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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你,孩子!

    在一個秋涼的午後,原本應該是一個可以好好享受下午茶的時間,我們卻臉上塗滿綠土色的顏料,匍匐在芒草叢中,跟蹤咫尺前落單的敵兵。

    草叢堆裡的蟲子在褲管裡緩慢地攀爬,那帶著細刺的三對蟲腳,和一團團軟綿綿有著吸盤的毛蟲,在我腿上蠕動、吸吮。此刻我想大聲地罵髒話、想要伸出手把那癢得要命的可惡蟲子捏出汁來,發出「啪滋!啪滋!」的聲響,但我們不能,只要發出聲,就會被發現,我們只能靜悄悄地接近,或許頂多可以張開嘴巴,想像自己正在大聲地臭罵發洩,但又害怕有飛蟲會飛進嘴裡,到時就不得不發聲了。

    我們緩緩地接近,確認他身旁沒有同伴。老大一個指示,就有人開槍了。槍聲把正在樹上享受秋涼的鳥嚇飛了,但前面的敵兵卻跑不了。他用手摀住正在淌血的大腿,奮力地向前蠕動企圖逃脫。

    等到我們接近時,他已經癱在那裡,放棄了掙扎,大口大口地喘氣像脫離水面的魚。陣陣的西風突然伴隨著呢喃般的哭聲。

    當我來到他的身旁,才赫然發覺對方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在他身邊有一把與他身體大小十分不搭調的步槍,我的夥伴前來把它拿開。

    他有著金色的頭髮,臉上充滿著傷痕和泥巴,但卻仍存在著稚幼的氣息,說他是純真嗎?不!在這種充滿暴力的戰場環境下,再純白的心靈都會被鮮血染紅,說不定他連「和平」、「平等」、「希望」這幾個名詞都不了解,但不管如何,他現在是單純的,單純地想活著,單純地想脫離這一片苦海,是單純的……。或許曾經和平與希望曾經存在於他的人生的某個片段,但卻被突來的戰火一個勁地給扼殺。

    如果我再度給他溫暖,給他希望也許可以再次地種下希望的種子,但上級的命令是在戰火停止以前對敵人格殺勿論,理由是在我方領土上出現的敵軍游擊隊成員極有可能會夾帶對我方不利的情報回去,而所謂的「我方領土」在幾個月前還是他們的「家」。

   

我摀住頭痛苦地思考著,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次都感到頭殼快要炸裂。

經年累月的罪惡感衝襲我的腦門,我帶著請求的眼神對我們老大說:「老大,可不可以不要……?他還這麼小!」我知道這說了也是白說,但這就像是固定的儀式般每次我都問同樣的話,希望減輕我的罪惡感。

   

「柯爾……你知道的……我們……。」我舉起雙手示意老大別說了,我決定用以前的方法,我坐到那男孩的身旁,搭上他的肩膀,撫摸他的頭,溫和地對他說:「孩子!你餓了嗎?」他大概聽不懂我的語言,仍在不斷地發抖,眼神灰白泛著淚光。

    隱隱約約能聽到他在啜泣,「你大概被我臉上的塗鴉給嚇壞了!」我溫柔地說。中槍流血過多會全身發冷,我抓住他的手讓他感覺得到我的體溫,我們的手疊和,我挑起他的手指在地上慢慢地畫了個愛心的圖案。

    他的手不再劇烈地顫抖了,我一直以為愛心圖案是全世界通用的,但沒想到他卻一臉疑惑,我隨地找了朵快枯萎的花慢慢地放到他胸前。

    他哭了。

    也許數年來他都沒碰過溫暖與愛,我再度拎起他的手指著地上剛發芽的小草,希望藉此告訴他什麼是希望!我從背包裡拿出一片乾糧遞給他,他迅速地吃掉,似乎已許久沒有進食。

    在夕陽底下我用一隻手緊緊的擁抱他,他不斷的哭泣,像在發洩壓抑多年的悲傷。我輕輕的哼著搖籃曲而我的另一隻手在他看不見的死角掏出小型手槍對著他的後腦。

    「碰!」的一聲他倒了。離開了。帶著溫暖、愛與希望走了,臉上依舊掛著微笑。而我這個罪人,開始啜泣,像做錯事的小孩一樣,眼淚一滴一滴,滴到那男孩的臉龐,手不停發抖,不管幾次都是一樣的沉重。

    當槍聲響起,是一方從這兇惡世界的解脫,卻也是另一方悲劇的延續。

 

    像這樣的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們小隊裡一直以來都有個傳統,就是當每次軍糧發下來的時候,小隊裡的成員都會主動從食物中挑一些耐保存的乾糧,儲存起來給那些即將被我們處決的敵方士兵當作「最後的一餐」。當食物,不管是澱粉也好,糖分也好,融化在口裡的時候,便會刺激我們的大腦而讓我們有飽足感,滿足我們最基本的渴望。這樣的渴望不管是對誰都是一樣的,不管人們的膚色、毛髮或來自甚麼地方,每個人這輩子都注定要追求這種渴望。而我想這種飽足感在這場殘酷的戰爭之中,是我們唯一能做的最大的安慰,不只是給即將死在槍管下的人,也給我們這些喘著氣,大口呼吸的殺人犯。

    我記得當我被軍隊徵招之前,我還是個實習的小兒科醫師,在醫院裡,除了醫學知識以外,我們還需要學習如何安撫病人的情緒,如何讓那些頑皮搗蛋的小病患乖乖地把他們不喜歡的藥丸吞下去。

    打針的時候,對當時剛從大學畢業的我來說更是一種挑戰,一方面我要一手壓住小病人不斷掙扎抽動的小手腕,另一方面我還要扮鬼臉、說笑話或者溫柔親切地說:「啊!乖!哥哥等下給你吃糖喔!」把他們的注意力從即將來臨的痛苦中轉移到眼前的喜悅。

    我猜當時的我應該怎麼想也想不到,這些技巧有一天也會在除了醫院以外的地方派上用場。   但不一樣的是,在醫院裡我是幫助人活著,而在這裡我是讓人死去。常常想到這個,我就開始望著我這雙救過人也殺過人的手,諷刺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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