厭我啊?」

「請將討厭這個情緒性的字眼以不值得信任替代。」

「但你現在的選擇可不多喔。天平的一端是你現在這種半調子、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找到隊友的狀態,而我相信你應該沒有天真到認為船到橋頭自然直;另一邊則是我。你當然有權利選擇,不過這之間的利弊關係應該相當明顯,還是你真的那麼討厭我,討厭到能影響你最在乎的大局?」

不得不說這個正論合理的令人難以反駁。但我依舊警戒地注視著他的雙眼。

「對我來說的確是單純的二選一,但你並不是如此。究竟你選擇我的目的是什麼?」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啊,硬要說的話就是像我之前所說的,覺得你很有趣而已。」

「這實在很難成為一個令人聽了會感到信服的原因。」

他刻意大力地攤開了雙手。

「信不信由你囉,只不過我是不可能違背自己的意志行動的。」

說完後他便示意叫我把球打過去。

我嘆了口氣,再度把球輕拋到空中。

3

以結論而論,即便我依舊不會改變對他的評價,但與他一組確實帶來了一定的好處。

他的擊球技巧十分穩健,動作十分固定。除此之外,他完全消除我對合作的擔憂。缺乏運動習慣的我技巧自然十分生疏,但他往往能配合我的節奏,在順暢時加快速度,不穩時放慢節奏,甚至還能彌補我打偏的球,並將球控制在讓我好接的落點。

如此優異的運動神經似乎又為他受歡迎的潛力再添上了一筆,但卻也同時更顯示出他在旁人眼中是如何的暴殄天物。不知所云,這也許是最適合他的註解。

總之,雖然是在些許不情願的情況下,但這項難題確實解決了大半,只差下一次最後的正式考試。

距離下課剩下三分鐘時,老師呼喚我們集合,大部分的人便三三兩兩地走回了原先集合的區域,我和竇震宇也不例外。只不過有些人似乎不願就此收手,硬是多拖了幾球的時間。

「喂,你們快點,不差這幾球吧?」

事實上,這種劇情幾乎每一節體育課都在上演。以對運動提不起興趣的我的觀點來看,實在無法理解這種行為,畢竟這些慣犯幾乎每節下課都會準時到球場報到。意猶未盡,也許這四個字就是在形容如此非理性的行為吧。

再多耗了幾球的時間過後,那幾人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了回來。其中一人隨意地叫了一聲,隨後便將他手上的球隨手一丟,似乎是希望在人群中的某人能夠接住,幫他放回球籃內。

脫手而出的球速並不快。但他呼喊的對象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被點名的事實,只是隨同大部分的人一起面向老師的方向。

即便是最不具殺傷力的武器,也可以在不被防備的狀態下造成傷害。於是,他一念之間的決定付出了代價。

只不過不幸的,是由他人代付。

尖叫聲劃過了班上所有人的耳際。一名班上的女同學在球砸到後腦勺的同時便應聲倒地。一群人見狀便馬上過去關心,接著便轉頭看向球的來向。丟球的那人瞬間不知所措,只是愣在原地。

我在一旁冷冷地看著這一場鬧劇,突然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

「哈,這還真是讓人不知道要說什麼。」

我完全沒有理會竇震宇的風涼話,只是盯著眼前的景象。我的眼中此刻映照出的,只有那副微微蜷縮著倒在空地上的軀體。

「你在發呆嗎?還真是難得一見。」

竇震宇向我這邊走近了一步,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異狀。

我扶著頭走向一旁的樹下。突然間,我腦中閃現的影像與此刻完美重合。

「喂,你到底怎麼了?」

怎麼了?這是我最想知道解答的問題。我的視線陷入模糊,頭痛越發劇烈。記憶蠻橫地將眼前的現實與它攪和在一塊,製造出令人作噁的混亂,就像以意識為威脅般發出嚴厲的警告,告誡我絕不可以再不負責任地將視線移開,移開在混亂中心逐漸豁然開朗的腥紅曙光。

我不禁腿軟地單膝跪地。

拉普拉絲的魔女。薛丁格的貓。

這不是幻想,也不是夢境,而是我這兩三天所經歷的不合理。昨天晚上,在我暫時失去記憶的十點過後,這個荒誕不經的故事迎來了火葬場般的終結。

火葬場。那個景象就像是經歷了一場炎炎大火,夷平了一切的口誅與爭鬥,獨裁地向無力的反抗者降下了制裁。

制裁。他嘴上棉花般柔和的語調是甘甜的紅色,美味享受的同時也意猶未盡地舔著嘴角,滿意地笑望著身後的屍首。

屍首。長著貓耳的無名屍不會是最後的犧牲者,只不過是魔女計畫路上一顆微不足道的絆腳石,在擋路時被憤怒的一腳踢到了車輪下,迎來被無情輾過的終結。

我的全身無法自拔地顫抖,像著了魔般跟著恐懼的節奏,跳著禁忌的舞蹈。胸口的燒灼感似乎比起昨晚那場惡火還要來的更加刻骨銘心。我全身沒有一處受傷,但記憶恢復後,我身體內更深沉、更根本的事物似乎反而被掏空殆盡。

鐘響了。但這不是體育課的下課鐘,或是下一節的上課鐘。所有與我同班的學生早已人去樓空,就連原先還嘗試呼喚我的竇震宇也不見了蹤影,唯獨因下課而準備衝到球場的學生興奮地拍著手中的球。

我翹掉了整節課。

「你……還好嗎?」

無視於一旁的擔憂神情,理性驅動著我雙腳最後的力量,撐起全身走動。但即便是位處一樓,距離樹下直線距離不過三百公尺的教室,我也耗費了下課十分鐘的所有時間。

我一進到教室後便癱在座位上,尚未消逝的恐懼使我不停喘著氣。班上的人雖然與我幾乎沒有交流,但注意到我怪異的神情與動作,也都不禁向我投來異樣的眼光。平常接受這種眾所矚目的禮遇我只會感到無限反感,但此刻的我無法騰出任何一絲思緒理會這相對而言無關緊要的小事。

我歇斯底里地反芻著,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思考什麼。我很清楚這份我從未體驗過的強烈情感是無法透過邏輯分解的,但我的心靈卻始終被鉗制著。

我不停地乾嘔與心悸,眼前一片頭昏眼花,任何人影在我模糊的視線中似乎都操著一口甜言蜜語,口蜜腹劍地朝我走來。頭痛加劇的同時腹痛也跟著襲來,我只能趕緊閉上雙眼,祈求幻覺停止侵蝕自己。但在我蓋下的眼皮上,魔女的笑容卻依舊浮現。

我完全沒有感受到飢餓,即便從昨天到現在已經超過十五個小時沒有進食,我依舊沒有在中午離開座位一步。我可以輕易想像,即便食物近在咫尺,我不但無法進食,甚至只會將胃中僅剩無幾的東西傾洩而出。

在虛幻與現實之間,我不停持續著睡與醒的循環。但不論處於哪種狀態,都無法讓我擺脫來自記憶的驚悚與折磨。

我再次回過神來時,教室內已經空無一人。我起初以為已經放學了,但教室前方的鐘所顯示的時間不過三點三十分。我心不在焉地尋思了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是外堂課。

再姍姍來遲地趕到也沒有意義,只是換個地點發呆而已。想到這裡,我隨意地提起了書包,搖搖晃晃地走向校門。

回家吧。現在我的心理狀態與廢人無異,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躺在床上。但睡一覺就會好嗎?我的腦內逃避著這個問題,因為我顯然無法從中得到想要的答案。

那座公園不知道怎麼了?我突然冒出這個無厘頭的想法。我搖了搖頭。還能怎麼樣?不就是變成了一片廢墟嗎?

一種不對勁的感覺忽然浮現。

如果方圓幾百公尺內都被夷為平地,應該會引起很大的騷動才對,但離那裡不遠的這間學校卻沒有任何消息。即便我並不如學姊消息靈通,和他人幾乎不會有任何一句交談,甚至今天大半天的時間都處於出神狀態,但就我所知,沒有人在討論這件事。就算再退一步,解釋成我對周圍的情況毫無自覺,但這麼大的事件發生,校方有可能會悶不吭聲嗎?

疑雲在我心中擴散。我心裡再清楚不過,我無法對這件事置之不理。我不是局外人,甚至可說是事件的中心。

我不顧一切地跑了起來,直接穿過了校門。

平常熱鬧無比的小街在這個時間點幾乎沒有路人,很多店家甚至拉上了鐵門,直到人潮聚集時才會再次開始營業。我毫無阻礙地繼續跑著,內心的疑惑與懼怕感混雜,令我越發無法保持冷靜,腳底不停加速。

我死命地跑著,彷彿連五官都交給了腳底的肌肉,完全關閉了除此之外的感受。風的摩擦與寒冷我都棄之不顧,只是沿著道路的模糊輪廓前進。

但空地卻使我停下了腳步。

我不可置信地東張西望,想找出任何一個可以否定眼前事實的微小證據,

但卻事與願違。

乾淨的長椅。

聳立的樹木。

如平時一般、緩慢走動的時鐘。

一座再正常不過的公園如實呈現在我的眼前。

「哥哥,你回來了啊。你難得比我晚回來欸,難道是你開始覺得待在外面也不錯了嗎?如果是這樣,說不定我們下次可以一起去……」

渾渾噩噩的我好不容易抵達家中已經是快一個小時之後了。一路上我踉蹌數次,但最後都勉強以僅剩地力量支撐全身,因為我有預感自己一旦跌倒在地,很有可能就再也無法起身了。

以往的煩躁感如今似乎都被無差別地轉換成了空無。我還沒有全部聽完就隨便敷衍了一聲,走回自己的房間並撲倒在床上。

我原本以為親臨現場便能為我解惑,但實際上反而產生了更多疑問。究竟該懷疑的是現實還是自己的認知,我已經完全缺乏判斷的自信。

難不成那一切都是夢嗎?但不管是我的記憶還是我妹的說辭中,我是真的都有去買電池,也比預期晚歸。

但其他部分呢?為什麼我會對我妹說我只是去了比較遠的地方買電池?即便我是想要向她隱瞞我親眼見到的一切,那為什麼我會完全沒有返家之後的記憶?如果昨天晚上在公園發生的事都是真的,那又消失到哪裡去了?我的記憶真的可以相信嗎?

一個一個的矛盾如巴掌般重重地打在我的臉上。毀壞常識,超越邏輯,難道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魔女的神通廣大嗎?她扮演龍芷彤時的模樣與魔女的形象在我腦中重合。我一點也不懷念與她對話的時光,但我依舊難以釋懷。難道她所表現出來的都是全然虛假的嗎?

我感受到一股深沉的徒勞感。一切的規範與法則對她而言似乎都不值一提,就像她那彈指之間便可毀滅一切的強大和令人髮指的殘酷一樣,任何人在之前都是無力的。

不……我痛苦地搖了搖頭。

自己心中那股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的真面目,不只蘊含著恐懼及疑惑,而是更根本的自責。

後悔。

解開謎團後的好奇心淹沒了我的理性,令我承擔了我無法負荷的風險。

魔女?貓女?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明明已經完全超出我所能負擔的範圍了,然而我卻依舊受到欲望驅使而愚蠢地主動跳入火窟,簡直跟飛蛾撲火無異。我拋棄了理性、遺棄了思考,最後也捨棄了選擇的權利。這不就是所謂的自作孽不可活嗎?

為時已晚,如今再怎麼怨嘆也無法回頭了。我一頭栽進枕頭裡,摀住了自己的雙眼。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祈禱昨晚發生的一切,能夠在我的腦中隨著時間淡化、忘卻,最後回歸於癒合的傷疤。

我想起我妹昨晚害怕的樣子,突然感到無比的諷刺。

虛構的鬼故事會讓人害怕得不敢睡,但如果是貨真價實、親眼所見的恐怖場景,反而會讓人巴不得逃離現實,進到相對於平靜無事、充滿虛幻的夢境。

4

即便很難說是雨過天青,但也許算是物極必反,在一連串的麻煩過後,我某種程度上回歸了以往的生活,甚至迎來了久違而漫長的清靜。

雖然與我所感受到的恐懼無法相提並論,但未知而莫名的事物的確很容易引起排斥感,即便怪人如竇震宇,見到我先前幾近癲狂的模樣後,似乎也不由得退避三舍。而幾乎是教室與家中兩點一線的生活更是讓學姊沒有任何與我不期而遇的機會,再加上沒有其他需要多人合作的作業出現,我總算是真正達成了理想中的與世隔絕。

無趣,這也許是無法理解的一般人會對我做的批評。畢竟沒有與人交談,只是按表操課的上學及放學,回家後也只是將自己關在房間內的生活,於他人是無法想像的。但對於完全不同調的我來說,獨處才是真正的生活,除此之外與人的交流只需要保持最低限度,頂多只能說是不得不存在的必要之惡。

暴風雨過境後的寧靜,這種生活更是值得珍惜。但若說我就這麼隨著周遭回歸正常,完全脫離了以往,那才真的是痴人說夢。

腦袋一放空,記憶就會自動回放那個地獄般的畫面;只要不將注意力集中在不相關的事上,心中就會有種無以名狀、隔靴搔癢般的躁動,似乎時不時地提醒著我尚未從夢魘中醒來;儘管連聲音的語調或內容都不記得,一個晚上卻好幾次在夢中聽到輕聲的呢喃而被驚醒,留下的感覺只有懷疑被魔女趁虛而入的恐懼;甚至有一次偶然間看到了很像龍芷彤的背影,我的心臟便無法抑止的加速跳動,呼吸急促,久久無法停歇。

這些後遺症侵蝕著我的精神,令我不得安寧。甚至嚴重時我還不得不主動認真聽我妹不著邊際的話轉移注意力,就只是為了逃避可能出現在我房間一角的幻影。

我雖然期望著這只是如同聽完鬼故事後,一段疑神疑鬼、對周遭極為敏感的時期,但我的負面情感卻完全沒有隨著時間衰退,甚至更加鮮明。

而三天後的現在,底部暗潮洶湧的平靜河面也出現了漣漪。

「文瀛天,有人找你。」

出聲的那人即便將這句話說出了口後,還是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不用說這出乎他對於我的了解,連我自己也無法相信這間學校會有人主動來找我。

我抬頭一看,學姊正站在門口向我招手。

「請問有什麼事嗎?雖然我並不認為學姊找我會有什麼正事,但我還是衷心地希望不要又是什麼社團招生相關的事了。」

可以轉移我的注意力雖然是件好事,但應付她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累人,對於目前心力交瘁的我來說更是如此。

她笑了出來。

「事實上,學弟猜對了一半。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而且跟社團有關。」

「我想學姊想說的是對你很重要的事,不包括我。」

「別這麼說嘛,沒有要你加入社團,就只是來參加一天的活動而已。」

我冷冷地看著她。

「我自認從以前就一直在學姊面前表達對人群厭惡的態度。如果學姊從沒有意識到,那我現在就直接了當地明說。」

她趕緊搖了搖手。

「喔,這你不用擔心,不是舞會或是社團展演之類的活動。那種活動其實不需要花費太多心力宣傳,就會有很多人來參加喔,而且我本身反而對那些沒有太大的興趣,因為我也沒有很喜歡湊熱鬧。」

「但我認為會主動投身麻煩就足以稱作喜歡湊熱鬧了。」

「好啦好啦,剛剛那些都不是重點。其實我之前有跟你說過,就是淨灘。因為有一個男生臨時有事不能來,所以現在我們正在找人替代他。」

我在心中嘆了一口氣。我從開學一直拒絕她到現在,我實在無法理解她為什麼還會產生只要將來龍去脈說清楚我就會答應的錯覺。

「首先,淨灘是你們社團自發性的活動,應該沒有明確的目標,少一個人應該沒有差別:接著,要找人替代應該也要找你們的社團團員,再不濟也是請你們的熟人幫忙,我根本不該被排在請求的順位中;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沒有任何意願。」

「诶,有什麼關係?你應該有空吧?」

「我只能說,期望我會答應的學姊非常不切實際。」

我本來打算直接轉身離開,沒想到她卻還是自顧自地往下說。

「星期天早上八點在學校集合,我已經把你的名字寫上去了,你如果改變想法了還是可以來喔。就像你說的,這個活動少一個人沒有太大影響,但越多人還是越好啊!」

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她的我行我素了。

「隨便你。學姊的期待應該托付在更有希望的事情身上。」

我的確不常與人對話,畢竟若非必要,我寧願獨處。但只要是我說出口的話,每一句都是我毫無虛假的肺腑之言,甚至完全不加掩飾,就是為了讓對方清楚明白我的真實想法。

但這次,我卻違背了我斬釘截鐵的一席話,準時於星期天的早上八點出現在校門口。

如果是一個禮拜以前的我,肯定會對這個選擇嗤之以鼻,並決斷這絕對是自討苦吃,但事實上,我現在的狀態比我前幾天拒絕學姊時,想的還要更加進退兩難。

平日我大半天都待在學校,不停有來自外界的刺激,不會給我太多機會胡思亂想,因此我只需要撐過晚上回家的時間就好。但假日可就不同了。原先我最渴望的獨處時間變成了充滿折磨的考驗,不管嘗試做什麼事都無法揮去如鯁在喉的感覺。

因此,在生不如死、好不容易度過的星期六晚上,我妹突然告訴我她明天一整天都不會在家時,我才會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焦慮。這實在有點諷刺,以往是她不停糾纏著我,而我千方百計地想著擺脫,但如今立場卻顛倒,我竟然變成了依賴者,抗拒著她和喧鬧的離開。

當然我沒有表現出來,但我顯然不能繼續在家裡坐以待斃。要去外面隨便亂晃嗎?還是去人多的地方看看?但不管是哪個選項,我都只有辦法預見自己很快就會無法忍受,最終還是逃回家的結局。我意識到我需要的是一個束縛,一個一旦將自己綁住後就無法逃脫的枷鎖。

而學姊說的那段話便在這時浮現。

我並沒有仔細思考過這個活動的任何相關事項,只知道這項多人的活動絕對不會允許我中途離開。所以當我看到校門口停著的小巴士時,不禁愣了一下。

「哇,學弟,你果然沒有辜負我的期待,還是如期出現了。」

雖然學姊嘴上這麼說,但我還是可以感受到她的意外。她八成也沒有想到她的死纏爛打真的能起到效果。

「所以……是要搭這台車去嗎?」

「對啊,淨灘的地點沒有任何大眾運輸工具可以抵達,所以一定要坐車去喔。」

也就是說,那裡就是個孤島。真的完全無法逃脫。

「我從沒有思考過交通的問題。我想要租借這種車一天的使用權花費應該不低。」

「是不便宜,不過當初決定辦活動的時候就已經考慮過這點了,大家也都同意才這麼決定的。」

「那我這個外來者好歹應該也要付一點參加費。請問需要多少?」

她笑了出來。

「不用啦,因為那時候學弟也還沒有作出決定,所以那部份我就自己吸收了。不用擔心,只不過是一次活動而已嘛,就當作是你願意參加我給你的福利吧。」

不出意料之外,她果然是活動的主辦人。

「但既然是我的選擇,那我就該承擔其代價。」

她看著我的表情多出了一點好奇,接著便露出了饒富趣味的神情。

「原來學弟也會在意這種事啊?」

「請不要認為我毫無道德意識,更何況對於多數人而言,使用者付費的道理在小時候第一次向公車的錢箱裡投錢時就能明白了。」

聽到這句話,她又笑出了聲。

「抱歉抱歉,不過真的不用,就當作是我招待吧,畢竟也是我邀請你的。比起這個,學弟還是趕快上車吧。」

我聳了聳肩。

「既然學姊這麼堅持,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上車後,我打量了一下車內。整體的座位大概有十五個左右,而此時大部分的座位都已經坐滿了人。看來想要找一個旁邊沒有人的座位是不可能了。

「嗨,學姊有跟我說她有邀請你,沒想到你還真的來了。」

熟悉的聲音使我停下了腳步。是竇震宇。

「你的出現她可隻字未提。這種資訊不對稱的待遇,我有點難想像是不小心造成的。說是意外的驚喜也太過惡質了。」

他笑了出來。

「如果知道你就不會出現了嗎?我還以為光是人群就足以嚇阻你了。不過你現在看起來比幾天前正常多了,難道這跟你今天會出現有關?」

我完全沒有回答的意願,只是繼續向前走。但眼前的影像卻令我不禁停下了腳步。

怎麼可能?

「怎麼了?你又要進入冥想狀態了嗎?」

「……沒事。」

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走向巴士的最後一排。

坐在竇震宇兩排後的人,是個女生。也許跟我同年,也許比我小一屆;也許是這裡的社員,也許只是學姊找來充數的人;也許竇震宇認識,也許不。

但無論是何者,我都沒有興趣、也沒有餘力尋找答案。因為一個更肯定的事實就擺在我的眼前。

她的臉,和魔女一模一樣。

一直到車發動之後,我都沒有脫離歇斯底里的狀態,只是一直扶著胸,快要窒息般急促地換氣。

不只是長相、身形,甚至是給人的感覺,她都和這一個月以來以龍芷彤之名接觸我的魔女有幾乎百分百的相似度。唯一不同的只有她的表情似乎比魔女豐富的多,還戴了一條與我認識的龍芷彤的人格特質非常不搭嘎的金色項鍊。

鎮定一點,我不停地向自己疾呼。不管怎樣,達成目的的魔女都不可能再接近我了。

「你好像特別注意那個女生啊。難道是一見鍾情?」

上車後便坐在我旁邊的學姊沒有放過這個機會,持續騷擾我。

我強忍著顫抖回嘴。

「當然不是。只是她的長相令我回想起以前看過的人而已。」

「她的名字是龍芷彤,是一年級的學妹喔。要我幫你介紹認識嗎?」

「完全不需要。」

竟然連名字都一樣。看來我先前在校內看到很像魔女的人就是她。

「說到認識,這次參加的人裡面,好像有兩個跟你同班喔。」

「如果是竇震宇我已經知道了。」

另一個是誰我完全沒有興趣。反正都跟初次見面沒有兩樣。

「另一個是王俊豪,他是今年才入社的。」

原來是亂丟球讓人受傷的那位。他八成也不在乎我參加與否。

雖然學姊的過度熱心確實是一種疲勞轟炸,但不得不承認,和她對話稍微轉移了我的注意力,也給了我激動的情緒冷卻的時間。我吐了一口氣後重新仔細思考現況,隨後想到了一種可能。

魔女擁有變換自己容貌的能力,所以那張臉很有可能不是她原來的相貌。那麼如果那個容貌並不是她憑空捏造的,而是有參考的呢?

這個想法其實有跡可循。我並不會主動靠近一年級的教室,所以撇除一些在校內偶遇的因素,我碰到龍芷彤本人的機率非常低,即便真的出現在同一場合,以我根本不在意旁人的個性也多半不會注意到。也就是說,我不太可能意識到有兩個長相相同、實際上卻完全不同的人存在。

而對於魔女來說,她並不需要真的在這段時間偽裝身分進入學校就讀,只需要運用她的能力推算我的行動,再以「一年級新生龍芷彤」的身分裝作與我巧遇就可以達成目的。

這麼做最主要的理由,在於她達成任務離開以後,她的存在也不會變成一個完全的謊言,對於毫不知情的目擊者來說,只會產生一位實際存在的一年級學生正在與學長談話的印象。反而是我會更加錯亂,因為除了外表之外,真正的龍芷彤和我記憶中的她完全不一樣。

這一連串縝密的計劃搭配我先前的遭遇,簡直是要徹底毀壞我的身心。想到這裡,我不禁毛骨悚然。而且即便識破了她的陰謀,證實了眼前的龍芷彤不是魔女,我也完全無法感到高興。只要看到她的臉,魔女的冷血便會與之疊合,烙印在我的腦海裡。我開始後悔參加這個活動了。

「趁這個機會,我跟你介紹一下今天的參加者吧。既然剛剛講到龍芷彤學妹,那麼就先從現在在和她聊天的女生開始好了。她的名字是林詠棠……」

而且事到如今,我還必須得靠學姊的長篇大論來分散注意力。我手摀著臉,祈禱著今天的時間能夠過快一點。

5

毫不意外的,我從沒有去過海灘,甚至連海,我都只有僅有一次搭機所留下的片段印象。會造成這種結果一部分與我父母的工作有關。即便過往他們沒有像現在如此忙碌,但加班一直以來對他們而言都是家常便飯,因此我和我妹從小就與家庭旅遊無緣。

而另一部分原因則是小學畢業旅行,我記憶中唯一一次、過程糟糕地難以贅述的遊樂園之旅。那也是我印象中最後一次待在超過五十人的環境之中。

不過即便如此,也不代表我排斥旅遊中參觀的行程。畢竟只要不被人群所玷汙,值得觀賞的事物便可維持它原先的純粹。

就像眼前的這片景象。

「哇,海面被陽光照得亮晶晶的,感覺像是藍寶石一樣。」

我所一無所知的陌生龍芷彤不顧刺眼的陽光,睜大眼睛發出了讚嘆。

根據學姊的說明,這裡似乎是一座公共海水浴場。雖然細看之下可以發現的確有些許垃圾散落,但從海水浴場的入口處向內看,就連沙灘也被豔陽染成了一片金黃色,搭配毫無疑問的大好晴天,海天一線的景象散發著一種和諧的美感。

「各位,聽我這邊。」

學姊拍著手,重新拉回眾人被美景吸引的注意力。

「雖然發起活動的時候就有說明過這次的活動內容,但因為有新加入的成員,所以我就重新說明一遍喔。今天的社團活動是配合這座海水域場所舉辦的淨灘,我們今天會跟其他報名這項活動的善心人士一起為這片沙灘盡一份心力。雖然現在看起來有點髒,但我們的目標就是將它恢復成原本的美麗風貌。淨灘的表定時間是從早上九點到中午十二點,而主辦方同意報名淨灘的人可以在接下來的時間自由活動。講了這麼大一串,其實重點只有一個:」

「好好努力完之後就好好玩吧!」

眾人激昂地大喊回應。

「好,那接下來就請大家加油吧!」

從大家興致勃勃的反應看來,學姊這番話名義上是要向中途殺出的參加者說明情況,實則是為了提起我們的幹勁。雖然我個人完全沒有受到影響。

不過,淨灘嗎?雖然會耗費不少體力,但對現在的我來說也許是適合的。比起一直聽人說話,將注意力集中在這種有實質效益的體力工作上,至少相對而言有意義許多。

但事與願違,一雙手突然搭在我的肩上。

「難得有機會在學校外和你見面,我們就一起行動,怎麼樣?」

果不其然,興致滿滿的竇震宇絕對不會放棄這個機會。他的身旁還站著王俊豪,似乎已經單方面地打定主意要三人一起行動。

「隨便你。反正就算我拒絕了也只是徒勞,畢竟我無法決定你雙腳的行動。」

似乎是在我的面前才沒有說出口,但王俊豪的表情明顯寫著困惑與排斥。他大概是認為何必找一個怪人共同行動,但如果要比怪,竇震宇可毫不遜色。

不過若要說王俊豪毫無特別之處,那倒也未必。雖然我對他的瞭解不多,但從長相看起來,他並不是個容易相處的人,甚至可說是令人難以靠近。

「喔對了,我都沒有問過你,之前你不是不小心用排球打到沈佳音嗎,後來怎麼樣啊?我看班上的女生原先還蠻生氣的,你應該沒被怎麼樣吧?」

他一臉不在意地聳了聳肩。

「也沒什麼。她其實根本沒什麼傷,只是被嚇到才會反應那麼大,所以我跟她道了個歉就了事了。」

「她倒下去的時候我還以為她腦震盪了勒。」

我自顧自地撿著第一眼看到的空寶特瓶,希望他們就這麼繼續聊下去,直接忘記我的存在。

大概是第十度用鐵夾夾起腳邊的塑膠袋後,我才第一次看了手上的錶。沒有一直注意時間的我某種程度上可說是成功達成了目標。

環顧四周,其實可以發現各式各樣的人參與了這次的淨灘活動。有同樣穿著白色衣服的一群人,年齡橫跨二三十歲到六十歲以上,可能是環保團體的人士;還有一個大人帶著一群像是來郊遊的小孩,大概是老師和學生的組合;也有一家人單獨報名這個活動,大多是父母帶著五六歲左右的兒女。

多式人龍蛇雜處之下,雖然整個沙灘的面積不小,空間依舊稱不上是寬敞,不過相比起遊樂園依舊是小巫見大巫,這也是為什麼我還勉強可以忍受的原因。

還不到中午的冬天,整體氣溫即便不高,但在太陽照耀之下長時間勞動,我全身依舊大汗淋漓。不過我倒是對此沒什麼不滿。這一個多小時間,看著這幅不多見的場景,我暫時拋卻了腦中的負面情感,可說是一筆划算的交易。雖然距離預定的十二點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不過我手上的大垃圾袋已經裝滿了各式垃圾,從吸管到廢棄的鐵製工具應有盡有,甚至還出現了似乎是飄洋過海而來的木塊,充分證明了沙灘的清理是必須的。

當然,垃圾袋中的垃圾量除了取決於整體的骯髒程度外,個人的效率也有著很大的影響。

「現在不是冬天嗎,為什麼這麼熱啊?」

王俊豪抱怨著,邊粗魯地用手臂擦拭著他額頭上的汗。他手中的垃圾袋還裝不到一半。

「現在幾點啊?」

他轉頭向竇震宇問道。

「不知道欸。文瀛天你有戴錶,報一下時間吧。」

竇震宇心不在焉的回答。他袋中垃圾量更是屈指可數。

「十點四十。」

我快速回答,不給他製造話題的機會。

王俊豪的效率低落主因就如他所說,高溫影響了他行動的意願,所以整個人顯得懶洋洋,缺乏移動的意願。至於竇震宇就是擺明無意認真,總是左顧右盼,似乎是在物色比起一成不變的垃圾更有趣的事物。不過對我而言,焦點不在我身上就值得慶幸。

他這次似乎又看見了誰,揮舞著雙手。

「嗨,你們過得怎麼樣啊?」

林詠棠聞聲抬起了頭,向竇震宇招了招手。

「我們很好,只是覺得人好多喔,雖然是公開的活動,但我還以為只會有我們欸。我本來還蠻期待我們可以獨享自由時間的沙灘的。我和芷彤甚至還有去借充氣的沙灘排球。」

因為我們之間有一段距離,所以她將手放在嘴邊充當擴音器。

「我們也過去吧。」

竇震宇轉頭對我們說道。

如果只有林詠棠一人,基於轉移注意力的考量,我也許會不置可否地勉強答應。但龍芷彤就站在林詠棠的身旁。

「你一個人去吧。」

我絕對必須避免近距離看到龍芷彤的臉。如果為了轉移注意力而引起自己更大的恐慌簡直是本末倒置。

「我也不用了。」

王俊豪甚至直接坐在沙灘上,表明他無意移動。

竇震宇聳了聳肩。

「好吧,那我就一人獨享二女囉。」

他離開後,我瞥向坐著的王俊豪。比起熱,他看向大海的神情,比較像是在思考什麼似的。但我甚至還未對此產生興趣,竇震宇便走了回來。

「結果芷彤學妹說她好像有點中暑,想要去旁邊陰影的地方休息,所以詠棠學妹也一起過去了。還真是掃興,我還希望能跟他們多說點話勒,特別是詠棠學妹,我剛在車上就一直覺得她不錯。」

他似乎刻意要引起我們的注意,但我完全無意附和他輕浮的想法,而王俊豪也只是自顧自盯著腳邊的沙子。

「喂,你不覺得奇怪嗎?」

竇震宇突然湊到我的耳邊說道。

「如果你是指你的行為模式的話,確實如此。」

他笑了出來。

「不是啦,我指的是他。」

他以我的身體作掩護,偷偷指向王俊豪。

「他如果覺得很熱,坐下來不是更熱嗎?總不可能才這樣就累了吧,他可是有在運動的人欸。而且還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搞得好像他是被迫參加的一樣。」

「不要問我。」

「還有芷彤學妹。我聽說她國中小都是田徑社的,但今天陽光也沒多強,她竟然說她中暑。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沒有再繼續參加的原因,但總不可能一進高中體質就變虛了吧?」

「所以,」

我閉上眼,打斷他越說越高昂的興致。

「你想表達什麼?」

他咧嘴一笑,露出了八卦的表情。

「你不覺得他們有點想刻意避開彼此嗎?說不定這些有可能都只是他們兩個的藉口而已。雖然他們看似不認識,但說不定有什麼過節勒。」

我冷冷地看著他。

「你有沒有想過其他可能?」

「什麼?」

「他們不想見面的不是彼此,而是你。」

6

「各位環保團體的朋友,願為這片沙灘付出一份心力的各位善心人士們,感謝你們今天的參與。現在時間是十二點,因此今天的淨灘活動便到此告一段落,請將撿到的垃圾帶到海水域場的入口處,我們的工作人員將會協助您處理。感謝各位今天的辛苦與努力,這絕對會成為這片美麗景象的一大助力。」

在主辦方的廣播過後,我們隨著人群暫時離開了海灘。

竇震宇伸了個懶腰。

「啊,終於結束了。這比我想的還要無聊。」

而我便成了他的犧牲品。在他對我發表天馬行空的想像過後,我又再度成為他的獵物,被一個小時不間斷的疲勞轟炸追捕。因此我現在處於精神耗弱的極限,只想盡快逃出他的魔掌。

而收集垃圾的地方排著好幾排隊,給了我一個脫逃的好時機。

「我去廁所,你們先自己排隊。我會處理我自己的垃圾。」

「這藉口太粗糙囉。」

我無視竇震宇的叫喊,頭也不回的往前走。

等到我將手上的垃圾處理完畢時,已經十二點半了。雖然沒什麼胃口,但我依舊走向位在入口不遠處的休息區,準備隨意解決一餐。

休息區似乎是配合海灘的規模,可以容納不少的人數。因為距離活動結束過了一段時間,人潮已經聚集了,因此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位於角落的兩人座。休息區販賣著不少種類的食物,但各個店家前都人滿為患,若是乖乖排隊,不管哪個店家,大概都得花上二十分鐘以上的時間才能點餐。

依據目測,人潮大概至少還要三十分鐘才會消退,所以乍看之下,排隊還是可以比較早吃到午餐。但對我來說,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留在座位上。

「問天學弟,你應該還沒點餐吧。」

我還以為她已經忘記這個令人厭惡的稱號了,沒想到這時又將它搬了出來。

「是還沒。還有我說過很多遍了,不要叫我問天。」

她似乎依舊將我的後半句話當作耳邊風。

「那就好。我之前忘了跟你說,其實我為了這次的活動有為我們所有參加者做午餐喔,雖然只是飯糰而已。因為其他人都舉雙手贊成,所以我就努力了一下。」

我仔細一看,她的手上確實是拿著兩個飯盒。

「我拜託所有人把他們的便當盒交給我,這樣我才可以在事前裝在裡面,然後在出發之前交給他們。不過,因為我沒有跟學弟說過,所以我就拿了我自己的另外一個來裝了。」

她將其中一個便當放在我的面前,接著便打開了另一個,在我對面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我愣了一會兒。

「怎麼了,你不餓嗎?」

她不解地看著我。

算了。我搖了搖頭。思考這麼多似乎也不具意義,還不如順她的意,如此一來也可以省下很多麻煩。

我打開了便當盒,拿起飯糰咬了一口。

「你覺得怎麼樣?」

「……還可以。」

為了不讓她得意忘形,我做出了保守的回答,但事實上,整體的味道和口感十分順口。

「不過,這種感覺還真不錯。」

「學姊是指料理嗎?」

「不是啦,雖然我也蠻喜歡做飯的,但我指的是今天的活動。」

她將頭轉向沙灘的方向,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

「能夠看到沙灘恢復到以往乾淨的模樣,真的會讓人覺得今天的努力都值得了呢。」

聽到這句話,這次換我陷入了沉默。

「對學姊而言,淨灘究竟有什麼樣的意義呢?」

「嗯?」

她停下了咀嚼的動作,以好奇的眼神向我探詢道。

「你剛才說過,眼前的成果讓你覺得自己的努力有了回報,這樣的感覺與想法,就是你身為參與者最主要的目的嗎?」

「嗯……總覺得學弟這樣的說法好像對,又好像不太對。」

她手戳著臉,露出了思考的神情。

「應該說,因為我希望這裡變得更好,所以當我看到這片景象才會覺得開心吧。」

「那我換一個問法。假如有一天,即便學姊的作為造成了良善的結果,但你卻再也不會產生正面的感情,那這項行為對學姊而言還有意義嗎?」

她微微側著頭,半帶困惑看著我。

「這還真是一個奇怪的問題呢。」

「如果學姊沒有意願,我也沒有強迫你回答的資格。」

「我不會不願意啦,只是……有點難回答呢。」

她放下了手中的飯糰,手扶著臉。

「因為那感覺好像就不是我了一樣。」

我閉上雙眼。

「也許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吧,但人的本質並不是一成不變的,雖然以我們的年紀來說,要發生足以使人格轉變的事件機率並不高。」

「學弟是在暗示就算我再怎麼嘗試接近你,也不會改變你不希望我靠近的想法嗎?」

我聳了聳肩。

「連明說都無法達成效果,事到如今,我早已對此不抱期待了。」

聽到這裡,學姊忍不住笑了出來。

「學弟你就認命吧。不過,意義嗎……」

她沉思的雙眸凝視著天空。

「雖然我沒有辦法給學弟一個明確的答案,但不管怎樣,我想我還是會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慶幸吧。」

沉默了幾秒後,我才再度開口。

「能夠告訴我原因嗎?」

「嗯……該怎麼說呢?我不知道學弟假設的到底是怎麼樣的狀況,但我想所謂無法產生正面的感情,也許就是再也無法單純地因為這樣而覺得快樂,甚至是會感到痛苦吧。但不管我變得怎麼樣了,有一件事一定不會變:」

她毫無陰霾的瞳中浮現了微笑。

「有人會因為我的幫助而變得快樂,對吧?」

我沒有回答,只是微微側頭,看向了她遙望的天空。

一片的湛藍。僅見的一片雲緩緩地飄過天際,點綴著畫布般的無暇與清澈,彷彿淨化了一切的猶豫與迷惘般,悠然地朝著難以企及的遠方前行。

我想,這就是她的世界吧。

我又忍不住瞥了她的雙眼,最後才微微搖了搖頭,繼續將我手中的飯糰啃完。

7

「來,我們先去換泳衣吧。」

吃完飯後,學姊突然這麼對我說道。我一時之間還反應不過來。

「什麼泳衣?」

「游泳的時候穿在身上的泳衣啊?接下來都是自由活動時間,既然要在海邊玩,不穿泳衣怎麼行呢?」

她一開始似乎也無法理解我的困惑,後來才恍然大悟。

「學弟,你該不會沒有帶泳衣吧?」

「我在來之前完全不知道有所謂的自由活動時間。更何況,我也沒有泳衣。」

她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

「诶,怎麼可能?那學弟都怎麼度過學校的游泳課的?」

「直接不上。我從小沒有學過游泳,而只靠學校的課程便從無到有學會是天方夜譚,因此游泳課對我一直以來都只不過是一段坐在泳池旁聽著水聲的寧靜時光。」

她睜大眼睛看著我。

「那如果發生意外呢?學會游泳不只是運動或娛樂而已,也是為了在突發狀況發生時可以自保啊?」

「請不用擔心,有自知之明的我自然不會接近水邊,連搭船都會盡量避免,畢竟就如學姊所說,無法自保的旱鴨子待在水面上無疑是自掘墳墓,是以生命為代價的愚蠢選擇。」

學姊似乎依舊感到不可置信,直到去換衣前都有點欲言又止,但最後卻什麼都沒說出口。

事實上,即便除去上述的一大串原因,我大概也不會帶著泳衣。畢竟,我今天來到此處最主要的原因就不是為了玩樂,更不是像學姊一樣熱衷公益,只是為了逃避心中的恐懼。

我比學姊先一步來到沙灘上,看向四周。在淨灘活動結束後依舊留在沙灘上的人們,並沒有學妹所擔憂的那麼多。環保團體的人士與國小的學生和老師都已經先行離去,因此現在依舊留在海邊的,只剩下零星的幾家人。再加上主辦單位除此之外沒有再開放其他外人進入,所以實際上,社團的一行人反而占了全部人的多數。

「哇,好冰喔。」

在我不遠處的林詠棠是第一個進到水中的人。她會參加這次活動的主要目的似乎就是為了獨佔這片海水域場,所以興奮的態度與上午判若兩人。

「對啊,簡直就是冰水游泳池,明明現在還算是中午,太陽也還蠻大的呢。」

龍芷彤回應道。她中暑的症狀似乎已經好轉了。

「诶,學妹,你怎麼還戴著那條項鍊啊?要玩的話不拿下來嗎?」

一個站在她身邊的學姊問道。我仔細一看,才發現她脖子上依舊戴著那條舊項鍊。

「學姊,沒關係的,她完全不會游泳,所以沒差啦!」

林詠棠笑道。龍芷彤裝作生氣般,故意對她露出了嚴肅的表情。

血紅的幻覺突然閃過我的眼前,令我感到一陣噁心,急忙撇過頭去。真正的龍芷彤雖然和魔女假扮的她有著相同的容貌,但卻有著與魔女不同的開朗與豐富許多的情感,所以我才有辦法暫時正常地看向她。但只要她面無表情,魔女的冷酷就會瞬間與她疊合。

為了遠離他們,我沿著海岸向旁邊沒有人的地方走了幾步。但當我正打算找一個地方坐下時,卻有一顆頭浮出海面。

「我就知道我們有著與眾不同的緣分,才會不自覺的互相吸引。」

竇震宇的噁心發言令人背脊發涼。在能夠吸引注意力的事物排序中,如果遠方天際線的美景是吉的話,遇見他便是最糟糕的大凶。況且在被他纏上的那一刻就已經為時已晚了。倉皇逃跑很有可能會變成你追我趕的戲碼,某種程度來說,這傢伙和魔女無異。

「發生在我身上的巧合如此殘酷,我也只能認命。看來另一位冤大頭並沒有辦法滿足你,已經被你丟下了。」

「你說王俊豪啊?我才沒那麼無情呢,他是在吃完午餐之後自己不見的。他該不會也跟你學了幾招?」

「與其說他跟我一樣,不如說我這更證明了我上午的發言。反正你自己一人也樂得開心,實在沒有繼續糾纏我們的必要。」

他咧嘴一笑。

「幹嘛說得這麼絕情,我自己一個人也是不得已的啊,其實內心寂寞的不得了。既然你都來了,就來陪我游吧。」

「先不論我自身的意願,我對游泳一竅不通,你還是儘速打消這個念頭為好。」

我暗自祈禱他可以就這麼轉身繼續游下去,別再將其他主意動到我的頭上。

「沒關係,反正時間很多,我來教你就好。」

他爬上了岸,伸出了手,想要拉著我一起下水。

「不,完全不需要。」

我馬上站起身,打算遠離他幾步。沒想到在那之前,他已經先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手使勁,試著扯開他的糾纏,但我缺乏運動的纖細手臂卻完全敵不過他的力量,緩慢地被拖行。

「你別害怕,不會怎麼樣的。就算真的發生什麼事我也在旁邊啊。」

「請你看清楚狀況,我現在身上……」

在我的抵抗之下,竇震宇突然一個踉蹌,失去了重心,於是我便連帶著失去了重心,被拉著向前跌。

而我們的腳邊便是海岸。

宛如跳水般與水面撞擊的聲音震動著我的耳膜。我就這麼仰天躺在淺淺的一層水上,而海水繼續沖刷著我的頭部。

「我現在身上穿的不是泳衣,是便服,而且我沒有帶替換的衣物。」

竇震宇躺在我的身旁,忍不住笑了出來。

「原來你想說的是這個,我還真的完全沒想到。不過這麼看來,至少你應該是第一次接觸到了海水,還是有值得高興之處嘛。」

我感受著後半身被海水浸濕的寒冷,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8

「哈啾!」

「學弟你怎麼了?是被海風吹到感冒了嗎?」

站在我身旁的學姊一邊伸展著她滿是水珠的纖細身軀,一邊露出了擔心的神情。

雖然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我身後一大片的海水早已蒸發,但只要有風吹來,我的身體便還是忍不住發抖。

頭也不回地離開竇震宇後,我便開始在這片沙灘上閒晃。不停地走動並四處觀看不同的景象,是能夠在不接觸其他人的情況下,轉移我注意力的最佳方式。

不過雖說如此,不論怎麼走,能夠看到的景象都大同小異。一側是一望無際的藍天與大海,一側除去社團的成員外,就只有幾對父母在陪著小孩玩耍而已。除了在不被發現的距離駐足看一對母女蓋沙製的碉堡之外,我逛了一大圈便又回到原處。

總歸團員們的活動,大概就分成三種:幾個女生在玩水;一群人決定游到比較遠的地方探險;還有似乎是情侶的一男一女在玩互相將對方埋進沙裡的莫名遊戲。而我只好強迫自己觀賞他們無聊的行為,等待著回歸的時間來臨。

直到學姊終於把大家召集起來為止。

「大家,我們來比賽打沙灘排球好不好,林詠棠學妹跟龍芷彤學妹有帶一顆來。」

「诶,好啊,我在玩水之前有跟芷彤打一下,但這種遊戲果然還是要多一點人來會比較好玩。」

「因為時間也不早,已經超過四點了,我們預計五點半要回去,所以我覺得最後來個全體都可以參加的活動應該不錯。」

見到眾人也都同意之後,學姊開始說明規則。

「雖然正式的沙灘排球一隊是兩人,但為了方便,我們就分成三人一組,總共四組十二個人,兩隊兩隊互相對打,先得六分的人算贏,最後打冠軍賽。場地的大小就直接畫在沙子上,沒有在打的人當裁判。但因為我們沒有網子,所以就要請一個人站在場地中間,如果球比他的身高低,就算對方得分。」

我並不是特別想參加這種全員參與的活動,但在分組的規則已經被訂定的狀況下,我也無法找到合理的理由拒絕。既然如此,就只能敷衍了事了,更何況即便我拿出隨便的態度,也不會與全力應戰有什麼太大差別。

話說回來,又是分組。我冷冷地看著各人漸漸三人一組的聚集在一起,準備用我一貫的作風來對待這件事。

不過我沒想到的,是非常規的兩人在場。

「好,那就我跟竇震宇和文瀛天學弟一組囉。」

「既然是分組,那你也只能跟我一組了。」

我嘆了口氣。算了,至少這場比賽沒有任何實質意義,我不禁安慰著自己。

「贏的人可以得到和身為社長的我獨處的權力喔。」

即便知道是她一貫的玩笑,我還是不禁打了個寒顫。

比賽開始後,第一場便陷入了一面倒的情況。其中一邊的一個一年級學弟一開場就毫不給對手機會。

「喂,你好歹手下留情一點啊,我們三個都是女生欸。」

林詠棠在對面做出抗議。

「手下留情還能叫比賽嗎?」

毫無懸念的,比賽以他的六個殺球結束。

「你可以的啦,之前體育課的時候不就打過了嗎?」

輪到我們上場時,竇震宇拍著我的肩膀對我說道。

「先不論運動能力,我沒有因為背上濕了一片而突然全身無力就值得慶幸了。」

毫無意外的,球只要打到我這邊,我便毫無還手之力,我也顧不得敷衍,光是保護自己的臉就已經竭盡全力。

但不可思議的是,我們晉級了。

「學弟,你的球技好好喔,是平常就有在打球嗎?」

「學姊才厲害呢,打出來的球甚至比大部分的男生還快。」

我無言以對。想要早早下場休息竟然也不被允許。而且冠軍賽的對手還有個恐怖的殺球好手,還未開打我就已經在想著要怎麼閃球了。

「問天學弟,你可以的,只要完整地打到球就成功了!」

這句鼓勵從反應快速的學姊口中說出,對我完全沒有幫助。

比賽一開打便陷入了激戰。對面的學弟不停的殺球,而配合得宜的兩人便不停展現鐵壁般的防守。於是很合理的,身為漏洞的我便成了對方首要的攻擊目標。

「欸欸,文瀛天你不要閃啊,這是充氣的,被打到又不會怎麼樣。」

竇震宇邊說邊將朝我這邊飛來的球勉強打向對面。他的分析相當合理,但問題在於我一看到球以高速向我飛來就只能做出反射動作閃避,完全無法做出擊球的動作,更不用說把球打回去了。

分數來到了五比五的關鍵分。

「啊,完了。」

在一段激烈的攻防後,竇震宇以防守性的回球軟弱地於空中停滯,對方便趁勢抓住了機會,朝向我奮力一擊。

失去重心的竇震宇與遠在另一邊的學姊完全無法提供我任何幫助,球勢甚至快得讓我連閃的時間都沒有,情急之下只能以兩手護住頭部。

球就這麼打中我的手臂,緩緩地飛回對場。對面已經放棄接球,準備等待球自動落地。正當我慶幸著自己的臉無礙時,裁判的聲音響起。

「界內!是社長這隊贏了!」

「學弟,你真的成功了!」

聽著學姊興奮的歡呼,我只是筋疲力盡地倒在地上。

竇震宇忍不住笑了出來。

「哇,這就是所謂的殺手鐧嗎?你如果早點拿出來,說不定我們就六比零了呢。」

我只是無言地搖了搖頭,隨後嘆了口氣。

就像看似微不足道的稻草,無法自由控制、也非我所願的巧合,反而往往是最有效、也最致命的痛擊。

這就是荒謬吧。

9

夕陽的橘黃感染了湛藍的天空與海面,呈現了一片短暫的漸層美景。我挺直了自己因疲累而微駝的背,在慶幸這一天終於結束的同時向遠方望了一眼。

我忍不住咳了幾聲。果然整個背後被冷水沾濕讓我有一點感冒。

「學弟,你決定要什麼時候行使你的獎賞啊?」

學姊收拾了自己所有的隨身物品後,向我走了過來。

「請學姊行使跟自己獨處的權利就好,我很樂意把我的資格也一併送給你。」

「那可不行。我的獎賞得要不同才行。嗯……我決定了,我的獎品就是和學弟獨處,再加上學弟的獎品,我們就有兩倍的相處時間了,簡直是一舉兩得。」

說完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來。我不禁嘆了口氣。

「那對我而言是懲罰,而不是獎賞。」

「诶,芷彤你怎麼了?有什麼東西不見了嗎?」

林詠棠這時突然加大了音量說道。她與身旁的龍芷彤正蹲在我們鋪在沙灘的墊子上收拾東西,社團成員的隨身物品與背包都放在墊子上。

「是我的項鍊,詠棠你有看到嗎?」

她的語氣顯得十分著急。

林詠棠歪著頭思索著。

「嗯……我沒什麼印象欸。對了,下午我們兩個打沙灘排球的時候你好像有把它拿下來,因為你說怕會不小心從頭上掉下來。」

「嗯,我也記得。只是之後我就沒有印象了,玩完之後我有把它戴回脖子上嗎?」

「這……我也不記得了。」

她轉向一旁的幾個女生。

「我們在玩水的時候你們有看到芷彤的項鍊嗎?就是那條細的金色項鍊,看起來有點舊了。」

那三人面面相覷。

「有嗎?」

「抱歉,我連學妹有戴項鍊都沒注意到。」

「我是知道她早上的時候有戴,但玩水的時候應該很難去特別注意這點吧。」

無功而返的林詠棠只好再將頭轉了回來。

「芷彤,你那時候是把項鍊放在包包裡嗎?」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對,但我把包包翻過一遍了都沒有找到。」

「芷彤學妹,你在和詠棠學妹打完沙灘排球之後,除了玩水之外還有做什麼事嗎?」

學姊這時出聲問道。她用手指抵著頭,閉上眼努力思考著。

「應該沒什麼特別的,除了有去上一兩次廁所之外,就是和大家一起比賽了。」

「各位,在剛剛比賽的時候,有人看到學妹的項鍊嗎?」

即便學姊加大了音量,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向她,但依舊沒有人做出正面的回應。

「那時所有人都很認真參與,大概也不會有人注意這麼小的細節。」

竇震宇這時插話道。

「找一下墊子附近,說不定是在放的時候掉了出來。」

兩位學妹翻遍了墊子的各個角落,甚至請每個人都檢查自己的包包,以免是不小心放錯。但如此大費周章之後,卻依舊沒有結果。

「奇怪,雖然我不太記得了,但我應該是沒有特地再把它拿出來戴啊?為什麼……」

她顯得越來越不知所措。

「芷彤,我之前都沒有仔細問過你,為什麼你會一直戴著那條項鍊呢?它看起來蠻舊的了。」

林詠棠雖然沒有直接把話說明,但她的言下之意就是認為那應該不是單純拿來裝飾用的。

「那是……」

她似乎還在猶豫,過了一會兒才終於下定決心說了出來。

「這條項鍊是我媽媽的遺物,她在一年前左右過世了。」

「原來是這樣……」

「詠棠會感到好奇也很正常,只是因為我一直沒做好心理準備,所以我從來都沒有對別人說過。但那條項鍊真的對我很重要,所以我才會跟它幾乎是形影不離。」

她露出後悔的表情。

「早知道這樣就應該在中午的時候就把它收好了。」

「先不要這麼早放棄。各位,可以幫忙在附近的沙灘上找找看嗎?說不定是學妹在戴著的時候鍊子斷了,掉在地上後被埋在沙子裡。」

「她們兩人長時間在海中活動,以機率來說,項鍊掉進海中的可能性應該比起沙灘來的更高。」

才剛說完,學姊就皺著眉頭,對我露出我從未看過的生氣表情。她將她的手指豎在嘴前,接著用眼神朝著龍芷彤的方向向我暗示。

我不禁在心中嘆了口氣,隨後看了一眼手錶。五點十分。距離我們預計離開的時間只剩二十分鐘。

「找找看」這個說法看似輕鬆,但「埋在沙子裡」的可能性也就意味著這項工作並不只是僅僅用眼睛看一下就足以解決,而是有如大海撈針般的賭博式搜索,更不用說就連身為大獎的項鍊是否真的在這之中都只不過是猜測。

重複翻開沙子的過程消耗著我所剩不多的體力,我的眼睛甚至差點因此進了沙。某種程度上來說,在連站立都必須消耗一定體力的環境下,重複的彎腰蹲下本身就已經幾乎費盡了我所有的力氣。

持續大概十分鐘以後,眾人的尋找範圍越來越大,但依舊沒有看見項鍊的蹤影。由於那是一條金項鍊,在夕陽照耀之下會反射出比起沙子更強烈的光芒,所以被眼睛遺漏的機率照理來說不高。而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消息,多半代表著項鍊不存在已經搜索的區域內。

這個事實似乎也讓慌亂地翻著沙子的龍芷彤顯得越來越著急,一旁的林詠棠看起來想試著安慰她,但卻一副欲言又止、不知該說什麼的樣子。

做出如此判斷之後,我便放緩了手上的動作。既然繼續耗費體力的效益極低,那麼令自己疲勞的身體稍作休息才是比較合理的決定,更何況也許是感冒的緣故,我早已感到有些頭昏眼花,完全無法保持尋找所需最低限度的專注。這麼想著,我便緩緩地向著眾人視線的死角走去。

但這時,一個靠近的人影卻吸引了我的注意。是王俊豪。他是想要問我走到遠處的理由嗎?儘管瞬間閃過了如此的念頭,但我馬上就做出了否定。以他的人格與今天早上的行動分析,比起好事地在意他人的行動,他與我打著類似的心思是更有可能的推論。

站著太過浪費體力,於是我索性直接坐了下來。雖然我不清楚他們何時才會決定放棄,但畢竟我並不握有發言權,除了等待我也無能為力。只希望他們不要真的找到水裡去……

突然間,一道從地面發出的亮光從我眼前一閃而過。我抱著不可置信的心態走近一看,將光的來源從地上撿了起來。

是一條項鍊。

但卻不是我們在尋找的目標。

我狐疑地盯著那條項鍊看。項鍊的鍊子雖然與龍芷彤的項鍊粗細相同,但卻是銀色的,而且中間有著那條金項鍊沒有的裝飾品,似乎是一顆藍寶石。先前的亮光似乎就是從寶石反射而來的。

在有人掉了一條金項鍊的同一天同一處,有其他人也掉了一條藍寶石項鍊?還真是一個令人難以想像的巧合。

我起初還期待這場尋寶大會終於可以告一段落,結果還是事與願違。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劇碼發生的機率本來就與奇蹟無異。

「那是……」

王俊豪這時才注意到我手中拿著的東西。

「項鍊,在那裡撿到的。」

我只是將項鍊舉到他的眼前,讓他自己以雙眼理解狀況,畢竟對於不是當事者的他多作解釋也不具意義。

更何況到頭來我還是得再說一遍。

「天啊,搞什麼。沒找到芷彤的金項鍊,結果反而出現了一條莫名其妙的藍寶石項鍊。這是貍貓換太子是不是啊?」

林詠棠沮喪地發著牢騷。雖然我也明白現況的荒謬之處,但我實在沒有理由接受她的情緒,於是將狀況說明完畢後,我就自動遠離了氣氛低迷的人群。

龍芷彤似乎已經連話都不想講了,只是一直低頭看著地面。眾人也都陷入了沉默,有如對待易碎品一般,深怕它原地分崩離析。

學姊的語氣也變得我從未聽過的低沉。

「學妹,很抱歉,但我們都已經盡力了,雖然我有打電話給司機拜託他等我們一下子,但他說的極限時間也快到了。我已經把這件事告訴主辦方,請他們幫我們找看看,現在也只能期望他們能幫上忙了。至於這條藍寶石項鍊,就請主辦單位幫我們處理,八成是其他的遊客或是來淨灘的人掉的吧。」

「可能……也只能這樣了吧。」

龍芷彤勉強露出了笑。

「只能說你下次得再小心一點囉。」

林詠棠似乎對竇震宇風涼話般的語氣有點動怒。她看起來還未從剛才歇斯底里的情緒中恢復過來。

「母親的遺物弄丟了,還有比這更大的教訓嗎?你有沒有……」

「學弟、學妹,」

學姊突然加重了語氣。

「別說了。」

林詠棠似乎這時才注意到自己的失言,連續向龍芷彤道了好幾次歉,只不過她都恍若未聞。而竇震宇依舊維持他一貫無所謂的表情,聳了聳肩。

「唉,只能說今天真不走運,好的心情沒辦法持續到最後。」

一位學姊突然發出了感嘆。

「簡直就像眼前這片美麗的大海一樣,沒辦法閃爍到最後,進到黃昏之後就會變得什麼也看不見。」

一個學長忍不住插嘴。

「你的形容也太莫名其妙了吧,又不是每天都會發生這種事。」

她忍不住搖了搖頭。

「也是。可能我累得腦袋連都不清楚了吧。」

眾人拖著緩慢的步伐,向停車場的方向走去。空氣中似乎醞釀著一種凝滯的氣氛,感覺比白天的熱氣更為令人感到窒息與難受。

不過,我會有這樣的感受不只有這個原因,甚至也不是這幾天以來一直困擾著我的夢魘,而是更為簡單的某句話。我放慢了速度,走在人群的尾端,將腦中冒出的資訊一字排開。

最終,我忍不住閉上了眼。

趕上了早已領先一大截的人群,我跑到了學姊身旁,小聲地對她說了一句話。

「抱歉,各位,可以請你們先留在這裡嗎?學弟剛剛提醒我有一件事忘了做,所以我要去找一下主辦單位。我們會順便將項鍊交給他們,也會跟司機說一聲,各位就再把握時間,幫龍芷彤學妹一下。拜託了!」

10

「所以,學弟,有什麼事啊?」

學姊跟我假裝要走往海水域場負責單位的辦公處,在中途便停了下來。

「我可以先問一個問題嗎?」

「請說。」

她笑吟吟地看著我。

「為什麼我僅僅只對學姊說了一句:『我有話要跟你說,請你想辦法把所有人都支開』後,學姊就毫不懷疑地照做?」

剛剛在時間的壓迫下,一時之間我不作他想便直接行動,事後回想起來才發現其實漏洞百出。

她嫣然一笑。

「當然是因為我相信學弟做出如此不像學弟的事,一定是有什麼理由啊。讓我猜猜,你是不是知道項鍊可能的位置了?」

「不,我並不知道。但我想做出這整件事的人會回答的。」

她驚訝地張開了嘴。

「唔,這麼說,龍芷彤學妹的項鍊會不見不是偶然囉?」

我微微點了點頭。

「雖然會演變成這樣的結果是有多重偶然的參與。」

停頓了一會兒後,學姊突然對我露出了微笑。

「學弟你竟然會主動出面解決這件事,身為學姊的我覺得很欣慰喔,畢竟是學弟嘛。」

「請不要調侃我。我只是單純地希望我與在場所有人的關係,可以在今天就乾淨地宣告落幕。」

我深吸了一口氣。儘管如此,直到現在我都還是無法相信我竟然在一個禮拜內發表兩次長篇大論。

「剛剛林詠棠有說過,我們在找的是金項鍊,卻出現了一條藍寶石項鍊,簡直就是貍貓換太子。但若要比喻,這整件事與其說是貍貓換太子,不如說是一個金斧頭與鐵斧頭的故事。」

她不禁露出了好奇的眼神。

「斧頭……學弟說的是一個樵夫不小心讓他鐵製的斧頭掉進了湖裡,結果湖中的女神就問他金斧頭、銀斧頭跟鐵斧頭哪一把才是他的的故事嗎?」

「是的,只不過相較於以誠信為主題的寓言故事,這充其量只是場感情的鬧劇而已。學姊,請問你認為一般情侶分手會是因為什麼的理由?」

儘管顯得有點困惑,不過她還是沒有多問地回答了問題。

「嗯……有很多原因吧。理念或個性不合,彼此沒有辦法配合對方的生活習慣等等。」

「那麼是在雙方都有類似感覺的狀況下嗎?」

「這樣的例子當然也有,那這段關係就能夠和平結束。但通常都是單方面對對方感到不滿,或無法再忍受對方的某些行為,甚至是僅僅一次踩到了自己絕對的底線,所以無法再跟對方共度生活。如果是這樣,被動解除關係的那一方就有可能無法接受,嚴重的話甚至會採取比較激進的行為。」

我點了點頭。

「讓學姊自行思考比起我單方面地說明要有效率。我認為這次的事件就是如此。」

「你說恐怖情人嗎?再怎麼說也不太可能吧?」

「不,我說的是不情願的分手。男方——王俊豪想要用一條藍寶石項鍊來挽回女方——龍芷彤的心,只不過卻弄巧成拙,演變成了難以挽回的發展。」

「王俊豪學弟……和龍芷彤學妹?你的意思是他們原本是情侶?」

學姊不可置信地睜大著眼睛。

「你確定嗎?他們加入社團已經一個月了,但我完全看不出來啊。」

「我想這是因為他們不想被別人察覺。王俊豪我不清楚,但從個性而言,龍芷彤雖然看起來個性外向,但從她隱瞞了母親的死訊來看,她會這麼做並不矛盾。但會令我產生這個想法的關鍵原因還是這條項鍊。」

我將項鍊鑲著的藍寶石提到學姊眼前。

「當我第一次看到這顆寶石的時候,我一直有一股莫名熟悉的感覺。所謂的直覺雖然看似不理性,卻往往是模糊記憶的成像,而多虧一句無心的話,我的記憶瞬間變得鮮明。閃爍的大海。我想起龍芷彤早上也曾用藍寶石來形容閃耀的海面。事實上,當她說出這句話時,我腦中就閃過一個想法:儘管龍芷彤脖子上戴的是一條金項鍊,沙灘也被照得發著金光,她卻還是將注意力放在遠方的大海上,似乎大海對她有著莫名的吸引力。而如今,在我知道那條項鍊對她而言紀念的價值大於裝飾後,這一切都是人為的想法便在我腦中浮現。」

儘管那僅僅是毫無重要性的一句話,但令人意外的是,學姊似乎對此也有印象,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忍不住咳了一下,才開始了正式的說明。

「我認為事情發生的經過是這樣的:王俊豪與龍芷彤原先是情侶,但龍芷彤卻在還未被任何人發現之前就向他提出分手。王俊豪雖然不願直接結束這段感情,卻又無可奈何,就在這時,他想起對方說過自己很喜歡大海,而她一直戴著金項鍊的事實,也讓他產生對方喜歡以項鍊裝扮自己的印象。於是結合這兩點的結果,就是一條藍寶石項鍊。」

「不過,即便他再怎麼想要以送禮的方式挽回這段感情,在分手不久的當下,也很難想像對方會欣然收下禮物。但這時,他得知最近一次的社團活動是淨灘,而且期間還會有一整個下午的自由時間,再加上龍芷彤也會出席,這對他來說無疑是個機會。龍芷彤一直戴著那條有點舊的金項鍊,卻連她的摯友都不曉得原因,所以王俊豪不知道也很自然。他大概覺得那條項鍊很舊了,正好可以換一條,就將它安排進了計畫中。」

「計畫的內容大概是這樣子:一開始,他抓準龍芷彤將金項鍊摘下的時機,趁機將它偷走並藏了起來。接下來就是計畫的最關鍵之處:掌握龍芷彤因為項鍊不見而慌張尋找的時機。他打算讓她在最失望、準備放棄尋找的時刻,拿著金項鍊和藍寶石項鍊在她面前現身。他當然會裝作偶然,也絕不會向大家透漏他們曾是情侶的事實,只是要如金斧頭與鐵斧頭一般,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原先以為東西再也沒有機會找回的龍芷彤,在找到金項鍊的欣喜之餘,便能撇除其他感情,欣賞藍寶石的美。最後,王俊豪便能趁這個機會提出復合,獲得力挽狂瀾的機會。」

學姊目不轉睛地聽著,似乎全神貫注地在理解著這一切。

「但這其中有個很重要的問題。撇除不同於常人的我,來到沙灘玩不穿泳衣在旁人眼中顯然是一件不尋常的行為,而對於希望暗中實施計畫的王俊豪而言,過多的注意無疑是一種阻礙。但困難之處在於,泳衣不會有地方可以隱藏項鍊,但倘若藏在自己的隨身物品裡,曝光的風險卻又太高了。」

「於是從中產生的解決方法便是沙子。只要掌握好時機,並選擇難以被發現的地點,他就可以暫時脫離會瞬間被視作現行犯的證據。但即便再怎麼天衣無縫的計畫,終究只是腦內的紙上談兵,而所謂的意外,就是一項難以估量的變數,就有如我今天無心的一瞥一樣。」

「藍寶石項鍊被我發現的事實讓王俊豪的計畫完全亂了套。如果龍芷彤先看見一條來歷不明的項鍊,即便事後再把金項鍊拿到她面前,她也只會感到莫名其妙,完全無法達到他原先預期的效果。更何況,我發現項鍊之後便一直待在他旁邊,一旦他做出不尋常的舉止,肯定會遭受我的懷疑。於是不知所措之下,他就只好默不吭聲。」

沉默許久的學姊這時開了口。

「但如果只是因為學弟在發現項鍊時他也在附近,就直接認定他是犯人,不會太武斷了嗎?」

「學姊之前會沒有發現他們兩人的關係,我想不完全是因為他們彼此之間完全沒說過話,畢竟學姊的社團規模並不大,社員彼此之間多半都會一起參加活動。因此更精確的說法應該是:他們之間沒有不正常的交流或反應,否則刻意迴避的行為反而會更加引人注目。但今天不同,一整天他們似乎都在躲著對方。竇震宇曾跟我提過龍芷彤中暑的異常之處,而王俊豪有些違和的行動似乎也是在避免與龍芷彤面對面。我想這是曾是情侶的推論所可以解釋的,畢竟要在分手後還假裝正常的交流,比起交往時應該是更加困難的。」

學姊扶著自己的臉頰。

「嗯……今天好像的確沒有看過他們出現在同一個地方。但就算是這樣,這也稱不上依據,對吧?學弟的邏輯的確是通順的,理由也還說得通,但沒有辦法證明的話,也不能就這麼指控他們。如果沒有證據,這一切就只是一個天馬行空的故事而已。」

「我理解學姊的疑問。這再怎麼說也不過是假設而已,要確定它是事實,必須有更有利的要素支持。不過關於這點,我在向你說明之前已經做了確認。」

我將手中的藍寶石項鍊捧在手中,放在學姊的眼前。

「我在看到這條項鍊時還發現了另一件事,那就是這個固定寶石的凹槽比起寶石本身相比似乎有點太大,於是我便用手試了一下,結果發現寶石不是死釘在上面的。或許王俊豪也是看準這點才會實行這次的計畫。」

我把藍寶石拿了下來,裡面露出了一張紙片。我將它打開,攤在學姊的面前。

「請看。他們的隱私我也沒有興趣,所以只要看頭尾就夠了。那上面清楚地寫著明確的證據。」

學姊湊近一看,過了幾秒後就投降般地舉起了雙手。

「原來是這樣啊。既然信上都清楚地寫著名字,那就真的真相大白了。」

她突然收起了略顯嚴肅的表情,笑了出來。

「看來學弟不只是一個說故事高手,更是一個大偵探啊。果然只要想做,學弟還是做得到嘛!」

「奉承就免了。這次只不過是情勢使然。我可不希望學姊以此為理由對我更加死纏爛打。」

「不過呢,學弟應該也還沒說完吧?」

學姊閉著一隻眼,一副意有所指的模樣。

我閉上了雙眼。

「甚至不如說,接下來才是重點。我把學姊單獨叫到這裡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希望你在了解真相之後,能夠不著痕跡地快速解決這件事。」

她露出有點意外的神情。

「你不在其他人面前公開這件事的真相嗎?」

「不,不需要。說到底,事實的真相並不重要,要讓這件事畫下句點,真正的重點是金項鍊的所在之處。學姊只要利用社長的身分,假借主辦單位需要一個人力的裡由將王俊豪找來,接著一對一地盤問他,如此一來就可以在不引起騷動的狀況下解決問題。至於藉口可以用丟垃圾一類的體力活,比較不會引起懷疑。」

我自認將因果關係說明得相當清楚,但學姊卻搖了搖頭。

「我不建議這麼做。」

「……我可以請教你這麼說的原因嗎?」

她雙手抱胸,微微地側著頭。

「雖然我剛剛的臨場反應讓我們能夠像現在這樣獨處,也因為這樣學弟才有辦法向我說明真相,但我猜大家內心一定覺得很奇怪。找主辦方要做什麼?為什麼學弟要跟著我一起來?明明預定的發車時間就已經被延後了,為什麼不直接叫他們回車上等,這樣一來還可以順便和司機說明狀況?他們現在應該都在思考類似的事。如果我們回去之後又隨便找了個理由把王俊豪學弟叫來,他們可能會產生更多懷疑。」

「就算起疑了,只要藉口還說得通,也暫時不會出現破綻。依照先前低迷的氣氛來看,所有人都還只是單純地把這起事件定義為一場意外。」

學姊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也許一開始是這樣,但異樣感是會隨著時間漸漸膨脹的。無關的其他人是這樣,龍芷彤學妹本人更是。我們鬼鬼祟祟地離開又回來之後,項鍊又突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找到了,而且途中她的前男友還突然離開了一段時間。這樣難道不奇怪嗎?」

「在找到項鍊而感到慶幸之餘,她是很難把這一切聯想在一起的。如果無法藉由自己的思考抵達真相,只要當事者閉口不說,一切都只會沉在水底。」

「還有,我們到現在為止都認為項鍊會不見,是因為她項鍊沒有扣好或它可能斷了,所以才會不小心從脖子上掉了下來,但可以想見王俊豪學弟把它藏在一個離我們活動範圍很遠的地方。我們又要怎麼說明項鍊出現在一個龍芷彤學妹可能整天都沒有過去的地方?」

「就說是在幫忙主辦單位的時候偶然……」

突然間,學姊抓住了我的雙肩,令我嚇了一跳。

「學弟,」

她以澄澈的雙瞳輕柔地注視著我。

「為什麼你無論如何都不想向所有人說明一切呢?」

空氣突然凝滯,與剛才密集的交談形成強烈的對比。

海水沖刷上岸的聲音變得格外清楚,但卻更反襯了現場的孤寂。我這幾天最害怕、最避之唯恐不及的孤寂。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你不願意說嗎?那就讓我來猜好了。」

她以指尖抵住自己的臉頰,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嗯……我想想喔。首先學弟不想講的原因可能是不想親自出面,在眾目睽睽之下演說。但如果只是因為這樣,拜託我代替你應該也可以才對,所以,這只是次要的原因吧。那麼主要的原因嗎……從學弟既然都願意出面解決這件事來看,大概是這個吧:」

她露出了微笑。

「你想幫他們保守情侶的秘密,是吧?」

心思被戳破的幾秒後,我才緩緩吐了一口氣。

「我想當事人絕對是這麼希望的,畢竟大概沒有人會樂於在大庭廣眾下被揭穿努力隱瞞的秘密。這有什麼問題嗎?」

「當然沒有問題啊,學弟能夠為他們著想學姊我高興都來不及了。但你要想,這麼做可能會出現反效果,如果事跡敗露,被龍芷彤學妹本人發現的話,她可能會大發雷霆,從此再也不和王俊豪學弟見面了。甚至如果是被現場的任何其他人發現,他們曾是情侶的事實甚至有可能以更難看的樣貌呈現在所有人的面前。」

「但問題是,這雖然有風險存在,但發生的機率卻很小,完全比不上百分百會發生、被發現是情侶的可能。如果真的發生了,那麼他們會受到的責難與異樣的眼光絕不會比學姊說的小,在其他人眼中,這件事的真相只不過會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如今,決定權操之於我,但這個代價我可付不起……」

我無法忍住喉嚨的搔癢,狂咳了好幾下。在這被迫暫停下來的幾秒,我才對自己莫名強烈的情緒感到驚訝。我的聲音早就啞了,但我無法確定與感冒有沒有直接的關聯。一股海風這時吹過,令我忍不住發抖。

「學弟,你還記得嗎?」

學姊這時突然開口。

「之前我邀請你一起去頂樓的時候,你一開始就直接拒絕了我。學弟還記得你那時說了什麼嗎?」

『低風險低報酬,這就是我的原則』

不等我回答,她便接著說了下去。

「其實啊,我自認我多少算是了解學弟的喔。雖然大家可能都把你當作特異獨行的怪人,但我看得出來,學弟除了特別討厭麻煩之外,只是一個很理性的人而已。」

她將手放在背後,微微抬起了頭。

「學弟曾對我說過,你討厭情緒化的舉動,對吧?也是因為這樣,你總是要求自己時時刻刻都要仔細思考,如此一來才能做出合理的判斷。這份堅持明顯到連只認識學弟一個月的我都可以看出你的執著,就可以看出學弟是多麼地在意這件事。但唯獨遇到一種狀況的時候,學弟卻會違背自己的原則。」

「那就是當選擇是必須積極主動的時候。」

她緩緩地閉上雙眼。

「對學弟來說,就是改變吧。」

我忍不住抬起頭,睜大著眼睛看著她,但她只是無動於衷地繼續輕聲說著。

「就像是打沙灘排球的時候一樣。到了關鍵分的時候,大家都會小心翼翼,對吧?特別是在兩邊實力很接近的時候,每個人都害怕自己的失誤讓比賽輸掉,所以就會下意識變得保守,而真正敢大膽殺球的人就變得很少。但難道一直維持這樣的狀態永遠都是最好的選擇嗎?」

在我的注視下,她緩緩搖搖頭。

「改變令人害怕,因為它的風險清楚可見,而不好的結果總會給人一種糟糕的印象,好像不改變才是唯一且正確的選擇。但即便殺球出界了,難道採取反覆不停的防守就不會發生失誤嗎?風險小的那邊永遠都是絕對安全的嗎?到頭來,這其實只是選擇的不同而已。不管是什麼樣的選擇一定都會付出代價,我們只是以風險與回報判斷該選擇哪邊,又該放棄哪邊而已。但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思考,只是為了逃避而做出的決定,不能稱作選擇。」

「有時候,不改變是一種謹慎合理的選擇,不管成功與否,那都是經過充分思考之後做出的決定。但不改變也可以是一種不選擇,因為那只是按兵不動,害怕付出代價,所以才踮腳站在一個奇怪的折衷上,縮著頭窺探著外部。而這絕對不是學弟想要的理性。」

「事實上如果選擇隱瞞這一切,代價絕對不只有我剛才說的那些。即便就這麼僥倖地讓王俊豪學弟這樣逃了過去,他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犯了哪些錯。他除了魯莽行事,沒有想到這件事可能的後果就冒險擲出了骰子外,還在最後關頭不敢出面承擔代價。假使我們就這麼離開了,那麼他不就等同於偷走了對龍芷彤學妹很重要的項鍊嗎?但他卻還是什麼都沒做,不願意勇敢站出來。難道比起受到一時的責難,成為小偷更可以令他接受嗎?我想他從未認真思考過這件事。這就是所謂的不選擇:不經思考所做出的決定。」

她直視著我的眼睛,似乎意圖看穿我任何一絲想要逃避的軟弱。

「我沒有權利改變學弟的選擇,但請你仔細想想,現在的學弟真的是你想要的樣子嗎?的確,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學弟發現的,因此決定權在你的手中,但正因為如此,那份重擔會無情地壓在決定出面解決的你身上,這也是代價的一部份。但假使讓害怕輕易影響你的決定,其後隨意的選擇所帶來的後果肯定更加恐怖、更加令人難以接受。」

她放輕了語調,以溫柔的目光道出了結論。

「最後的盡頭,大概就是後悔吧。」

在無盡的沉默之中,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於是只好盯著手中的藍寶石。仔細一看,在夕陽的照耀下,它不再是純粹的藍,而是一種混雜的顏色。就像那位學姊所言,大海受到了夕陽的影響而改變了顏色,而藍寶石的橘黃卻有種四不像的感覺,不像大海的橘黃雖然短暫卻顯得美麗。

但無論如何,他們不被賦予決定這一切的權利。

我一言不發地搖了搖頭,便沿著來路的方向向回走。

我理應要嘆氣,但在重新思考這一切後,反而覺得連嘆氣都只是多餘。

11

「哈啾!」

我無奈地垂下了頭,拿起身旁跟學姊借的一包衛生紙,擦著自己不停流出的鼻涕。我的感冒似乎越來越嚴重,我感到有點忽冷忽熱,精神也越來越不濟。我想我多半發燒了。

事實上,這也讓我對眾人發表的演講變得更加一波三折。我每說兩句話就咳一次,讓在一旁看的學姊都忍不住打斷我。但事已至此,我當然不願意半途而廢。

「辛苦你了。你這樣有辦法自己回去嗎?還是我陪你回去?」

「不用。今天和人的相處已經抵我一個月的量了,實在不需要再加量。」

「……而且學弟也需要靜一靜,是嗎?」

我沒有回答。

在我說明的期間,幾乎沒有人發聲,連當事人的龍芷彤跟王俊豪也只是靜靜地聽著。我結束我的長篇大論後,王俊豪也乾脆地承認了。

「項鍊……就跟藍寶石項鍊埋在一起。」

對於完全沒有想到如此單純的可能性,我不禁感到一股莫名的懊惱,但仔細一想卻又覺得毫無辦法。即便我在第一時間就做出了這樣的假設,我也不太可能瞞著眾人再回到我發現藍寶石項鍊的地點尋找,因此到頭來也不會對結果造成任何改變。

「學弟,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我手撐著頭,看向窗外幾乎全黑的景色。

「問吧。反正和學姊相處,拒絕沒有什麼太大的效果。」

儘管做出幾乎相同的回應,但學姊的身上卻再也不見平時輕鬆的樣子。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我轉頭瞥向龍芷彤與王俊豪。雖然都只能看見側臉,但他們看著窗外的神情,都顯得格外的冷漠。

「沒有怎樣。」

「那我換個問題好了。」

她盯著我,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你現在還覺得自己的選擇是對的嗎?」

即便她的猶豫是同情,爾後的尖銳依舊沒有因此被磨得圓滑。

「我不知道。」

我撇過頭,將臉對著學姊的反方向。

「或者說,我還不知道。因為我還沒有看到這個選擇的代價,所以我沒辦法妄下定論。但是,有一件事我很確定。」

車窗上我自己的鏡像,也呈現一個冷漠的表情。

「至少,我看著自己的表情,我知道自己有在認真思考。思考現在、思考過去、思考未來。思考在一切的限制之下,什麼才是對我而言的最佳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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