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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D:她的講台

01

總有一天,我不會再那麼喜歡妳。

所以,我想現在讓妳知道。

──不論結果。

那年初秋之際,我是高三生,而D是實習老師。

D來到班上的那一天,早晨下著微雨,班上鬧哄哄的,可是當D隨著班導師踏進教室時,班上頓時鴉雀無聲。

班導介紹道:「她是新來的實習老師,會在班上待一陣子,妳們不要欺負老師啊。」

我看到D嗔班導師一眼,似乎是在抗議自己不需要保護……隨後,她將目光放回班上。她站在台上,而我在台下,當D一開口時,我便被她吸引。

「我是N師大的畢業生,會在這待一陣子,麻煩大家了。」

班上響起熱烈的掌聲,四周你一言我一語,每個人都對新來的教師感到好奇萬分。

她轉過身,背對台下,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宥藍。

許宥藍。

我在心底默唸她的名字,端詳起她的外貌,長相清秀、面容素雅,一雙杏眼彷彿含著笑意,如窗外微雨那般讓人感到舒適。

這樣的人,教起課來是什麼樣子呢?

這時,有人問新來的老師高中讀哪?語間滿是期待老師是我們學姐,許老師笑了笑,這麼答道:

「很可惜我高中時是隔壁附中的學生,不是妳們的學姐。」

有些人惋嘆,也有些人不在意地追問附中生活,每一個人都對新來的老師相當感興趣。

若不是班導出面維持秩序,恐怕會這樣持續一整節課。

而我看向新來的老師,不禁想,為什麼她不選擇隔壁的高中母校?反而要來我們學校實習呢?

那日,我並未意識到,這位實習老師的到來,如粒石子扔進心湖,泛起圈圈漣漪。

久久不止。

「報告。」

當我踏進辦公室,班導師放下手機,朝我一笑,「來啦?週記本替我拿回班上喔,班長。」

最後兩個字的強調音讓我差點忍不住翻白眼,我拿起窗台上那厚厚一疊週記,嘆口氣,咕噥道:「我會當班長還不是老師抽到的……」

選班級幹部的那日,班導嫌幹部會議麻煩,隨手抽了兩支籤當作是班長、副班長,而被抽中的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則是吳螢忻。

然而,班導略顯得意,轉頭對著實習老師說道:「但我覺得抽得不錯啊!妳很適合當班長,對吧?宥藍老師。」

我一頓,順著班導視線回頭一看,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新來的實習老師站在我的身後。

「我幫妳吧。」實習老師忽而湊近我,我渾身僵硬,手中大半週記便被她一手抱過。我抬起頭,注意到她笑起來時頰邊有個酒窩。

實習老師與我一同走出辦公室,我本來想婉拒她,可她卻說道:「我本來就要到班上宣布事情,順路而已。」

於是,我便跟實習老師肩並肩走在走廊上。

午後的徐風摻染暖陽,今年的夏天步伐拖沓,儘管已然入秋仍讓人感到酷暑難耐。

此際,實習老師忽然開口道:「沐青,下次班會的時候……」

當我聽到她喊我的名字時,我停下腳步,怔怔地看著實習老師,不禁道:

「……老師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實習老師愣了下,顯然沒想到我會這麼問,隨後微微一笑,兩眼笑得彎彎的。

「我記得班上每一個人的名字。」

不過剛到校的她,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不過……」我還沒想明白,聽到實習老師隨後又說道:「妳的名字,我記得特別清楚──」

多年以後,我仍記得她初次喊我名字時的語氣,以及,在那瞬間胸口的悸動。

「因為妳的名字很好聽。」

風來雲散,陽光恣意鋪張開來,落於走廊上。

我看向實習老師,不禁想,我也會一直記得妳的名字。

02

宥藍老師的到來,帶來了一片青藍色的天空。

炙熱、耀眼……讓人念戀不忘。儘管好多年過去了,我仍記得高三那一年的一切。

包括喜歡的那個人。

年少的喜歡不問為什麼,也不問結果,對象是男生、女生,還是同學、學長,抑或者……老師,都不是喜歡對方的身份。

而是那個人。

純粹的喜歡、純然的笑容,儘管微小、平淡,仍能在塵埃中開出花來。

那是能記一輩子的事。

在旁人看來,我跟宥藍老師之間並無特別,我自己也知道,對於宥藍老師來說,我與其餘數以千計的學生無異。

所以,只要有那麼一點點的「不一樣」,我都格外珍惜,例如:週記。

在宥藍老師成為我們的實習班導後,班導便將批改週記一事交給宥藍老師,而我也藉此機會跟宥藍老師互動。

起初,我與她分享自己星座逢水逆,諸事不順,她也回予我她的星座,後來,我在週記裡問了她許多問題,宥藍老師也一一回覆我。

在一來一往的書寫往來,我漸漸地了解她,也因為愈發地了解,所以,更加地上心。

我喜歡她秀氣的字跡、喜歡那些可愛的小插圖,喜歡她幽默風趣的回覆、喜歡她認真看待我的週記。

每一次的翻閱,我對宥藍老師的在意更甚幾分。

我其實一直都知道。

知道這樣的日子不會永遠持續下去,總會有結束的那一天,可我沒想到,那天來得如此之快──

──四個月,她只待四個月。

「……真的假的啊?」

在一次班會上,我與張江恩負責一同主持班會,當討論到高三下學期的園遊會時,有人說起宥藍老師肯定可以當班級門面時,一旁的班導師出言打斷道:

「下學期宥藍老師就不在了。」

話落,班上一片譁然,我跟張江恩同樣震驚,張江恩向班導再確認了一次真假,班導師無所謂地聳聳肩,兩手一攤,「這有什麼好騙的?不然,妳們自己問宥藍老師。」

此際,姍姍來遲的宥藍老師甫踏進教室,面對班上的疑問與喧鬧,她明顯愣住,在知道緣由後,她的目光環視班上一圈。

我跟她對上了眼,僅此一秒,宥藍老師便移開視線,走上講台,淡淡道:

「我沒有特別說過,是不想無故增添離別的感傷。」宥藍老師的語調輕緩,神情是那般認真,「妳們就要面臨大考,沒有必要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妳們應該要更加專注於成績上……」

或許是見到台下一雙雙盈滿不捨的眼睛,宥藍老師默了會,忽而看向站在講台角落的我,笑了下,很快地將視線放回台下說道:

「不管怎麼樣,離學期結束還有三週,我會陪大家到這學期的最後一天。」

全班一片安靜,是我旁邊的張江恩先拍手,接著,一雙雙寫過無數考卷的手跟著鼓掌,像是為這段日子的相處喝采。

班上無人不喜歡這位實習老師,人人皆衷心期盼著,有朝一日宥藍老師可以以「正式教師」的身分回學校教書。

只是,身為高三生的我,已經沒有時間等宥藍老師回校了。

我心裡那片青藍色的天空,下起了雨。

03

愈近大考,周圍氣氛愈漸緊繃,人人自顧不暇。

在這種時候,既晚些離校又忘記帶傘的我,站在走廊上望著廊外大雨,我竟不知道可以聯絡誰幫忙。

父母出差,家中無人……我想到了張江恩與吳螢忻,但一個去補習,另一個去K書中心,儘管都在學校附近,我仍遲遲無法傳出訊息。

最後,我收起手機,嘆口氣,想著還是得淋場雨時,一旁忽而傳來熟悉的女嗓。

「沐青,妳怎麼還在這?」是宥藍老師。

宥藍老師拎著公事包,顯然剛下班正要回去。我告訴她緣由後,本就要衝進雨裡,她卻拉住了我。

「我送妳回去吧。」

我怔怔地看著那雙乾淨澄澈的眼眸,胸口微熱,對於自己所聽到的話不敢置信,卻又不敢表現出喜悅,再次小心翼翼地確認道:

「……真的可以嗎?」

宥藍老師笑了,搖了搖手上的車鑰匙說道:「當然,如果妳不怕坐我的車。」

我小聲地歡呼一聲,面對這場傾盆大雨,頓時由衷地希望,這場雨無止無盡。

一坐進車內,我便聞到一股花香。

我抱著書包坐在副駕駛座上,心跳紊亂,眼珠子忍不住好奇地轉動看看,感到新奇不已。

當轎車駛出停車場時,我聽到宥藍老師笑著說道:「很緊張嗎?」

「不是!」大雨滂沱,我不禁揚高音量說道:「我只是……很開心。」

我偷偷覷了眼宥藍老師的側臉,坐在駕駛座上的她是那般迷人,含笑的眉眼令人動心。

其實我想過的,我對於宥藍老師的好感,是不是一種錯覺?

是不是只是青春期的躁動?我是不是只是內心深處渴望成為像她一樣的人?

「我也很開心。」宥藍老師說。

我的心跳咯噔了下,清楚地意識到……這不是錯覺。

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我在副駕駛座為老師指路,紅燈之前,我想起班會上的事,假若不在意地隨意道:「老師實習結束後,要做什麼?」

「出國。」

我一愣,抱著書包的手下意識收緊,聽她繼續說道:「我會去澳洲一年,之後回來念研究所,或是考教甄。妳呢?想讀哪間大學?」

宥藍老師的未來,定是前程似錦。

學期結束之後,我等著大考,而她要前往更廣闊的未來……我應該要為她感到高興,我有什麼資格捨不得?

車窗上佈滿的雨水滴滴答答,擋風玻璃上的雨刷一下又一下,我的沉默特別突兀。我應該要出聲祝賀,但是,我卻發不出聲音。

我怕自己一開口,會讓她聽出我的不捨與眷戀,還好,老師逕自說道:「如果妳不知道要讀哪間大學,到時候就選一間自己喜歡的。」

我愣愣地看著宥藍老師,她分神地朝我一笑,隨後轉方向盤駛近巷子裡。

我就快到家了。

意識到將屆分離,有個想法在我心中愈漸清晰,如這場大雨,止也止不住。

在宥藍老師將車停到我家門口後,我開口問道:「老師當初讀N師大,也是因為喜歡N師大嗎?」

宥藍老師並未馬上予我答覆,不知道想些什麼,默了會,她才說道:

「嗯,我喜歡。」

大雨漸歇,我開門下車,繞到駕駛座旁,宥藍老師降下車窗,疑惑地看著我。

「老師。」

「嗯?」

宥藍老師有雙美麗的眼睛,那眼眸似是大雨洗淨後的天空。

是我的心生嚮往。

「老師說,選自己喜歡的……」垂於大腿側的手微微握緊,我深吸口氣,鼓起勇氣說道:

「那我選擇妳,老師。」

宥藍老師怔住,目光閃爍,薄唇微張,但最後什麼也沒有說。宥藍老師退回轎車裡,朝我揮揮手,升上了車窗。

我沒有看到宥藍老師的表情,只見到車窗上我的倒影。

十七歲的模樣,是那樣任性而悲傷。

04

學期最後一天,吳螢忻收集班上小卡整理成冊,欲送給宥藍老師當作餞別禮物。

吳螢忻來找我時,我歉然一笑,說自己不小心弄丟了,就不送了。

吳螢忻定眼看了我許久,才說了聲沒關係。

我不知道吳螢忻是不是查覺到什麼,但她選擇讓我隱瞞,並沒有追問我。

我由衷感激她,卻又感到一絲悵然。

這或許是我與宥藍老師最後一次聯繫,但是,我選擇放棄了。

在期末考結束後,張江恩、吳螢忻,以及班上一群人一同到辦公室給老師送卡片。我本來沒打算去,但被張江恩拉去。

「我不想要妳後悔,沐青。」張江恩拉著我,一臉認真,「這是最後一天了,妳知道的吧?」

於是,我跟著去了。我躲在人群之後,見到宥藍老師收到卡片時那驚喜的臉色,我不禁跟著微笑。

她感動地向我們道謝,隨後張江恩忽然說道:「老師!我們畢業典禮妳可以來嗎!」

霎時間,一群人鬧哄哄的,老師愣了下,笑容染上幾分遺憾。

「很可惜……我人應該在國外,所以,我不能答應妳們。」

惋惜聲此起彼落間,是吳螢忻先出聲送上了祝福,一群人紛紛跟著祝福老師旅途平安。

直到最後,我都沒能跟老師說上話,僅是對到了眼,而老師先移開了視線。

這樣就好。

這樣就好……

半年後,我成為了準大學生。

畢業典禮上,張江恩坐在我的隔壁,而吳螢忻坐在張江恩旁邊。趁著吳螢忻上台做畢業生代表致詞時,我靠近張江恩,低聲問:「妳跟吳螢忻畢業後還會在一起吧?」

「廢話!」張江恩面帶驕傲,那毫無遲疑的樣子令人欣羨,「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直到結婚──到時候妳絕對要來我們的婚禮,妳不來就死定了!」

「好。」我笑著點點頭,語氣認真:「我一定會去的,無論我在哪裡。」

「說好了?」張江恩問。

「說好了。」我說。

我倆相視一笑,這時,吳螢忻走到台前,我們同時仰頭,聆聽起畢業生致詞。

畢業典禮不過一上午的事,當驪歌響起,學生紛散,而我們在離開禮堂之前,班導召集我們,就為了拍最後一張全班大合照。

在他按下快門之前,忽然挺直身子,朝著一旁側門喊:

「宥藍老師,妳要一起拍嗎?」

我一怔。

隨著話語落下,一抹半年不見的清麗身影從側門出現,班上歡聲雷動,尖叫聲幾乎要掀了禮堂,每個人都振奮不已。

我的眼眶酸熱,但我告訴自己:不能哭。

宥藍老師抱著一大團花束,走到人群中間,不經意地在我旁邊停下。我屏住呼吸,站在前排的我忘記微彎腰,這時候,有隻手輕輕放到我的肩膀上。

是宥藍老師。

我微彎下腰,在快門按下的瞬間,側頭看向宥藍老師。

一如初見的美好。

合照過後,我便被蜂湧而上的人群擠到一旁,而宥藍老師在人群之中,發下了一束束小花,祝福我們畢業快樂。

我站得有些遠,這時候,拿著花束的張江恩走近我,忽然湊近我的耳邊說道:

「沐青,妳先去教學大樓後方的空地。」

我一愣,不可置信地看著張江恩,她臉上的笑容如豔陽般溫暖,直接地戳破了我的心思。

「妳一直喜歡宥藍老師吧?我只能幫妳到這了。」

我眼眶一熱,轉頭跑出禮堂,朝著學校後方的空地大步奔去。

這一次,我相信宥藍老師會來。

她一定會來的。

05

教學大樓的後方,是一片林徑。

正中午的陽光灑下,穿過樹葉縫隙之間,落下點點光斑,隨風搖曳。

我微仰頭,透過樹葉間窺探天空一隅,想著澳洲的天空,是什麼樣子呢?

「沐青。」

身後那聲熟悉的溫柔女嗓令我紅了眼眶,我抬手用衣袖抹了下眼角,轉過身,朝宥藍老師大大一笑。

「老師。」

徐風不止,樹梢綠葉婆娑作響,一切是那般不可思議。老師走近我,朝我微微一笑。

「老師是為了我們的畢業典禮才回來的嗎?」

宥藍老師走到我的面前,薄唇微啟:「是,也不是。」

風來雲散、陽光燦烈,我的頭髮被風吹得有些亂,老師伸出手輕輕撫弄,撩亂了我的心弦。

「我回來確認一件事……沐青,妳還喜歡我嗎?」

風停了。

這個問題,在這半年間我問過自己無數次,甚至相信過只要見不到她,我便會漸漸地淡忘,然而,在看見宥藍老師的第一眼,我便知道,我對於她的喜歡,並未被時間沖淡,反而更加地濃烈。

「這樣啊……」宥藍老師似乎從我的眼睛中看到了答案,她收回手,移開了眼。

「沐青,我喜歡的,是妳,也不是妳。」

老師告訴我,她這輩子只愛過一個人,一個……已經不在的人。

她告訴我,教師實習所以沒有選擇母校,而選擇這所女中,是因為這是那個人的母校。

她愛著一個人,愛了整整五年,直至今日仍然喜歡那個人。

她說,那個人過世時,她傷心欲絕,曾想尋死,卻夢到那個人,要她活下去。

所以,她成為老師,也是為了那個人。而她遇到的我,像極了那個人。她待我的好,也是出自對那個人的思念。

她喜歡的我,是我身上像那個人的部分。

「我還是喜歡妳。」我說,即便知道了這一切。

宥藍老師給了我一個擁抱,緊緊的。她說,這是她能為我做的,最後一件事。

「妳為我做得夠多了。」我說。

妳成為了一名教師,來到班上,讓我喜歡上一個很好的人。

宥藍老師眼眶一紅,問我喜歡她什麼。我說,是妳笑起來時,雙頰那淺淺的酒窩。

她笑了,那也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的酒窩。

後來,我在Podcast上有了自己的節目,取了一個暱稱叫做「町波」。有人問我為什麼,我說──

因為,曾有那麼一個人,有著好看的酒窩,而我喜歡了好久、好久……

久得像是一輩子那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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